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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四十四年(19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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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八日 幸德秋水[112]等二十四人于大审院被宣判死刑(此乃日本的社会镇压之始)。

二月三日 学僧岛地默雷[113]殁。

二月十一日 有赖于内帑金[114]一百五十万元的恩赐,济生会[115]计划得以实现。

三月七日 诗人森槐南[116]殁。

三月二十三日 美加州上院通过针对日本人的《土地所有禁止法案》。

四月九日 东京新吉原[117]大火,街内尽毁。大火延烧至南千住,约六千户被焚毁。

五月八日 山形市大火。

五月十三日 政治家谷干城[118]殁。

六月十五日 外交官大鸟圭介[119]殁。

六月二十二日 东伏见宫依仁亲王,在东乡、乃木两大将陪同下出席英国国王的加冕式。

七月十三日 颁布《改定日英同盟条约》。

八月一日 东京铁道株式会社的电车被东京市收购,东京市设电气局。

八月二十四日 公布设立“满铁”株式会社事宜。

十月三日 日本宣布对意(大利)土(耳其)战争保持局外中立。

十一月十一日 川上音次郎[120]殁。

十一月二十六日 小村寿太郎[121]殁。

十二月三十一日 东京市电大同盟罢市。

是年,东京帝国剧场建成。

内山完造二十六岁。这一年,我的迷信不仅进一步发展,而且发生了非常棘手的事。这事要追溯到明治三十四年。赤野的次女出生于三十四年,刚好那年是辛丑年——构成了一个悲剧的起因。出生的孩子是既无罪过,也无责任的,悲剧是由大人们的迷信一手铸成的。虽说不是小说,但悲剧却够深刻。从赤野三次其人的生辰八字上看,丑年的九紫星是其本命星,而同为丑年出生的次女刚好也是九紫命。也不知到底是谁说的,同一屋檐下若有两位九紫命者的话,相克必犯。夫妇俩完全被这种迷信所笼罩,遂决定把刚出生的次女道枝送人作养女,这在过去的京都倒是常有之事。一说送孩子出去作养子,马上会想到八濑、小原等地方,其实并不仅限于此,从山端、高野到京都近郊一带,收养了很多孩子。这家的女儿就送给了在高野有名的三宅八幡宫里开茶屋的一个叫御市的妇人。可那个妇人是个很厉害的主儿,动辄拿孩子说事,除了寄养费之外,总变着法地索这要那。于是,赤野就在道枝四岁的时候,又把孩子领了回来。但对孩子来说,比起生身的亲娘,对养母的感情更深,虽然被领回家,对生母却一点都不亲,抱着养母落下的平纹友仙染的和服背带(生母说那是御市故意留下的)躲在壁橱里低声抽泣。本来是令人痛心的一幕,可生母不仅对孩子幼小的心灵全无同情,还粗暴地申斥道:“又拿着那玩意哭,真是傻瓜一个!”由于自幼长在乡下,肤色较黑,跟城里的孩子比起来显得有些脏兮兮,且屡受养父母以她为要挟的敲诈,担惊受怕,再加上与生父生年相克等原因,原本无辜的孩子备受生母的欺侮,简直跟过去传说中的恶母欺女一样。我觉得太可怜了,实在看不下去,必须要设法救那女孩子,遂想到了河原町三条上的天主堂,听说那儿可以认领、托付或抚养孤儿及各种不幸的孩子。于是,承蒙天主堂的信徒、富小路押小路下的医师大岛甲子郎夫人(赤野的友人)的介绍,决定把孩子托付给天主堂,也得到了天主堂方面的热情应允。我把这个意思跟老板夫妻谈了一下,两人满口赞成,说越快越好,所以立马就把孩子托了过去。我时而去看看情况,每次都说孩子非常好,我也就安心了。问题是养育费,明明讲好的约定,却没能实行。按说每个月把钱带过去即可,可夫妇似乎有些嫌麻烦,于是开始时便趸缴了部分费用。可到了后来,却变成了经常性的滞纳,搞得我十分难为情,但天主堂方面却从来没催促过。孩子偶尔也会回趟家,但横竖无法跟家人亲近,其生母也总是令孩子感到不踏实。不知不觉间,两者之间有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觉得,这种状况对母女双方来说,都是一种不幸,很可怜,试图做点什么,努力让双方变得幸福,却徒劳无功,孩子仍被寄养在天主堂里。回到上长者町之后,我也反复对孩子的父母说“还是应该把孩子领回来,在家里抚养”,可话头总是被支吾过去,事情便一直拖了下来。有一次,我对孩子说:“这么长时间了,回来看看爸爸妈妈吧。”孩子马上就回来了。一看,已经出落成了一个稳重娴静的好姑娘,简直不像十一岁的样子。那次之后虽然又回天主堂了,但双亲大约也不愿长此囿于迷信,遂决定要回孩子。于是,是年秋十月,领孩子回了家。长达十年的迷信导致亲子分离的生活,说起来孩子完全是无辜的,今天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看到多年的心愿一朝达成,我也跟着一起去接孩子,然后一道回来。双亲高兴,兄弟们高兴,那孩子自己也很高兴,但却像是昙花一现。因为对她来说,亲子也好,兄弟姊妹也好,其实仅仅是一种单纯的血缘联系——生下来就被直接送人手,未喝过一滴血肉相连的母亲的乳汁。从小的血肉滋养虽说来自他人的乳汁,但却自然得像母乳一样,哺育滋润,长大成人。可以说其血肉,甚至连骨头都是由养母的乳汁塑造的。就算养父母的收养是出于金钱的目的,但既然是被自然的乳汁哺育成人,便会形成自然的维系。比起自降人世从未亲近过的生身父母,每天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养父母到底有多亲,是难为外人道的。如果说等到长大成人后,对自己被告知为了使孱弱的身体变结实,幼年时曾送给别人做过养子的事实具备判断能力的时候,也许多少还能理解,但同样的事体对三四岁的幼儿来说,则是不可理喻的。如果人以牛乳持续哺育刚降生的幼狮的话,那么即使日后它体现出狮子的本性,也会对哺育者表现出特别的亲近,这是已然在京都动物园被实验证明了的。动物尚且如此,况人之亲子乎?对幼儿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而且,孩子已经长到十一岁,就算是发育到足以明辨是非的程度,如果听到、知道了自己之所以被送给别人做养子,是因为生于与父相克的丑年九紫,出于星相相克者将会被什么恶灵附体的迷信,自己才被送出去的话,不难想象孩子怕是难以做到与家人亲近的。虽说双亲看孩子大了,成了一个恬静的乖乖女之后,又把孩子接回家来,但却未能从迷信中完全脱身,家庭的不幸(这对夫妇把贫穷看作不幸,认为有钱才是幸福)也正在进行。若发生了什么无厘头的不情愿之事的话,某件事情至少还是有可能会被当作原因来考虑。连双亲唤道枝的声音都与唤其他孩子的声音有所不同。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鸿沟复现。某日下午五时许,大家发觉道枝不见了,说是一早去上学就没见回来,便马上去学校查问。校方说今天课就到中午,学生都回家了。考虑了种种线索,到处寻找,却不见人。就这样,天也擦黑了。是不是回天主堂去了呢?于是,打电话询问,对方说没有来。难道又回了高野不成?妥善起见,我不顾夜路往返了一趟,疲惫而归。该找的地儿全找了,实在是找烦了,于是到警署请求警察的保护。如此,一宿过去了。这时,孩子的双亲却说:“瞧你干的好事!败坏了我家的名誉。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如果出了什么不体面的事的话,大人孩子岂不颜面丢尽!”之所以出此言,原因大约在孩子的母亲,不外乎仍然是迷信在作怪。但甭管怎么说,也得先找到孩子才是,可连一点头绪都没有。就这样,大家在不安中挨了一宿。到第二天,仍无线索。下午三时许,警察方面来通知说,御前通下立壳派出所有个迷路的孩子,让过去看看,我立马奔了过去。据派出所的巡警说:“这个女孩子出生在丹波的周山,听说生母在京都,就迫不及待地从学校直接赶来。周围的百姓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估计不是你要找的人,不过不妨过来看一看。”我跟巡警同行,心想,万一不是这就可糟了。到那一看,千真万确,正是道枝。一番穿凿附会回头再说,先对巡警和好心收留的人家深表谢意,然后领孩子回了家。虽说问题好歹算解决了,但自打那以后,孩子跟父母越来越不合拍,跟兄弟姊妹的关系也处不好。虽然与家人一起生活,没有再次离家出走,却始终没能换来真正的亲子关系。真是可怕的故事,我真切地体会到了迷信和养子的悲剧。

这一年,萧条的年景使一家人的生活日益陷入困顿。临近年关,简直是捉襟见肘,到了崩溃的地步。可日子过也得过,不过也得过。过了年就是明治四十五年了。在此,先把话头往前倒一倒。那么,我在这个家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呢?从烧洗澡水的小工,到厨房大师傅,从家庭教师,到家长主妇的工作,可以说事无巨细,无所不为,真有点像三头六臂的阿修罗王,里里外外一把手。次女道枝自从发生离家出走的问题后,家人决定还是把她送回天主堂,于是我只好再次领着道枝去河原町的天主堂,托付给人家。一说原委,对方便一口答应:“那可够让您为难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尽早收留吧。”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继而,安排彼时为第二中学学生的长子武一君去大岛甲子郎医师家做养子,让次子三郎君赴横滨的矢岛商店谋生,我几乎是凭自己的专断来决定这些家中事务。与此同时,送四子六郎君入武德会的柔道部,做矶贝一老师的门生。每天放学后,不惜让小学二年级的孩子徒步往返约二十丁[122]的路途去练习柔道,被说成是“过分”。但我对人们的批评权当耳旁风,照样让孩子去学柔道。开始的时候,三子五郎君也一道去学了一阵,但逐渐被淘汰了,遂只剩下六郎君一个人勉力修习。诚如多年后,六郎博士在一次酒席上所说的那样——“吾辈所以有今天,多亏了内山先生的斯巴达式教育”。那时,我的确完全是斯巴达式的。加上自己也很迷信,所以做事很猛。住堺町姉小路的时候,夜半十二时,听见暗号立马爬起来,趿拉着草鞋出门,靠一盏提灯照路,参拜伏见稻荷神,然后通宵绕山转,清晨始回家,如是三个月。其间二十一天,冷水净身沐浴,未敢懈怠。当然,我做这些纯属摆花架子,是假装文觉上人[123],直到现在都觉得荒唐无稽。正月初二凌晨一点,我出了上长者町的家门,径直往东,冒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去参拜位于御所之内的白云神社。神社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静静地在那跪拜磕完头,然后一下子把衣服全脱了,站在井边上。先把吊桶“咕噜、咕噜”地摇上来,再举起桶“哗”的一声,让桶里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接着是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桶……一口气浇了十桶水,连擦也不擦一下,便围绕佛堂大殿走一百圈以敬拜。待走过百圈之后,在神社前再次磕头,并深深祈祷。在所有这些程式结束后,身上的水气已经干了。穿好衣服,洗过脚,回到家时已是三四点钟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躺下来便睡着了。就这样,总算结束了我历时三十天的满愿修行。那天早晨,在仅有的一会儿浅睡中,竟做了一个梦:我得到了一只美丽的野鸡,不知是谁的赠物。但那只野鸡身上却有两处弹痕。我试着用手指尖为它按摩,神奇的是,那弹痕居然消失了。左顾右盼之间,野鸡的身体开始变得温热起来。我看着手中漂亮的羽毛颜色,它竟然动了起来。正在我觉得不可思议间,野鸡竟振翅飞走了……我总觉得此梦与我那三十天在白云神社的冷水沐浴净身不无关系。有趣的是,翌日早晨发生了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赤野三次商店最初的失败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彼时,已经把老家丹后与谢郡加悦町的老房子抵押给了福知山的债权人,一位姓高田的主儿。可随后,双方都把这回事给忘了。后来,高田某人发觉该房产尚未履行登记手续,这天早晨便突然造访,并带来了全部的登记文书,要求签字画押。不凑巧,因为主人不在家,我便接待了他。我答应负责保管文书,待两三天老板回来后,再画押寄还。听了这话,高田先生便打道回府了。人刚走,老板就回来了(原本说去大阪借款,需要两三天)。我总觉得这套文件就是我梦中所见的死了的野鸡,可死野鸡竟是在自己的手里复活的——我脑子开始琢磨起了坏点子:我跟老板说,只消在文书上签字画押,然后马上转卖给他人,那笔款项便会到自个儿手里,事不宜迟,如此一来,便可渡过今天的难关。于是,让老板火速出发去丹后。没想到,这个策略竟出奇地成功,也借此摆脱了困境,我觉得这完全是白云神社神灵的托梦成了真。老板马上拜访高田,干脆说明了来意,并诚恳道歉。高田本是富裕之人,人品也确实了得,宽大为怀地说:“这本不是好事。若情况果真是糟到不得不出此下策的程度,委实遗憾。可若是这样能对众多的家人有所帮助的话,也只好如此。等情况好转后,再还回来吧。”诚可谓宅心仁厚。正因为我是这个馊主意的“始作俑者”,在感激的同时,也不禁为白云神社所带来的灵验利益喜极而泣。此乃因我对神的虔敬而获得“神谕”的一幕。

是年,披肩的季节一过,完全变成了闲散状态。一日,一位名叫小谷庄三郎的披肩制造商过来聊了半晌。现在已经忘了到底谈了哪些话。但后来,小谷先生便常常过来找我聊天。虽说那些话与我彼时正深深沉迷其中的敬神拜佛有关,但却与我所虔敬的内容和方向几无共同之处,经过数次谈话之后,我才算了解了这一点。并非那种让人多烧香典钱以免于大难盗劫啊,多多供养以祈祷病愈啊什么的,也不是诸如大浴油一千元、中浴油五百元、小浴油三百元之类对圣天尊神[124]的祈愿。他不说虔心,却说信仰,对我来说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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