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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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盂兰盆节今天结束了。正值星期天。

一大早,丈夫到中学体育场去观看市民棒球大赛,回家吃过午饭又走了。

加代子觉得应该考虑晚餐菜肴的时候,想起一件奇妙的事来。因为今天她穿着的这件单和服,曾是她娘家附近一家商店橱窗里的偶人模特儿穿过的。

每天上班,她从娘家到电车站往返途中,都看到这个立在玻璃橱窗里的偶人模特儿。

随着季节的推移,它身上的时装不断地变换,姿势却总是不变,依然如旧,给人一种郊区商店的感觉。加代子感到偶人总是这么一个姿势,太寒碜了。

但是,每天都看,她不由得感到偶人的脸部表情每天都不尽相同。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偶人脸部的表情,原来正是自己当天心情的表露。久而久之,加代子竟反过来从偶人的表情,来判断自己当天的情绪。路过看看偶人的脸,就成了朝夕的占卜似的。

加代子决定结婚以后,将那偶人身上的单和服买了下来。这也是一种纪念。

加代子回想起来,那时候的人们,每天的心绪都是有明有暗的。

丈夫把单和服的下摆掖在腰带里,头戴麦秸草帽,在夕照下满脸通红地回来了。

“啊,真热。头晕乎乎的。”

“瞧这身大汗,赶快洗个热水澡去。”

“就去。”

丈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加代子将毛巾和肥皂塞给他以后,他才上澡堂去。

加代子正在箅子上烤茄子,把丈夫打发走后,她仿佛获救了似的。要是平时,丈夫总是要么掀掀锅盖,要么掀开防蝇纱罩,还要走到她身边讲解一番怎样烤茄子,诸如此类。丈夫似乎没有察觉到,加代子是很讨厌这样做的。

丈夫从澡堂回来,将肥皂和毛巾抛在一旁,走到客厅里一仰脸就躺了下来。他的脸比刚才还红,有点喘不过气来似的。加代子给他枕上枕头,才注意到丈夫这副样子。

“冷敷一下脑袋,好吗?”

“嗯。”

加代子拧了一条毛巾敷在他的额头上,把拉门推到一边,通通风,还用厨房的大蒲扇吧嗒吧嗒地给他扇了起来。

“行了,别扇得那么急嘛。”

丈夫双手放在胸口上,紧锁着双眉。

加代子悄悄地把蒲扇放下,出去买冰块了。她做了个冰袋。

“是冰块吗?太冰凉了。”

但是,他没有拒绝,听任摆弄了。

片刻,丈夫走到廊道上呕吐,吐出的是白泡沫似的黏液。加代子拿来了一杯盐水。他连看也不看一眼,一仰脸就朝天躺下了。

“喂,肚子饿了吧?吃饭好吗?”

丈夫脸上的红润已经消失,变成铁青了。

“用桶里的水把刚才吐出来的东西冲洗掉吧。”丈夫吩咐了一句,静静地入梦乡了。

加代子久久地望着丈夫的睡脸,然后独自细嚼慢咽地吃起饭来。雨敲打在洋铁皮屋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不一会儿,哗啦啦地下起雷阵雨来了。

“喂,屋后不是晒着东西吗?”丈夫说,雨声把他吵醒了。

加代子连忙撂下筷子,把晾晒的东西收拾好,又折回来。

“烫酒壶里还有酒,盖上盖子了吧?”

那烫酒壶也没有盖上盖。丈夫露出厌烦的神色,叹了口气,又合上了双目。

倒霉的日子净是遇上倒霉的事。蚊帐里进了蚊子,加代子发痒,醒来了。她拧亮电灯,坐在铺盖上等候蚊子飞过来。可蚊子偏偏不露脸。她拿起蒲扇,将蚊帐里的每个角落都扇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蚊子。她想,也许漆黑还好,于是把电灯关掉,不久蚊子就落在她的额头上,她把它打死了。她是很留神的,避免影响丈夫的睡眠。

加代子清醒过来,起床走到廊道上,悄悄地把玻璃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本该是明月当空之夜,实际却是阴天,四周黑魆魆的。

“喂,还不睡觉,明早起不来啦。”

丈夫躺在被窝里呼喊。

加代子钻进蚊帐,丈夫问道:“你哭了吗?”

“没哭呀,哭什么呢?”

“唔,哭哭不是更好吗?”

“为什么要哭呢?”

丈夫翻过身去,背向她入睡了。

昨夜吃的牡蛎似乎不新鲜,加代子在闹肚子。她没有铺卧具,横躺在火盆前,和丈夫相对而睡。

她又让丈夫谈道子的事,絮絮叨叨地问个不停。丈夫却慢条斯理,非常沉着。

“我意识到道子喜欢我,那是,哦,记得有一回我问她:道子,你已到结婚年龄,应该考虑婚姻大事了。你说说你中意的男子汉是什么样的?她没有回答,只顾给我煎鸡蛋。我又说:喂,你不言声,我可就不管了。她没有回头,依然背着我,快嘴地说:我喜欢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说:你说你喜欢像我这样的男人,可我这个人爱喝酒哟。她却说:像你这样喝点酒好。说着,她快步登上了二楼。”

这件事,以前加代子也听说过,但她还是爱听。所说的道子,就是丈夫的表妹。

就是现在,这个故事多少也能减轻她的腹痛。

“那么,你对道子又是怎么想的呢?”

“没什么别的想法。她是我的表妹嘛。”

“那样一个标致的姑娘,谈到这种程度也不动心,你未免太残酷了吧。”

“她的体质孱弱,我无意娶她。对一个无意要跟她结婚的姑娘,为什么要动心呢?”

“道子给你煎的鸡蛋卷,后来怎样处理的?”

“煎鸡蛋卷?别提那无聊的事啦。好歹是吃掉了呗。”

当时,或许丈夫紧挨在道子身边,讲解煎鸡蛋卷的方法,或许道子上了二楼,丈夫自己动手来煎?想到这些,加代子觉得有点蹊跷了。

“别谈这些啰。有什么需要买的,赶紧去买吧。已经四点了。”丈夫说。

加代子猛然听见寒风的呼啸,肚子又疼痛了。

她想:丈夫明知自己身体不适,这样寒冷的天气,还支使自己出去,心太狠了。转念又想:也许是丈夫对自己听他回忆往事时的那副笑脸和没有力气出去买东西的神情,识别不出来吧。

加代子采购途中,全身颤抖起来,她在一条窄巷里蹲了一阵子。

她想:丈夫这样冷酷,才无情地拒绝道子的爱情吧。看起来道子对这个人仅仅是朴素而笨拙地表示过一次爱慕之情,这似乎也是幸福的。有朝一日,也许丈夫会想到真正爱他的,只有道子一人。也许丈夫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吧。

她回到家里,丈夫已经到澡堂去了。

加代子刚下厨房,一股寒战流水般地从背脊流了下来。她的肚子又疼痛了。她扔下晚餐的准备工作,钻进了被窝里。

丈夫从澡堂回来,问道:

“不舒服了吗?”

“揣怀炉了吗?”

加代子摇了摇头。丈夫拿来了暖融融的怀炉。加代子惦记着做晚餐的事。

“我不要紧的。”

丈夫关上隔扇门,走出房间。

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了茶泡饭的声音。平素爱拿出材料、讲解烹饪技术的丈夫,似乎有点嫌麻烦。听起来那茶泡饭的声音确实是例行公事似的。

加代子心想:从道子的照片来看,自己的风度不如道子,只因为自己身体壮实,所以才成为他的妻子。明儿自己大概就可以起床了吧。然而,比起自己这种莫名的不安的心绪来,丈夫那咯吱咯吱地咀嚼腌萝卜的声响却流露出一种安定感。

打夏天以来,丈夫那种烦人的怨言逐渐减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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