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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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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最后一排树仿佛一堵坚固的灰蓝色墙壁,比天空略暗,但是那天下午,它们几乎是黑色的,后面的天空却是一片耀目的乌白色。“你知道那个在铁肺里生孩子的女人吗?”普里查德太太问。她和孩子的母亲站在窗户下面,孩子正往下看。普里查德太太靠着烟囱,抱着的胳膊放在凸起的肚子上,蜷起一只脚,脚尖点地。她是个高大的女人,脸尖尖的,眼神沉着,四处张望。科普太太正相反,又矮又瘦,有一张圆圆的大脸,镜片后面的黑眼睛仿佛一直睁得大大的,似乎始终处于吃惊中。她正蹲在地上拔屋子周围花坛里的野草。两个女人戴着原本一模一样的遮阳帽,但现在普里查德太太的帽子褪色了,还走了形,而科普太太的帽子还是那么硬挺,并且保持着亮绿色。

“我看过有关她的报道。”她说。

“她也是普里查德家的,嫁给了一个姓布鲁克林的,和我沾点亲——隔了七八个表亲的姻亲。”

“哦。哦。”科普太太嘀咕着,把一大捆香附子扔在身后。她专心对付杂草和香附子,仿佛它们是魔鬼直接派来摧毁这个地方的恶魔。

“因为她和我们沾点亲,我们去看了她,”普里查德太太说,“还去看了小宝宝。”

科普太太什么都没说。她已经听惯了这些悲惨的故事;她说这些故事把她消耗得疲惫不堪。普里查德太太愿意走上三十里路,就为了心满意足地看一眼随便什么人下葬。科普太太总要岔到高兴的话题上去,但是孩子发现这只会让普里查德太太心生不满。

孩子觉得空荡荡的天空像是顶着树墙,想要突围而出。旁边田野里的树如同一块块灰色和黄绿色的补丁。科普太太总是担心树林里起火。大风的晚上,她便对孩子说:“主啊,祈祷不要起火,风太大了。”孩子在书后面哼唧两声,或者压根不做声,因为她太常听到这样的话了。夏天的晚上,她们坐在门廊上,科普太太便对正抓紧最后一丝光线飞快阅读的孩子说:“快起来看看落日,太美了。你应该站起来看看。”孩子愠怒着脸不回答,要不就抬头瞪一眼,目光越过草地和前面两片牧场,看到灰蓝色的树木像哨兵似的排成一排,便继续看书,神情不改,有时候还嘀咕两句刻薄的话:“好像着火了。你最好起来四处闻闻,看看树林有没有着火。”

“她躺在棺材里抱着宝宝。”普里查德太太继续说,但是声音被拖拉机声淹没了,黑人卡尔弗正从谷仓那边开着拖拉机过来。后面挂着一辆大车,另外一个黑人坐在后面,一路颠簸,他的双脚离地一尺,不停地晃来晃去。开拖拉机的人把车从左边绕过了通往田野的大门。

科普太太转头看到他没进大门,知道他懒得下车开门。他兜了一个大圈子,完全不为她着想。“叫他停车,到这儿来。”她大叫。

普里查德太太从烟囱边直起身子,大幅挥舞着胳膊,但是那人假装没有听到。她径直走到草坪边上嚷嚷:“我叫你下车!她要你过来!”

那人下车朝烟囱走来,每走一步都耸耸脑袋和肩膀,做出一副匆忙的模样。他脑袋上戴着一顶沾着各种汗渍的白色布帽。帽檐儿垂落,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他红色眼睛的下半部分。

科普太太跪在地上,把铲子插进地里。“你干吗不走大门?”她闭着眼睛,扁着嘴,仿佛期待着听到什么荒唐的答案。

“那样就得把刀抬到割草机上去。”那人的目光落在她的左侧。她家的黑人就和香附子一样添乱,而且不讲理。

科普太太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珠像是不断放大,直到把她翻了个面。“抬起来。”她用铲子指着路。

那人走开了。

“他们什么都不当回事。”她说,“他们没有责任心。感谢上帝麻烦没有一起来。他们会毁了我。”

“是啊,没错。”普里查德太太压过拖拉机的声音嚷嚷着。那人打开门,抬起刀,一路往下开进了田野;随着大车的远去,噪声也消失了。“我没有亲眼看到她是怎样在铁肺里生小孩的。”她继续用平常的声音说。

科普太太继续弯腰专心地处理香附子。“我们真是有很多值得感恩的事情。”她说,“每天你都要做感恩祈祷。你这样做吗?”

“是啊。”普里查德太太说,“她生孩子前四个月就在那玩意儿里面了。要是换作我的话,我就不生了……你觉得他们……”

“我每天都做感恩祈祷。”科普太太说。“主啊,感谢我们拥有的一切,”她说着叹了口气,“我们什么都不缺。”然后她看了看自己肥沃的牧场,郁郁葱葱的山丘,摇了摇头,仿佛头是个累赘,要把它从背上摇下来。

普里查德太太看了看林子。“我有的只是四颗烂牙。”她说。

“哦,那你应该庆幸没有第五颗。”科普太太猛地折断一把野草扔在身后,“龙卷风一来,我们可能都得完蛋。我总能找到值得感恩的事情。”

普里查德太太抓起一把靠在屋子旁边的锄头,随手砍向烟囱砖块间生出来的杂草。“我想你是可以的。”她不屑地说,鼻音比平常重了一些。

“哎呀,想想那些可怜的欧洲人吧。”科普太太继续说,“他们像牲口一样挤在货车里,一路被运到西伯利亚。主啊,”她说,“我们应该花一半的时间跪下来祈祷。”

“我觉得换作我待在铁肺里,有些事情我可不会做。”普里查德太太说,用锄柄挠了挠脚踝。

“就连那个可怜的女人也有值得感恩的事情。”科普太太说。

“她应该感恩自己没死。”

“当然。”科普太太用铲子指着普里查德太太说,“我这儿是郡里打理得最好的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干活。我得干活才能维持这个地方,干活才能保住这儿。”她挥着铲子强调着每个字眼,“我不让任何事情抢在我前头,我也不太找麻烦。麻烦来的时候我就对付过去。”

“如果有时候麻烦事一起来呢?”普里查德太太说。

“不会一起来的。”科普太太厉声说。

孩子远远望着泥路和公路交会的地方。她看见一辆皮卡停在大门口,三个男孩从车里下来,沿着粉红色的泥路往这边走来。他们排成一溜,中间的男孩侧着身子,提着一只小猪形状的黑色旅行箱。

“哦,如果真是这样,”普里查德太太说,“那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缴械投降。”

科普太太没有回答。普里查德太太抱着胳膊,眺望着道路,像是可以轻轻松松看到茂密的小山被夷为平地。这会儿她看见三个男孩已经快要走到屋前的小道上了。“看啊,”她说,“他们是谁?”

科普太太往后靠了靠,一只手撑在地上,打量着三个男孩。他们朝她们走来,像是打算径直从房子旁边走过去。提着箱子的男孩现在走到了最前面。在离科普太太四英尺远的地方,他终于站住,放下箱子。三个男孩长得差不多,只有中等个子的男孩戴着银边眼镜,提着箱子。他的一只眼睛稍微有些斜视,目光像是同时望着两个方向,把两个女人都围了起来。他的运动衫上印着一艘褪色的驱逐舰,但是他的胸口下陷,于是驱逐舰从中间断开,像是要沉下去了。他的头发汗津津地粘在额头上。他看上去大概十三岁。三个男孩都有着浅色眼珠,目光锐利。“我猜您已经不认识我了,科普太太。”他说。

“你确实有点面熟。”她嘀咕着,打量着他,“我想想……”

“我爸爸曾经在这儿干活。”他提示她。

“博伊德?”她说,“你爸爸是博伊德先生,你是杰西?”

“不是。我是老二鲍威尔,后来只有我还长了点个儿,我老爸他已经死了。死了。”

“死了。我的天哪。”科普太太说,好像死亡总是不同寻常,“博伊德先生怎么了?”

鲍威尔的一只眼睛像是把这个地方看了个遍,打量着房子、后面的白色水塔、鸡棚,还有从两边一直延伸到树林边缘的牧场。另一只眼睛则注视着她。“他死在佛罗里达。”他踢着地上的旅行箱。

“我的天哪。”科普太太嘀咕着。过了一会儿她说,“你妈妈好吗?”

“改嫁了。”他盯着自己踢箱子的脚。另外两个男孩不耐烦地看着她。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科普太太问。

“亚特兰大,”他说,“你知道的,在一个开发区里。”

“我明白了,”科普太太说,“我明白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她终于开口问,“那两个男孩是谁?”说着朝他们笑笑。

“这是加菲·史密斯,这是w·t.哈珀。”他先指了指身后大个子的男孩,又指了指小个子的。

“你们好啊。”科普太太说,“这是普里查德太太。普里查德夫妇眼下在这儿工作。”

普里查德太太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他们,他们却视而不见。三个人就干站在那儿等着,看着科普太太。

“好啦,好啦,”科普太太瞥了一眼地上的箱子,“你们能过来看看我真是太好了,我觉得你们都是好心肠。”

鲍威尔的眼神像一把钳子似的夹痛了她。“回来看看你过得怎样。”他哑声说。

“听我说,”最小的男孩说,“他一直跟我们说起这个地方。说这儿应有尽有。说这儿还有马。说他在这儿度过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一直说起这里。”

“说起这个地方真是说个不停。”大个子的男孩嘟哝着,伸出胳膊来回蹭着鼻子,像是要把说出来的话都遮住。

“总是说他在这儿骑过的马,”小男孩继续说,“说他以后也会让我们骑。说有一匹马的名字叫吉恩。”

科普太太一直很担心有人在她的地盘上受伤,起诉她,让她赔个倾家荡产。“它们没钉马掌,”她飞快地说,“确实有一匹叫吉恩,但是它已经死了,我恐怕你们不能骑马,你们可能会受伤。马很危险。”她语速飞快。

大个子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不满的咕哝,从网球鞋里往外面扒拉小石子。小男孩迅速地东张西望,而鲍威尔则盯着她,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小男孩说:“太太,你知道有一回他怎么说吗?他说他死的时候,想回到这儿来!”

科普太太一时愣住了,涨红了脸;接着露出痛苦的神情,她意识到这些孩子饿了。他们瞪着她是因为饿了!她差点喘着粗气喷到他们脸上,然后她马上问他们想不想吃东西。他们说想,但是不为所动,表情沉着,不满,完全没有高兴起来。他们似乎已经习惯挨饿了,而且这不关她的事。

楼上的孩子已经兴奋得涨红了脸。她跪坐在窗户旁边,窗台上只露出眼睛和额头。科普太太让男孩到房子的另一头来,那儿摆着躺椅,她引路,普里查德太太跟在后面。孩子穿过走廊,从右侧卧室奔到左侧卧室,挨着房子另外一边的窗户往下看,那儿放着三把白色躺椅,两棵榛树之间还挂着一个红色的吊床。她十二岁,是个皮肤苍白的胖女孩,总是皱眉眯眼,一张大嘴里箍着银色的牙套。她蹲在窗户旁边。

三个男孩绕过屋角,大个子的一屁股坐进吊床,点起一个烟屁股。小男孩在黑色旅行箱旁边的草地里滚来滚去,把脑袋搁在箱子上,鲍威尔挨着一把躺椅的边坐下,似乎想把整块地方都看在眼里。孩子听见她母亲和普里查德太太在厨房里小声说话。她站起来,来到走廊,靠在一根栏杆上偷听。

科普太太和普里查德太太四脚相对站在后廊上。“那些可怜的孩子饿了。”科普太太低声说。

“你看见那个箱子了?”普里查德太太问,“如果他们打算在这儿过夜怎么办?”

科普太太轻呼一声。“我不能让三个男孩单独跟我和莎莉·弗吉尼亚待在一起。”她说,“我肯定,他们吃饱了就会走。”

“我只知道他们带着箱子。”普里查德太太说。

孩子赶紧回到窗边。大个子男孩正四仰八叉躺在吊床上,手腕交叉枕在脑袋后面,嘴里叼着烟屁股。科普太太端着一盘薄饼干从屋角走过来的时候,他吐出的烟头划过一道弧线。科普太太顿时停下脚步,像是一条蛇抛在了她跟前。“艾许菲尔德!”她说,“把烟头捡起来。会着火的。”

“他叫加菲。”小男孩愤愤地说,“他叫加菲。”

大个子男孩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满地乱找。他拾起烟屁股,放进口袋,背对她站着,盯着自己前臂上的一个心脏文身。普里查德太太一手里握着三瓶可口可乐的瓶颈走过来,给了他们每人一瓶。

“我记得这儿的一切。”鲍威尔看着瓶口说。

“你们离开以后去了哪儿?”科普太太问完把一盘薄饼干放在椅子扶手上。

鲍威尔看着饼干,却一块都没拿。他说:“我记得有一匹马叫吉恩,还有一匹叫乔治。我们去了佛罗里达,然后你知道的,我老爸死了,接着我们去了我姐姐那儿,然后你知道的,妈妈改嫁了,我们就一直待在那儿。”

“吃点饼干吧。”科普太太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

“他不喜欢亚特兰大。”小男孩直起身来,随便拿了一块饼干,“除了这里,他从没喜欢过任何地方。我来跟你说说他是怎么样的吧,我们在开发区那儿好好地打球,他突然就不打了,说,‘妈的,那儿有匹叫吉恩的马,如果它在这儿,我就要骑着它把这块水泥地踩碎!’”

“我敢肯定鲍威尔不会这么说话,是吧,鲍威尔?”科普太太说。

“不会,太太。”鲍威尔说。他的脑袋彻底转向一旁,像是在聆听田野里马儿的动静。

“我不喜欢这种饼干。”小男孩说着把饼干放回盘子里,站起身来。

科普太太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这么说你们住在漂亮的新开发区里,是吧。”她说。

“你只能靠味道来判断哪匹马是你的。”小男孩主动说。“它们有四层楼高,十匹,一匹挨着一匹。我们去看看马儿吧。”他说。

鲍威尔对着科普太太露出痛苦的表情。“我们想在您的谷仓里过一夜。”他说,“我们的叔叔开皮卡把我们大老远地带过来,他明天早晨会再来接我们。”

科普太太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窗边的孩子想:她就要从椅子里跳起来去砸那棵树了。

“唔,我觉得这样可不行。”她突然站起来,“谷仓里都是干草,我担心你们抽烟会引起火灾。”

“我们不会抽烟的。”小男孩说。

“抱歉我还是不能让你们在那儿过夜。”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有礼貌地和一个歹徒讲话。

“好吧,那我们就在树林里搭帐篷好了,”小男孩说,“反正我们带着毯子呢。就在那个箱子里。就这样吧。”

“树林里!”她说,“哦,不行!现在树林里很干燥,我不能让人在我的树林里抽烟。你们得在田野里搭帐篷,房子旁边的田野里,那里没有树。”

“在那里她还能监视我们。”孩子轻声说。

“她的树林。”大个子男孩嘀咕着,爬下吊床。

“我们就睡在田野里好了。”鲍威尔说,但好像并不是特别对她说的,“我下午就带他们去看看。”另外两个男孩已经走开了,他跳起来赶上他们,剩下两个女人坐在箱子两边。

“没有说谢谢你,什么都没说。”普里查德太太说。

“我们给他们吃的东西,他们碰都不碰。”科普太太用受伤的口吻说。

普里查德太太觉得他们可能是不喜欢软饮料。

“他们肯定是饿了。”科普太太说。

日落时他们走出林子,脏兮兮,汗涔涔,跑到后廊来要水喝。他们没有要吃的,但是科普太太看得出来他们很想要。“我只有一点冷的珍珠鸡,”她说,“你们要不要来点珍珠鸡和三明治?”

“我才不要吃珍珠鸡这种秃脑袋的玩意儿,”小男孩说,“我吃鸡和火鸡,但是不吃珍珠鸡。”

“连狗都不爱吃。”大个子男孩说。他脱了衬衫,塞在裤子后面,看起来像条尾巴。科普太太小心翼翼地不朝他看。小男孩的胳膊上有道口子。

“我叫你们不要骑马,你们没骑吧?”她怀疑地问,他们齐声回答:“没有,太太!”声音响亮热烈,像是在乡村教堂里说阿门。

她进屋为他们准备三明治,一边做,一边在厨房里和他们说话,问他们的父亲是干吗的,他们有多少兄弟姐妹,他们在哪儿上学。他们的回答简短暴躁,互相推搡着肩膀,笑着挤成一团,好像这些问题隐含她不知道的深意。“你们学校里是男老师还是女老师?”她问。

“都有,还有些你看不出男女。”大个子男孩大声说。

“你母亲工作吗,鲍威尔?”她飞快地问。

“她问你妈工作不工作!”小男孩叫起来。“他脑子里只有马,他只看得到马。”他说,“他妈在工厂里干活,让他照看家里其他小孩,但是他根本不上心。我告诉你吧,太太,有一回他把他的小弟弟装在盒子里,放在了火上。”

“我相信鲍威尔不会那么干。”她端着一盘三明治走出来,把盘子放在台阶上。他们立刻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得精光,于是她拾起盘子,端着站在那儿,望着太阳在他们跟前沉落,快要落到那排树的树梢上了。烈焰般的太阳膨胀着,悬在一张参差不齐的云朵织成的网上,像是随时都会把网烧穿,坠入树林。孩子透过二楼的窗户看到她哆嗦了一下,两只胳膊放回了身侧。“我们有很多需要感恩。”她突然用悲伤惊叹的口吻说,“你们每晚都为上帝给与你们的一切感谢他吗?你们为每件事情感谢他吗?”

这番话让他们突然安静下来。他们咬着三明治,却好像胃口全无。

“你们感恩吗?”她追问。

他们安静得像躲起来的小偷,默默地嚼着。

“唔,我是会感恩的。”她终于说完,转身回到房子里,孩子看见男孩们的肩膀耷拉下来。大个子迈开步子,似乎刚刚从陷阱里逃出来。阳光猛烈,像是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点着。白色的水塔泛着粉色光芒,青草绿得不自然,仿佛就要变成玻璃。孩子突然远远探出脑袋,大声说“乌啦啦”,翻着白眼,把舌头吐得长长的,一副快要呕吐的模样。

大个子男孩抬头看到了她。“天哪,”他叫道,“还有一个女人。”

孩子从窗口缩了回去,背靠墙壁站着,眯着眼睛狠狠看过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却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一离开台阶,她就下楼来到厨房里,科普太太正在那儿洗碗。“要是我在下面碰见那大个儿的,我要把他打开花。”孩子说。

“你离那些男孩远点。”科普太太猛地回头说,“淑女不把别人的脑袋打开花。你离他们远点,他们明天早上就走了。”

但是到了早上他们没走。

科普太太吃完早饭走出门廊时,他们正围在后门周围,踢着台阶。他们闻见了她早饭时吃的培根味儿。“啊呀!”她说,“我以为你们已经去找叔叔了呢。”他们还是一副饿坏了的表情,她昨天还觉得为难,今天却感到有点生气。

大个子男孩立刻转过身去,小男孩蹲到地上开始扒拉沙子。“我们没有去。”鲍威尔说。

大个子男孩转过头来,刚好能看到她一小截身子,“我们不会打扰你的。”

他看不到她瞪大的眼睛,却能感觉到她意味深长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变了一种口吻说:“你们要吃早饭吗?”

“我们自己有足够吃的,”大个子男孩说,“我们不要你的东西。”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鲍威尔。他瘦削苍白的脸像是面对着她,却并没有真地看到她。“我很高兴你们待在这儿,”她说,“但是希望你们能注意自己的言行。希望你们能像绅士一样。”

他们站在那儿,每个人都望着不同的方向,像是在等她离开。“毕竟。”她突然高声说,“这是我的地盘。”

大个子男孩发出些含糊的嘀咕声,他们转身朝谷仓走去,留下一脸震惊的她,仿佛半夜被一束探照灯打在身上。

不一会儿,普里查德太太过来站在厨房门口,脸颊贴在门框上。“我猜你应该知道他们昨天整个下午都在骑马,”她说,“从马具屋里偷了一副马笼头,没用马鞍就骑出去了,因为霍利斯看到他们了。他昨晚九点把他们从谷仓里赶了出去,今天早上又把他们赶出牛奶房,他们满嘴都是牛奶,像是把罐子里的都喝光了。”

“我受不了了。”科普太太站在水斗边,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我受不了了。”她的表情就和拔野草时一模一样。

“你完全没办法。”普里查德太太说,“我料想你得留他们一个星期,等到学校开学。他们可能只想在乡下度个假,你除了袖手旁观,没别的办法了。”

“我才没有袖手旁观。”科普太太说,“叫普里查德先生把马都关进马厩。”

“他已经照办了。你收留的那个十三岁男孩坏得很,不逊于一个年纪是他两倍的男人。你摸不透他的招数,永远也不知道他接下去要干吗。今天早晨霍利斯看到他们在牛棚后面,大个子的男孩问他们能不能在这儿洗澡,霍利斯说不行,还说你不准他们把烟屁股扔在树林里,他说,‘树林又不是她的。’霍利斯说,‘她也有份。’接着那个小男孩说,‘天呀,上帝的树林,她也有份啊。’然后那个戴眼镜的说,‘我觉得连头上的天空她也有份吧。’那个小男孩又说,‘天空都是她的,她不同意的话连飞机都飞不过来。’然后大个子说,‘我从没见过哪个地方有那么多该死的女人,你怎么受得了?’霍利斯说那会儿他已经受够了他们的夸夸其谈,他转身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

“我去告诉那些男孩,他们可以坐牛奶车走。”科普太太说着从后门走了出去,把普里查德太太和孩子留在厨房里。

“听我说,”孩子说,“我可以更快地搞定他们。”

“什么?”普里查德太太嘀咕着,斜眼看了她一会儿,“你怎么搞定?”

孩子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做出扭曲的表情,像是要掐死什么人。

“他们弄死你还差不多。”普里查德太太心满意足地说。

孩子离开她,回到楼上的窗户边,低头看到她母亲正从三个男孩身边走开,他们蹲在水塔旁,从一个饼干盒子里拿东西吃。她听到母亲回到厨房说:“他们说会坐牛奶车走,怪不得他们不饿——箱子里装了半箱吃的。”

“多半全都是偷来的。”普里查德太太说。

牛奶车一来,三个男孩便不见踪影,但是车一开走,他们三张脸又出现了,从牛棚顶上的天窗往外张望。“这算什么?”科普太太叉着腰站在楼上的一扇窗户旁边,“不是我不愿意收留他们——看看他们的态度。”

“你从没满意过任何人的态度,”孩子说,“我去叫他们在五分钟内滚蛋。”

“你不许靠近那些男孩,听到没有?”科普太太说。

“为什么?”孩子问。

“我过去和他们谈谈。”科普太太说。

孩子来到窗边,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母亲朝牛棚走去,绿色的硬帽子在阳光下一闪一闪。三张脸立刻消失在天窗,转瞬大个子男孩冲出场院,后面跟着另外两个男孩。普里查德太太来了,两个女人朝着男孩们逃遁的树林走去。不久两顶遮阳帽消失在树林里,而三个男孩从左边跑了出来,从容地穿过田野,钻进另一片树林。等到科普太太和普里查德太太来到田野时,那儿空荡荡的,她们只能再次徒劳而返。

科普太太回家没多久,普里查德太太便嚷嚷着跑过来。“他们把牛放出来了!”她大叫,“把牛放出来了!”很快她身后便跟来一头黑牛,从容漫步,脚边还有四只嘶嘶叫唤的鹅。直到有人来驱赶它,它才发起火来,普里查德先生和两个黑人花了半个小时才把它重新赶回牛棚。男人们忙着的时候,男孩把三辆拖拉机的油放了,然后又再次消失在树林里。

科普太太的两边额角都暴出青筋,普里查德太太满意地看着。“我告诉过你,”她说,“你根本拿他们没办法。”

科普太太匆匆吃了午饭,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还戴着遮阳帽。一听到声响,她就跳起来。普里查德太太吃完午饭便立刻过来说:“你想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露出一副无所不知、得意扬扬的微笑。

“我现在就要知道。”科普太太快要变得和军人一样警觉了。

“他们在路的尽头,朝你的信箱砸石头。”普里查德太太舒服地靠在门上,“差不多快把它砸下来了。”

“上车。”科普太太说。

孩子也上了车,她们三个人开车到了大门口。男孩们正坐在公路另一边的路堤上,隔着马路用石头瞄准信箱。科普太太几乎把车停在他们鼻子底下,抬头往车窗外看。三个男孩看着她,像是从没见过她似的,大个子男孩脸色愠怒,小男孩眼睛亮亮的,毫无笑意,鲍威尔无精打采地悬空坐在那儿,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两个方向,衬衫上的驱逐舰破破烂烂。

“鲍威尔,”科普太太说,“你母亲肯定为你感到羞耻。”接着她停下来,等待着自己的话产生效果。他的脸微微有些扭曲,但是他的视线依然穿过她,不知道望着哪里。

“我忍无可忍了,”科普太太说,“我一直努力对你们好。难道我对你们不好?”

他们就像三座雕像,只有大个子几乎嘴都不张地说:“我们压根没在您那边的路上,太太。”

“你根本拿他们没办法。”普里查德太太大声嘘道。孩子坐在靠近路边的后座上。她脸上一副愤怒的表情,但是她始终没有探出头去,所以他们没看到她。

科普太太一字一顿慢慢地说:“我觉得自己对你们够好了。我给你们吃过两顿饭。现在我要去城里了,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你们还在这儿,我就报警了。”她说完开车走了。孩子飞快地回头从后窗看出去,三个男孩一动不动,连头都没转一下。

“你现在彻底激怒他们了,”普里查德太太说,“说不准他们会做出些什么来。”

“我们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科普太太说。

普里查德太太受不了虎头蛇尾。她不时需要些刺激来维持平衡。“我认识一个人,他的老婆出于好意收养了一个孩子,结果却被这个孩子毒死了。”她说。她们从城里回来的时候,男孩们已经不在路堤上了,她说,“我宁愿在这儿看到他们的。看到他们就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

“真可笑。”科普太太嘀咕着,“我吓到他们了,他们已经走了,我们还是忘了他们吧。”

“我忘不了他们。”普里查德太太说,“就算他们的箱子里藏着把枪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科普太太一向为自己能操控普里查德太太的想法而骄傲。普里查德太太看到迹象和征兆时,她却平静地把它们当成凭空想象,但是这个下午她的神经紧绷,她说:“我已经受够了。那些男孩走了,事情到此为止吧。”

“好吧。我们走着瞧。”普里查德太太说。

这天下午之后,一切都静悄悄的,但是到了晚饭时间,普里查德太太过来说她听到猪圈附近的灌木丛里传出邪恶的高声大笑。像是恶魔的笑声,满满的恶意,她亲耳听到的,三次,确凿无疑。

“我什么都没听到。”科普太太说。

“等天一黑,我就去找他们算账。”普里查德太太说。

那天晚上,科普太太和孩子一起坐在门廊里,直到将近十点,什么都没发生。唯一的声响是树蛙发出来的,还有一只待在黑暗中越叫越快的夜鹰。“他们走了,”科普太太说,“可怜的家伙。”接着她对孩子说她们应该多么感恩,因为她们可能原本自己会住在开发区里,她们可能是黑人,也可能待在铁肺里,或者像牛羊一样被塞在货车里,和那些欧洲人一样。她用低沉的声音开始祷告,孩子没有聆听,她竖着耳朵等待着黑暗中传来突然的尖叫。

第二天早晨男孩们依然不见踪影。堡垒似的树木呈现出花岗石般坚硬的蓝色,风刮了一夜,浅金色的太阳升起来了。四季更迭。即便是最小的天气变化也让科普太太心怀感恩,但是换季时,她却因为幸运地摆脱了追逐她的一切而害怕起来。有时候当一件事情结束,而另外一件事情尚未开始时,她会把注意力转向孩子。孩子在裙子外面套了条工装裤,把一顶男式毡帽尽量压低,然后往腰间饰有花纹的枪套里塞了两把手枪。帽子很紧,把她的脸都勒红了。帽檐儿差不多遮到了她的眼镜上。科普太太苦闷地看着她。“你干吗要把自己弄得像个白痴?”她问,“要是有人来怎么办?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以后要变成什么样?我看着你就想哭!有时候你看着就像是普里查德太太生的!”

“别管我。”孩子恼怒地高声说,“别管我。别管我了。我不是你。”接着她向树林走去,她向前探着脑袋,两只手各握一把枪,像是在跟踪敌人。

普里查德太太悻悻地过来,因为她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可说。“今天我脸上疼,”她想要挽回些面子,“那些牙齿。每颗都像一粒疖子。”

女孩冲进树林里,脚下的落叶发出不祥的声响。太阳升起来了一些,像一个白色的洞口,风从那儿逃逸,逃到一片比自己更暗沉的天空,树梢在光照下显得黑漆漆的。“我要一个个地抓住你们,把你们打得鼻青脸肿。列队,列队!”她经过一排有她四倍高的松树,朝光秃秃的树干挥舞着手枪。她不断往前走,自言自语,粗声咕哝,偶尔用一把枪打开挡道的树枝。不时停下来拍掉衬衫上的刺藤,嘟哝着:“别管我,我告诉你,别管我。”用枪托把刺藤打断,继续赶路。

这会儿她坐在树桩上凉快凉快,但是双脚谨慎地牢牢踩在地上。她几次抬起脚,又放下,用力在泥土里蹍来蹍去,像是要把脚下的什么东西蹍碎。突然她听到一阵大笑。

她坐直起来,头皮发麻。又是一阵大笑。她听到溅水声,站了起来,不确定该往哪边跑。她离树林和后牧场的交界处不远。她慢慢朝牧场走去,小心不发出声音,突然来到了牧场边,看到不足二十英尺远的地方,三个男孩正在牛的水槽里洗澡。他们的衣服叠放在黑色的箱子上,从贮水池边上流出来的水溅不到那里。大个子男孩站着,小男孩想要爬到他的肩膀上。鲍威尔坐着,透过溅着水花的镜片直直望着前方。他没有注意到另外两个人。透过他湿漉漉的镜片看去,那些树一定像是绿色的瀑布。孩子半藏在一棵松树后面,侧脸贴着树皮。

“能住在这儿就好了!”小男孩嚷嚷着,用膝盖夹紧大个子的脑袋保持平衡。

“幸好我他妈的不这么想。”大个子喘着气,跳起来驱赶他。

鲍威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不知道另外两个男孩就在他身后,仿佛从棺材里跳出来的鬼魂一样直视前方。“如果这个地方不复存在,”他说,“你们就永远也不会想着它了。”

“听着,”大个子男孩悄无声息地坐进水里,小男孩还是趴在他的肩膀上,“这个地方不属于任何人。”

“它是我们的。”小男孩说。

躲在树后的孩子没有动弹。

鲍威尔从水槽里跳出来,开始奔跑。他绕着田野跑,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当他再次经过贮水池时,另外两个男孩也跳了出来,与他一起追逐,太阳照耀着他们长长的潮湿的身体。大个子跑得最快,是领头的。他们绕着田野跑了两圈,终于在衣服旁边躺下,肋骨一起一伏。过了一会儿,大个子哑着嗓子说:“你们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拿这个地方怎么样吗?”

“不知道,怎么样?”小男孩坐起来,全神贯注地听他讲。

“我要在这儿造一个大大的停车场,或者其他什么。”他咕哝着。

他们开始穿衣服。太阳在他的镜片上留下两个白色光斑,遮蔽了他的眼睛。“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坐在那儿足足看了一分钟。然后他们什么话都没说,鲍威尔拎起箱子,他们起身经过孩子身旁,钻进树林,离她站的地方不过十英尺远,现在她往树旁边挪了一小步,树皮在她半张脸上留下红一道白一道的印子。

她茫然地看着他们停下脚步,把身上所有的火柴收拢起来,点燃了灌木丛。他们欢呼、喊叫,用手拍打着嘴巴,不一会儿,一条窄窄的火线就在她和他们中间蔓延开了。她看见火苗蹿到了灌木上,卷住了最低矮的树枝,紧咬不放。风把火苗越扇越高,男孩们尖叫着消失在火焰后面。

她转身想要穿过田野,但是双腿太沉了,于是她站在那儿,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排解的痛苦重重地压在身上。但是她终于还是撒开腿跑了起来。

科普太太和普里查德太太站在谷仓后面的田野里,科普太太看到牧场对面的树林里冒出浓烟。她尖叫起来,普里查德太太指着路上步履蹒跚的女孩,女孩一边跑一边嚷嚷着:“妈妈,妈妈,他们要在这儿造一个停车场!”

科普太太叫黑人帮忙,普里查德太太也接到命令,呼叫着沿路往下跑。普里查德先生从谷仓里跑出来,场院里的两个黑人正在往施肥机里装粪便,也拿起铲子朝科普太太那儿跑去。“快点,快点!”她嚷嚷着,“往那儿撒土!”他们经过她身边,几乎看都不看她一眼,慢慢地穿过田野往浓烟处跑去。她跟在他们身后跑了一小会儿,尖叫着:“快点,快点!你们没看到吗!你们没看到吗!”

“我们跑到那边,火会烧过来的。”卡尔维说,他们往前探了探肩膀,继续用相同的速度前进。

孩子在她母亲身边停下,抬头看着她的脸,像是从没见过她。那张脸上有她刚刚感觉到的痛苦,但是对她母亲来说,这种痛苦仿佛是固有的,似乎每个人都会经历,不管是黑种人、白种人,还是鲍威尔他自己。女孩飞快地转头,在黑人缓缓奔跑的身影后面,看到一股浓烟正在坚实的树木间肆意上升、变粗。她紧张地站在那儿,侧耳细听,只能远远地听到一些野蛮的欢叫声,仿佛先知们正在熔炉里跳舞,天使为他们在火中辟出了圆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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