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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闷闷不乐,没精打采地站在黑暗的起居室中间,父亲正把他的一件格子外套往他身上套。没等右胳膊伸出来,父亲已经不管不顾地扣上了扣子,把他往门口推。从半开的门里伸进来一只苍白的、布满斑点的手。

“他还没穿好衣服呢。”过道里传来响亮的声音。

“那就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帮他穿好,”父亲咕哝着,“现在是早上六点了。”他光着脚,穿着浴袍。他把孩子送到门外,打算关门的时候,隐约从门缝里看到女人,穿着长长的豆绿色外套,戴着毡帽,骨瘦如柴,皮肤上布满斑点。

“还有我们的车钱,”女人说,“来回得坐两趟车呢。”

他返身去卧室拿钱,等他回来的时候,女人和男孩都站在房间当中。她正在四处打量。“我要是待在这儿,可受不了这股该死的烟屁股味。”她说着,帮男孩穿好衣服。

“这是零钱。”父亲走到门口,打开门等着。

女人数完钱,把钱装进外套,然后走到一幅挂在留声机旁的水彩画跟前。“我知道时间,”她仔细看着几根把鲜艳的色块割得七零八落的黑色线条,“当然知道。我晚班从晚上十点上到早上五点,然后坐藤街的车过来花了一个小时。”

“哦,明白了。”他说,“我们晚上等他回来,八点还是九点?”

“可能要晚些,”女人说,“我们要去河上接受治疗。那个牧师不太到附近来。我才不会买这个呢。”她指着那幅画说,“我自己也能画。”

“好了。考尼太太,回见。”他拍着门板说。

“他妈妈生病了,真是太糟糕了。”考尼太太说,“她得了什么病?”

“我们也不知道。”他咕哝着。

“我们会让牧师为她祈祷的。他治好了很多人。贝弗尔·萨姆斯牧师。他妈妈也许也应该去找他一趟。”

“也许吧。”他说,“晚上见。”他消失在卧室门口,让他们走。

小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女人,眼泪鼻涕流个不停。他大概四五岁。长着一张长长的脸,下巴凸起,半闭的眼睛分得很开。他看起来沉默寡言,很有耐心,像一只等着放风的老羊。

“你会喜欢那个牧师的,”女人说,“贝弗尔·萨姆斯牧师。你得听听他唱歌。”

卧室门突然打开了,父亲探出脑袋来说:“再见,老伙计,祝你玩得开心。”

“再见。”小男孩像被打了一枪似的跳起来。

考尼太太又看了一眼水彩画。然后他们走进过道里等电梯。“我才不会这么画呢。”她说。

外面清晨的天空灰蒙蒙的,被马路两边暗着灯的空荡荡的大楼遮蔽着。“天一会儿就亮了,”她说,“不过这是今年最后一次有机会在河边听布道了。把你的鼻涕擦擦干净,宝贝。”

小男孩用袖子去擦,被她制止了。“这样可不好,”她说,“你的手帕呢?”

小男孩把手伸进口袋里假装找手帕,她在旁边等着。“有些人就是着急把别人往外赶。”她对着自己在咖啡馆橱窗里的影子嘀咕。“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蓝花朵图案的手帕,弯腰帮他擦鼻涕。“擤一擤。”她说,小男孩擤了擤鼻子。“你拿着吧,放在口袋里。”

小男孩叠起手帕,小心地放进口袋,然后他们走到街角,靠在一家还没开门的杂货店门口等车。考尼太太竖起衣领,从脖子一直遮到帽檐儿。她垂着眼睑,仿佛快要靠在墙上睡着了。小男孩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你叫什么?”她昏昏沉沉地说,“我只知道你的姓。我早该问问你叫什么。”

他叫哈利·阿什菲尔德,他之前从没想过要改名。“贝弗尔。”他说。

考尼太太直起身体。“太巧了!”她说,“我告诉过你那位牧师也叫这个名字!”

“贝弗尔。”小男孩又说了一遍。

她低头看着他,仿佛他是一个神迹。“我今天一定要让你见见他,”她说,“他可不是个普通牧师。他是个治疗师。不过他治不好考尼先生,因为考尼先生没有信仰,但是他说不管什么事总要试一试。他肚子绞痛。”

电车像个小黄点似的出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尽头。

“他现在去了政府医院。”她说,“他们切掉了他三分之一个胃。我让他最好谢谢上帝为他留下的部分,但他说谁都不想谢。我放弃了,”她嘀咕,“贝弗尔!”

他们走到车轨旁边等着上车。“他能治好我吗?”贝弗尔问。

“你怎么了?”

“我饿了。”他终于说。

“你没吃早饭?”

“那会儿我还没时间饿。”他说。

“我们回家以后就吃东西。”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他们上了车,和司机隔开几个座位坐下,考尼太太让贝弗尔坐在她腿上。“现在你要乖乖的,”她说,“让我睡一会儿。别从我腿上下来。”她的头靠在座椅上,然后小男孩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张开嘴巴,露出几颗七零八落的牙齿,有些是金色的,有些比她的脸色还黑;她开始打鼾,像一具会吹奏音乐的骷髅。除了他们和司机之外,车上没有其他人了,等她睡着以后,小男孩拿出花手帕,摊开,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叠起来,拉开外套内侧口袋的拉链,把手帕塞进去藏好,不一会儿,他自己也睡着了。

她家离终点站有半里路,靠大马路不太近。那是一间带门廊的沥青纸砖房,铺着铁皮屋顶。门廊上有三个高矮不等的小男孩,脸上都长着雀斑,还有一个头上顶着很多铝制卷发夹的高个儿女孩,那些夹子和屋顶一样闪亮。三个男孩跟随他们进屋,围着贝弗尔。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都不笑。

“这是贝弗尔。”考尼太太脱下外套,“太巧了,他和那位牧师同名。这几个男孩是杰西、斯皮维和辛克莱,门廊上的女孩是萨拉·米尔德丽德。贝弗尔,把外套脱下来挂在床柱上吧。”

三个男孩看着贝弗尔解扣子脱外套。接着看着他把衣服挂在床柱上,然后又站着,看着衣服。突然他们转身跑出门外,在门廊里商量起什么来。

贝弗尔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这里半是厨房半是卧室。整个房子共有两间房间和两个门廊。一只浅色的狗在他脚边的地上蹭着后背,尾巴在两块地板间摇来摇去。贝弗尔冲它跳过去,但是猎狗很老练,还没等他落脚就已经收回了尾巴。

墙上挂满了照片和日历。有两张圆形照片,上面是一对耷拉着嘴角的老夫妇,另外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眉毛从两鬓冲出来,在鼻梁上挤作一团;五官凸起,像是光秃秃的悬崖。“这是考尼先生,”考尼太太从炉子前往后退了一步,和他一起欣赏照片里的这张脸,“但是和现在的他不太像了。”贝弗尔转头又看到床头的一张彩色图画,画里有一个披着白床单的男人,头发很长,头顶有一个金色光圈,孩子们围在旁边看他锯一块木板。贝弗尔刚要问这是谁,三个男孩又回来了,示意他跟着他们。他想爬到床底下,抱住一根床腿,但是三个男孩在那儿候着他,满脸雀斑,一言不发。迟疑片刻,他跟着他们走上门廊,拐过屋角,始终和他们保持着一小段距离。他们穿过一片黄色的杂草地,向一个五英尺见方的猪圈走去,猪圈用木板围着,里面塞满小猪崽,他们想把他也弄进去。他们走到猪圈跟前,转身靠在旁边,默默等他。

他走得慢吞吞的,故意前脚碰后脚,像是走不好路似的。有一次保姆没看好他,他在公园里被几个不认识的男孩打了,直到他们收手,他还一头雾水。他闻见一股刺鼻的垃圾味,还听到畜生的声响。他在离猪圈几尺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等着,脸色既苍白又顽强。

三个男孩一动不动,像是出了什么状况。他们越过他的头顶瞅着他身后,仿佛来了什么东西,他却不敢回头看。他们的雀斑很浅,玻璃似的灰眼睛死气沉沉,只有耳朵稍稍抽动了一下。什么都没发生。最后,站在中间的男孩说:“她会杀了我们的。”然后灰心地转身,咳嗽了两声,爬上猪圈,伏在那儿往里看。

贝弗尔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地松了口气,朝他们笑起来。

坐在猪圈上的男孩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嘿,说你呢,”他顿了顿说,“如果你没法爬上来看猪,就把底下那块板抽掉,从下面看。”他像是出于善意才这么说。

贝弗尔从没见过真的猪,但在书里看到过,知道它们是胖乎乎的粉红色小动物,有着弯弯的尾巴,笑嘻嘻的圆脸,戴着领结。他凑过去,急切地拉木板。

“用力点。”个子最小的男孩说,“这块烂了,很好抽。只要撬开钉子。”

他把一枚红色的长钉子从松软的木头里撬了出来。

“现在你可以拉开木板,把你的脸……”一个轻轻的声音说。

他已经把脸凑了上去,这时候另外一张脸,灰兮兮、湿漉漉、臭烘烘的脸,从木板后面挤出来,把他撞翻在地上。什么东西呼哧呼哧哼着气冲他过来,又撞了他一下,撞得他直打滚,还从后面拱他,他在黄色杂草地上尖叫飞奔,那家伙蹦跶着追着他一个劲儿跑。

三个考尼家的男孩待在原地看。坐在猪圈上的男孩用垂下的脚把松动的木板踢了回去。他们严肃的神情并没有轻快起来,但似乎不那么僵硬了,像是他们巨大的需求得到了部分满足。“妈妈看到他放猪崽出来肯定会不高兴。”最小的那个说。

考尼太太在后廊上抓住了奔上台阶的贝弗尔。猪崽在屋子下面跑了一会儿,终于歇下来,喘着气,但是孩子尖叫了足足五分钟。她终于把他哄好以后,给他早饭,还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吃。猪崽爬上了两级台阶蹿上后廊,站在纱门外面,愠怒地垂头往里看。它的腿很长,弓着背,一只耳朵被咬掉一块。

“滚开!”考尼太太叫道。“这只猪很像开加油站的帕勒戴斯先生,”她说,“今天你会在治疗的时候看到他。他耳朵生了肿瘤,每次都会出现,告诉大家他没治好。”

猪崽站在那儿斜眼看了一会儿,慢慢地走来了。“我不想见到他。”贝弗尔说。

他们向河边走去。考尼太太和他走在前面,三个男孩跟在后面,高个儿女孩萨拉·米尔德丽德殿后,谁要是跑上了马路她就吆喝。他们像是一艘旧船的船骨,两头凸起,缓缓航行于公路边缘。周日白晃晃的阳光紧随其后,飞快地掠过浮沫般的灰色云朵,像是要追上他们。贝弗尔走在外侧,握着考尼太太的手,低头看着水泥地上橘色和紫色的沟槽。

他觉得自己这次挺走运,他们找到了考尼太太,她带着他出门,而不像平常那些保姆,要么坐在家里,要么带他去公园。只有离开自己的住处,才能长见识。他今天早上已经知道自己是由木匠耶稣基督创造的。以前他还以为是斯莱德沃医生——那个黄胡子的胖子给他打过针,以为他叫赫伯特,不过那肯定是和他闹着玩。他住的地方,人们都很爱闹着玩。要是他以前思考过这个问题,他会觉得耶稣基督是一个类似于“哦”或“该死的”或“上帝啊”之类的词语,要不就是某个从他们那儿骗走东西的人。当他问起考尼太太她床头画里面那个披床单的男人是谁时,她张大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那是耶稣啊。”说完继续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起身从另一间房间拿来一本书。“看这个。”她翻开封面,“这是我曾祖母的书。拿任何东西我都不换。”她的手指滑过布满斑点的书页上几行棕色的小字。“艾玛·斯蒂芬·奥克雷,一八三二年,”她说,“是不是很珍贵?字字都是福音真理。”她翻到下一页,读书名给他听:“给十二岁以下孩子看的耶稣基督的一生。”接着她为他念起书来。

书很小,封面是淡棕色的,镶着金边,一股陈年油灰味。里面都是图画,有一张是木匠正把一群猪从一个男人身边赶走。是真的猪,灰色的,脏兮兮的,考尼太太说耶稣把猪统统从这个男人身边赶走了。她读完以后,让男孩自己坐在地板上再看一遍图片。

他们出发去治疗前,男孩趁她不注意,悄悄把书塞进衣服内衬。于是他的外套下摆一边长一边短。路上,他的心情既恍惚又安宁,他们走出公路,拐上一段种满忍冬的红泥路,他放肆地蹦蹦跳跳,拉着她的手往前冲,像是要追赶在他们头顶渐渐升起的太阳。

走了一段泥路,穿过一片点缀着紫色杂草的田野,钻进树荫,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松针。他过去从没进过树林,走得小心翼翼,不时左右张望,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经过一条蜿蜒下坡的马道,两边都是干枯的红叶,有一次,他抓住一根树枝以防摔倒,看到黑漆漆的树洞里有一双冰冷的金绿色眼睛。到了山脚下,树林尽头突然出现一片牧场,四处游荡着黑白相间的奶牛,层层叠叠的坡地往下,是一条宽阔的橘红色溪流,太阳的倒影像钻石般闪烁。

有人围在岸边唱歌。他们的身后放着长长的桌子,轿车和卡车停在河边的路上。考尼太太用手搭在眼睛上眺望,看见牧师已经站在水里了,于是他们加快步伐,穿过牧场。她把篮子放在一张桌子上,把跟前的三个男孩推进人群,不让他们在食物边逗留。她牵着贝弗尔,慢慢走到前面。

牧师站在十英尺外的溪流里,水漫过他的膝盖。他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卡其色的裤脚卷到了水面以上,上身穿着一件蓝衬衫,系着红围巾,没有戴帽子,一头浅色的头发,修过的鬓角一直弯到他面颊的凹陷处。他的脸棱角分明,映着河水泛出的红光。他看起来十九岁上下。他用细弦似的高音唱歌,盖过了岸上的歌声,他的手背在身后,头仰着。

他用一个高音结束了赞美歌,静静地伫立着,低头看着河水,在水里移动着双脚。然后他抬头看着岸上的人。他们紧紧站在一起,等待着,神情肃穆,但是满怀期待,每双眼睛都注视着他。他再次移动了双脚。

“我或许知道你们为何而来,”他用细弦似的声音说,“或许不知道。

“如果你们不是为了耶稣而来,你们便也不是为我而来。如果你们只是为了来看看能否把痛苦留在河里,便不是为了耶稣而来。你们无法把痛苦留在河里。”他说,“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他停下来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见你治好了一个女人。”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尖利的声音,“亲眼看到她瘸着腿来的,后来直起身体,笔直地走了出去。”

牧师抬起一只脚,接着又抬起另外一只,似笑非笑。“如果你为此而来,还是回家吧。”他说。

然后他抬起头,张开胳膊,大声说:“你们听我说!只有一条河,这是生命之河,流淌着耶稣的血液。你们要把痛苦抛进河里,信仰之河,生命之河,爱情之河,丰饶的耶稣鲜血之河,你们这些人啊!”

他的声音变得温柔悦耳。“所有的河流都源于这条河,又回归于此,如同汇入海洋,如果你们有信仰,便可以将痛苦抛进河里,得以摆脱,因为这条河能够承载罪恶。这是一条痛苦之河,流向基督的国度,缓缓地冲刷干净,你们看啊,就和我脚边古老的红色河水一样,缓缓流淌。

“听着,”他唱起来,“我在《马可福音》里读到不洁的人,我在《路加福音》里读到盲人,我在《约翰福音》里读到死者!你们听啊!把河水染红的鲜血让麻风病人净化,让盲人复明,让死者回生!你们这些病人,”他高喊,“把痛苦抛在鲜血之河,抛在痛苦之河,看着它流往基督的国度。”

他布道的时候,贝弗尔昏昏欲睡地看着两只鸟儿无声地在空中慢慢地打转,越飞越高。河对面有一丛低矮的红色与金色相间的檫树,后面是漫山遍野的深青色树林,偶尔有一棵松树耸入云霄。远处,城市伫立在山侧,仿佛丛生的肉疣。鸟儿盘旋往下,轻轻地停在最高的松树顶上,缩起脖子,像是要撑起整个天空。

“如果这是你们想要抛弃痛苦的生命之河,就来吧。”牧师说,“把你们的悲伤抛进去。但不要以为这就是尽头,因为古老的红色河流不会在此终结。古老的红色苦难之流继续流淌,缓缓流向基督的国度。这条古老的红色河流适于施洗,承载信仰,承载痛苦,但是拯救你们的并不是污浊的河水。整整一个星期,我在这条河里上上下下,”他说,“星期二我在命运之河,次日在理想之河,星期五我和妻子驾车去鲁拉威洛看望一个病人。那里的人没能看到病人被治好。”他微微涨红了脸,“我从没说过能治好。”

他说话的时候,一个扇动着翅膀的身影像蝴蝶似的朝他跑来——一个老太挥舞着胳膊,晃着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的脑袋。她在岸边俯下身去,胳膊搅动着河水。接着她又弯了弯腰,把脸浸在水里,终于浑身湿透地站了起来;依然挥舞着胳膊,盲目地转了两圈,有人伸手把她拽回人群。

“她这个样子已经十三年了,”有个粗哑的声音喊,“把帽子拿去,把钱给那孩子。他来这儿就是要钱的。”叫声直冲着河里的年轻人,是一个壮硕的老头喊的,他像块石头似的坐在一辆灰色加长老爷车的保险杠上。他戴着顶灰帽,一边遮住耳朵,另一边翻起来,露出左边太阳穴上紫色的瘤子。他向前弯腰坐着,手垂在膝盖间,小小的眼睛半睁半闭。

贝弗尔看了他一眼,立刻钻进考尼太太的大衣皱褶里藏了起来。

河里的年轻人扫了老头一眼,举起拳头。“信仰耶稣还是信仰恶魔!”他嚷嚷,“忠于耶稣还是忠于恶魔。”

“我亲身经历过,”人群里传出一个女人神秘的声音,“我知道这位牧师能够治病。我见识过!我信仰耶稣!”

牧师飞快地举起胳膊,把所有关于河流和基督国度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坐在保险杠上的老头眯眼瞪着他。贝弗尔不时在考尼太太身边看他一眼。

一个穿着工装裤和棕色外套的男人俯身向前,飞快地把手浸在水里,甩了甩,又直起身来,一个女人把婴儿抱到岸边,用河水打湿了他的脚。一个男人走远几步,坐在岸边,脱下鞋子,蹚进水里;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用力往后仰着头,然后又蹚水回来,穿上鞋。牧师始终唱着赞美诗,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歌声刚刚停下,考尼太太就抱起贝弗尔说:“听我说,牧师,我今天从城里带来一个男孩,我是他的保姆。他的妈妈病了,他希望你能为他妈妈祷告。巧的是——他的名字也叫贝弗尔!贝弗尔,”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人,“和他同名。真是太巧了吧?”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声,贝弗尔转身冲她背后一张张看着他的脸笑了起来。“贝弗尔!”他洋洋得意地大声说。

“听着,”考尼太太说,“你受过洗吗,贝弗尔?”

他只是笑笑。

“我怀疑他没有受过洗。”考尼太太冲牧师扬扬眉毛。

“把他抱过来。”牧师上前一步接过了他。

他把男孩抱在臂弯里,看着他笑嘻嘻的脸。贝弗尔滑稽地转着眼珠,把脸凑到牧师旁边。“我叫贝弗——尔。”他用深沉响亮的声音说,舌尖在嘴巴里打转。

牧师没有笑。他骨瘦如柴的脸上没有表情,细长的灰眼睛里映出几乎无色的天空。坐在汽车保险杠上的老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贝弗尔紧紧拽住牧师的后领。他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了。他突然发现这不是在闹着玩。他住的地方一切都像是在闹着玩。但是他立刻从牧师的脸上看出来,这个人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在闹着玩。“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他飞快地说。

“你受过洗吗?”牧师问。

“那是什么?”他嘀咕着。

“如果我为你施洗,”牧师说,“你就可以去往基督的国度。你会被苦难之河冲刷,孩子,你会到达生命之河的深处。你愿意吗?”

“愿意。”孩子想了想说,这样我就不用回公寓了,我要去河底下。

“你会变得和以前不同,”牧师说,“你会懂得数数。”然后他转身面对人群,开始布道,贝弗尔看到他身后,河面上散落着白晃晃的阳光碎片。牧师突然说,“好了,我现在为你施洗。”然后没有做出任何警告,就抱紧了他,把他上下颠倒了个儿,脑袋插进水里。牧师把他浸在水里,口中念诵洗礼经文,然后又猛地把他拽上来,冷冷地看着这个直喘气的男孩。贝弗尔眼前一黑,瞳孔放大。“你现在开始数数。”牧师说,“你以前都没有数过数。”

小男孩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他吐了两口污浊的河水,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眼睛和脸。

“别忘了他的妈妈,”考尼太太叫道,“他希望你为他妈妈祷告。她病了。”

“主啊,”牧师说,“我们为一个无法到场声明信仰的受难之人祈祷。你妈妈是生病在医院吗?”他问,“她痛苦吗?”

孩子看着他。“她还没起床呢。”他晕晕乎乎地说,“她酒还没醒。”空气凝滞了,他能听到阳光的碎片撞击着河水。

牧师看起来又怒又惊。他的脸涨得通红,天空在他的眼中暗了下来。岸上爆发出一阵狂笑,帕勒戴斯先生嚷嚷着,“呃!治好那个醉酒的苦难女人!”接着用拳头使劲砸自己的膝盖。

“他今天累了。”考尼太太和他一起站在公寓门口说,严厉地看着正在举办派对的房间。“我估计已经过了他平常睡觉的时间。”贝弗尔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半睁着;他直流鼻涕,只好张着嘴呼吸。潮了的格子外套往一边垂下来。

那个应该就是她了,考尼太太猜测,穿着黑裤子——长长的黑色缎面裤子,夹趾凉鞋,脚趾上涂着红色指甲油。她躺在半边沙发上,双腿交叉高高翘起,脑袋枕在胳膊里。她没有起身。

“你好啊,哈利。”她说,“你今天过得好吗?”她有一张苍白的长脸,头发光滑柔顺,泛着漂亮的浅黄色,直直地往后梳着。

父亲去拿钱了。屋子里还有两对夫妇。其中一个蓝紫色小眼睛的金发男人从椅子里探出身来说:“哈利,伙计,今天玩得好吗?”

“他不叫哈利。他叫贝弗尔。”考尼太太说。

“他叫哈利。”她在沙发上说,“怎么会有人叫贝弗尔?”

小男孩站在那儿快睡着了,脑袋越垂越低;他突然站直了,睁开一只眼睛,另外一只还是闭着。

“他今天早上告诉我说他叫贝弗尔,”考尼太太震惊地说,“和我们的牧师同名。我们一整天都在河边听布道,看治疗。他说他叫贝弗尔,和牧师同名。他是这样跟我讲的。”

“贝弗尔!”他母亲说,“天哪!这算哪门子名字。”

“那个牧师叫贝弗尔,附近没有比他更好的牧师了,”考尼太太说,“另外,”她挑衅地说,“他今天早晨为这个孩子施了洗。”

母亲坐直起来。“真有胆子。”她嘀咕着。

“还有,”考尼太太说,“那个牧师能治病,他为你祷告了,希望你早日康复。”

“康复!”她差点叫出来,“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康复什么?”

“你的病痛啊。”考尼太太冷冷地说。

父亲拿着钱回来了,站在考尼太太身边等着把钱给她。他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接着说啊,接着说,”他说,“我倒要听听她的病痛。真正的病因……”他挥舞着钞票,声音低了下去。“祷告治疗倒是挺便宜……”他嘀咕着。

考尼太太站了一会儿,打量着房间,如同一具看透一切的骷髅。接着,她没有拿钱,转身带上了身后的门。父亲转过身去,暧昧地笑笑,耸耸肩。其余人都看着哈利。小男孩踉跄着朝卧室走去。

“过来,哈利,”母亲说。他眯缝着眼睛,机械地转身朝她走去。“跟我说说今天的事。”他走到她跟前,她伸手帮他脱衣服。

“我不知道。”他喃喃地说。

“你知道。”母亲感到衣服的一边比另一边重。于是她拉开内衬,接住从里面掉出来的一本书和一块脏兮兮的手帕。“这是哪儿弄来的?”

“我不知道。”他说着伸手去抢,“是我的。是她给我的。”

母亲把手帕扔在地上,高高举起书不让他够到,自己读了起来,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夸张的滑稽表情。其他人围过来,站在她身后看。“上帝啊。”有人说。

一个男人透过厚厚的镜片仔细看了看。“这可值钱了,”他说,“是件藏品。”他抢过书来,坐回到另一把椅子里。

“别让乔治拿跑了。”他的女朋友说。

“我告诉你们,这真是件宝货。”乔治说,“一八三二年的。”

贝弗尔再次转身朝他的卧室走去。他回身关上门,在黑暗中慢慢爬向自己的床,坐下来,脱了鞋子,钻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一束光映出他母亲瘦长的身影。母亲轻轻踮脚穿过房间,坐在他的床边。“那个笨蛋牧师是怎么说我的?”她低声说,“宝贝,你今天说了什么谎?”

他闭着眼睛,听到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仿佛他沉在河底,而她则在水面上。母亲摇了摇他的肩膀。“哈利。”她俯下身来,嘴巴靠在他的耳边,“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她让他坐起来,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河里被拉上来的。“告诉我。”她轻声说着,酸涩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他在黑暗中看到她苍白的鹅蛋脸凑近在他跟前。“他说我现在不一样了,”他喃喃地说,“我会数数了。”

过了一会儿,她拽着他的衬衫前襟让他躺回枕头,俯身看了他一会儿,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她起身走了,在光线里轻轻地摆动着屁股。

他醒得不早,但是公寓又暗又闷。他躺了一会儿,抠抠鼻子,揉揉眼睛。然后坐起来望向窗外。太阳惨淡地照进来,被玻璃染灰。马路对面的帝国酒店里,一个黑人清洁女工正把脸撑在抱起的胳膊上,从上面往下看。他起床,穿上鞋,上了个厕所,然后走到前厅。他从咖啡桌上找到两块抹了凤尾鱼酱的薄脆饼干,又喝了些瓶子里剩下的干姜水,找了一圈他的书,没有找到。

房间很安静,只听得见冰箱的嗡嗡声。他走进厨房,找到几块葡萄干面包头,在上面涂了半罐花生酱,然后爬上厨房的高脚凳,坐下来慢慢嚼着三明治,不时在肩膀上擦擦鼻子。吃完以后,他又找到些巧克力牛奶喝。他更想喝跟前的干姜水,但是他们把开瓶器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他查看了一下冰箱里还剩下什么——她忘在里面的几棵缩了水的蔬菜,很多她买来以后没有来得及榨汁的橙子,已经变成了褐色;三四种奶酪,一只不知道装了什么的纸袋子;还有一根猪骨。他没有关上冰箱门,踱回了黑暗的客厅,坐在了沙发上。

他料想他们要出去,一点才能回来,都得去餐馆吃午饭。他的个子够不到桌子,侍者会搬一把高脚椅,但是高脚椅他又嫌小。他坐在沙发中间,用脚跟蹬沙发。然后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溜达,看着烟灰缸里的烟屁股,像是个习惯。他自己的房间里有图画书和积木,但是大多已经玩烂了;他发现想要得到新玩具,就要把旧的那些弄坏。不管什么时候,除了吃,他都无所事事;然而,他一点也不胖。

他决定把几个烟灰缸倒翻在地上。如果他只倒翻几个,她会以为是自己掉下来的。他倒了两个,小心地用手指把烟灰揉进地毯里。然后他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研究自己举在空中的腿。他的鞋子还是湿的,他开始想起那条河。

他的表情缓缓起了变化,仿佛看到了什么他无意识中寻找的东西。突然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爬起来,踮脚走进他们的卧室,站在昏暗的光线里,寻找她的钱包。他的目光掠过她从床边垂落到地板的长长的苍白的胳膊,掠过他父亲在被子里隆起的白色身影,掠过杂乱的抽屉,看见了挂在椅背上的钱包。他从里面拿了一枚乘车币,和半包“生命拯救者”牌口香糖。然后他走出公寓,在街角上了辆车。他没有拎箱子,那里没有什么他想带着的。

他在终点站下车,走在昨天和考尼太太一起走过的路上。他知道她家里不会有人,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去学校了,考尼太太告诉过他,她要去做清洁工。他经过她的院子,走向通往河边的道路。纸砖房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泥路也走到了尽头,他不得不沿着公路边上走。浅黄色的太阳挂得高高的,天气炎热。

他经过了一间门口放着橘红色油泵的棚屋,但是没有看到坐在门口四处闲看的老头。帕勒戴斯先生正在喝一杯橘色的饮料。他喝得很慢,透过瓶子眯眼看着那个穿着格子外套的小小身影渐渐消失在路上。然后他把空瓶子放在长凳上,依然眯着眼,用袖子擦擦嘴。他走进屋里,从糖果架上拿了一根一英尺长、两英寸宽的薄荷糖棍,塞在屁股口袋里。然后上了车,慢慢开上公路去追那个男孩。

等到贝弗尔来到缀满紫色杂草的田野时,已是灰头土脸,汗流浃背了,他小跑着飞快地穿过田野,钻进树林。一钻进来,便在树木间穿梭,想要找到昨天走过的小路。终于他在松针间找到踩出来的小径,沿着它走,直到看见树木中陡峭蜿蜒的下山路。

帕勒戴斯先生把车停在路边,步行到他几乎每天都坐的地方,他握着没有装诱饵的渔线,看着河水在他跟前流淌。每个从远处看到他的人,都会以为树丛中半藏着一块古老的大卵石。

贝弗尔根本没看到他。他只看到闪烁着红黄色波光的河水,他连鞋子衣服都没有脱,就跳了进去,呛了一口水。他吞下去一点,其余的吐了出来,接着他站在齐胸高的水里,四处张望。天空是一整片清澈的浅蓝色——除了被太阳弄破的洞——底部镶嵌着树冠。他的外套浮在水面上,像一片奇异鲜艳的睡莲叶子般围在他身边,他在太阳底下微笑。他这次不打算再愚弄牧师了,他想要为自己施洗,这次一定要坚持住,直到找到基督的国度。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立刻把脑袋埋进水里,往前蹚去。

他立刻呛了水,脑袋重新出现在水面;再次钻了下去,还是老样子。河不接纳他。他又试了一次,起来直咳嗽。牧师把他按在水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脸往回推,他不得不和它对抗。他停下来,突然想到:这又是在闹着玩,不过是在闹着玩罢了!他想着自己走了那么远的路,却一无所获,便开始在肮脏的河里乱踢乱打。他的脚已经悬空了。他低声发出痛苦和愤怒的哀号。然后听到一声吼叫,回头看到一只肥猪似的玩意儿正挥舞着红白相间的棍子,咆哮着朝他蹦过来。他俯冲下水,这次,等待的潮汐如同一只长长的温柔的手,抓住了他,飞快地把他往下推去。一刹那间,他非常震惊,接着他飞速移动,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愤怒和恐惧就全都消散了。

帕勒戴斯先生的脑袋不时浮出水面。最后,老头在远远的下游站起来,两手空空,像只古老的水怪,黯淡的眼睛注视着目光所及的河水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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