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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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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国诗人韩赋少时有奇癖:万事皆求尽善尽美,而此癖恰为诗艺所必需。韩住黄河岸边,按本人心意,得慈亲相助,已订良家闺秀为妻,只待择吉迎娶。韩年方弱冠,面若美玉,文质彬彬,学富五车,因佳作若干少年成名,虽无巨富却家境颇丰,又得佳人陪嫁,更是锦上添花。得到贤淑佳人的韩赋原本堪称十全,但其心意却并未满足,韩立志要成为大诗人。

一天晚上,河上庆祝灯节,韩独自徜徉对岸,背靠一棵垂向水面的大树,见水中千灯闪烁,船筏上姣花美眷互致问候,听水波私语,歌女浅唱,琴音絮絮,笛声婉转,淡蓝夜空如同庙宇穹隆。随性独自观景的少年心跳不止,虽极欲过河加入众人,与其友共庆节日,又盼置身事外,用绝妙诗文反映万物:夜空之蓝、水中之灯、游人之兴、隔岸倚树静观之愿。少年感觉自己心性独特,既想洞察世间之美,又盼袖手旁观。思量此事,心生伤感,结论是:只有做到能够用诗来贴切地反映世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深刻的满足;凭借诗的影像,他才能成熟起来,拥有一个永恒的世界。

韩忽闻异响,惊见树旁立一紫袍老者,神态庄重,韩不识,一时恍惚,不知是梦是醒,遂起身施见尊长之礼。老者微笑吟诗,合辙押韵,美轮美奂,韩所思所感尽在其中,几乎惊厥。

“尊驾何人?”韩深鞠一躬,“能察我心。尊驾妙诗,晚生诸师无一能及。”

老者露出一种完人的微笑,道:“若求诗成,请来西北山中大江源头鄙宅一叙。吾乃至言大师也。”

老者说完走进树荫不见了,韩遍寻无果,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引起的梦境,匆匆走到船旁参加节庆,但是在话声和笛音之间,他一再听到老者神秘的声音,他的神志似已随老者而去,呆坐在欢乐的人群中,眼光迷离,众人皆笑其犯了相思病。

几日后韩父拟请亲友择吉娶亲,但新郎反对道:“请恕儿不孝,父素知儿痴心于诗,友人虽赞,儿自知学问尚浅,乞准独自苦学,若成家立业,恐无心向学。今儿尚年幼,无所羁绊,愿潜心于诗,以求欢誉。”

父闻言大惊:“儿诗痴也!竟欲延佳期。或与新妇有隙?为父愿助儿和解或另择佳人。”

但儿子发誓爱新妇如前,并无嫌隙,并禀明灯节得师托梦传讯一事,表示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从师学艺。

“善哉,”父亲说,“准儿一年圆梦,此或为神明所托。”

“或需两年,”韩犹豫道,“谁人可知也?”

父亲闷闷不乐地放他走了。少年致函别过新妇后即刻上路。

多日后他到了大江源头,见有竹屋独立。江岸树边所遇老者坐在房前草席上弹琵琶,见客人敬畏地走近,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信手拨琴,妙音如白云掠过山谷,少年呆立着神游天外。最后,至言大师放下琵琶进屋,韩赋以弟子礼跟从。

仅一月,此前自做的诗韩已尽数鄙弃、剔出记忆,又数月,前师传授之诗也已尽忘。师生几乎不交一言,大师只默默教琴,直至乐声浸润韩生全心。

某日韩成小诗一首,述秋日二鸟飞过,甚喜,然未敢呈师,当晚在屋旁吟唱,师不发声,只轻拨琵琶,不久天寒渐黑,劲风起,虽为仲夏,暗空中疾飞过两只白鹭,其美好完善远胜韩诗,令韩伤感无言,心生自卑。老者每每如是。一年后,韩琴艺渐熟,但视诗愈难而高贵。

两年后,少年思乡,想念慈亲和新妇,求师放回。

师点头笑道:“汝为自由身,去留随心。”

学生马不停蹄地上路了。一天清晨,他走到老家河岸,翻过拱桥,眺望对岸的家乡。他遁入父亲的花园,从卧室窗户听到父亲睡梦中的呼吸。他溜进未婚妻家的花园,爬上一棵梨树,从树梢望去,见未婚妻坐着梳头。把眼前所见和思乡时的想象一比,他猛省自己天生是当诗人的材料,因为诗人梦想中的美丽和妩媚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找到。他下树、出园、过桥、离乡,回到深山幽谷。就像从前一样,大师坐在屋前草席上抚琴,没有起身问候,而是吟了两句描绘艺术之喜的诗,深刻悦耳得让少年热泪盈眶。

韩赋继续留在至言大师身边。琵琶学成后,大师教他弹筝,岁月如西风中的雪花一样消融。他又被乡愁战胜过两回。第一回他趁夜暗行,可在走到山谷的最后一弯时,夜风拂过挂在房里的筝,乐声追上来唤他回头,他无法抗拒。第二回他梦到自己在园中种下一棵小树,发妻伺立一旁,儿女用酒和奶浇树。醒来时月光照进房间,他坐起身来,惘然若失,见大师在身畔安睡,白须微颤,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恨意,恨这个毁了自己前程的人。他正想扑上去弄死他,老人睁眼慈悲一笑,化解了学生的怨恨。

老人轻声说:“切记,汝可随心行事,回乡植树或恨我杀我,都不要紧。”

“岂敢恨师,”诗人动情地说,“如恨天也。”

于是他继续留下来学筝,后又学笛,继而在大师指导下作诗。他慢慢学会了用看似浅近直白的语言搅动读者的心,宛若风儿吹皱水面。他写初升的太阳在山边踟蹰,写鱼儿轻快地潜入水底,写嫩柳在春风中摇摆,而读者不仅感受到日出、鱼戏和柳树悄语,也感受到天空和世界奏出短暂的完美音乐,读者会想到自己的爱憎,有喜有悲,男童想到嬉戏,少年想到恋人,老人想到死亡。

韩赋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大江源头大师身边度过了多少个年头,常常觉得自己昨晚才刚刚进谷,听到大师的琴声,他也常常感到世间的生死和时代都在自己背后跌落不见了。

一天早上醒来时,屋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大师已无影无踪。仿佛一夜之间就换了季,小屋在寒冷中发抖,大批候鸟飞过山边,虽然迁徙的时候尚未到来。

韩赋背上琵琶,下山返乡。遇到的路人都向他行见尊长之礼。回乡后,父、妻、诸亲均已亡故,宅邸也已易主。当晚,河上再庆灯节,韩独自站在黑暗的对岸,背靠老树抚琴,妇人看着夜色陶醉而忐忑地长叹,少女遍寻抚琴人不见,感慨从未听过如此妙音,而韩只是笑而不言。看着灯影闪烁的河水,他分不清影像和现实,正如他心中分不清今日和少时邂逅大师的那个节日。

(1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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