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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徙五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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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日,阿计替手持文字谓二帝曰:「我共官人不免又要走五七百里路也。」

帝问:「何也?」阿计替曰:「金主又命徙汝等于五国城安置之故耳。」帝喟然曰:「将我父母如是之东迁西播,不仁甚矣。」乃掩泣而退。

次早,阿计替引二帝及后徒行,及护卫六七十人出西江州后,纵火烧其屋宇而去。约行六七十里,太上及太后皆不能行,泣告阿计替曰:「何不告知金国皇帝,就此地将我等敲杀,以免匍匐千里路也。」阿计替曰:「且耐辛苦前去,莫思他事。有我在此,你三人且省烦恼。」

自此又行五七日,郑太后病甚,不能动,少帝负之而行。是晚,太后殂于树林下,时年四十七岁。仓卒之间,于路傍取佩刀掘一坑,以身兜土而埋之。二帝俱恸哭失声,护卫亦有不忍而嗟悼者,亦有促行而倨詈者。二帝不胜哀苦,幸阿计替再三劝勉,又行至三日,始达五国城下。

其处颇有类于西江州景况,据云此处乃昔时囚契丹阻羌西部落黑水吐蕃奚国酋长之处。入其城中,有居民五七十家,荒残不成伦次。行至官府署,有大庭及廊庑皆倒卸。护卫者引二帝至庭下,见上坐一紫衣老番人。阿计替即于怀中取出文书示之,老番唯唯,使人引帝入左庑下小室,又进一窄室,仅有土台,可坐两人而已。四面有土墙,当前有木棚,护卫者缄封而去。至日晨,得饭一盂,分食之。居此凡七八日,大抵每日一餐,锁闭而已。

天辅十四年,即绍兴元年辛亥,此一年中,惟金主生日得酒肉一次,七月七日祭神得酒肉一次。阿计替与其弟香查理争番奴,手杀之。至十月间天寒,仍掘地窟而居。又因病疫缠染,护卫多半死亡;二帝亦久病垂危。

天辅十五年,即南宋绍兴二年壬子,此处元宵亦同汴京,但灯火皆于磁碗中贮羊脂,以草为炷而燃之。有胡僧五七人作佛事,皆云祝颂皇帝福禄,俱在中庭堂上。二帝被拘不得出,问阿计替曰:「此地离燕京若干里路?」阿计替曰:「三千八百里,此间西北去黄龙府二千一百里。五国城即汉时李陵战败处。」至日午时,老番以奶酪一瓯使人持至隙中,谓二帝曰:「今日元宵节,可吃乳。」

二帝勉饮之。时雨雪三十余日,屋舍崩毁,墙壁圯裂,有蝎数十枚螫太上之臂,痛楚移日。少帝以土砖俱击杀之。

或日,中庭列香案,堂上坐紫绿褐衣三番人饮馔,云此日是金主生日所赐酒食也。亦分与二帝食之,哕呕至尽。问阿计替,乃知为蜜浸羊马肠,为彼中贵人珍味。帝曰:「我侪囚人,无福享受此佳品,故致哕呕,靡有孑遗矣。」

或日,太上皇因哭郑后过悲,一目生翳障而失明,终日闭目坐室中,呻吟求死不得,时年五十一岁。语少帝曰:「我祖宗二百余年基业,一旦覆于羯虏,此皆误于奸臣之手,以至于此。有子二十七人,今惟汝一人在此,余外飘萍流落,闻知多有为人作奴婢者,思之可赧可恨。惟有韦妃,为盖天大王所占,自于云州一别,未知近日何如?今与汝寄生于腥膻瘠壤,度日如年,真乃生不如死耳,哀哉痛哉!」言毕,泪泣如雨,少帝亦悲泣不已。太上自此目病转剧,月余后一目已枯而盲矣。

或日,中庭设祭品,云是祭天王,盖番中所重者。是夕列灯烛在中庭,至深夜乃罢。少帝于隙窦中默祷,望神位暗祝云:「愿求南朝中兴社稷,北则愿早还内地;如若不能,惟求速死以免辱。」是夕,梦神自空中降于庭下,为帝曰:「我北方神天王也。上帝有命,统摄阴兵,卫庇南北生灵。自此更十年,当天下太平,南北中兴,与昔相似。」言讫升天而去。帝寤语太上,太上曰:「我梦亦如是,但神自怀中探二玉羊,赠我而去,不知是何祥也?」

或日,有一中贵人坐堂上,与老番人相对,且命少帝至庭下,语帝曰:「北国皇帝欲立赵氏为皇后,云是荆王之女,吴王孙女,不知宋朝的派实迹,故遣我来问,汝可速具图谱,明日奏闻。」帝曰:「我亦不知详细。宗族谱系不存,实难稽考也。昔日攻破汴京时,大内宗正册籍,俱被取去。今底尚在,何不检阅?兼问皇后,便知宗支位下也。」中贵人曰:「臣亦东京人,昔为陛下小内监,离京时方十六岁,今二十有六岁,原本是娘娘私自遣我来的。路逢盖天大王夫人韦娘娘,呼臣问何所往,臣告以往五国城,问皇后宗谱。韦夫人为起居二帝太后,余无所语。」帝曰:「郑太后已亡矣。」中贵又曰:「今月十一日想已册立皇后矣。尝闻后云,在京师日,呼太上为伯公,少帝为伯兄。今有二子:长曰殊哥,少曰青哥,早晚议立为太子。」言毕,上马而去。

或日,又有中使至庭中,与番人对坐,使人引帝至庭下,称金国皇帝降指挥,许令朱郑二后之丧,同葬于五国城,官给棺木。俄一人以担荷竹席囊至,内皆零落骨殖。复令人取二木,亟殓之。仍许令昏德公父子送埋城外,二帝乃相送出城,葬于浅山之下;仍有旨封二后曰夫人,盖推新皇后恩泽也。又宽二帝囚禁,许令城中自便往来,但不得出城;然二帝亦时一出城也。

或日,晴和,至市里民家,语及南朝事,民皆不能答,但供进饮食而已。帝以五国城去燕京三千八百里,自燕京至京师又三千九百里,凡七八千里,绝不闻中国音耗。其地亦时有旅客往来,见二帝衣服破碎,亦从中有遗赠者。内有一老者,自称京师人,因兵火被掳,流落在此。见上皇语及当年正月元宵,于端门赐酒,共庆升平之事,彼此相持哭泣。移时适值主者老番人经过,于马上见之,怒曰:「不得放他!」仍以鞭鞭上皇肩背三五下,皮破血流;老人亦然。命左右引去,仍拘入室。自此又复不得出外矣。

或日,阿计替来告曰:「老番人今日死矣。无碍,可复出外不妨。」遂引二帝复纵步市井间。至晚,于怀中出许纸,上书「绍兴」二字,以示帝曰:「且喜江南以淮河为界矣。」二帝问「绍兴」二字之由,对曰:「是南朝年号。」又曰:「闻知相杀尚未尽止,恐南朝不能复河南河北之地也。」帝曰:「我在此已死在旦夕,何暇念及彼事乎?」

或日,五国城新到同知,乃一少年胡人,同妻妾数人坐庭前,引二帝于庭下诘之,并具酒肉曰:「此地去燕京远,可以保护你。」又呼其妻出拜曰:「此女,汝家人也。」妇人拜二帝,不复相识,但云:「只记得官家是爹爹兄弟,不知是何王何名位也。」自此得少年胡人夫妇之力,稍宽拘禁。

或日,忽有中使至五国城,宣金国皇帝敕旨:「皇后赵氏已废,凡亲族属子女为将吏妻者,并赐死。其城主者妻赵氏,可日下赐死。」立命少年胡人呼其妻出。其妇大哭,其夫亦泪下不舍。中使遣人押出斩之,置其首于匣;且戒少年曰:「赵家父子恐有后命,宜严行防护。」言讫而去。二帝复拘于室,不知废后之由。

或日,阿计替以传闻语告二帝曰:「官人知废后之故乎?先是肃王女为金主之妃,前年得罪被杀,以荆王女亦与郎主生子,册为贵妃,今年立为后。因与郎主争弈,语言不逊,金主怒曰:你道我杀赵妃,今日须杀赵皇后。皇后泣而起,脱衣冠待罪之间,又有谮后者云:常出怨言,又曾与盖天大王夫人韦氏私语廊庑下,又对月烧香,面南再拜等语。金主因怒而废戮之。缘此凡在金国官吏家赵族女子,不论为妻为妾,尽行赐死,故殃及前日少年胡人之妇矣。」

或日,太上皇因赵氏死后,拘囚益急,乃解衣绞索,挂梁上欲自尽;少帝觉而持下之,且泣曰:「岂可如此?皆由臣不孝亡德,致王父至此。」监者知之,日以汤饮劝进,数日不能食,日渐困惫。少帝时刻抚摩劝慰。室中止可容一人,监者亦时来劝勉,终不能进饮食。病及两月余,旦夕卧土室中。阿计替时来,以拨云木煎汤馈饮之云:「此间无药物,有患疾者,将木煎汤,饮之即愈。」其木状如枯杨,基于地中,掘取之,无蒂叶。上皇饮之少安。又云:「此木能占吉凶,初煎时汤沸拾次,其木上浮者愈,半浮沉者难以速愈,沉而不浮者不救。」

或日,天气极寒,大雪雨雹,雹大者如鸡卵,小者若弹丸,顷刻厚数寸,百鸟皆被打死。是夕,阿计替得病,口噤昏愦。二帝忧之,亲以拨云木煎汤,见木浮于水面,旋转不止,帝私幸之,乃以手亲馈之。饮毕,汗出如雨,即日平复。

或日,阿计替之妇产子,亦以是木煎汤饮之,妇亦平安。将所生子用大索缚腰,挂梁柱上,曰去胎毒。少刻,先抱子饮羊乳毕,乃饮母乳。经过七日后,复以拨云木为末,作艾丸状灸顶心,云去灾疾,并不绷扎也。

或日,雪下,二帝伏处坑中,感受寒疾,作腹痛不可忍,不饮食者数日。阿计替仍用拨云木煎汤饮之,久渐痊可矣。

天辅十六年,即宋绍兴三年癸丑,是岁金主生日,不赐酒肉。传闻金主有疾,太子绳果之子立矣。

或日,阿计替为二帝曰:「今日寒食节,北方例祭先祖烧纸钱,出游野外水际。我为主者,所以不敢放你二人出外观看。」是夜,城中大火,屋宇烧毁者不计其数,死者以万计,护卫者亦烧死大半。阿计替左臂烧烂,鬓发俱然。帝所居室亦被烧灼。二帝见火势盛大,拆门窗户,父子扶掖避出,衣服皆焦,身体糜烂,急投池水中得免。二帝相谓曰:「初见火起时,发愿在火焚死。及火至室前,若似有人扶之而出,以投池水中者。」是日,饮食俱无。后数日方定。主者一中年胡人名瓜欧者,亦被焚死。尸积盈衢,焦灼糜烂,臭秽不可近。有兵马至云:「西明州主者知此处失火,特来扑救。」乃探斫树木,修盖屋宇;复置官府,重设小室,以拘收二帝。并携粮食至,方始得食。阿计替被火烧损一臂,不能持物。少帝亦被焚伤二指,不能屈伸。

或日,大风昼晦,不辨人物。天雨下稗实,有如豆大者,满地厚数寸,人取磨而食之。大火之后,居民赖以得生。

或日,云是十月朔,阿计替谓二帝曰:「我三人相共七年矣,何时得入燕京省问父母?今渐天寒,衣服全缺。又经大火之后,饮食窘迫,如之奈何?」正相谓间,忽闻新差同知列坐于庭上,呼阿计替曰:「金国皇帝教你监守赵氏父子,今已七八年矣。前日火起,莫是有人生事,如此煞好公事。」呼左右鞭胸,遂将阿计替鞭数十下,阿计替叫喊不已,乃舍之。自后阿计替不亲二帝,对之常有怒色,时在人前诟责二帝,盖绐之也。

或日,闻二月十一日,金主宴驾,大太子之孙完颜亶上金主谥曰至圣文武大德皇帝,庙号太宗。

或日,有人走报,城下遥望见骑从拥一人来曰:「此完颜亮也。」良久入坐堂上,使人引帝至,乃诟责曰:「汝南国无道,劳我师旅,连年不息。俟平静江南州郡,却来与你理会未晚。」令人仍引入室,严紧拘囚。

或日,闻人至云:「今日十月一日。」上皇泣谓少帝曰:「不见天宁节已八载矣。我亦不久,必归泉下,谅不能复转中原。汝正当壮年,可勉以祖宗之业,父母之仇为念。汝与九哥二人,共图恢复。」言毕,泣下不止。帝亦然,竟夕不寐。自此太上耳聋目瞶,步履不前,终日偃卧土墩。

或日,甚寒,先霰后雪,积至数寸。忽传天使到五国城宣言曰:「北国皇帝已灭南宋,立刘姓为皇帝。南朝臣民,俱被大兵赶逐入海。」阿计替曰:「南朝灭信矣。」二帝泣下,移时相谓曰:「祖宗二百多年统绪,灭于我父子,为万世之羞,怀愍不若矣。」

天眷元年,即宋绍兴五年乙卯,正月初,有百姓老幼数百人,皆曰是燕京到此,俱系有罪之人,流徙到五国城中。内中亦有善于经营者。又传言:「已获康王,囚在燕京狱中。我等因议朝廷事,罪当诛戮。幸遇皇子生得一子,敕免死罪,流徙至此。」亦有来二帝囚室外卖荳饼者,所言如是。二帝相谓曰:「日前闻年号绍兴,其绍字已不佳,乃刀在口上,今果见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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