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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马萨诸塞街是凄凉的,冷得地面都冻住了,车辙和坑坑洼洼的地方都结了冰,薄薄的积雪从高低不平、黑乎乎的裂缝上滑落。大河冻得严严实实,滞留了;牢牢抓住河岸,而岸上只留下残存的六月的光枝条——溜冰的,有瑞典人,有爱尔兰姑娘,有喊叫的,有唱歌的——人们拥向闪烁的星空底下白茫茫的冰层,夜空没有月亮祭坛,也没有声息,但是星星在凝重悲伤的空中,牵动长长的天索,直达科学家收集的奇异图形凝聚成的大片冰层;天幕降落在无穷黑暗即夜的冠冕之上。

玛吉就在这样的一群人中溜冰;她穿着可爱的白色冰鞋,戴着白色手笼,你发现在黑压压的一群人中,她眼睛的一瞥更显得突出:她双颊的粉红,她秀美的头发,上帝自己的臂弯造就的她的凤眼——我在二月的洛厄尔,在康科德河篝火边烘烤我穿上冰鞋的双脚的时候,不管我对玛吉了解多少,但是她完全可能就是圣母,不然就是圣女——

马萨诸塞街的街沟里堆积了脏雪,被遗弃的东西都藏到了一个个堵满垃圾的小地洞里,黑乎乎的——那一晚我接受了她无数次激情的亲吻,半夜了我还在外面踽踽独行,默默无声陪伴我的就只有这些堵满垃圾的地洞。

我坐在椅子上,她从背后低下头来给了我一个倒吻,那是我见到她以后不久的一个冬夜,当时我是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坐在一个大收音机旁,收音机有一个很大的褐色跳动的调谐指示盘,维尼家也有这样一台,我坐在椅子上摇着,卡西迪太太在她的厨房里,像这个城三英里外我的母亲那样忙碌着——一样身高马大、心地善良的洛厄尔老太太,以那种女性的细致和干净利落,以及家务该如何料理的清晰条理,永远无休止地擦洗碗碟,然后放进一尘不染的碗橱里——玛吉与住在马路对面的平房里的朋友贝茜·琼斯在滴水成冰的夜里在阳台上待了一会儿,她是一个胖胖的姑娘,红头发,一脸的雀斑,但是脾气很好,她非常孱弱的小弟有时候给我传递玛吉的信,信是在上学前的一天晚上在她房间的昏黄灯光下写的,也可能是在严霜覆盖的早晨写的,写好以后就隔着歪斜的篱笆交给他,他就在平常上学的日子吃力地走上两英里路或者乘公共汽车去上学,当他两眼哭得黏糊糊地走进他的每天早晨第二节非常乏味的西班牙语课的时候,他就把信递给我,有时候还开一个拙劣的玩笑——真还是一个小孩子,不知是什么缘故,他们在火红的早晨从冷冰冰的教区学校,把他塞到中学来了,他跳了级,六年级,也可能是五年级,也可能五年级、六年级都没有读,你瞧他的样子,头戴一顶猎人布帽,上面还有苏格兰式的滑稽流苏,我们认为他跟我们年龄相仿。玛吉会把一封信放到他的长满雀斑的瘦手里,贝茜会站在厨房打开的窗子前咯咯地笑,她是趁窗子开着,放下空牛奶瓶的机会说笑话。一月里的小小的马萨诸塞街,在寒冷的早晨,在雪后玫瑰色的太阳光里,处处是袅袅炊烟,那是从一座座小屋冒出来的黑烟;在康科德河白茫茫的冻结的滩地上,我们看到了昨夜留下的篝火,那是靠近河对岸稀稀拉拉、光秃秃、浅红的芦苇里一片焦黑的灰烬;波士顿和缅因州铁道上火车的汽笛声飘过树林,一听见这呼啸声你就会打起寒噤来,然后就裹紧大衣。贝茜·琼斯……有时候她也会给我写信,给我指点怎样去赢得玛吉的芳心,这样的信玛吉也是看过的。她的话我会句句听从。

“玛吉她爱你,”等等的话,“她是深深地爱着你的,我不记得她还这样深爱过别的什么人,”实际上,她会说,“玛吉爱你,但是千万别去考验她的耐心——你就跟她说要跟她结婚这样的话。”年轻的姑娘们——总是爱笑——就在阳台上——而我则摸黑坐在起居室里等着玛吉回到屋子里,回到我坐的椅子上。我的田径运动员的乏力双腿交叉在一起。在卡西迪家的阳台我还听见别人的声音,是几个男孩子的声音,那是阿特·斯文森,我听说过他——我忌妒了,但是这不过是后来产生的强烈忌妒心的开始而已。我在等着玛吉回屋来吻我,把我们的关系正式确定下来。我这样在等她的时候,我有充分时间回顾我们的恋爱关系;第一晚我们两人跳舞的时候她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搂着她,她似乎很小,很瘦,很黑,身体分量不重,不很神气——只是她从事情另一面生出的奇怪、罕见的悲伤使我注意到了她这个人,仅此而已:她的漂亮容貌……姑娘们都有漂亮的容貌,就连g.j.也没有提起过她……她的女人气质的深邃之波还没有在我心中落定。那是除夕夜——舞会以后我们在寒冷的夜晚一起徒步回家,雪已经停了,冰封的地面上新落下的雪紧密而细软,我们一路朝南洛厄尔区和康科德河岸走去,途经长长的建筑工地发出的燃油火光,仿佛市中心的大街,也像在检阅队伍——星光下屋顶上悄悄地铺下了严霜,零上十度。“至少在阳台上坐一会儿——”我们两人之间有一点小孩子啜泣似的意会,那就是我们要将嘴唇贴在一起,亲吻,即使我们只能在室外亲吻——一想到这里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让我兴奋起来。可是现在,我坐在椅子上干等,而又何必多想何时亲吻,她被我亲吻过了,这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种种的气氛,无论是她的话语,情绪,拥抱,亲吻,嘴唇的触碰,还是今天晚上从椅子背后俯身的亲吻,两个乌溜溜的眼睛悬挂着,通红的两颊可爱地充血,突然间流露的温存就像老鹰展翅从背后护着,伸出双手在两边扶住椅子,就在一刹那之间,令人吃惊地她的一头浓发突然间都落到我的脸上,她的嘴唇轻轻地从上面伸过来,可爱的嘴唇往我嘴里伸了一下,一时间沉浸在一个念头里,想着亲吻,沉浸在祈求中,沉浸在希望中,沉浸在生命之吻中,而生命正当年轻,给冰凉的皮肤送去温暖和叫人眨眼的喜悦——这时候我紧紧抱住她俯下的身子,也只不过是一瞬间,我尽情享受这突如其来的亲吻,然而起初仿佛玩捉迷藏一样让我吃了一惊,所以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谁亲了我,但是现在我知道了,知道了一切,比任何时候都知道得清楚,她风姿绰约,从高处黑暗中降临我身边,我以为高处只有寒冷,然而她沉甸甸的双唇和胸部压迫着我的脖子和我的头部,蓦地从门外给我带来夜的清香,带来她自己在便利店买的廉价香水的香味,还有阵阵令人渴望的她身上汗津津的肉的烘香。

我将她搂抱了很久,在她挣扎着要抬起身来的时候还抱着她。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营造气氛。她爱我。我还觉得我们两个人后来都吓坏了,因为我们的接吻持续了三十五分钟,弄得我们嘴唇肌肉都出现绞痛,疼得无法再吻下去——可是我们是应该这么做的,大家都这么说的,别的孩子,玛吉和别的人在溜冰集会与邮政局最后纳税日集会上,还有在舞会后站在门口,都“搂着脖子亲嘴”,都知道这个做法——不管个人心里有什么想法,也都这样做的——对世界的畏惧,孩子们坚持实行他们认为是成熟的和牢靠的亲吻(既令人好奇又显得像成人)——既不懂得喜悦又不懂对人的尊重——只是到了后来你才学会了把你的头靠在上帝的怀抱里,才相信爱情。在这些无法满足的长时间搂抱亲吻的背后,有强烈的性的冲动,有时候我们的牙齿也顶在一起,唾液一来一往使我们嘴巴发热,嘴唇长疱,出血,龟裂——我们害怕了。

我侧身躺着,一个胳臂搂着她的脖子,手抓住她的肋部,我吮她的嘴唇,她吮我的嘴唇。也有过有趣的紧急关头……要再进一步不可能没有打斗。过后我们就在客厅的黑暗中这样干坐着闲聊,而这时全家都已经睡了,收音机的音量很低。有一夜我听见她的父亲推开厨房的门——我当时一点都不了解从新斯克舍海上弥漫过来的漫天浓雾,漫无边际的暴风雪中的那些可怜的小屋,艰难的工作,在生活底层严寒中的工作,走在地头手提牛奶桶的悲哀男人——每天早晨太阳又是一番新的景象——啊,我爱我的玛吉,我很想得到她,带她回家,在我的余生将她藏在我生命的中心。我到圣女贞德教堂祈祷,感谢她给我的爱;我几乎已经忘记……

就让我来赞美一番我的玛吉。美腿:——连着大腿的膝盖,膝盖富有光泽,牛奶一样白的大腿。双臂:——让我满足的杠杆,让我欣喜的蛇。背:——在天国的中央在梦中陌生的道路上,一看见她的背就会叫我因喜悦而瘫坐在地上。肋骨?——她有融合而圆圆的肋骨就像一个形状匀称的苹果,从她的大腿骨到腰部我看到了起伏的表面。我就像一只迷路的澳大利亚雪雁,在她的脖子里将自己藏起来,寻找她胸部的香气……她不肯满足我的要求,她是一个好姑娘。与她在一起的是可怜的大野猫,虽然几乎比她小一岁,却居心叵测想着她的大腿,不过他不承认有这样的想法,而他在祈祷的时候也不曾说过……这家伙。我从这茫茫世界的黑暗中走来,乘船来,乘公共汽车来,乘飞机来,乘火车来,一路站着,我巨大的黑影掠过田野,我身后是机车头锅炉里通红的火,使得我在这夜的大地上变得力量无穷,就像上帝——但是我从来没有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求过爱,虽然她从此就赢得了我的心。我老盯住她的脸庞;她喜欢我这样盯着她看;真倒霉我当时不知道她爱我——我看不懂她。

“杰克——,”她说道,那是在学校里,自从我上一次见过她以后,在我们谈论了很多关于她整天一起玩的那些孩子之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是中学生娃娃谈论的事,别人的年龄啦,传闻啦,谣言啦,舞会的新闻啦,婚事啦……“杰克,将来跟我结婚吧。”

“对,对,肯定——不会跟别人结婚。”

“肯定没有别的人吗?”

“哦,还会有谁?”我并不爱玛吉嫉妒的那个姑娘波琳。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在一个舞会上,她看到我跟一帮子橄榄球队员在一起,我去参加舞会是因为有招待球员的晚宴,还有一场我想观看的篮球赛,男孩子喜欢的活动——我在一个角落里等舞会结束,跟一个女孩子跳舞那是办不到的,但是我把这个想法掩盖起来了——她就像年轻小伙子梦寐以求的那样,从一个角落里看中了我。她说,“喂,我喜欢你!——你很怕羞,我就喜欢怕羞的人!”然后哆嗦着、令人兴奋地拉着我走向舞池,两只大眼睛盯着我,拉着我与她一起走向舞厅中央,而且很有意思地紧抱着我,借“跳舞”的机会交谈,相互认识——她头发的气味让我觉得难受!回去的时候到了她家的门口,她面向月亮两眼望着我,说道,“如果你不愿吻我,那我就来吻你”,然后打开我刚关上的纱门,给了我一个冰冷的吻——整个晚上我们眼望着对方的嘴谈论过接吻;我们都说我们对这种事不感兴趣——“我是一个好女孩,我相信唔唔——接吻”——颤抖——“不过我的意思是超过这个范围的事都不可发生,”——就像新英格兰的女孩子一样——“不过你的双眼很勾引人,嗨。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女军官舞会[1]上搂着我的腰,我跟你说过吗?”她是个女军官。

“说什么?”

“我有没有叫他把手拿走,你想不想知道——?”

“唔?”

“别傻了,我不跟陌生人说话。”

波琳棕色的头发,蓝眼睛,从她的嘴唇里可以看到晶莹闪烁的星星——她家也住在河的附近,梅里马克河,不过也靠近公路,有一座大桥,大游艺场和橄榄球场——你可以看得到河对岸的工厂。在遇见玛吉之前,我在许多个午后到那里去,与她在雪地里聊天,闲聊接吻。有一个晚上她突然间开门出来吻了我——很放肆!我遇见她的第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无论怎样都能闻到她头发的气味,在我的头发上——这事我还跟虱子说过,我在他的头上闻到了她的气味。这事儿虱子也觉得有趣。当我告诉他前一个晚上我们最后接吻了(晚餐之后跟他一起坐在我的床上,我们这帮人g.j.、斯科蒂、伊迪儿坐在我房间的椅子上,谈论球队的事,我妈妈在厨房里洗碟子,我爸爸在听收音机,)虱子要我像吻波琳一样吻他。我们也这么做了;其他几个人甚至也没有停止他们的讨论。可是现在说到玛吉,事情就不同了——她的吻,那可是一种昂贵的酒,我们亲吻并不多,也不常亲吻——藏在地下——很有限,就像拿破仑白兰地——很快就会完的。什么,爱别的人?不可能。“我爱你,玛吉,”我试图说这样的话,但是也不比g.j.的少男少女爱情好多少。我力图叫她放心,我绝对不会有让她嫉妒的事的,真的。赞扬的话就说到这里——我以后还会说——说玛吉的事——我的嫉妒的萌生,还有接着发生的那些事。

我的心死亡率很高,他们要把我扔进已经被悲痛之犬啃过的洞里,就像病中的教皇,他玩了太多的女孩子,骷髅眼窟窿一样的眼睛里淌着黑色的眼泪。

啊生命,上帝啊——我们再也无法替他们找回鲜花怒放的新斯克舍了!再也没有轻松的午后了!阴影,先辈,他们都已经走过了一九零零年的尘埃,正如塞利纳[2]所说,要寻找二十世纪的新玩意儿——不过依然是有了爱才知道我们是错的,座位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是醉倒的群狼的眼睛。去问疆场上的人吧。

* * *

[1] 1938年12月2日,星期五夜,马萨诸塞州国民警卫队第182步兵旅假洛厄尔纪念会堂举办第二次年度舞会,应邀出席的贵宾有州长、市长及社会各界名流。洛厄尔中学国民警卫队的女军官担任迎宾员。女军官舞会似为虚构。

[2] louisferdinand céline(1894—1961),法国小说家,作品多表现悲观绝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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