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曰，“未几，圣佛罗剌美绥斯上宾，归诸阿施利。吾以此手亲合其榇，入窆室中，坐居以待复活末日之至。美理曼与猛纳达登极为格恩君主。皇后之对佛罗，情极冷酷，虽佛罗事事依违，迄未有效，而二人又止一子，故爱情不久遂漓。且皇后喜胜，其制御佛罗，不异他人。惟吾运则大佳，被以殊宠，为格恩将作大匠，且命长雅萌僧众。
一日，美理曼偶设宴宫中，招佛罗饮，哈太色加旁侍。其人为皇后侍婢之长，亦美妇人，而性傲岸无礼数，久得佛罗恩幸。是日佛罗被酒，公然在度间握其手为戏，哈太色加饮浊醪亦醉，容渐肆，如其常态，惟后佯作不见。哈太色加忽举金尊，牛饮尽其半，遣一奴进后，呼曰，‘举此祝吾姊健康！’此意甚简明，闻者皆解，盖显以佛罗二妻自居，欲与皇后并。美理曼初不欲争佛罗之爱，惟权位则所必争。闻言颦蹙，黑瞳中闪然有光，举杯微近唇次，即置之，随举己杯将答礼，先弄杯于掌中，复伪作自饮状，软语之曰，‘哈太色加婢子，盍亦釂此为答？以吾思汝不久且大于皇后。’言次，宦者已赍金尊至，而此愚人竟误会后意，向后微点首，纤手一挥，举杯已饮。刹那间，即大呼仆桌上而死。时座客皆恐惧失措，嘿不敢声。美理曼则微笑，视玄发之首，仆于几间丛花之上。佛罗狂怒而起，大呼宿卫，令执后。后悉挥退之，冷然微语佛罗曰，‘毋敢触我，龛侎已盥圣油之皇后。否者汝弗得活，恐运且如彼。猛纳达，汝勿忘婚誓。吾为皇后，宁汝之荡妇所得戏弄，以残沥辱吾齿颊，且字吾为姊者乎？汝勿尔，即吾目盲，吾耳未塞也。今彼已处置甚当，汝别择贤后可耳。’
佛罗惧后已久，遂不语。美理曼则晏坐御椅中，自弄胸前金克茀为戏，视人舁尸出，置诸阿施利之庙。众客亦告别欲去，以众情甚惧，未几即尽。惟帝后与予尚在，佛罗怒且怖，自语曰，‘悍妇，吾甚恨当日遇汝之时，乃羡汝美。汝胜我矣，顾戒之，吾终尔主，他日复侵我者，当凭斐犂睡者之灵黜汝，付身刑吏，使褫尔魄，令随汝所杀者以去。’美理曼兀傲答曰，‘佛罗知之，汝若以一指见及者，汝灭亡矣。汝弗能杀我，惟我能御汝。今亦以同誓作证，吾凭斐犂睡者之灵，汝若一手拒我，或芘逆夫者，立死。吾非易欺至是者，以吾有密使，汝弗能见。猛纳达陛下，汝当知吾谙古后泰亚之道术。今听之，汝但为此，他勿更言。汝自向其路，离我弗得相随。吾后也，则吾仍为故后。国中之事，虽云主之由汝，而吾亦执其柄必平。尔后即从此别，以尔畏我，我虽不爱他人，亦不汝爱也。’佛罗心怦然，惧意复返，应曰，‘今如汝言，吾惟恨当初薢茩时耳，吾心欲望之偿，今乃如此。尔后吾曹当异寝分食，惟朝议是偕，以二人之终末一也。美理曼，吾知汝能，汝勿愳谓将杀汝。世间举矛掷天者，恒自中也。赖耶吾仆，汝昔尝证吾侪婚誓，今亦证此离书。美理曼，汝古格恩之皇后，自是不为吾妻。珍重别矣！’言毕，郁勃而去。美理曼目送之曰，‘否，吾不为猛纳达妻，然仍为龛侎之后。噫！我亦倦矣。赖耶视我否运何如者？百事皆备，而爱独无。吾今视百事亦病。吾昔冀权，今已属吾，然权究何物？是犹一杖，吾以之挞浩气，辄随击而合。嗟夫！吾度此不情之时光，身外众生，悉归顽钝。吾信为之疲矣，使有一时之爱，则宁一时而死。将来之事，其或自揭其幕，而示余以时之真相乎？赖耶语我，宁汝胆尚壮，敢为是事耶？’言次，引吾袖，就耳畔作僵语曰，‘厥妇，吾所杀，汝所见者。’余惊曰，‘唉，皇后何言？余所见者……厥妇……如何？呜呼！此举殆甚恶也。’美理曼曰，‘此举甚善，亦甚当。汝应知彼尸肉之寒，为时尚早。吾今有术，能乘彼未寒之前，召其精魂，令语神智。以彼当此时，能了彻未来一切，如阿施利也。’余呼曰，‘后勿尔，是侮圣甚矣。吾辈毋得惊扰死者，惧守护之神且怒。’美理曼曰，‘余必为是。汝怖者勿行，吾将自去。余喜得智慧，故当独获之。设竟以此行死者，当为汝后美理曼书曰，以究厥存，乃获厥实。’余曰，‘否，汝勿独行。余亦略谙道术，或能为汝驱除不若。设汝决构厥凶，则余亦永为汝仆，无敢后耳。’美理曼曰，‘甚善。今夜如国中常例，其尸必致诸宫门之侧阿施利大神庙中，以待灌油者之至。今当乘彼尸体冷逾吾心之前，偕余赴鬼众主翁之宅。’遂入室，裹皂色长袍，同趋阿施利庙。及门次，门者问曰，‘圣阿施利在上，过者何人？其速语！’余曰，‘将作大匠盥圣油之长老赖耶，及他人来。速启户。’门者曰，‘否，户弗能启也。是中有人，毋得惊扰。’余曰，‘谁氏？’曰，‘皇后所杀之女侍。’余曰，‘后今遣人视死者。’门者为一僧，见余旁被面幂之人，瞿然而惊，呼曰，‘赖耶长老，符信何耶？’余鞠躬举御章示之，门乃辟。
余入庙，燃所携小烛，乘微光度外庭。至圣殿幕外，殿中除死人龛间所焚，无得以火入。余遂熄烛，于是龛火荧荧，遽度幙外照。美理曼至，呼曰，‘启户。’余启之，携手俱进。见龛上庋巨燎，室不甚宽大，以此仅丹尼斯神庙之小者，而爝火之光，已不能照及四壁，破决沉暗，即觇画壁神祇，亦朦胧不甚可辨，惟返照龛后阿施利大神之像，明晰如画。神端坐，以希奄黑石为质，周身裹缠尸之帛，戴上界金冠，持圣节，端作钩状，与惩恶之鞭。膝上置白物，状至吓人，即哈太色加裸体之尸，今夕死于皇后之手者。尸首倚神胸次，长发分披两肩，拱手当心，以绳系之。其人虽死，而目光炯然，仍函生气，直视庭户。丹尼斯习俗，凡贵人死，必置此一夜。予见之，觉心际沉沉然，微语后曰，‘汝试视之，一小时前，彼尚荡妇耳，今赖汝力，乃倏被以尊严，超于人间之荣显。汝竟敢召既纵之魂，返诸躯壳宁乎？汝当自思。即竭汝全力，盖不易致。且即使有应，亦虞恐怖之言，吾侪将不胜受也。’后曰，‘不然。吾何惧？吾曾受学，知以何名召傐，翱翔于无妄重庭之闼，复以何术返之。吾何惧？特汝心滋悸者，其离余，使余自作。’余曰，‘否。吾亦受学，理当无去。惟吾意目前之事，殊渎圣耳。’
美理曼不答，举其手向天，色嗒焉如死者之面。余乃引杖作圈，绕两人所立地，围及龛像与膝际之尸。余立其中，作圣咒数四，以辟除是时当集之不祥。美理曼遂出药末少许，撒龛火中，凡三次。每撒辄有火焰一团，随之而起，随起随灭。术中此着尤要，以死者必藉火始现，而死者之三灵，即如乘其一以成形也。当火光融于空中，飞越像顶时，美理曼高呼哈太色加者三，乃曰，‘吾今以大厉之名召汝，哈太色加，吾召汝于重庭之阈，吾召汝于轮回之门，吾召汝于死亡之户。吾以尔我死生之，命汝来自汝所，应吾所问。’言既，寂无应。未几而阿施利神莞尔似笑，膝上之尸，张目厉视空际。余耳语曰，‘凶事之成，易不如是。汝曾受学于恐怖之世界，如汝能之，则使厥词出诸汝口，不尔当返。’美理曼曰，‘否，吾必诵厥词。’乃起至神像之侧，以衣蔽其首，两手坚握哈太色加之足。余见状即踞地，匿面不敢视，以不蔽面且闻厥词者，人且立死。时美理曼乃诵恐怖之词，气息甚微，几不能动一飞羽。其词神，笔弗能述，惟力则无所不达，能启亚门谛死者之聪，诵时声不可闻。而返响所生，如电霆下击，乘雨脚风翼，倏忽掠殿而至，屋山为摇，古寺之基，亦震荡如乘秋风之树叶。随有巨声嚄曰，‘其去幂。汝曹生人，其视汝敢召之惧景。’余去覆首之衣，立而平视，不觉大怖。见环吾杖迹立者，皆群死人，如大野之沙，不可计极，以怪目睇吾二人。是时龛火希微欲绝，而室仍微明，以群鬼与哈太色加之目相映，故为生白。鬼面倏忽转变，无一息之停。其空中面目，经吾曹所视，即复化没，转瞬复生，百变其态，无一同者。时群鬼山积，自屋脊至地，层层而列，如金字塔之坡，景色惨厉。余曾受学，知当死亡集余圈外时，亦惟死可以制惧。因默诵死人主者阿施利尊天之名，以求救护。方余念此不可思议名时，千万鬼面，即俯伏似拜，又如相语，面目变化，愈益神速。余振其气力曰，‘美理曼勿惧，惟善自戒备。’美理曼曰，‘否，吾所惧者，惟觉性之幕已穿。吾以一时间历视众鬼，彼永永近吾道路，而其眼光之窥吾秘虑者，亦永永无间，吾故无惧。’言次，行近圈缘，呼曰，‘问汝曹萨嘑死者之精灵无恙。吾于是中，亦会当占其一席者也。’美理曼进，圈外之鬼，乃恇然而退，相距一步。时众鬼中忽出二腕，黝黑而巨，直攫美理曼，手指攫拿，离其胸者不逾一粟。美理曼稍却而笑曰，‘仇鬼勿尔，汝力未逮，胡能破决此圈？顾今当言正事矣。哈太色加听之，吾今再凭尔我生死之召汝，汝其必至。嗟汝，昔为荡妇而今兹大于皇后之汝。’
于是阿施利膝上之尸，忽别分一身，立于吾前，不异蛇之出蜕，状与哈太色加无辨，举止风貌支体皆同。惟躯壳仍挺卧神膝之上，以立吾前者，仅其佉也。时佉以哈太色加之声言曰，‘汝今召我何为？以汝手而陨吾躯，吾今已非汝侣，胡为见扰？’美理曼曰，‘吾需此耳。汝其为言将来之事，虽众前毋恇，吾诏汝矣。趣言！’佉曰，‘否，美理曼，我弗能也。吾仅为佉，坟墓中之居者耳，为汝所杀哈太色加之尸神。当护视其死，以逮复活，安知将来？汝其自问知者。’后曰，‘汝且旁立勿去。’佉如命。后复呼哈太色加，即闻有拍翅声。见阿施利像上，立一大鸟而人面，即哈太色加之貌，此名为侼。侼言曰，‘汝今召我何为？以汝手而陨吾躯，吾今已非汝侣，汝胡为自下界中曳我来？’美理曼曰，‘吾需此耳。汝其为言将来之事，吾诏汝矣。趣言！’侼曰，‘否，美理曼，我弗能也。吾仅为哈太色加之侼，当飞行自死至生，自生入死，以迄复觉，吾安知将来？汝其自问知者。’后曰，‘汝且止。’侼亦止。美理曼复呼哈太色加应召，膝上死者之睑大启，坟墓中居者暨羽翼之使者，目亦益张。旋闻风声怒号，有火焰之舌至自暗中，飞集哈太色加额上。殿中无数死鬼，齐注目视之。哈太色加乃言，唇绝不动，而有声朗然曰，‘美理曼，汝今召我何为？以汝手而陨吾躯，吾今已非汝侣，胡为见扰，招我自无妄重庭之闼，而返诸下界？’美理曼曰，‘汝傐，吾以是故见召。吾倦现世，欲知未来之情状，而彼睡者之枳舌，告我无语，彼冷者之口亦喑。吾今凭神语，以能启死人之口者强汝，汝其告余。惟汝洞达万象，试示我以何者为余生之负荷。’傐曰，‘爱为汝生之负荷，而死又汝爱之负荷。视哉，有人北来，为汝所爱。当爱之自生度生，迄于万事皆毕而止。汝试自忆卧佛罗榻上所得之觭梦，记取其隐言。美理曼，汝名已盛传于人间世，亦已闻诸亚门谛矣。汝运非恶，汝当得彼于血污悲哀之中。吾言如是，其任余去。’美理曼曰，‘汝言甚善，顾汝勿行。吾今再凭生死之，以神语诏汝。其为言在此世间，余生能得彼人为吾所当爱者耶？’傐曰，‘美理曼，汝当于罪恶狡狯忧悲之中得彼，又将于羞耻嫉妒苦痛之中失之。以汝虽强且美，然终为尤强且美者所得。汝将以身灭为彼人之酬，而心亡为汝运之获。顾此时者，彼女究当避汝，而彼之足迹，则常趁汝而行，亦复趁彼，以彼固汝属二人之有也。逮及一日，汝亦必偿彼女，以术偿术，以恶偿恶。余言如此，任吾行矣。’美理曼曰，‘否，傐，汝毋即行，试示我以余仇之面，并及余爱。’傐曰，‘汝敢三询我，汝良勇哉，顾吾亦当三答。此别而后，吾将遇汝于吾所从来之地，重庭之闼前矣。今试观汝所杀哈太色加之面。’余辈仰视，见面果渐变，其傍之佉与展翼立阿施利顶之侼，两形亦变为美妇人，至于不可言传，如女郎之春睡。又视之，则哈太色加头上忽垂一影，如视其睡状，面为睑甲所蔽，不可见。惟见冠金制双角之兜鍪，而兜上赫然着一青铜之破矛头也。其人擐北人亚圭澥之甲，发垂双肩，美如水仙花萼。时傐以哈太色加之声言曰，‘其认汝仇，并识尔爱。珍重别矣！’言已，声寂，诸光悉褪，火焰之舌，瞥然上冲而去。万亿鬼目，各骇然相顾，互语不已。美理曼痴立良久不语，既而寤，急麾之曰，‘汝侼汝佉，去矣去矣。’人面巨鸟闻言，展翅自去，女形之佉，则行近尸次，倏与复合。地上鬼众，悉瞪目疾视，渐化而灭。美理曼与余，乃复幂面，诵神语，此时语甚高，而返响起于唇际，乃呦呦如耳语。未几殿复动摇，如遇风雨。余侪去幂，则龛火复明，在空虚沉寂中，惟哈太色加之尸，仍卧阿施利膝上，阴森逼人。美理曼力握余臂，颓然语曰，‘今事已了，我甚惧现在之所经，与夫将来所当届。赖耶，汝巴美斯子，其导余返，余弗能矣。’吾遂引之归宫，而心甚不宁，如负重荷。孺子审此，此皇后所以惊心于北来擐甲之人，于双角金胄间，着已折矛头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