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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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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来客是一个少年,身材和我相仿,穿一件暗青色布的薄棉袍子,左臂缠着一块黑布,脚上穿上一双黑纹皮的皮鞋,襟角上扣着一支镀金箍的墨水笔,模样儿像一个学生。

他的年纪在二十二三,长方形的脸儿,皮色苍黑,一副白金边的眼镜,罩着一双小眼,近视的程度似已很深。从他的外表上看,很像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原没有什么可疑之点。

但我仔细观察他的行动,却发现了几种不近情处。

第一,他进门时太觉自莽。

第二,他既受过教育,应有相当的礼貌。但他进门以后、那顶颜色不甚调匀——估量起来至少戴过两年以上——的棕色呢帽,还依旧套在头上,没有除下。

第三,举动更觉奇特。他把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瞅了一瞅,忽而连连点着头。

接着,就把那办公室的门用力推上,并且把门上的小铁闩闩住,仿佛防什么人追踪进来的样子。

这时理桑也像我一般默默地向他端详,并无表示。我从观察上所得的结果,料想这少年一定怀着什么严重的问题,因此影响了他的神经。等到他开口以后,我的料想果真得到的明证。

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把背心贴在门上,似乎还防有人推进门来的样子。他的眼睛仍在我们两人的脸上瞟来瞟去。他的头依旧不住的点动,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咕哈着:“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这位是没先生……这位是包先生!”

他这种模样,在胆小些的人的眼中,也许要把他认做是刚从疯人院中逃出来的人物。

他突然提高了声浪,说到:“霍先生,我妈死了——被人谋杀了!”

他的声浪由高而低,说到“谋杀”二字,忽把他的右手掩在嘴上。他的头颈也缩短了些,两只眼睛却仍灼灼地凝视着霍桑。

霍桑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端重地说:“唉!这事情很严重。请坐下来谈……我还没有请教——”

那少年仍站在门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片子。你们太贵族化了!”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着改口:“唉,对不起,我叫王保盛。在南京中华大学三年级读书。现在我的母亲已被人谋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险!霍先生,你必须给我解决一下。你不能推辞的!你若使推辞,那我一切都完了……霍先生,你能答应我吗?”

我暗忖他的变态的来由,就因着他母亲的被害。如果实在,他倒是一个孝子。

因此,他的种种特异的动作,不但都能可原,而且还引起了我的深切的同情。

我抢着答道:“王先生,你请坐下来。你既然认识我们,应当知道霍先生的为人。你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霍桑缓缓走到那少年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发出一种父亲抚慰孩子般的声音向他说:“你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尽力,这地方更绝对安全,你用不着顾忌什么。来,来,到这里来。”

霍桑拉着他的手臂,送到那只藤椅对面的安乐椅的面前,又扶着他坐下。接着他投去了办公室门上的铁闩,向施桂吩咐了一声,然后回过来,自己也坐到藤椅上去。那少年因着霍桑温婉的语调。似已引起了少许信仰,不过他的忧惧和紧张的神气,和进来时仍没有多大变异。他直僵僵地坐着,他的眼睛仍从眼镜背后钉着霍桑的脸。

“霍先生,你当真能给我妈伸冤吗?”

霍桑仍用温婉的语声当道:“当真,我一定给你尽力。但你现在须定定神,好好地给我谈一谈。”

王保盛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我的慈爱的母亲报仇!——我不能放弃这个责任!不过我现在已做了世界上无亲无友的孤零人了!我一定敌不过他们啊!——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我觉得这少年倒很可敬,在现时代委实不容易多得。我对于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增长起来。

我也慰藉道:“你用不着害怕。你有这样的孝心,我虽没有多大能力i也愿意助你一臂。眼前最切要的,就是你将经过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们。”

那少年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眼眶中包含着晶莹的泪珠,兀自向我点着头,却不说话。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条理的叙述,在事实上大概未必可能。霍桑也感觉到这个困难,便利用提示的方法,唤醒他的回忆。

他瞧着那少年问道:“保盛兄,你听着,你母亲怎样死的?”

王保盛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眼睛,和霍桑的视线相接,却仍不答话。

我又从旁解释道:“你说出来啊,你要人家帮助,不能不说个明白。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忽咬紧牙齿,屏着气说道:“伊是被人谋死的!”

霍桑恒接嘴道:“这个你说过了。现在我要问的,伊的死法怎样?伊可是被毒死的吗?”

王保盛的头不自然地动了一动——这动作起初像是点头,接着又有几分像是摇头,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又道:“不是毒死的吗?那末,可是刀伤的?”

他的答复仍利用他的头部的动作,但这一次却是显明的摇头。

霍桑道:“都不是吗?莫非竟是枪伤?”

王保盛忽像迷梦中醒转来的样子,大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的尸体有什么异状?”

“我不知道!”

“那末,伊的尸体此刻在什么地方?”

“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这一番问答,竟越发使人摸不着头绪。我开始怀疑这少年的神经,也许已到了完全反常的状态。霍桑也皱着双眉,低了头,不再发问,显见他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这时候施桂推开了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福建金漆的茶盘,盘中放着三玻璃杯沸热的浓茶。

尼桑说道:“保盛兄,你且喝一杯热茶,在这椅子上靠一靠。”

那少年果真接受了霍桑的建议,接了茶杯,慢慢地喝着。

我一壁喝茶,一壁暗自私忖,我料想这件事一定是非常幽秘曲折的。但瞧他的精神错乱的状态,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厉害,因此可以联想到这件事所含的恐怖意味。他又说过“他们”和“魔鬼”的字样,又可见这里牵涉的人一定不少。

不过他的说话既然这样子东鳞西爪地没有头绪,眼前若要得到一种有条理的叙述,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室中静了,霍桑喝了一会茶,又向那少年说:“保盛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养养你的精神。你的眼圈儿发黑,显见你昨夜一定失眠,况且你受了这重大的刺激!——”

那少年来客忽抢口道:“霍先生,我昨夜的确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在给我母亲复仇的事情解决以前,我万万睡不着。霍先生,我不能睡!我不能睡!”

“不过你所希望的复仇,也不是一刹那间所能办到的阿。”

“霍先生,你不能推辞!”

“唉,可惜我不是幻术家!”

“霍先生,你方才已应许我了啊。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使我失望!”

这时他的端茶杯的手颤动了,眼眶里包含的泪珠,竟禁不住地从镜片后面迸流出来。

霍桑又温婉地说道:“不错,我果真已应许给你尽力。但第一着,我须知道这一回事的经过的情由,你此刻却不能说话,故而我劝你最好暂时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到这里来商量。”

王保盛喝了最后一口的余条,带着哽咽的语声,接嘴道:“我能说话!我能说话!我现在觉得安心得多了。只要你答应我给我妈复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你!”

“好!我答应你了,假使你母亲当真被人谋死,我一定给你复仇。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王保盛放了茶杯,水汪汪的眼睛合成了缝、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分明霍桑的保证的说话,已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他的神气,果真也振作些了。

“霍先生。你能如此,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

“那末,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问句?”

“能!——能!”

“好,现在我问你,你既然说你母亲的尸体已进了会馆,分明已经棺殓,你自己既没有瞧见死状,你怎能知道你母亲是被人谋害的呢?”

“我相信伊一定是被他们谋死的!”

“相信?唉,原来这事是你料想如此的!”

霍桑的语声之中含着明显的失望意味。我也不禁发生同样的感想。这少年的精神状态,即使不能说已陷于病态,却也不能说十二分健全。那末,他所料想的是否有合乎事实的可能,我委实不敢抱多大希望。但王保盛用一块白纱巾在面颊上抹了一抹,忽而睁大了一双小眼,现出一种坚决的表示。

“霍先生,你不用疑心,我不是疯子!我的话不是凭空说的,都有事实的根据。不过这话我实在不敢出口,说出来责任太大,又怕人把我当做疯子看待。我实在并不疯,现在我可以举事实出来,我相信你们两位先生一定能够信我。”

霍桑仍耐着性子婉言应道:“是的,我们决不当你是疯子,我们都准备信你,你就安安静静地说吧。”

王保盛的精神振作得多了,他这时方才把他头上的那顶半旧的棕色呢帽除了下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又用白巾从眼镜后面抹了抹眼睛,低倒头沉吟了一下,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经过了两分钟以上的静默,才开始报告他的家庭小史。

他虽因着获得了霍桑的同情,精神状态已有显著的进步,故而说话已不像先前那么没头没脑,但说话时心急气喘,程序上还不算怎样清楚。我为经济篇幅起见,特地把他的话,作一种简单的归纳。

他家来来是河南郑州人,在八年以前,合家迁到上海来,住在犁园路润身访第一弄第六号。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屋,并无分租的住户。他的父亲叫做王圳义,是一个贩皮货的商人、在河南时就有一妻一妾,到上海以后也依旧住在一起。训义的正妻刘氏——就是保盛的生母——在结婚后五年,还没有生育,他就另娶了一位偏房,这偏房姓倪,这时年已四十六岁。倪氏过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一个儿子,名叫保荣。又过了四年,刘氏自己忽也生育起来,生下了保盛。

后来倪氏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共兄妹三人。

所以我们这位主顾王保盛,有一个年长五岁的异母生的哥哥保荣,他还有一个异母生的妹妹,名叫保凤,这时伊才十九岁,比保盛小三岁。

三年前,保盛的父亲死了,他们因着留恋上海的繁华,舍不得离开,又因略有积蓄,便住走在上海,不再回郑州去。保盛的生母刘氏,年龄比倪氏高出十岁,故而丈夫死后,家庭间一切的财权,都由刘氏掌管。那侧室倪氏倒也相安无事,三年来并没有什么争执口舌。不过倪氏的儿子保荣。虽是庶出,在年龄上却是长子。据保盛说,保荣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曾进过六个中学,却被开除了三次。他没有擅长的职业,对于各项的赌博,却可算是一个专家。他因着遗产的分析,曾与保盛的生母发生过争执,刘氏因此把保荣的名分提出来给他,又给他娶了一位妻子。但保荣在外面自立门户,不到一年,竟把所分得的财产在赌博上挥霍完尽,他的妻子也跟人家跑了。保荣落魄无依,又染上了嗜毒,景况自然不堪。刘氏看在伊丈夫的分上,重新把他收留回来,又给他把鸦片的嗜好戒掉。这就是王保盛的家庭状况。

王保盛足足费了半个钟头,方始说明了他的家庭状况,他略停一停,便继续说到这疑案问题。

他道:“霍先生,现在我要说到我妈被害的事实了。前天二十二日半夜过后,我在南京学校里接到一张电报,那是我的不长进的哥哥保荣打来的。电报上只有‘大母病故,即归。’六个字。那时我大吃一惊,心里就有些怀疑。我母亲虽然有一气喘病,有时也常发作,但这一次事前既然绝没有发病的消息,怎么凭空里竟会病亡?那时已两点钟相近,夜班火车已来不及了,我只能等到昨天早晨八点钟。越了联运特快回来。……唉……霍先生,你猜猜看,你到家里的时候,瞧见些什么样的景状?”

霍桑不提防他有这一问,但他仍忍着性儿淡淡地回答:“莫非你母亲已经收殓了吗?”

那少年直视着摄桑应道:“是啊、不仅如此。连棺材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他们在我回家以前,已将我母亲的灵稼一早就送到河南会馆去了!”

霍桑的眼光在藤椅边上的空玻璃杯上打了几个旋子,微微点了点头。他答道:“是的,这的确有些出乎常情,但你的姨母可曾说出什么理由。”

王保盛伸手把他的眼镜向鼻梁上端推了一推,连连摇头。“毫无理由!毫无理由!——唉!这一点我不能不先告诉你,我敲门的时候,足足在门口等了五六分钟,那出来开门的,并不是那个多年服侍我母亲的菊香,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江北妈子。客堂中空无一人、除了椅桌杂乱以外,绝不见有办丧事的痕迹。我问那江北妈子,伊只拉块拉块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使我莫名其妙。我还以为电报有什么错误,正要奔到我楼上母亲的房间里去。忽见我姨母从次间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我瞧了一瞧,接着,伊才向我说出一大丰鬼话。那时我自然要查问根由,伊的答话真是可关已极!我追问下去,伊使支吾着说不出了。”

“伊怎样说?”

这少年又定了目光,连连摇头,口中却前南有词,仿佛他先前的神经性的状态,又将一度表现。

“唉。简直毫无理由——伊说——伊说为着节省经济起见,故而一早偷丧。先生,你也知道这里有偷丧的风俗吗?”

我代替霍桑答道:“我知道的,乘着清早悄悄把棺材抬出去,可以免去一切排场的开支,这就叫做偷丧。”

王保盛把眼光凝住着我的脸,抗辩似地答道:“但我母亲还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我知道我母亲有不少金饰,还有一朵珠花,此外还有现款,数目多少我虽不知道,料理伊的丧事,一定有余。但姨母却说完全没有。后来我到楼上去,见我母亲的两只皮箱都已开过,除了夭源皮货号的一张一万五千元的股单,和两个交通银行六千元的存折以外,一切都不在了!”

王保盛说到这里,又果睁睁瞧着压桑,似要等霍桑的断语。霍桑却把眼光凝住在地席上面,似在欣赏从玻璃窗中射进来的秋令的阳光。接着,他摸出纸烟盒来,烧着一支白金龙纸烟缓缓吐吸。

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道:“那末,你的意思可是说你的母亲,就围着夺产而被害的吗?”

王保盛大声道:“当然是谋财害命!霍先生,你也同意了吗?”

霍桑缓缓摇着头,答道:“这还太早。我想如果你姨母真要吞产,为什么不连那股单存折一起吞没呢?”

“那是不能吞没的。那天源的股单,只能支取些红利息金,却不能提本,伊吞没了也没有用。”

“还有银行存折呢?”

“那也是定期的,一个是三年期的二千,一个是五年期的四千,拿去也等于废纸。”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末,你母亲的首饰,一共约有多少,你可也知道吗?”

王保盛又用手推了推眼镜。咬着嘴唇,现出一种疑迟的样子。

“究竟值多少钱,我不知底细,但我听我母亲说过,那一朵珠花已足值手把块钱。此外还有我父亲的贵重皮衣,似乎也少了几件;不过我还没有仔细查过。”

霍桑紧皱着双眉,把纸烟灰弹去了些,低倒了头,忽而静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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