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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霍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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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这一件案子是别开生面的。这可是件凶案吗?是的;但也许不是。我并不是故意发这种模棱两可的论调,实因这案子的性质和发展的步骤。在我的老友霍桑以往的数百件疑案之中,竟可说绝无仅有。这案中处处现着矛盾的事实。

我承认我委实始终陷在这矛盾圈里,没法自拔,并且我也不敢为朋友讳言——霍桑也不许我讳的——像霍桑这样的聪明干练,被矛盾的疑碍一层又一层地包围着,也险些儿跳不出这个圈子!

这是个初秋的早晨,我因着要到市上去买几本书,顺便从公园中绕了一个圈子。秋令的公园景色_的确有显著的变化了。疏疏的村陈,挂着些半绿微黄的叶子,在一阵阵凉风中动荡。围墙上爬满了蔓条,那藤叶的尖上已在开始染红。色彩不一的丛菊,却仍留着露露。把一缕缕的清香播送到空气中去。高茎的芙蓉,也擎着浅排或白色的花苞。

准备渐渐儿舒展。不过那铺地的草茵,已从碧油油的嫩绿变成了黯黯的老翠,仿佛一个青春的少女已到了美人的迟暮境界,不久便兴“两鬓苍苍”之感了;秋天的公园,从一年间的时令上说,果然有显著的变化,但从气候的循环上看,却年年如此,不能说今年的秋天和往年有怎样特殊的不同。可是我一走出公园的门口,跳上了那条素称繁荣的民生路,那光景却真是特殊的不同了!

马路两旁固然还耸立着那些高大的巨厦,那些大公司和大商铺,固然还可以说林林总总,但他们都张着形形色色的“大减价”的旗子,几乎没有一家例外。

在这些大商销的隔邻,却挂着不少以前绝对找不到的“召企?”“召租”的广告片子,但靠着这些“大减价”“大赠送”旗帜的荫蔽,在近视眼的人们一时还瞧不出来。这些旗帜,当真把这条繁盛的马路装点得似乎比往日热闹得多,可是所谓热闹,却只寄托在这些“大赠送”“大减价”的旗子上面。假使你把眼光略略移到下面,瞧瞧那在商铺里进出的顾客,你决不会贸然加上“热闹”的评语。

如果你的神经敏锐些儿,你也许感觉到这些旗子后面,潜伏着一种恐怖,同时也会联想到如果这样子下去,没有补救的方法,这些鲜艳悦目的旗帜,不久也都会变成一方方毫无美术意味的“召盘”或“召租”的广告片子!

我在中华书店里买了一本《社会问题概论》走出来后,重新从公园里穿过,脑子里还是盘旋着那种民生前途的恐怖问题。我低着头从人行道上慢吞吞前进,想到我们在这贴危的年头事事落后,经济的衰颓,更是一天显著一天、大多数人围着失业和生活艰难的驱使,柔驯的趋于投机侥幸和行诈施泥的一途,强悍的铤而走险,干出种种不法的勾当。可是那一班享乐阶级,还是醉生梦死地自顾自纵乐寻欢。而且他们还有天生的奴性,到了这地步,还有勇气自认为舶来品的推销者。他们有钱挥霍,宁可恭恭敬敬孝子顺利、般地送给外人,却不愿和不屑遗留在本国境内,使一般人沾光些儿!我走出了公园,一壁低头缓步,一壁还在寻思这社会上的绝端的矛盾现象,假使没有意外的岔子,我的冥想的神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束拢来。

“包先生,往那里去?”

这呼叫的声浪似发生在我的前面,不禁使我征了一怔,我抬头一瞧,在我前面不到五尺的距离,有一个穿黑绸棉饱和戴黑呢洞盆帽的胖子,正笑嘻嘻地向我走近。这人就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汪银林。

我忙着应道:“银林兄,我刚才买了一本书,现在要回去了。你好早啊。”

汪银林已走到我的面前,很亲热地和我握了握手。——“早?我还没有睡哩。但刚才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在马路上结构小说,那是非常危险的。”

我微微笑了一笑,并不把我的思想的过程告诉他、因为他的回答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问道:“你昨夜没有睡?是不是办什么案子?”

江银杯的肥圆得像皮球似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同时点了点头。

“正是,我们破获了一个大赌窟。”整整地忙了大半夜。

“唉,原来如此!”

汪银林似觉得我的语声中的好奇意味已减到零度。忽又自动地加上一句富于引诱力的说话。

他道:“现在的赌案固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赌案的记载,每天的报上也差不多成了刻板的点缀。不过这件案子却很有趣,我怕有一部分实事。终于不会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我的正在降落的好奇情绪,果真又被他的表示钩住了。我瞧着他发问:“怎样有趣?这里面有什么不能宣布的秘密?”

汪银林淡淡地答道:“那也没有什么。我们一共捉住了七十六个赌客,二十八个是女子。内中有十一个是所谓社会上的交际花,两个是阔老的太太,五个是女学校里的学生。男的方面。大亨更多,——有机关里的课员,大学校的学生,还有几个在上海做寓公的遗老_最想不到的,这赌场的幕后的设计人,却是一个奖国留学生。这些大亨们的神通自然广大,报纸上当然不会把他们的姓名发表出来的。”

我听了他的报告,又暗暗叹了一口气。我还没有答话,江银林又继续说:“那赠窟的位置利设备也可算是非常严密的。赌场的地点,在黄河路一家烟草公司隔邻的地底下面,一共有三条出路,从地面下去,经过了三层曲折方才达到。我们守候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才攻进门去。我又在地窖中间了好几个钟头,弄得头昏脑涨,故而我此刻打算走到公园去松散一下,然后再回去睡。”

“那末,这件案子可曾有流血的事实?”

“我们虽开过几枪,幸亏没有流血。不过事情很险,若不是霍桑先生的指示,我们进这地窖里去,一定还不能这样容易,也决不能这样子一网打尽。”

我作惊异声道:“什么?这件事霍桑也有分?”

汪银林摇头道:“不,我昨天到他窝里去瞧他,顺便告诉他这大赌窟的地点已有了线索,他就告诉我利用女警察混进去做内应的方法。我们如法炮制,果然省了不少麻烦。…唉,我想着了。包先生,你多少时候不见霍先生了?”

“约有两三个星期光景吧。”

“那末,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这几天害着病呢。”

我微微吃了一惊,忙道:“唉,我当真不知道。他客的是什么病呀?”

江银杯的眉峰急而皱缩拢来,显得他对于霍桑的病,有一种真挚的关切。

他答道:“我不很仔细。昨天下午三点钟时,我到他寓里去,他躺在楼上。我问他有什么病,他却轻描淡写他只说身子上觉得懒惫,似乎不愿告诉我的样子。但据我观察,他的左手的举动有些不强,仿佛有什么隐疾。不过他既不愿多说,我也不便问什么底细。我想你应得去瞧瞧他。”

“不错,我在惦念着他。现在我打算立刻就去。”

“好。请你顺便告诉他一声,黄河路的赌窟已破获,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他。”

我在无意之中忽而得到霍桑患病的消息,不禁有些儿吃惊。一星期前,我曾出门过一次,和霍桑已三星期不曾见面。但他如果患病,也应给我一个信息。他怎么秘而不宣?

汪银林还说他有什么隐疾,这话越发蹊跷。况且下午三点钟时,他还躺在床上,那“懒惫”的说法。的确不能使人满意。因为霍桑是天性好动不好静的,他如果没病,决不会在床上消遣。因这一番思索,我的急于要见见霍桑的情绪,越觉得迫切。再不能一刻延迟。

我赶到爱文路七十七号的时候,他的旧仆施桂告诉我霍桑还在楼上。我正要奔上楼去,霍桑忽已听得我的声音,先隔着楼梯向我招呼。“包朗,你在办公室中坐一坐,我立即就来。”

这一着更使我怀疑起来。他为什么不让我上去?不是他当真害了病躺在床上?

但害了病为什么瞒人,并且连我也不例外?这种种都足以增加我的疑团。

他的办公室中,还是数年如一日的老样子。书桌上依旧不很整洁,那张靠窗的藤椅旁边,也照例排列了许多散乱的书籍和报纸。那枚因活尸案而得到的手榴弹,仍赫然供在书桌上面。这时办公室中的窗开着,早晨淡淡的阳光照满了半室,故而壁炉中虽还没有着火。却也觉得暖气融融。

我刚在那张藤椅对面的安乐椅上坐下,烧着了一支纸烟,霍桑也秦基地从楼梯上下来。我留心瞧他进门时的神气,却并不见显著的变异。他穿着一身章华出品的黑色细条花呢的西装,足上皮鞋和颈项间的硬领领带也都非常整齐,仿佛他为避疑起见,故意穿得这样子齐整。因为他向我点头时,他脸上虽带着微笑。可是他的面颊上和眼睛里,的确露着些憔悴的神气。

他先开口道:“包朗,你忙得怎样?你近来写些什么呀?”

我答道:“我不写什么。我曾到汉口去过一次,那是为了一个亲戚的应以。你近来怎么样呀?”

他一墨从书桌上的烟罐中抽出了一支白金龙纸烟,擦着火柴,一壁旋转来向我答话。

“我闲得很,竟像书呆子一般地整天把书本来消遣。”

他竟绝不提起急病。为什么呢?他越是不说,我越觉得有查究的必要。

我道:“你不是才起床吗?”

他在那藤椅上坐下,摇头说道:“不,我的日常的早操已做完回来。今天的报纸也瞧过了。”他说时他的眼光向旁边地板上散开的报纸瞧了一瞧。

他举出这种种反证,分明要掩饰他的有病。我觉得我若要揭穿他的秘密,而且要希望有效,那就不能不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

“霍桑,你不是曾患病吗?”

他呼了一口烟,眼光凝住在我的脸上。一回儿,他的唇角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你要诅咒我?”

“我早知道了!你何必瞒我?”

“谁造的语?你瞧,我是不是一个病夫?”

“那末,昨天你为什么题了一天?这不是你平日的习惯啊。”

地呆了一呆,接着点头应这。“唉,那是汪银林弄的嘴舌。我没有病,你不要信他。我最恨那一班无病装病的人,扭捏作态,看了真是难受!还有人往往把小病自认为大病,这在心理上也有影响。我都是绝对反对的。我认为历史上的那些多愁多病的典型美人和才子,现时代都应打倒了!”

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你的议论果然是很积极而合乎时代性的。不过有病而讳病,那也许过度积极些了吧?”

霍桑点头道:“不过我并没有病,何尝讳病?”

“但你昨天为什么躺了一天呢?”

“那是偶然的。前夜里我在确一本英国河勃克的《奇案纪闻》,看得出神忘了时刻,直到上午三点钟才睡。昨天早晨我又照例一早出去散步,回来时就有些头痛,所以在午饭过后,便睡下去休息。汪银林来时,我懒得下楼,请他到楼上去谈,他就认为我有病。你想这可能算得病?”

我暗忖他的理由虽也说得动听,但据江银林告诉我,他觉得霍桑的手臂不强,似有什么隐疾,现在霍桑却绝不提起。莫非江银林的观察错误?这对我的眼光不禁自然而然地注射到霍桑的左臂上去。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但他的左手动作很少,的确有些不自然的表现。

我突然问道:“霍桑,你的左臂怎样?——”我的问询还没有说完,霍桑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身子分明也在微微震动。他的头猛然旋了转来,眼光在我脸上凝视了一下,额骨上略略泛出一丝红色。我倒反觉得有些不安。分明霍桑有什么秘密,被我无意间揭穿了!

他呼了一口烟,恢复了他的镇静的神气,缓缓说道:“唉,我想不到汪银林的眼力,竟到这样子惊人的进步。包朗,这的确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此刻却给你揭穿了。不过你用不着向我抱歉的。”他立起身来,走到书桌面前,把纸烟放在烟灰盆的边上,随即将他身上的那件立色花呢短褂脱了下来。他又将白衬衫的左袖口的纽子解开,将里面的一件锦纶内衣的袖子向上卷起。

他把左臂送到我的面前,说道:“包朗,你索性瞧瞧仔细。”

我依旧处在不安状态之中。因为霍桑的面容和声调,都显得非常严冷。我见他的左臂的近肘骨的部分,贴着一小块棉花。外面用橡皮胶粘住。分明里面掩护着什么伤痕。

我低声问道:“你受过伤?”

霍桑点点头,沉着脸地缓缓将内衣的袖子重新舒展下来。

我又道:“什么伤?刀伤?还是—一”

霍桑接嘴道:“那是手枪伤的。”

唉,霍桑竟受过枪伤,我却丝毫不知!而且他又明明守着秘密!这事实怎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你怎样会受枪伤?莫非作新近曾经历过剧烈的案子?”

霍桑忽又紧绷着双眉,摇了摇头。他将短褂穿上,重新坐到藤椅上面去。

“这是一件小小不幸的事,说出来也有些惭愧,故而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不料昨天江银杯来,竟被他瞧破。今天我的手臂已经松得多了。若不是汪银林告诉你,我想你未必瞧得出。对不对?”

我点头应道:“是的,但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什么仇人?”

霍桑又摇头道:“也不是。事情是很简单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了。在上星期二,九月中五日的清早。我照常出去散步,走到柳荫路的转角,忽瞧见一件意外事情。我一时不忍,冒险上前去干涉,就受着了一粒枪弹报酬。”

“什么事?”

“那是一幕绑票的把戏。那时我见转角上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一个中年的文件领着,从柳荫路松柏里出来。不料弄回有两个绑票匪伏着,突然上前抢夺那孩子,那女仆便大声呼叫、正在这时,我恰巧走到转角。那时我身上并不曾携带武器,但在这紧急关头,我也不顾利害,便凑到那匪徒的背后,用力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举。那人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的手顿时松了。还有一个匪徒,一见这种情状,也立即放手,先自拔脚飞逃。那被击的一匪旋转来向我瞧瞧,也急忙逃到停着的汽车前去。我当时正在自己庆幸,这样一件危险的勾当,竟想不到如此容易、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骤然间一声枪响,那子弹早已飞到我的面前。原来那匪徒在开车的当地。从车厢中发了一枪,目的是在报仇出出气的。幸亏我的身子偏向一面,并不直对汽车。那枪弹只在我左臂擦过,伤了些肌肉和破裂了几根小血管。否则,我此刻也许不能见老朋友的面了。”

他说了这番话,脸色依旧沉着,仿佛对这件事,他绝不愿回忆的样子。

我顿了一顿,又遭:“那匪徒当时就乘汽车逃走了?”

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他仍自顾自的吸烟。

我这:“你可曾瞧清那汽车的号数?”

霍桑忽放了纸烟,向我谛视了一会。

“这又何必追究?那孩子当时既安全无恙,我也只受了微伤。况且这班人所以铤而走险,或许也是因着生活的压迫。因此,我故意把这一页小小的不幸史轻轻翻过,不愿意再多生枝节。况且——”他说到这里,忽公然而止,把身子靠藤椅的背继续吸烟。

我等不耐,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呀?”

霍桑皱着眉毛,答道:“这回事也不能不算是我的失着。当时我委实太轻意疏忽了。”

这里面确含有一种“骄必败”的教训。总而言之,这一页不幸史,也就是我的失败史。

我所以不愿提起,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末,那孩子是哪一家的,你可曾查明?”

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我道:“这也有查问的必要吗?我从中干涉,完全是为了尽一个市民应有的义务。我既不想报酬,又何必去调查这孩子姓张姓李?老实告诉你,连这手臂上的枪伤,也是我自己回来包扎的。我在这件事上牺牲了一件哗叽短捞,却换得了‘轻教必夜’的教训,此外便绝对不值回忆和称道。现在我问你,你什么时候遇见江银林的?他的赌宏案结束了没有?”

我答道:“我刚才在公园外面遇见他的。他说那黄河路的赌徽日照了你的计划胜利了。他本叫我通知你一声,停一会他自己会来报告你。我觉得这件赌案足以暴露社会的病态和教育的失败,并且——”

霍桑突的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停着目光向外面倾听,接着,他丢了烟尾,向我摇了摇手。

他低声道:“外面有什么陌生人来哩。你不听得施桂正在向他要名片吗?”

我定神一听,门口果真有一种粮难声音。施桂在向来客要名片,那来客却似拒绝不给,因此,才引起了争执。不多一会,郑争执的声浪,跟着难乱的脚步声,直送到霍桑办公室的门外。转瞬间,那来客竟毫无礼貌地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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