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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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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甘接着说:“克拉帕龙白天在外面安排,布置,找门道;晚上还抓紧时间做事。这般有本事的人过的生活都莫名其妙,怪得很。别看他自由散漫,他照样达到目的。我亲眼看着他叫咱们的卖主一个一个的让步。当初有的人不愿意,有的心里疑疑惑惑,克拉帕龙耍弄他们,天天去看他们,跟他们纠缠不清,终于把地产弄来了。”

克拉帕龙是这个故事中最离奇的角色,是出面支配赛查今后命运的人物。他人还没出场,先传来一阵酒鬼所特有的勃噜——勃噜的怪声音。花粉商听了,赶到黑洞洞的小楼梯上吩咐拉盖关店门,同时向克拉帕龙道歉,表示在饭间里接待他不恭得很。

克拉帕龙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这儿正好啃菜根……哦,我的意思是说,谈生意经。”

虽然罗甘用花言巧语解释过了,态度文雅的拉贡夫妇,冷眼旁观的皮勒罗,还有赛查丽纳和她的母亲,对这个冒充的大银行家一开场都印象不大好。

他是掮客出身,年纪大概有二十八,头发脱得精光,戴着一副烫成螺旋形的假头发。这个款式照例要有少女般的娇嫩,凝脂般的皮肤,妩媚动人的女性的风度才配得上;克拉帕龙戴上这假头发,越发显出他的丑恶,那张长满小肉刺的土红脸一团虚火,活象赶班车的马夫。未老先衰的皱纹,一道道象滚边一般沟槽很深的肉裥,扯动起来好不难看,说明他生活糜烂,一口牙齿都坏了,粗糙的皮肤布满着小黑点,也是他荒唐胡闹的结果。克拉帕龙的神气颇象外省戏班里的跑龙套,什么角色都能演,脸上已经涂不上胭脂,疲乏的身体快支持不住了,厚嘴唇象涂了一层面粉;可是油嘴滑舌,即使喝醉了也口角俏皮。看起人来,眼睛非常放肆,举动更不知检点。他灌饱了杂合酒,脸上老是醉醺醺的,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做生意的正经样儿。他直要指手划脚的学了半天,才勉强学会一副冒充阔佬的功架。杜·蒂耶好比一个剧团经理不放心初次登台的主角,亲自监督克拉帕龙穿衣打扮,深怕他生活放荡,下流极了,在装做银行家的时候忽然露出马脚来。

他吩咐道:“你越少开口越好。银行家从来不多说话;他只管行动,思索,考虑,听着人家,掂斤估量。所以要装得象,就不能说话,顶多只说一些不关痛痒的话。你那快活的疯疯癫癫的眼神得收起来,目光要严肃,呆一点倒不要紧。提到政治,你得站在政府一边,说些空话,好比:预算庞大呀;各党各派不可能妥协呀;自由党人是危险分子呀;无论什么摩擦,波旁王室都应当避免呀;自由党的主张只是利害相关的集团用的幌子呀;波旁家正在替我们安排一个繁荣的时代,尽管你不喜欢,也得支持现政府呀;法国已经有相当的政治经验呀;诸如此类。别看见桌子就懒洋洋的伏在上面,别忘了你得保持百万富翁的尊严。吸鼻烟不能象残废军人那样;回答人家的话,最好先把鼻烟壶拿在手里玩玩,瞧瞧自己的脚,望望天花板;总之要装做思想深刻。还有你那乱动东西的坏习惯,非改掉不可。在交际场中,银行家应当懒得动弹。不是吗?你通宵没有睡觉,被数目字搅得头昏脑涨,办一桩事业不知要凑集多少条件!花多少功夫研究!你尤其要表示对生意怨声载道,说做买卖又吃力,又麻烦,又棘手。说话不要越出这范围,别提到什么专门的问题。吃饭之前,别哼你那些贝朗瑞1的小调,酒不能喝太多。喝醉了,你的前途就完啦。反正罗甘会管着你的。你这回要去见一般道学先生,都是挺规矩的布尔乔亚,别把你那套下等酒店的论调吓了他们。”

1贝朗瑞(1780—1857),法国歌谣作家。

这篇训话给夏尔·克拉帕龙精神上的影响,和他的新衣服对他身体的影响不相上下。他原是一个满不在乎的乐天派,跟谁都合得来;穿惯乱七八糟的舒服衣衫,身体裹在里头,和他的思想在谈吐中一样无拘无束。如今刚穿上裁缝误了时间送来的新衣服,身体直僵僵的象根柱子;他既担心自己的说话,又担心自己的动作:一只手向什么瓶子匣子冒冒失失的伸出去又缩回来,一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使皮勒罗只觉得他矛盾得可笑。他的通红的脸,乱蓬蓬的螺旋形的假头发,和他的衣着全不相称;他的思想也老是和他的说话打架。但是这些接二连三的矛盾,那般忠厚的布尔乔亚还当做是事情太忙,心不在焉的缘故。

罗甘说:“他做的事业才多呢。”

拉贡太太对赛查丽纳说:“事业并没给他多少教育。”

罗甘听了,急忙把手指放在嘴上,低下头去告诉拉贡太太:“他又有钱又能干,做生意又非常规矩。”

皮勒罗对拉贡道:“看在他这些长处份上,有些地方自然不必计较了。”

罗甘道:“咱们就在饭前把合同念了吧,好在没有外人。”

拉贡太太,赛查丽纳和康斯坦斯一齐走开;皮勒罗,拉贡,赛查,罗甘和克拉帕龙,听亚历山大·克罗塔念合同。合同上写明赛查拿神庙街的工场和地基作抵押,出一张四万法郎的借据给罗甘的一个主顾。他把皮勒罗的银行支票交给罗甘;另外拿出二万法郎证券和开着克拉帕龙抬头的十四万法郎期票,但克拉帕龙不出收据。

克拉帕龙说:“我用不着出收据给你;你们的一份由你向罗甘先生负责,我们的一份归我们负责。卖主将来向罗甘先生收钱,我只凭你的十四万法郎票据替你凑足股款。”

皮勒罗说:“对。”

克拉帕龙说:“那么请太太们回来吧,她们走开了,咱们冷得很。”他看了看罗甘的脸色,不知道这句笑话是不是说得过分了。

他叫了一声:“太太们!……”又挺着身子望着皮罗托说:

“噢!那位小姐想必是令爱吧?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经过你提炼的玫瑰花都给她比下去了,也许就因为你提炼了玫瑰花……”

罗甘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真的,我肚子饿了。”

皮罗托说:“那就吃饭吧。”

克拉帕龙鼓起脖子说:“咱们这顿饭也是经过公证的了。”

皮勒罗有心坐在克拉帕龙旁边,问道:“先生买卖做得很多吗?”

银行家回答:“太多了,全是整批整批的;可是买卖真难做,真棘手。比如运河吧,哎!那些运河啊!我们为了运河忙成怎样,你才想不到呢。那也是当然的。政府要开运河。你知道,各省各府都需要运河,那跟各行各业都有关系。帕斯卡尔说过:‘江河是活动的路。’所以我们要开辟市场。市场要有地基,因为不知要挑多少土;挑土是穷人的事;因此要发公债,公债归根结底是还给穷人的!伏尔泰说过:‘河道,胡说霸道,穷人的生财之道!’1可是政府有工程师指导,不容易叫它上当,除非你和工程师串通;因为国会!……噢!先生,国会老跟我们为难,不肯考虑财政所牵涉到的政治问题。双方都不怀好意。你相信么?凯勒弟兄,呃,我是说国会议员弗朗索瓦·凯勒,他为了公债问题、运河问题,攻击政府。我们在他家里等着,那好家伙回来看到我们的计划对他有利,还得和他刚才臭骂过的政府妥协。议员的利益和金融家的利益发生冲突,我们夹在中间两面受敌。现在你可明白生意多么难做了,每个人都要给他满足,职员、议员、清客、大臣……”

1这句话是克拉帕龙信口胡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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