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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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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罗托发财有了把握,不由得脸上很得意;伙计们也注意到了,互相递着眼色。他们看着老板和出纳穿扮齐整,坐着马车出去,已经想入非非的编了许多故事。赛查和昂赛末两人心照不宣的眼风表示彼此都很满意,包比诺还满怀希望的对赛查丽纳瞅了两回,可见铺子里的确发生了大事情,伙计们猜得不错。在那种忙乱而闭塞的生活中间,只要一点儿小事就会引起大家兴趣,好比犯人特别留意监狱里的动静。赛查摆着一副俨然的神气,太太却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这就说明他们又要办什么新事业了。要不然,赛查太太一定会心满意足,因为当天的收入出乎意料的到了六千法郎,有些客户来付了几笔过期的账;而她平时看到门市生意好就高兴的。

饭间和厨房都在底层和二楼之间的中层,从前是赛查夫妻俩的卧房;他们在这儿度过蜜月,所以饭间的格局象一间小客厅。厨房靠一个小天井取光,和饭间隔着一条过道;通往底层后间的楼梯就在过道里。吃晚饭的时候,铺子叫心腹小厮拉盖看守;上了饭后点心,伙计们先下楼,让赛查和他老婆女儿在火炉旁边继续吃饭。这习惯还是拉贡夫妇传下来的,他们的老规矩素来严格,东家与伙计距离很大,象从前师傅跟徒弟一样。伙计们走开了,赛查便坐到壁炉旁边的大靠椅上,由赛查丽纳或是康斯坦斯替他料理咖啡。那时他就把白天的琐碎事儿告诉太太听,或者是城里的见闻,或者是神庙街工场里的情形和制造方面的困难。

那天伙计们一下楼,赛查就说:“太太,今天是咱们一生中最重大的日子了!榛子买下了,水压机明儿开动了,地皮生意也成交了。哪,这张支票你收起来,”他把皮勒罗的票子递给太太。“屋子决定改装,咱们住家要扩充了。啊!我在巴塔沃大院遇到的一个人才怪呢。”

他讲了莫利讷的事。

他正在高谈阔论,说到兴头上,太太忽然插嘴道:“我看你已经背了二十万法郎的债!”

“是啊,太太,”花粉商故意装着情虚胆怯的样子。“怎么还得清呢,我的天哪?玛德莱娜的地产不能算在账上,虽则将来是巴黎最热闹的区域。”

“对,赛查,要等将来呢!”

他继续开玩笑,说道:“唉!我八分之三的股份要六年以后才值到一百万。眼前的二十万怎么付呢?”赛查作了一个惊慌的手势。——“嗨,告诉你,就用这个来付!”他从袋里掏出一个向玛杜太太要来,当作宝贝一般藏着的榛子。他用两个手指夹着榛子给赛查丽纳和康斯坦斯看。康斯坦斯一声不响,赛查丽纳却诧异得不得了,一边替父亲倒咖啡一边说:“啊!爸爸,你这是说笑话吧?”

花粉商和伙计们一样在饭桌上留意到包比诺投向赛查丽纳的眼风,起了疑心,想借此机会弄个明白,便道:

“哎,孩子,这榛子叫咱们家里起了大大的变化。从今晚起,屋子里要少一个人了。”

赛查丽纳望着父亲,神气仿佛说:“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父亲又补上一句:“包比诺要走了。”

赛查看人固然没有什么眼光,他最后一句话也是为一面试探女儿,一面宣布包比诺公司成立而说的;但因为爱女儿,看到她面上和额上泛起红晕,连眼睛都红起来,终于低下头去,他也猜到女儿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感情,以为赛查丽纳和包比诺私下讲过什么话了。其实并不。两个孩子跟所有胆怯的情人一样,一句话没说就心心相印了。

有些伦理学家认为,除了母爱之外,两性的爱是最不由自主,最没有利害观念,最没有心计的。这个见解真是荒谬绝伦。即使大部分人不知道爱情怎么发生,但是一切生理上精神上的好感,仍然从头脑,感情,或是本能的计算出发的。男女之爱主要是一种自私的感情,而自私就是斤斤较量的计算。一般人只注意结果,看到象赛查丽纳那样的漂亮姑娘,竟会爱上一个又是瘸腿又是红头发的穷小子,第一个印象可能觉得不大现实,或是太离奇了。然而这的确合乎布尔乔亚在感情方面打的算盘。明白了这一点,那些老是令人奇怪的婚姻,例如个子高大的美女嫁了一个矮小的丈夫,漂亮哥儿娶了一个矮小丑陋的老婆等等,也可以得到解释了。凡是体格有缺陷的,不论是拐脚,是瘸腿,是各种各样的驼背,或者长得奇丑无比,或者满面酒瘢,或者长着白癜疯,或者有罗甘那样的毛病,或者有了父母没法控制的任何一种残废,他只有两条路好走:不是叫人害怕,就是和善得不得了;他不能象大多数人那样在中间摇摆不定。走第一条路的有能人,有天才,有强者;因为只有无恶不作才能使人恐怖,只有天才才能使人尊敬,只有聪明绝顶才能使人惧怕。走第二条路的却叫人疼爱,特别能适应女性的专横,比长相完全的男人更懂得爱。

管教昂赛末的都是些德行高尚的人,无论是当法官的包比诺叔叔还是拉贡他们,——这夫妻俩在体面的布尔乔亚里头也算得上是模范。再加小包比诺天真朴实,信仰宗教,生理上那点儿小小的缺陷早已由完美的品性给补偿了。年轻人有了这些优点,格外显得可爱。康斯坦斯和赛查时常当着女儿称赞昂赛末。两个开店的虽则头脑狭窄,却是胸襟宽大,很懂得一个人的心地。他们的称赞引起女儿的共鸣;她尽管天真,在昂赛末纯洁的眼睛里也看出有股强烈的热情。女人看见男人对自己锺情总是得意的,不管这男的年龄如何,地位如何,长相如何。何况小包比诺比一个漂亮哥儿更有理由爱一个女人。倘若是个美女,他到老都会发疯般的爱她,用热情来培养自己的野心,千辛万苦的为妻子谋幸福,奉她为一家之主,甘心情愿的听她支配。这就是赛查丽纳不由自主所想到的,也许想得没有这样露骨。她已经远远的看到爱情的果实,比来比去的思索过了:母亲的幸福摆在面前,自己的期望也不过如此;她的本能告诉她,昂赛末就是第二个赛查,不过象她一样受了教育,多经过些琢磨而已。她的理想是包比诺将来能当上区长,她自己在本区的教堂里替穷人募捐,跟现在母亲在圣罗克教堂里一样。临了,她竟不觉得包比诺的左腿和右腿有什么不同了,可能还会说:“他瘸腿吗?”她喜欢那对一清如水的眼珠,往往有心瞅他一下,让他眼睛里冒出一道纯洁的火焰,然后神态抑郁的把眼睛低下去。罗甘的首席帮办,亚历山大·克罗塔的谈吐庸俗,赛查丽纳先就受不了;他在公事场中混惯了,不免少年老成,有种半玩世半随和的神气,赛查丽纳觉得更可厌。相反,包比诺的沉默却表示他性情和顺;赛查丽纳最喜欢看他听着无聊的俗套露出一副凄凉的笑容;引起他微笑的那些废话,赛查丽纳也一向厌恶,所以他们俩是一同微笑,或者是一同感到难受的。昂赛末虽则在这些地方高人一等,干起活来照样抢在前面,赛查丽纳就赏识他这股不怕辛苦的干劲。她知道尽管伙计们都说:“赛查丽纳将来是嫁给罗甘的帮办的,”那又穷,又瘸腿,又是红头发的昂赛末,却始终存着向她求婚的念头。本来嘛,一个人抱的希望越大,越显出他的痴情。

赛查丽纳装着满不在乎的神气问父亲:“他上哪儿去呢?”

皮罗托道:“他要在五钻石街自立门户了!我相信,靠着上帝保佑……”

老婆和女儿都没有听懂他这句惊叹的话。

皮罗托碰到难题,往往象虫蚁遇到障碍物似的东撞一下,西撞一下。他把话扯开去了,打算以后再和老婆谈赛查丽纳的事。

他对康斯坦斯说:“你对罗甘的意见和担心,我告诉了你叔叔,他听着笑了。”

康斯坦斯叫道:“咱们俩说的话,你不应该告诉别人。可怜的罗甘也许是世界上最老实的男人,他已经五十八了,大概不会再想……”

她看见赛查丽纳留神听着,便突然停住,朝赛查睒了睒眼睛。

皮罗托道:“那么我决定入股是不错的了。”

她答道:“你本来是当家的嘛。”

她要是赞成丈夫的计划,说的总是这句话。赛查抓着他女人的手,亲了亲她的额角。

接着他下楼对伙计们嚷道:“喂,十点钟收市。今天夜里大家出把力,把二层楼的家具搬上三楼。咱们要象俗话说的,把小瓶放在大瓶里,让建筑师明天舒舒泰泰的动手。”他没看见包比诺,便道:“怎么!包比诺没请假就出去啦?啊,他不睡这儿了,我忘了。”又暗暗想道:“他不是去把沃克兰先生的话记下来,准是租店房去了。”

两个伙计和拉盖都站在赛莱斯坦后面,赛莱斯坦代表大家说道:“我们知道为什么要搬东西;我们要向先生道喜,你的荣誉也是我们的光彩……包比诺说先生……”

“哎,孩子们,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给了我勋章。所以我想请一次客,不但为了领土解放,还为了庆祝我的受勋。王上给我恩典,赏我勋章,大概因为我当过商务裁判,共和四年正月十三还为了保卫王家打过仗,就象你们现在的年纪,在圣罗克的石级上被那个自称皇帝的拿破仑打伤了!我伤在大腿上,还是拉贡太太给包扎的。所以你们应当有勇气,将来一定会得到酬报。不是吗,孩子们,吃苦不是白吃的。”

赛莱斯坦道:“以后不会再有巷战了。”

“可是不能不存着希望。”赛查又接下去对伙计们演说了一番,末了请大家一齐参加跳舞会。

拉盖,维吉妮和三个伙计一听有跳舞会,都上了劲,手脚轻健象卖技的一样。他们在楼梯上搬东西,上上下下,什么都没砸破,什么都没摔倒。清早两点,全部搬完了。赛查夫妻睡在三楼上。包比诺的房间给赛莱斯坦和二伙计住了。四层楼上暂时堆着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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