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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没有出来,船就起航了,托马斯·赫德森还顺着来时的航道驶去,那真像一条开出的水道,两边都是灰色的沙洲,在浅水下看得一清二楚。等到太阳出来,船也已经出了这条浅滩间的夹道。他于是就改向正北驶去,好闯出外边一圈的危岩暗礁,进入深海。这样走要比走近岸多花点儿时间,但是要安全多了。

太阳出来以后,就没有一丝风了,海面上也起伏不大,看不到海水拍击礁岩激起的浪花。他知道今天一定又是又闷又热,到下午该又要起风暴了。

他的副手上来,朝四外望了望,然后就对着陆地的方向细细观察起来,从这头一直看到那头,那头的远处露出了灯塔高高的丑陋身影。

“我们要是靠里边走的话,也不用费这么些事,或许早就赶上他们了。”

“这我知道,”托马斯·赫德森说。“不过我考虑还是这样比较稳当些。”

“今天的天气又跟昨天一个样。可热得还要厉害。”

“他们的船走起来不会怎么快的。”

“哪能快得了呵。比如这会儿没有风,他们大概就只好停在什么地方,走不了了。你打算到灯塔上去查问一下他们有没有穿帕雷东岛和科科岛之间的夹缝走,是不是?”

“对。”

“那让我上去好了。那个看灯塔的人我认识。你只消到小岛的尖尖上近岸下锚就可以。我上去用不了一会儿就回来,”安东尼奥说。

“我看连锚都不用下。”

“船上有的是精壮汉子,起个锚又有什么麻烦的?”

“阿拉和威利要是已经吃过饭了,你就叫他们上来。按说呢,这儿离灯塔那么近,是不会有什么情况的,何况迎着太阳瞭望,也根本连个屁都别想看得见。不过你还是叫乔治和亨利也一起上来。我们还是照规矩办。”

“可别忘了哟,汤姆,这一带的暗礁一直要延伸到深海里呢。”

“忘不了,再说我也都看得见。”

“茶喝凉的?”

“好,谢谢。顺便带一份三明治。你先叫值班的人上来。”

“马上就来。茶我一会儿也让人给送来。回头就要上岸,我得去准备准备了。”

“跟灯塔里的人说话可得注意着点哪。”

“所以我这才要自己去。”

“还少不得要编些鬼话打打掩护。上灯塔嘛,总得有个理由才行。”

“对,”他的副手说。“就说我们有些东西可以送给他们灯塔上用好了。”

值班瞭望的四个人上了驾驶台,按老位置各就各位。亨利问道:“你看见了什么没有,汤姆?”

“看见一只海龟,头顶上有只海鸥绕着直打转。我还以为那海鸥要在海龟背上停下,可它就是不下来。”

“mi capitán[西班牙语:我的船长。],”乔治叫了他一声。这个巴斯克人个子比阿拉还高,一副优秀运动员的体格,又是个出色的水手,不过在好些方面却远不如阿拉那么能干。

“mi señor obispo[西班牙语:我的主教大人。],”托马斯·赫德森也还了他一句。

“好,你要这么叫就这么叫吧,汤姆,”乔治说。“我想请问,我要是见到了好大好大的潜水艇,是不是就叫你呀?”

“要是你见到的有你上回见到的那么大,你也用不到再叫谁了。”

“我晚上总是梦见那艘潜水艇,”乔治说。

“你别提那艘潜水艇了,”威利说。“我才刚吃了早饭呢。”

“那回我们跟它一碰头,我就觉得自己的cojones[西班牙语:睾丸。]像电梯一样,猛一下子都升上来了,”阿拉说。“说真个的,你当时倒是怎么个感觉啊,汤姆?”

“心里直发毛。”

“我可是眼睁睁看着它出水的,”阿拉说。“后来只听见亨利咕了一声:‘哎呀,来了艘航空母舰啦,汤姆。’”

“看上去是真像一艘航空母舰,”亨利说。“我情不自禁脱口就说出来了。至今我还有这么个感觉呢。”

“我这辈子可就叫它给害苦啦,”威利说。“打这以后,我就跟从前再也不一样了。我是不想再干这海上的营生了,我要掏得出五分钱,早就不干了。”

“给,”亨利说。“给你两毛钱,到大帕雷东岛你就下船吧。扣掉五分钱,还多出一毛五呢。”

“钱我不要,我只想改行。”

“你真想改行?”亨利问他。自从最近两次回哈瓦那休整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就一直有个不小的疙瘩。

“你听着,摆阔的大爷,”威利说。“我们可不是来打潜水艇的,要不,你不先偷偷灌一杯壮壮胆,也不见得就敢上来。我们不过是在追杀几个德国佬,他们坐的不过是一条平平浅浅又没多少遮盖的小船。这么点任务嘛,连你这么块料子也是应该干得了的。”

“得了,你还是把这两毛钱拿着吧,”亨利说。“不定哪天你用得着的。”

“去你的——”

“你们两个别吵啦。听见没有,别吵啦!”托马斯·赫德森喝了一声,眼睛直盯着他们俩。

“对不起,我错了,汤姆,”亨利说。

“我不觉得有什么错,”威利说。“不过我还是向你道歉。”

“你瞧,汤姆,”阿拉说。“近正横方向出现海岸。”

“那是海水刚退下去露出的礁石,”托马斯·赫德森说。“照海图上看,海岸的位置还要往东。”

“不,你再看远些,我说的是约莫半英里以外。”

“那是个人,不是在捕龙虾就是在网鱼。”

“你看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跟他说个话?”

“他是从灯塔上下来的,回头安东尼奥反正要到灯塔上去跟他们谈谈。”

“鱼上钩了!鱼上钩了!”这叫喊的是他的副手。亨利一听便求他说:“我去帮着把鱼抓上来好不好,汤姆?”

“好。那你就叫吉尔上来吧。”

亨利下去了。不大一会儿,只见嘣的一下,那鱼便直蹿起来,一看是条鱼。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只听见安东尼奥一边在那里嘟囔,一边拿了手钩就去钩鱼,紧接着又听见了棍子把鱼头打得劈劈啪啪直响。托马斯·赫德森以为那鱼还会给扔回海里去,所以就瞅着船后的水面上,只等水声泼剌一响,好看看清楚这鱼到底有多大。可是泼剌的水声始终没有听到,他想起来了:这一带沿海的鱼是可以吃得的,估计安东尼奥是要了这鱼,好做个人情送给灯塔上的人。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两条嗓子忽然一齐喊了起来:“又有鱼上钩了!”这一回鱼没有蹿出水面,倒是听见钓线咝咝咝一个劲儿往外放。他就把船再往深海里开出去点儿,把两台发动机都减了速。钓线还在不断往外放,他就索性关了一台机器,把船头向着鱼儿转过四十五度。

“是条刺鲅鱼!”他的副手喊了起来。“好大哟。”

亨利收线拉鱼,大家往船后的海水里看去,见那鱼儿身子好长,嘴尖得出奇,尽管这一带深海的海水是蓝蓝的,那鱼儿的一身条纹看来却还是那么清晰。就在手钩快要把它钩到时,那鱼儿却一扭头,又飞快地往深水里一钻,你连眼睛都还没有来得及眨一眨,它早就在清澈的海水里钻得看不见了。

“这种鱼就有这么一手,会一头往下直钻,”阿拉说。“嗖的一下,就没了影儿了。”

亨利赶快再收线,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船后,看着那鱼儿被手钩拉过来,捉到了船上。那鱼儿已是浑身直僵僵的,只管乱颤。遍体的条纹蓝得鲜艳极了,那快得像刀锋一样的利嘴已是无可奈何,只有一会儿张一会儿闭的份儿。安东尼奥把鱼就放在船尾,那鱼尾巴还在甲板上乱甩。

“qué peto más hermoso![西班牙语:好漂亮的鲅鱼!]”阿拉说。

“这条刺鲅的确是够漂亮的,”托马斯·赫德森说。“可我们要是还这样闹腾下去,一个上午都要在这儿泡掉了。”于是便关照他的副手:“让钓线还挂在船外,把接钩绳都摘了吧。”当下他就改而把船直接驶向小岛礁石高处的灯塔门外,骨子里是尽量加快速度,好把耽误的时间补回来,表面上却依然装得像是在钓鱼一样。好在钓线拖在水里受到的摩擦力还不小,所以钓竿都是给拉得弯弯的。

亨利上驾驶台来说:“这条鱼真漂亮,是不是?我真想把它给挂在小滑车上。还有这种鱼的脑袋,那模样儿也挺特别的,是不是?”

“你估计这条鱼有多重?”威利问。

“安东尼奥说六十来磅重总该有吧,威利。真对不起,当时我实在来不及叫你了。其实还是你去抓最合适,十拿九稳的。”

“那也没什么,”威利说。“你手脚利索,我抓起来还没那么快呢,再说我们也得快些赶路了。这一带的鱼肥,我们真要捕起来准能捕上一大堆。”

“等打完了仗,我们就找个时间来捕。”

“一定,”威利说。“等打完了仗,我要到好莱坞去当技术顾问,碰到有哪个演员想要扮个航海的把式什么的,我来教好了。”

“你教起来管保错不了。”

“应该错不了吧。为了将来能干上这么个营生,我一直在暗暗琢磨这里头的学问,算来都有一年多啦。”

“威利,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老是这么满肚子闷闷不乐的?”托马斯·赫德森问道。

“我也说不上来。早上一醒过来心里就这么憋得慌。”

“哎,你到厨房里去看看瓶子里的茶凉了没有,麻烦你给我拿来。安东尼奥这会儿正在杀鱼,腾不开手,就再麻烦你给我做一份三明治,行不行?”

“行。三明治夹些什么?”

“给夹些花生酱,要是洋葱有多的话就再加些洋葱。”

“是,花生酱加洋葱,长官。”

“还有你肚子里憋着的那股子气,得消一消。”

“是,长官。报告长官,气都消了。”

等他一走,托马斯·赫德森就说:“你别跟他认真,亨利。我少不了这小子哪,这小子还是很有他的一手的。他不过是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我倒一直是耐着性子对他好好儿的。可他这个人就是难弄。”

“那就再耐心点儿。你刚才说两毛钱什么的,不是存心要惹他恼火吗?”

托马斯·赫德森两眼瞅着前方平静的海面,左前方的一溜儿礁石看似没有一点危险,其实却是个杀机四伏的所在。他就喜欢背着阳光紧贴险礁冲过去。这样,不仅对着太阳行驶时耽误的工夫可以抢回来,而且还可以让他得到一些其他方面的补偿。

“真对不起,汤姆,”亨利说。“以后我说话一定注意,不该想的就不想。”

威利端着茶又上来了。茶是装在一只朗姆酒的空酒瓶里的,满满的一瓶,瓶外还包了一方纸巾,用两根橡皮筋牢牢箍住。

“茶是冰过的,船长大人,”他说。“我还采取了保冷措施。”

他把一份三明治也递给了托马斯·赫德森,三明治用半方纸巾垫着:“这是三明治制作技艺上的登峰造极之作。我们还给起了个名儿,叫埃佛勒斯峰[指珠穆朗玛峰。]级特色三明治。只有司令员一级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

当时尽管没有风,而且他是在驾驶台的高处,托马斯·赫德森还是闻到了一股酒气。

“你也不觉得这会子还早了点儿,威利?”

“不早不早,长官。”

托马斯·赫德森以疑问的目光对他一打量。

“你说什么,威利?”

“我说不早,长官。你没听见,长官?”

“我听见了,”托马斯·赫德森说。“你说了两遍我都听见了。我可是只说一遍,你听好了。你给我下去,把厨房给我好好打扫干净,打扫完了就到船头上去,准备下锚,站的地方可要让我能看得见。”

“是,长官,”威利说。“可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长官。”

“我管你舒服不舒服,你这个老油子。你要是觉得身体不大舒服,那就等着吧,我叫你尝尝还要不舒服一百倍的滋味。”

“是,长官,”威利说。“我是真的觉得不大舒服。我想找船上的医生看看去。”

“他就在船头上。你去船头反正要经过卫生室,你敲敲门,看看他在不在。”

“我也就是这个意思,长官。”

“什么意思?”

“没什么,长官。”

“他醉糊涂了,”亨利说。

“不,他没有醉糊涂,”托马斯·赫德森说。“他只是喝多了酒。不过他的神经怕是有些不大正常呢。”

“他这一阵子是有些怪,”阿拉说。“不过他这人一向就很怪。他跟我们都不同,他受过苦遭过难。哪像我,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难。”

“汤姆心里不就有很大的痛苦?”亨利说。“可他也只是喝些冷茶罢了。”

“我们别尽说丧气话,也别尽自胡扯了,”托马斯·赫德森说。“我谈不上有什么痛苦,喝冷茶是我喜欢。”

“你以前可是从来不喜欢喝冷茶的。”

“我们的习惯也是在不断更新的,亨利。”

现在船头已是正对着灯塔了,他要绕过的那块险礁也已经看见了,他觉得谈这些实在没有意思。

“阿拉,你跟着他到船头上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干得不妥的。你就留在他身边多看着点儿。亨利,你去收钓线。乔治,你下去帮着安东尼奥放小艇。他要是让你一块儿去,你就跟他一块儿去。”

驾驶台上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也连礁石上飘来的鸟粪味儿都闻到了。船绕过了礁岛的尖角,就在两英寻深的水里下了锚。水底倒也干净,此刻潮水流得正急。抬眼望去,前面是白粉墙的房子和那高高的老式灯塔,灯塔所在的大礁石背后是一溜儿长满红树的苍翠小礁岛,小礁岛背后就是罗马诺岛的一角了,那里地势低洼,岩石尽露,一片荒凉。他们这一帮人虽说常常来去匆匆,可在这一带待的时间毕竟也不算短了,往往抬眼就能看见那个毒虫横行的长长的神秘岛子,对这个岛子的部分地段还挺熟的,还常常就以这岛上的地形作为航行的方向标志,有时是一路顺风,有时却磨难重重,所以对这个岛子他的心情也总是复杂得很,有时是巴不得快见到它,有时却是最好能别看见。现在看到的就是这岛上最荒凉、最萧索的一角,像一片芜秽的荒漠,伸出在那儿。

这座礁岛可是个大岛,岛上有野马、野牛,还有野猪。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曾抱过幻想,以为能在这个岛上开发居住。岛上有些小山冈野草丰茂,深谷幽美,林木成片,倒也可爱。从前法国人就曾打算在罗马诺岛上住下来,在岛上建立过一个小村落,还起了个名字叫凡尔赛。

如今那些木板房子早已废弃,就还剩下一座大宅子。一次托马斯·赫德森上那儿去灌点水,只见狗棚里的狗都跑了出来,跟滚过泥坑的猪都挨挨挤挤混在一起,狗也好,猪也好,都浑身叮满了蚊子,看去黑压压的一片,仿佛盖了条厚厚的毯子。要是东风日夜不停地吹,这个礁岛倒是个绝妙的去处,你提上一把枪,可以走上两天,只觉得赏心悦目,乐而忘返。那是从来没有受到过一点破坏的一种自然之美,至今还是哥伦布踏上这片土地时的原貌。可是只要风一息,沼泽地里的蚊子就一大团一大团地飞来了。说一大团一大团地飞来可绝不是形容——他心里想。千真万确就是一大团一大团飞来的,叮起人来可以要了人的命。我们追踪的那帮子人是不会在罗马诺岛停留的。这样没有一点风的天气,他们在岛上根本就别想待得住。他们准是沿着这一带的海岸又往前去了。

“阿拉,”他喊了一声。

“什么事,汤姆?”阿拉上来问。他尽管长着一副铁塔也似的身躯,上螺旋梯登驾驶台却总是轻巧得像杂技演员一样。

“下面的情况怎么样?”

“威利的情况不大对头呢,汤姆。我让他别晒在太阳里,还给他调了杯酒,叫他喝了就躺下。现在人是安静下来了,可看东西那样眼睛直愣愣的,总是不大正常。”

“他本来脑子就有毛病,也许又晒多了太阳。”

“有这可能。可也说不定是其他原因。”

“还有呢?”

“吉尔和彼得斯在睡觉。昨天晚上是吉尔值班看彼得斯。亨利也睡了,乔治跟着安东尼奥到小岛上去了。”

“他们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是快回来了。”

“我们可千万不能再让威利晒太阳了。也怪我一时糊涂,派他到船头上去了。我尽顾了维持纪律,也没有多考虑。”

“我自己是在拆洗那几把大家伙。其他的玩意儿凡有引信的我也都检查过了,现在湿气重,昨晚又下了雨,就怕引信受潮。昨天晚上打完扑克以后,我们把各人的枪都拆洗过了一遍,还上了油。”

“现在湿气是重,今后我们得每天检查一遍,不管这枪开过没开过。”

“这我明白,”阿拉说。“威利也不能待在船上了,我们应该打发他走。不过在这儿打发他走不妥当。”

“那就到弗兰塞斯岛?”

“也可以。不过最好还是到哈瓦那再打发他走,干脆叫人送他离开哈瓦那。他的嘴巴不紧啊,汤姆。”

托马斯·赫德森想起了什么,觉得好后悔。

“他既然是身体不过关而被部队刷下来的,而且脑子又有毛病,按说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收他,”阿拉说。

“我也知道。可我们还是收了他。看我们,犯了多少要命的错误呵?”

“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不了的,”阿拉说。“我可以下去了吗?我还有点活儿没干完呢。”

“好,去吧,”托马斯·赫德森说。“多谢你啊。”

“a sus ordenes[西班牙语:听候您的命令。],”阿拉说。

“我的命令就怕都是瞎指挥啊,”托马斯·赫德森说。

安东尼奥和乔治驾着小艇出现了。安东尼奥一到马上就跑上驾驶台来,小艇和发动机都撂给了乔治和亨利,由他们去吊上船来。

“怎么样?”托马斯·赫德森问他。

“他们一定是趁风还没息就连夜赶过去了,”安东尼奥说。“他们要是穿那条夹缝里走的话,灯塔上的人是不会不看见他们的。那个划了小船去网鱼的老头也没看见有什么捕龟船。听看灯塔的人说,那老头是个极爱饶舌的,真要是见到了,是不会不讲给人听的。你看我们要不要再退回去,找那老头核实一下?”

“不必了。我看他们大概早到了科科港了,要不就在吉耶尔莫。”

“后来风很快就息了,估计他们也至多只到得了那一带。”

“你能肯定他们在夜里穿不过那条夹缝?”

“就是有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领航员也别想穿得过。”

“这么说我们就只有到科科岛附近或者吉耶尔莫一带去找他们了。那就起锚开船吧。”

前面一带沿海的地形极其复杂,所以他就索性把船转到外边,避开种种危险的地形,沿着一百英寻的等深线,一路迂回曲折往前开。沿海都是地势极低的岩岸,礁石林立,大片大片的沙洲一到潮落便都露出了水面。船上又派了“四人岗”值班瞭望,现在是吉尔在托马斯·赫德森的左边。托马斯·赫德森向岸上望去,见前面开始出现了绿色,那是连片的红树。他心想:这会儿一点风都没有,在那种地方待着可是真够呛的。云层早已堆得很高了,他估计今天的风暴会来得更早。心里暗暗盘算:过了科科港,大致还有三个地方得去搜索一下。我还是再加大点儿马力,务必要赶到那儿。

“亨利,”他说,“你来代我掌会儿舵好不好?把航向保持在285度。我要到下边看看威利去。你要是发现了什么,就喊我一声。吉尔,靠岸一带你就用不着去看了。还是到右舷去注意观察前方。靠岸一带水浅得很,他们的船是不会开到那儿去的。”

“我倒觉得靠岸一带还是应该仔细看看的,”吉尔说。“你可别见怪啊,汤姆。那儿差不多紧贴着岸边有一条曲曲弯弯的航道,他们的向导很有可能会带他们走那条路,把他们藏到红树林子里去的。”

“那好,”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就去叫安东尼奥上来。”

“他们要是在红树林子里,我凭这副大望远镜就能望见他们船的桅杆。”

“我才不信呢。不过也说不定你有这个本事吧。”

“要是你不见怪,就请你同意了吧,汤姆。”

“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

“对不起,是我噜苏了,汤姆。不过我总觉得他们有了向导,就很可能会把船开到那儿去。我们不是也去过一次的吗?”

“可我们是原路进去,结果还不得不原路出来。”

“我知道。不过风一息他们就走不了了,那就势必得急急忙忙躲起来。我们可不能赶得太急,反倒漏过了他们。”

“对。可我们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一支桅杆又哪能看得见呢?再说,他们也说不定会砍上些红树,把桅杆遮得纹丝不露呢。”

“我知道,”吉尔就有西班牙人的那股牛劲儿。“可我的眼力好着呢,况且这又是一副十二倍的望远镜,再说这会儿一无风二无雨,我看起来才清楚呢,而且……”

“我已经说过我同意了。”

“我知道。不过我总得把道理说清楚。”

“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托马斯·赫德森说。“你真要是发现了一支桅杆,我就任凭你来一杆子堵住我的屁股眼儿,另外再塞上几颗花生米。”

一听这话吉尔感到有点儿不快,不过他觉得这话说得倒也发噱,特别是那句“塞上几颗花生米”。他就举起了那副大望远镜,用足了眼力盯着那一带红树林子细细搜索,两颗瞪出的眼珠只差没有从眼眶里蹦出来。

托马斯·赫德森下了驾驶台,来到威利那里,一边虽在跟威利说话,一边却还在向海上和陆上观察。也真是奇怪,怎么一下了驾驶台,就总会觉得自己的视野一下子小了许多,而且只要一看下面平静无事,心里也马上就会后悔起来:自己真傻,不守岗位,却到别处瞎跑。他总是尽力想做到要跟底下的人保持必要的接触,而又不至于干“视察视察,视而不察”的蠢事。不过他现在已经在逐步把权力交给安东尼奥和阿拉了。作为个海员,安东尼奥要比他强多了;作为个男子汉,阿拉也要远胜于他。他心想:他们俩都比我能,但是指挥的还应该是我,我应该好好利用他们的才智和优点。

“威利,”他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对不起,我也知道自己有些疯疯傻傻。不过我的确是身上不大舒服,汤姆。”

“我们在喝酒方面有没有纪律你是清楚的,”托马斯·赫德森说。“我们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自觉遵守纪律之类的老调我想也用不到我来多弹了。”

“我知道,”威利说。“可你是了解的,我并不是个酒鬼。”

“是酒鬼我们这条船上也不会要。”

“可就是彼得斯你却要了。”

“彼得斯不是我们要的。是上面派下来的。再说他也有他的问题。”

“他的问题就是撂不开安格斯[凯尔特神话中的爱神。]老弟,”威利说。“你瞧着吧,要不了多久,他那些要命的问题也就要成为我们大家的问题了。”

“我们不谈他吧,”托马斯·赫德森说。“此外你还有什么感到苦恼的?”

“反正总的感觉就是看着心烦。”

“怎么?”

“是这样的:我呢,已经是半个疯子了,还有你,也是半个疯子了,这船上的大家伙儿呢,又都是半个像圣人,半个像不要命的好汉。”

“半个像圣人,半个像不要命的好汉,这样的人也不坏呀。”

“我知道。这样的人是很了不起。不过,这种不合乎常规的事,我总是不大习惯。”

“威利,我看你其实也并不是心里真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你是让太阳给晒迷糊了,喝酒是绝对解决不了问题的。”

“这我也明白,”威利说。“我不是要故意跟你胡闹,汤姆。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有没有尝到过彻头彻尾发了狂的那种滋味?”

“没有。总还差那么一步。”

“那种滋味可真够呛的,”威利说。“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儿工夫,都让人受不了。好吧,这酒我就从此不喝了。”

“也不用从此不喝。还像你以前那样,少喝点儿就是。”

“我以前喝酒,也是借酒消愁。”

“我们喝酒,从来就不是平白无故的。”

“是啊。不过我这话可不是骗你的。你说,我对你还会说假话吗,汤姆?”

“假话我们谁不说呢?不过,我想你也不见得是故意要说假话。”

“你还是快上你的驾驶台去吧,”威利说。“我看你呀,不盯着海面上看便罢,一看起来就活像盯着个想要甩了你的姑娘似的。反正酒我是不喝的了,要喝就喝海水了。回头我就帮阿拉拾掇那堆家伙去,拆开来还得再照样装好。”

“可别再喝酒了啊,威利。”

“我说过不喝就保证不喝。”

“这我有数。”

“我说,汤姆,我可以问你件事吗?”

“只管问吧。”

“你心里到底苦恼到怎么个程度?”

“恐怕应该说是够苦恼了吧。”

“睡得着觉吗?”

“睡得不大好。”

“你是说昨天晚上?”

“对。”

“那是因为你在海滩上巡查过了一遍的缘故,”威利说。“快上去吧,我这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一会儿就跟阿拉干我们的活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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