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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托马斯·赫德森就已经下了驾驶台,把气压表看过了。气压降低了零点四[想必是英寸读数。0.4英寸水银柱的气压差,折合公制约为10毫米,即13.5百帕左右。],他就叫醒了副手,叫他也看看。

副手对他瞅瞅,点了点头。

“昨天罗马诺岛上空的风暴你看到了,”他低着嗓门说。“这光景要转南风了。”

“请给我弄点茶来喝喝,好不好?”托马斯·赫德森说。

“瓶子里有点冷茶,我替你在冰上搁着呢。”

托马斯·赫德森跑到船后,找了一个拖把、一只水桶,就在船尾甲板上拖了起来。这船尾甲板早就擦洗过了,可是他这又重新拖了一遍,还把拖把也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带上那瓶冷茶上了驾驶台,专等天亮。

天还没亮,他的副手就把尾锚收了起来,又跟阿拉一起收起了右舷锚,两个人再搭上吉尔,一同把小艇吊到了大船上。随后他的副手又开动水泵,抽干了舱底的污水,把船机各部分也检查了一遍。

于是那副手就昂起了头,说:“准备完毕,听命待发。”

“舱底怎么会有那么多水?”

“是填料箱的盖子松了。我已经拧紧点儿了。漏点儿水还问题不大,倒是机器发烫的话就麻烦了。”

“好吧。叫阿拉和亨利上来。我们要出发了。”

船起了锚,托马斯·赫德森转过头来对阿拉说:“树在哪儿,再指给我看看。”

阿拉一指,树在那渐渐远去的一溜儿海滩上边只露出了一点点影子,托马斯·赫德森就用铅笔在海图上标了个叉儿。

“彼得斯后来就始终没有跟关塔那摩联系上?”

“没有。他又把机子烧坏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已经跟上了他们,他们的头里也少不了人拦截,再说我们的命令也已经接到。”

“你看真会转南风吗,汤姆?”亨利问。

“照气压表上看怕是要转。反正等风起来了再瞧吧。”

“风是四点前后息的,几乎一丁点儿都没有了。”

“沙滩上的那种小飞虫来咬你了没有?”

“晚上倒没什么,天一亮就来咬了。”

“你还是下去拿驱蚊水喷喷,把小飞虫彻底赶跑了。留在船上带到东带到西的,总不是回事啊。”

这天倒是个好天,托马斯·赫德森和阿拉回过头去,看看昨天下锚的海湾,看看克鲁斯岛上的那一带海滩和低矮树丛,这些他们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可是在岛的上空他们看到了高高的成堆的云。罗马诺岛地势最高,俨然是一派苍茫大陆的气概,岛的上空云层高积,预示将有南风,如果不起风的话那就是陆地风暴的前兆了。

“阿拉,假如你是个德国人,你会怎么想呢?”托马斯·赫德森问。“假如你看到了这种种迹象,知道自己没有顺风之利可借了,你会怎么想呢?”

“那我就要靠里走,”阿拉说。“我想我就只能这样办。”

“要靠里走你得要有个向导啊。”

“我就去找个向导,”阿拉说。

“上哪儿去找呢?”

“安通岛上有渔民哪,要不再靠里点,罗马诺岛上总有吧。再不就到科科岛上去找。在这种季节里那一带肯定有腌鱼的渔民。在安通岛上说不定还能找到条把有活鱼舱的渔船呢。”

“我们就到安通岛去试试看吧,”托马斯·赫德森说。“早上一醒来就这么背晒着太阳在驾驶台上把舵,真是太痛快了。”

“要是天天都能这样风和日丽,让你背晒着太阳在驾驶台上把舵,这海洋该有多好呢。”

这天简直像个地地道道的夏天,早上风暴还没有形成。天气看起来还是一面孔的晴和可期,海水也是那么平静而清澈。起初他们连海底都看得清清楚楚,后来出了浅水区域,到了外海,那密涅瓦女神也不知稳坐在海底的什么地方,推动海浪款款地拍打着珊瑚礁。这是两个月不间断的强劲信风遗留下的澹澹余波。不过海浪很轻和、很温婉,带着一种懒洋洋的节奏。

托马斯·赫德森不禁暗暗寻思:看这大海真像是在说,我们现在都是朋友了,今后我就不会再捣乱、再撒野了。为什么大海就是这样爱耍奸呢?大河,有时虽然奸诈而残忍,有时倒也和蔼而友善。小溪,却纯粹是一派友善,只要你不去惹是生非,对它你一辈子都可以放心。可是唯有大海,在干你一家伙之前,总要先花言巧语骗你一番。

他又瞧了瞧那缓缓起伏的波浪,看着这波浪,简直让人觉得密涅瓦女神鲜活灵灵的就在眼前,似乎在那里逢人招徕:这海上可是个好地方哟。

“可以给我来个三明治吗?”他招呼阿拉说。“要夹咸牛肉加生洋葱,要不火腿蛋加生洋葱也可以。你吃过了早饭就派四个人上来值班瞭望,望远镜都要逐一检查过。我打算先走一段外海,然后再转到里边,去安通岛上。”

“是,汤姆。”

我要是没有这个阿拉,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托马斯·赫德森心里想。他暗暗合计起来:自己总算美美地睡过一觉了,此刻精神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命令,已经接到;敌人,也已经叫我们紧紧咬住了尾巴,而且前边还有人拦截。现在只要按照命令执行就是,何况今天的晨光又是这样的灿烂,执行搜索的命令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这样顺利,简直都叫人不敢相信了。

船沿着深水航道驶去,一路细心瞭望,可是没有看到一点动静,眼前就只有这清晨的平静的大海,微波起伏,一片祥和,远处是罗马诺岛内陆的一长溜儿苍翠,中间是许许多多礁石小岛。

“遇上这种没风的天气,他们的船走不了很远的,”亨利说。

“我看他们根本就走不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我们上安通岛?”

“对。彻底解决掉算了。”

“安通岛还是不错的,”亨利说。“只要没有什么风浪,那儿倒有个停船的好去处,停在那儿保证吃不了他们的亏。”

“就怕到了近海他们会来劫船,”阿拉说。

前边出现了一架小型的水上飞机,飞得低低的,直向他们而来。在阳光里看起来只是白白的一点,显得渺小极了。

“飞机,”托马斯·赫德森说。“传令挂大旗。”

飞机愈飞愈近,一会儿就贴着船顶一掠而过。在船的上空打了两个盘旋以后,便又继续东去,飞得看不见了。

“真要是发现了目标,量它就没有那么自在了,”亨利说。“不给打下来才怪呢。”

“发现了情况飞机上的人只消把方位报出去,弗兰塞斯礁岛上就收到情报了。”

“有这可能,”阿拉说。那另外两个巴斯克人却没作声。他们背对背站着,一直在用心观察自己负责瞭望的那个方向。

过了会儿,那个大家管他叫乔治的巴斯克人说了:“飞机又飞回来了,还在偏东方向,位置在罗马诺岛和外围小岛之间。”这个人其实名字叫尤赫尼欧,只因彼得斯叫起尤赫尼欧来有时要“卡壳”,所以大家都改叫他乔治。

“那个开飞机的八成儿要回家吃早饭去了,”阿拉说。

“他发现了我们也会报告上去的,”托马斯·赫德森说。“瞧着吧,也许过上个把月,大家就都知道我们今天此时此刻是在哪儿了。”

“只要他航图上的方位没标错,”阿拉说。“汤姆,我看见大帕雷东岛啦。方位在左前方二十度左右。”

“你的眼睛可真尖啊,”托马斯·赫德森说。“没错,是这个岛。那我还是转到里边去,找内航道去安通吧。”

“转左舷九十度,我看能找到。”

“反正我遇上了沙洲就沿着沙洲的边上开,我就不信会找不到那该死的航道。”

船就向着那一行葱茏的礁石小岛驶去,远远看去那起初像竖在海里的一道黑篱笆,后来渐渐显出了轮廓,露出了绿色,最后就看到了覆盖着沙子的海滩。托马斯·赫德森恋恋不舍地转出了开阔的航道,离开了撩人遐想的浩渺大海,抛却了清早在远洋航行的妙趣,来到近海的礁石小岛堆里,要去干那搜索的苦差使了。可是看飞机明明是到这一带的海岸上来侦察的,而且掉了个头还背着太阳复查了一遍,这就说明东边并没有发现敌人的那两条船。当然飞机也可能只是执行例行的巡逻。但是按情理来分析,还是前一种可能性大些。是例行巡逻的话,一来一回都应该是在深水航道的上空飞行的。

他看到安通岛了,好一个林木茂密的可爱的小岛,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大起来了。他一边把船向着海岸驶去,一边紧盯着前方,要找他的标记。他一定要找到岛顶上最高的那棵树,把树不偏不倚正好对准远处罗马诺岛上的那个小山口。照这个方向驶去,即使阳光直逼他的双眼,水面像凸透镜那样耀亮,他也照样能写写意意靠岸。

今天他原也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为了演习起见,他还是这样办了。他找到了作为标记的那棵树,心想:这一带海岸刮飓风是常事,我还得找一个更固定的方向标记才好。一边想一边就减低了船速沿海岸而行,用心把树影对准了背后鞍形山的山口,这才一个急转弯,往里直驶。这条进岛的水道两边都是泥灰土般的沙洲,浅浅的海水只是勉强才把沙洲盖住,所以他就对阿拉说:“让安东尼奥放个钓钩出去。说不定能钓到些什么好吃的。这条水道底下的沙滩可肥着呢。”

他于是就照着这个方向把船笔直往里开。他本想不去看左右两边的沙洲,只管一个劲儿开到底就是。可是转而一想,阿拉说起过得意忘形有多种表现,这也该算是得意忘形的一种表现吧。想到这里他就谨慎起来,就以右舷的沙洲为准把好舵,每当左侧跟沙洲擦过时,便把船朝右偏一偏,不再一味死依着他习惯的定向。好在在这里行船就像在街道齐整的居民新区里开车一样,而且这时候潮水也正在急剧上涨。那潮水,起初一浪浪都是浑黄的,后来就都纯而又清了。前边有个深水小湾,是他心目中转弯掉头的好地方,他就打算去那儿下锚。就在船快到时,忽然听见威利嚷嚷起来:“有鱼!有鱼!”他朝后船一望,只见阳光里一条大海鲢扭动着身子跃起在半空中。好大的鱼,嘴巴张得开开的,灿烂的阳光照着那一身的银鳞,那绿色的长长的鞭子似的是它的背鳍。那鱼在阳光里拼命挣扎,又一下子掉在海里,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sábalo[这种鱼的西班牙语名称。],”安东尼奥很不屑地叫了一声。

“是sábalo,没意思,”那两个巴斯克人也说。

“可以让我来逗着玩玩吗,汤姆?”亨利问。“这鱼的肉是不好吃,可我还是很想去把它抓上来。”

“不知道威利逮上来了没有,要没有的话这鱼就由你去收拾吧。叫安东尼奥别管了,还是赶快到船头上去,我要下锚了。”

尽管那大海鲢一直在船尾乱蹦乱跳,大伙儿却只是淡淡一笑,谁也没有加以理会,他们都忙着下锚了。

“你看要不要再多下一个?”托马斯·赫德森向船头上喊道。他的副手却摇了摇头。锚吃住了,船便不那么晃了,他的副手来到了驾驶台上。

“放心吧,汤姆,船是刮不走的了,”他说。“风暴再大也刮不走了。绝对刮不走了。大不了就是晃些,那也不怕,反正船是怎么也刮不走的。”

“估计风暴什么时候会来?”

“总要到两点以后吧,”他的副手望了望天色说。

“把小艇放下去,”托马斯·赫德森说。“尾挂发动机里可要给我多加一桶汽油。我们得赶快出发了。”

“你带谁去?”

“就是阿拉,威利,连我三个人。人少些小艇开起来也好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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