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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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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对自己说的:“我现在在去往天堂的路上。”突然我清楚地发现自己需要在一生的时间里广为布道。就像我所说,我在离开前看望了贾菲。我们悲伤地走到中国城公园,在南云饭馆吃了饭。出来后,我们坐在星期天早晨的草地上。突然,一群黑人传教士站在草地上向一队队陆续走过的中国家庭传教,而他们没有丝毫兴趣,只让他们的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玩耍。他们还给流浪汉布道,那些流浪汉稍微多了点儿兴致。有个胖得活似雷尼老妈[雷尼老妈(ma rainey,1886—1939),著名黑人蓝调女歌唱家,被称为“蓝调之母”。]的女人站在那里,双腿岔开,吼着特别长的一段传教词。雷鸣般的嗓音在演说和蓝调音乐之间不停地切换,真好听。这女人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传教士啊。她不在教堂传教的原因是她不时需要咳一下,然后竭力吐在草坪的这一侧。“我告诉你,主会照看好你的,只要你承认自己有了一片新天地……是的!”——然后她咳一下,转身把唾沫喷到三米开外。“你看,”我告诉贾菲,“她在教堂没法这样做,在教堂看来那就是她作为一个传教士的缺点,但是兄弟,你还听过比她更伟大的传教吗?”

“没错,”贾菲说,“不过我不喜欢她说的那些耶稣什么的东西。”

“耶稣怎么了?耶稣没有讲天堂吗?天堂不是佛祖的涅槃所在吗?”

“那只是你自己的解读,史密斯。”

“贾菲,有些事我本想告诉罗茜,我感觉我被我们这种分宗别派的思想搞得很压抑,一定要把佛教和基督教分开来,把东方和西方分开来,那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们现在都在天堂里,不是吗?”

“谁说的?”

“这不就是我们所在的涅槃吗,难道不是吗?”

“这既是我们所在的涅槃,也是我们所在的轮回。”

“说辞,说辞,说辞里有什么?涅槃不过是别的名相。另外,你没听到那个大块头的老姑娘呼唤你,告诉你你有一片新天地,一片新的佛教天地吗,伙计?”贾菲听得很愉快,眨着眼睛,微笑了。“整个佛家的天地为我们每个人向四方延展,而罗茜是一朵我们任其凋萎的花。”

“没有比这说得更对的了,雷。”

大块头的老姑娘来到了我们面前,注意到了我们,特别是我。实际上她管我叫亲爱的。“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你能懂我说的每一个字,亲爱的,我要你知道我想让你上天堂而且过得快乐。我要你懂得我说的每一个字。”

“我听见了,也听懂了。”

街对面是一座新的佛寺,那是某些在中国城长大后来又跻身商会的中国年轻人自己想办法动手建起来的。有一晚,我经过那里,当时正醉着,就入伙跟着他们一起干,推一辆手推车从外面运沙子进来。他们是一群辛克莱·刘易斯[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1885—1951),美国作家。1930年因作品《巴比特》获颁诺贝尔文学奖,是美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式的理想主义者,一群有远见的孩子。他们住着精美的房子,却穿上牛仔裤跑来修建教堂,就好像你会在某个中西部小镇看见的一群中西部小伙子,里面有个脸庞光亮的理查德·尼克松式的领导人,身边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在这儿,在这个巨大精巧的叫旧金山中国城的小城中心,他们在做着同一件事,只不过他们建的教堂,是佛祖的教堂。奇怪的是,贾菲对旧金山中国城的佛教不感兴趣,因为那是传统佛教,不是那种他热爱的将禅宗知识分子化、艺术化的佛教——不过我在试图让他明白一切都是一样的。在饭店里,我们拿着筷子愉快地用餐。现在他对我说了拜拜,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在这位有色人种女性身后的是一位男性传教士,他一直闭眼摇晃着说:“那没错。”她对我们说:“祝福你们两位小伙子,因为你们听了我要说的。记住我们都知道爱上帝的人,他的一生所有事情最后都会和和美美,凡应上帝意愿行事的人都会好好的。记住《罗马书》第八章第十八节[《圣经·新约·罗马书》8:18,原文:“我想,现在的苦楚若比起将来要显于我们的荣耀,就不足介意了。”],年轻人。有一片全新的天地在等着你们,一定要不辜负你们的每一件义务。现在听见了吗?”

“听见了,女士,回头见。”我对贾菲说了拜拜。

我花了几天在山坡上和科迪的家人住在一起。他为罗茜的自杀感到无比悲伤,一直说在这个特别紧要的关头,他必须为她日夜祈祷,因为作为一个自杀者,她的灵魂仍在地表游动,准备好走向炼狱或地狱。“我们得把她从炼狱里救起来,兄弟。”因此晚上裹着睡袋睡在他家草坪上时,我也帮他祈祷。在这些天里,我记下了一些他的孩子们朗诵给我的诗,记在我的口袋笔记本上:“哟呼……哟呼……哟呼……我朝你走来……啵呼……啵呼……啵呼……我爱你……布噜布噜……天是蓝的……我比你高……啵呼……啵呼……啵呼。”而此时科迪说:“别喝那么多老酒。”

周一近傍晚时,我到了圣何塞货运车场,等待那趟下午四点四十分的拉链头火车。那天这趟车轮空了,我不得不继续等七点半的午夜鬼魂。在等车时,我在铁路边密集的野草丛中用几根树枝生了一丛印第安火,煮了一罐通心粉吃下去。午夜鬼魂来了。一位友好的岔道工提醒我,最好不要上车,因为前面有车场巡检员拿着大手电筒。他会找到每个搭车的人,然后打电话给前方沃森维尔站,让他们把搭车的都扔下去。“现在是冬天了,小伙子们会闯进封闭的车厢里,他们砸开车窗,留下一地酒瓶,把火车都拆了。”

我潜伏到车场东头满地摆放重型包装箱的地方,在午夜鬼魂开出站时爬了上去,前方那位车场巡检员在轨道间穿行。我打开睡袋,脱掉鞋,放在包好卷成一个球的外套旁,钻进睡袋,一路开心甜美地睡过去了。到了沃森维尔,我在野草丛里躲了起来,直到信号灯亮起,又爬上车一路睡了一整夜。火车飞驰过不可思议的海岸线,哦佛祖你的月光啊,哦基督你那海面上的桥墩,瑟夫,坦盖尔,加维奥塔,火车时速一百三十公里,我裹在睡袋里飞驰,身上暖得就像烤面包;正开往家乡去过圣诞。实际上,我只在大概早上七点钟醒来一次,时值火车减速进入洛杉矶货运站。我穿上鞋,整好行李,准备跳下去,看到的第一个画面是一位车场工人朝我挥手大喊:“欢迎来到洛杉矶!”

但我注定要很快离开那里。烟雾很重,让我的眼睛都淌眼泪了,阳光很热,空气臭烘烘的。洛杉矶通常就是个地狱。我从科迪的孩子那里染上了感冒,身上有那种老加利福尼亚病毒,现在感觉很难受。我从冷冻货柜那里接了一把水,洗脸、刷牙、梳头,迈步走进洛杉矶城。等到晚上七点半,我计划扒一趟拉链头火车去亚利桑那州尤马。那是很可怕的耗在等待上的一天。我在南大街的“穷街咖啡馆”喝了咖啡,花了七十美分。

黄昏时,我四处潜伏,等着我的火车。有个流浪汉坐在一条门廊上,很感兴趣地看着我。我走过去和他聊天,他说他是一名退役海军,来自新泽西州帕特森市,过了一阵他掏出一张纸,那是他拿来在货车上读的。我看了看那张纸,是《长阿含经》[《长阿含经》,原始佛教基本经典。北传佛教四部阿含之一。阿含又称阿含暮、阿笈摩等,意思是“辗转传说之教法”“集结教说的经典”,意译为“法归”“无比法”“教”“传”等。]里写的,是佛祖的话。我看了只微笑,什么也没有说。他是一个特别健谈的流浪汉,一个不喝酒的流浪汉,还是一位理想主义的游民。他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这就是我想做的事情,我宁愿扒货车转遍全国,拿木头生火在铁罐里煮饭,也不要做个富人有家有工作。我很满足。我曾经得过关节炎,你知道,在医院住了几年。我找到办法治好了那毛病后就上路了,打那以后一直在路上。”

“你怎么治好关节炎的?我自己有静脉血栓炎。”

“是吗?那这法子对你也管用。每天倒立三分钟就行,或者大概五分钟。每天早上起来不论是在河床底下还是在开动的火车上,我就拿块垫子放在地上倒立,数到五百,那就差不多三分钟了,不是吗?”他对数五百下是不是就有三分钟这件事很在意。那很奇怪。我觉得他是在担心他读书时的数学成绩。

“没错,差不多。”

“每天坚持这么做,你的静脉炎就会不见,就像我的关节炎一样。我四十岁了,你知道。还有,每天晚上睡觉前喝点儿热牛奶加蜂蜜,我总是带着一罐蜂蜜(他从包里摸出一罐来),我把牛奶存在一个罐子里,还有蜂蜜,放在火上加热,喝掉。就这两桩事。”

“好的。”我发誓听从他的建议,因为他也是佛。结果,我的静脉炎在三个月里完全消失了,再没有回来过。这真的很神奇。实际上,那次以后我一直试图告诉医生这个疗法,不过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达摩流浪者,达摩流浪者。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位犹太裔退役海军,来自新泽西州帕特森市的流浪汉。无论他是谁,他拿着一张纸在阴冷的车厢里阅读,身边是滴水成冰的站台,在工业形态下的美国这一片不毛之地,在那仍旧充满魔力的美国。

七点三十分,我的拉链头开了进来,由一位岔道工调整好。我藏在杂草中,躲在一根电线杆后面,等着扒上车。火车突然启动,我发现速度快得惊人,我背着二十多公斤重的包跑了出来,跟着火车一路小跑,直到我看到一根合适的牵引挂钩。我抓住挂钩,拖着身子上了车,爬到车厢顶,好仔细看看整辆列车,找到我的无盖车厢所在。我操他祖奶奶的,天上的蜡烛都掉下来摔成粉了,可当火车聚起巨大的动量猛冲出货运站时,我才发现那是一辆操蛋的毫无用处的八节封闭车厢。在三十公里的时速下,那就是生死一线的决定:要不跳下去,要不就在一百三十公里时速的车厢顶赌上我的命。于是,我只能再次爬下梯蹬。可当我得解开我的绑带扣时,它被车顶的栈道卡住了,所以当我挂上最低一级梯蹬准备跳车时,现在车已跑得很快了。我吊起背包,用一只手紧紧抓住它,既冷静又疯狂。我抬脚蹬离车厢,抱着赌一把的念头,不顾一切地跳下去。只在三十厘米外,我摇晃了几步就安全着地了。可现在我已深入洛杉矶的工业丛林五公里,身处超级恶心、令人抽鼻子的夜晚烟雾之中,只能靠在铁道沟渠旁一片铁丝网上入睡,度过这个晚上。整晚,我不停被南太平洋线和圣达菲线上的震动吵醒,岔道工不停在四周嚷嚷,一直到午夜带来雾和新鲜空气,我才能顺畅地呼吸(在我的睡袋里思考和祈祷),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雾和烟气,还有黎明时分面目狰狞的潮湿白云。我的睡袋太热没法睡了,而外面又太阴冷没法站着。一晚上,除了惊骇什么也没有,当然有一只黎明时的小鸟用叫声祝福了我。

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洛杉矶。依照那位朋友的指引,我做起倒立,在铁丝网上靠着身子避免倒下。这让我冰冷的双脚感觉好了一点儿。然后我走到大巴站(穿过很多铁轨和小路),碰上一辆便宜的大巴,能开到四十公里外的里弗赛德城。条子一直充满怀疑地看着我背着的那个大包。一切都离在贾菲身边时的简单纯粹很远,离星星下那个静心吟唱的高山营地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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