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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忙活着捡了一堆小木块作为引火料,然后到处跑着捡来更大的木块,最后去找巨大的圆木,在那里到处都是,很容易找到。我们生了一大丛火,大得足以让摩利在八公里外都看得到,只是我们在很高处,在悬崖背后,他的视线被挡住了。篝火对着石壁投出巨大到爆炸的热量,石壁吸收了热量又反射回来,这样我们几乎身处一个热烘烘的房间里,除了鼻尖是冷的,那是我们不时出去取木材和水时冻的。贾菲开始把碎干麦和水放进锅里煮,不停搅拌,同时忙活着搅混巧克力布丁,把布丁放入从我背包里拿出的另一个更小的锅里。他也泡了新鲜的茶。然后他掏出两双筷子,我们的晚饭很快做好了,我们笑着。那是世上最美味的一顿晚饭。我们可以看到远方头顶的天空中泛着橙色的光晕,由无数星星组成的诸多巨大的星系,或独自燃烧,或躲在金星低垂的光带里,或待在大到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银河系中,全都冰冷地发着光,呈蓝色或银色,但我们的食物和篝火是粉色的,是美味的。贾菲的预见完全正确,我没有丝毫要沾酒精的欲望,我把酒这回事全忘了。这里海拔太高,这体验太沉重,这空气太轻快,这空气本身就能让你像醉汉那样沉醉。那是一顿美妙的晚餐,食物顺着夹紧的筷子一头吃进嘴里总是更美味,不会有狼吞虎咽的吃相,因此达尔文的生存法则在中国得到最好的体现:如果你不知道在全家共食的大锅里怎样操弄一副筷子,你就会饿死。反正到最后,我是把锅里好吃的都用手指捞起来了。

吃好晚饭,贾菲拿着把钢丝刷辛苦地刷锅,让我去取水。我在倒映着星星的消防水池里浸湿之前的登山者留下来的一只罐子,还带回一只雪球,贾菲把它煮开后洗了餐具。“我通常不洗盘子,只用大花帕包起来,因为那样也没关系……不过那些在麦迪逊大道生产马油香皂的建筑里的人是不会欣赏这点儿智慧的,那个英国公司叫什么来着?厄博与厄博?管他呢,去他娘的,伙计,全都颠倒了。这会儿,我要是不想把我的星图拿出来,看看今晚天上的这群东西,显显真本事,我肯定得憋出毛病来。兄弟,天上这一大堆比你最爱的《楞严经》还无穷无尽。”他掏出他的星图,转了几下,调整一番,看了起来,然后说:“现在准确时间是晚上八点四十八分。”

“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是八点四十八分,天狼星不会处在现在天狼星的位置……你知道吗,雷,我喜欢你的地方在于,你把我唤醒了,让我懂得这个国家真实的语言,那劳动者的语言,铁路工的,伐木工的,你有没有听过他们说话?”

“我肯定听过。我有个哥儿们,一个石油钻塔工,有天晚上差不多半夜时候,开着卡车在得克萨斯州休斯敦接上了我。那时,有个小基佬,是个汽车旅馆老板,和我耍了各种花样,在那种很装模作样的,哦不对,在那种花里胡哨的汽车旅馆里,跟我说如果我搭不到车就进去睡在他的地板上。于是我在空荡荡的路上等了一小时,这辆钻塔拖车来了,开车的是个切罗基[切罗基(cherokee),北美印第安人部族,以勇武著称。]人,至少他说自己是,不过他的名字叫约翰,要么就是阿里·雷诺兹之类的。他说话从一段演讲开始,好像是说:‘嗨,伙计,在你知道河水是什么味道之前,我就离开我妈妈的房子,往西开,在东得克萨斯的油田里开疯了。’然后是各种带韵律的段子。每和着一段节奏,他就踩一下离合器,摆弄各种仪器,让卡车跳起来,让这辆车的全副载重在路上轰出一百一十公里的时速[美国公路的时速通常限定在90至105公里之间。]。他讲的故事跟着他一路滚滚而行,太壮观了,那就是我称作诗的东西。”

“那就是我要说的。你必须得听听伯尼·拜尔斯在斯卡吉特乡下说段子,雷,你必须得去那里听听。”

“好,我会的。”

贾菲跪在那里研究他的星图,他侧着身子,透过挂在头上的扭结老石上长出的树,望向天空。他留着山羊胡,加上背后孔武有力的石头,让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我想象中现身荒野的中国老禅师。他跪着向前探身,向上张望,仿佛手握神圣的经书。很快他从雪堆里拿来巧克力布丁,布丁现在冻成了冰,美味得无法形容。我们把它消灭一空。

“要不然我们给摩利留点儿?”

“啊,留不下来,早晨太阳一出就得化掉。”

当篝火停止咆哮,只剩红色的炭块,但其中大块的得有两米长,夜晚越来越让人感到它水晶般的寒意,但圆木散发的烟味仍和巧克力布丁的气味一样美。我沿着浅水小溪独自走了一小会儿,然后对着一大堆尘土坐下来冥想。峡谷两侧巨大的山壁,像是静默的观众。天太冷了,甚至没法待上一分钟。我回来时,我们的橙色篝火在大石上投出一圈光晕,贾菲跪着瞧向天空,所有这一切都在这整个咬牙切齿的世界三万米以上,那是一副平和理智的画面。贾菲的另一面也让我惊叹:他巨大而温柔的布施性。他总是在给予东西,总是在践行佛家所称的布施波罗蜜[布施波罗蜜(paramita of dana),佛家六波罗蜜之一。波罗蜜是梵语渡彼岸之意。六波罗蜜中,檀波罗蜜又称布施波罗蜜,如《菩萨本缘经》云:“菩萨摩诃萨行布施波罗蜜时,不见此是福田此非福田,亦不分别多亲少疑。是故菩萨若布施时,或多、或少、或好、或恶,应以一心清净奉上,莫于受者生下劣心。”],也就是完美的布施。

现在我回来坐在火边,他说:“嗯,史密斯,现在该你拥有一副念珠了,拿上这串。”他递给我那串棕色的木念珠,那是由一根结实的绳子串起来的,又细又黑的绳子,与末尾一颗大珠子一同构成一个漂亮的圆环。

“啊,你不能就这样给我了,这可是日本的不是吗?”

“我有另外一串黑的。史密斯,今晚你给我的那段祷词就值这串念珠,无论如何你可以拿着。”几分钟后,他吃完剩下的巧克力布丁,但我其实已经吃了大部分。他给我们清理好的大石垫上树枝、铺上雨披并躺下,确保我的睡袋比他的离火更近,也更暖和。他总在践行布施。实际上,就是他教会了我。一周后,我给了他我在好心人商店找到的新内衣,他转身就给我做了个礼物,一个盛食物的塑料盒子。我开了个玩笑,把阿尔瓦院子里的一束花当礼物给他,一天后他庄严地给我一束伯克利街边采来的花。“你也留着这双球鞋,”他说,“我有一双旧的,但是一样好穿。”

“啊,我不能拿你这么多东西。”

“史密斯,你没有意识到能践行布施是一种特权。”他践行的方式很有魅力,没有什么华丽的圣诞节般的意味,只有悲伤,有时候他的礼物是个老朽破旧的东西,即使这样,那些东西也带着他赋予的用处与悲伤。

大约十一点,我们钻进各自的睡袋。现在已经很冷了,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其中一人不再从枕头边回应。很快,两个人都睡着了。他打呼噜的时候我醒了,睁开眼看着星星,感谢神让我来登这一趟山。我的腿感觉好点儿了,我觉得整个身子很强健。将熄的圆木发出“噼啪”声,像是贾菲在对我的幸福感发表评论。我看着他,他的头深埋进他的鸭绒睡袋里。他紧缩的身体是方圆两公里的黑暗中我唯一能看到的东西,那是如此充满行善欲念的一个人。我想:“人是多么奇怪的造物啊……就像《圣经》里说的,谁知道人的灵魂是向上望的[语出《圣经·旧约·传道书》3:21。原文:“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呢。”此处作者置换了动词。]?这个可怜的孩子比我小整整十岁,却让我看起来像个蠢瓜,让我忘记了我之前懂得的种种理想和喜悦,那是我从最近几年令人失望的酗酒生活中得来的。要是没钱,他也不会在乎:他不需要钱,他所需要的全部就是他的背包,里面装着那几塑料袋干粮和一双好鞋。有了这些,他就能上路,就能来到这样的地方,享受一个百万富翁才能享受的特权。况且又有哪个害痛风病的百万富翁能爬到这块大石头上来?这里让我们爬了一整天。”我对自己承诺,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将背着背包,足迹遍及整个西方、东方的山脉和沙漠,实践一种纯粹的道路。”我把鼻子埋进睡袋,继续睡着,在黎明时颤抖着醒来。地面的冰冷穿透了雨披,也穿透了睡袋,我的肋骨应付着一种比冰冷床铺上的湿气还要湿冷的寒意。我的呼吸都变成了水汽。我翻身枕着另一侧肋骨继续睡。我的梦是像冰水一般纯粹的冷梦,是快乐的梦,绝非噩梦。

当我再次醒来时,阳光是一片纯粹清新的橙色,自东方洒向峭壁,洒在我们那散发芳香的松枝上。我感受到了孩提时的感觉:是时候起床,穿着背带裤,玩上一整个星期六了。贾菲已起身,唱着歌,对着火烘手。地上结着白霜。他冲出去大喊一声“优德莱兮”,老天,我们听到摩利的回应直接传回我们耳中,比昨晚更近。“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醒来吧,史密斯,喝一杯热茶,这对你有好处!”我起身从睡袋里捞出球鞋,它们一整晚都存在那里保暖。我穿上鞋,戴上贝雷帽,跳起来,跑过几片草地。浅溪全结了冰,除了中间有一小段叮咚叮咚地滚滚流动。我肚子贴地,深深地喝了一口水,湿了我的脸。这世上没什么比得上在大山里的清晨时分用冷水洗脸了。然后我走回去,贾菲加热昨晚剩下的晚餐,仍旧很美味。我们走到峭壁边沿,对摩利连声大喊:“虎!”突然,我们就看见了他,石头峡谷中三公里外的一个小小身影。他走动着,像是在巨大虚空中一个小小的活泼生灵。“那边那个小黑点就是我们机智幽默的朋友摩利。”贾菲用他伐木工的搞笑嗓门响亮地说。

大约两小时后,摩利来到了能够和我们说话的范围。他直接开腔,和此刻在暖阳下坐在大石头上等待的我们聊天,好似在和最后几块卵石商谈。

“妇女援助协会[妇女援助协会(the ladies’ aid society),美国一非政府组织,属于慈善机构。]说我应该上来看看你们两个小伙子是否愿意在衬衫上挂蓝缎带,她们说仪式上还剩下很多粉柠檬水,蒙巴顿爵士[路易斯·蒙巴顿爵士(louis mountbatten,1900—1979),英国著名政治家、军事家。“二战”时先后任盟军联合作战司令和东南亚盟军总司令。后曾任印度最后一任殖民地总督和独立后第一任政府总督。]都等得超级不耐烦了。你觉得她们得调查最近中东的麻烦事,或者得学会更好地品鉴咖啡,我觉得有像你们两位这样精通文学的先生在,她们就应该学会更好地注重自己的礼仪……”如此这般,毫无来由地在早晨蓝天下的石群中喋喋不休,他的浅笑渐渐消散,身上冒着在早晨一路跋涉而来的热气。

“好吧,摩利,你准备好爬马特洪峰了吗?”

“我只要换掉这双湿袜子就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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