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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时已经下午三点。透过窗户往外看,大半的街道都被阴影覆盖着。北海沿岸国家的秋天,总是比别处更早进入黄昏。

今晚是住在这里的最后一晚。宗子为了把桌布塞进旅行箱里,正在重新整理。行李有两只大旅行箱、一只白色的化妆箱、一只航空公司的旅行包。包里塞着照相机、旅游指南和一些从各个旅游景点拿来的宣传手册。这是野田常背在肩上的包,宗子一般不会碰。在日内瓦买的那块女式劳力士手表,被野田藏在了旅行包的最深处。

“喂,你老是一个人忙这忙那,小心累坏了。”

野田对跪在地板上整理行李箱的宗子说道。

“是啊。但是我担心之后箱子里的东西变得一塌糊涂,所以趁现在大致收拾一下。你要是累了,就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宗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嗯。”就是现在,野田想。

“我有点累了,睡也睡不着,还是去楼下的咖啡馆喝杯啤酒吧。”

野田边说边打了个哈欠。

“啊,你去吧。喝杯酒也挺好的。”

不知是因为觉得野田在这儿做甩手掌柜十分碍眼,还是觉得有必要奖励陪自己去买纪念品的丈夫,宗子立刻表示了同意。

野田离开房间,故意没拿外套。外面或许寒冷,但不管怎么说,要去的地方就在附近。坐电梯下到大堂后,他快速地穿过玄关,往门外走去。走到车来车往的马路边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窗户,但宗子应该看不到,房间在酒店另一侧的最里处。只有玄关屋顶上插着的各国国旗,在微寒的风中猎猎作响。

野田再次踏上小巷的石板。太阳已爬到三层小楼的楼顶,小巷和住宅门口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肩膀果然有点冷。但独自行走的野田感受到了一种自由。他迈开双腿,昂首阔步地走在小巷里,不单是为了驱寒。如果能和水沼奈津子一起漫步在这巷中,又该是怎样一种感觉。一定不像和妻子一起时那样冷淡无趣。

水沼奈津子虽然是银座酒吧的老板娘,却因为会写诗而小有名气。野田完全不懂欣赏诗歌,却觉得若能将一个会写诗的女人带到中世纪氛围浓厚的布鲁塞尔,对方该对他多么感激。他是半年前和她在一起的,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关系。连店里最精明的常客都不曾察觉。按照奈津子的说法,这叫作灯下黑。走在这样的石板路上,倘若只想着两个人相处的时光,近距离欣赏十七八世纪主教堂的拱形屋顶、尖塔的投影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时,他一定会忍不住停下脚步高声呼喊,或是浑身战栗兴奋得不能自已。此时,如果奈津子在他身边,他的手臂一定会和她的交缠在一起,她的身体也一定会紧紧地贴住他的身体。人烟稀少的小巷中,野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渴望这一切早日变成现实。

再次来到熟悉的房子前,野田静静地按响了蜂鸣器。门却迟迟没有开,野田不由打了个冷战,该不会打烊了吧。不一会儿,他的担心就消失了,正门处再次出现了老妇人优雅的脸,依旧是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依旧是玫瑰色的脸颊。

妇人以为野田落下了什么东西,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野田语速飞快地表明来意,说想再买一块桌布。老妇人的脸上重新露出了恬静的笑容,再次把他请进门。店里和先前一样,既没有客人也没有店员,只有她一个人。

野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葡萄唐草花纹。颜色也是米黄色的底色搭配淡褐色的刺绣。妇人从玻璃柜中拿出一块,开始包装。嘴角的两个酒窝一直没有消失。

老妇人一边缠包装袋一边问道:“您太太没有一起来吗?”野田回答:“妻子在酒店休息。”突然,他又警觉起来,对老妇人说这块桌布要送给妻子不认识的朋友,请她务必理解。

这话即使用日语也很难表达,用英语就更难表现其中微妙的含义。然而,老妇人却立刻心领神会,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说“好的,好的,先生”时,也下意识地用了法语。从她的表情来看,她一定极其通晓人情世故。因此,野田也松了口气,对她说不需要礼品盒,只需把桌布折叠起来包好。装进盒子里体积太大,不便隐藏在行李中。妇人立刻露出疏忽了的表情,慌慌张张地重新包装起来。这位银发妇人或许不是女主人,只是受雇的店长。看上去,她的人生阅历极其丰富,十分懂得察言观色。也许,她年轻时也收到过这样的秘密礼物。野田用满是感激之情的眼神注视着妇人的脸,年轻时的这张脸,一定十分美丽动人。

野田离开了这家安静的小店,感觉像是离开了一家快要闭馆的博物馆。

回到酒店后,他在小卖店买了报纸,走进咖啡馆后,先是痛饮了一杯啤酒,然后又灌下三杯威士忌。因为没穿外套在微寒的风中走了一段路,他担心不容易喝醉,所以才采取了这种饮酒方式。他离开房间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不得不在妻子面前表现出一副喝醉酒的样子。这期间,他拆开那家店的包装袋,把桌布又叠小了些,然后重新用报纸包了起来。也许会在桌布上留下细微的褶皱,但用熨斗一熨就能恢复如初。棉布的质地相当厚实,这也是在日本见不到的上等货。当地的售价是五万日元,若是销往日本,大概要卖十万日元。

离开咖啡馆后,大堂中央已生起了炉火。时间超过下午五点,窗外已完全进入黑夜。野田走到炉边,混在人群之中,尽可能地使身体靠近炉火,以便烘烤脸颊。他感到面部像着了火一样发烫,便返回房间门口。报纸包夹在腋下,如果妻子问起,就说买了五六本比利时的大型杂志。妻子对外语杂志不感兴趣,应该不会查看。

推开门后,宗子已躺在双人床的一侧睡着了。两只大行李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墙边。只有印着航空公司标记的旅行包还跟原先一样,随意地堆放在桌上。从早上开始他们就在外参观游览,中途回来立刻去买桌布,返回之后又马上开始收拾行李,宗子或许因为太过劳累,睡得很沉,连野田红着脸回来都不知道。

回国后的野田,上班第一天就在回家的路上去了那栋植满草坪的高级公寓。他去那儿时不会用专属司机,总是自己打车。

“水沼”酒吧位于银座,老板娘水沼奈津子却租下了这栋高级公寓五楼的一户单元独自居住。野田事先打过电话,所以她今晚没有去酒吧,而是一心一意等待他的造访。六叠大的房间里摆着一张会客桌,桌上堆满各色日本料理。有一整条硕大的鲷鱼,红色的碗里装着糯米红豆饭。

“恭喜你平安归来。”

奈津子给野田的酒杯倒满酒,自己也举起野田为她倒的酒。

“谢谢。”

“三周,对等待的人来说,还真是漫长啊。”

“我也想早点回来。”

“但是,你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没有……”

野田把酒杯举到嘴边。

奈津子当然知道他是和妻子一起去了国外。出发前,她尽量装出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因不想在启程前扰乱他的心情,所以努力克制自己。然而,等到回国后第一次见面,她却情难自已起来。

野田才与奈津子交往半年,却忍不住在心里佩服她,这个女人不愧独自经营了十多年酒吧,性格成熟且稳重。奈津子对外宣称三十岁,实际年龄是三十五岁。肤色白皙,体型微胖。微胖的女人通常皮肤细腻,衬得妆容格外好看。脸型圆润,这是野田的心头好。眼睛是细长的丹凤眼。鼻子虽不高,但小巧可爱。嘴唇总是紧紧地抿着。

她写诗。虽然是自费出版,但迄今为止已出版了两本豪华诗集,可以说小有名气。《诗人与诗》的评论家曾在洋酒的宣传杂志上称赞过她的诗。称她重现了赫尔曼·黑塞的诗风。那位诗人擅长写抒情诗。奈津子虽没有读过黑塞的诗,但专家或评论家总是善于发现作家自身察觉不到的优点,将其提炼总结。所以奈津子也感到十分荣幸。不过,专家里分不清黑塞和缪塞的,也大有人在。

她置办了气派的全套家具,摆在被称作“会客室”的八叠大房间。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印着烫金字的诗人全集,自己写的两本插在边缘位置。四叠半大的西式房间是“书房”,“书房”里有大书桌、大工作台和写作用的稿纸。若干本诗集、诗歌杂志杂乱无章地堆放在桌上。酒吧的女孩子可以进入“会客室”,却不允许进入“书房”,因为“书房”是她办公的地方。“书房”旁是六叠大的和式房间,另一侧是卧室,中间有一扇隔断门。卧室很小,光是一张大床就占去了大部分空间。对这种房间布局感兴趣的,大概只有建筑杂志的编辑,或是发生案件时前往现场勘查的鉴识科警察。

野田保男把在日内瓦买的女式手表(表盘上镶着一颗红宝石和十一颗钻石)送给奈津子时,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并不值得大书特书。那块在比利时买的绣着葡萄唐草花纹的桌布,因为得来不易,反而有必要强调奈津子收到时的喜悦表现。

“真漂亮。不愧是原产地的工艺品,和国内的花纹完全不一样。边缘的白色蕾丝也很可爱。”

奈津子铺开六人餐桌大小的桌布,仔细地端详起来,双眼闪闪发光。野田看见这一幕,不由想起在布鲁塞尔的刺绣店,妻子也将同样的桌布平铺在陈列柜上,眼不眨地盯着看。奈津子的眼睛虽然细长,但比起宗子,似乎包含了更多知性的鉴赏力。

“我太开心了,看着这花纹,不知怎么的,写诗的灵感突然冒了出来。我一定能写出美妙的诗歌。我打算一直把它铺在餐桌上。没关系,我不会告诉别人是你送的。一直铺着这块桌布,我就能接二连三地、源源不断地写出杰作。”

然而,她被谋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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