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唐草[“s”形的曲线花纹,多表现蔓状植物卷曲延伸的姿态。]花纹刺绣
十月中旬的布鲁塞尔异常寒冷。一到夜晚,酒店大堂的正中央便会生起炉火。那是一座铁制的正方形火炉,火炉的旁边,井字形地堆放着白桦木和冷杉木。客人们坐在炉火周围,看见火势出现衰退的迹象,便随手扔进一两根柴火。大堂的天花板上,一盏设计精巧的枝形吊灯闪烁着璀璨的光芒,但客人们似乎更喜爱火焰的红色。
酒店是一栋美式建筑,位于坡道之上。坡道下是宽阔的环状线。酒店坐落在热闹的商店街中,背后排列着中世纪风格的教堂和住家。站在九楼朝北的窗户前,目视前方,可以看见最高法院生满铜绿的拱形屋顶沉甸甸地压在巨大且暗沉的十七世纪建筑上,鸽群如纸屑一般洒落屋顶。法院背后,若干幢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交错重叠,建筑群里点缀着几座尖塔,一路延伸至坡下的低洼处。远处仿佛笼上了一层薄雾,街道变成一道朦胧的之字形剪影。整幅画面透着一种遍布铜绿的暗沉感。从酒店房间俯瞰的布鲁塞尔,就像一尊骑在马背上的中世纪国王铜像,在岁月的洗礼下衰退成陈旧的青铜色。
九楼的房间里,住着一对来自日本的中年夫妇。丈夫名叫野田保男,经营着一家不太有名的公司。公司经营的业务与故事无关,总之是一家中型企业(以何种标准划分中型企业也是一道难题),经营规模中等。妻子名叫宗子。丈夫今年四十五岁,妻子三十六岁。
保男的叔父是某一流公司(日本屈指可数的财阀公司)伦敦分公司的社长,邀请保男来欧洲游玩两周。他们沿着南部的路线,依次游玩了曼谷、雅典、罗马、日内瓦,每个地方停留两到三天。夫妻俩的旅费都由叔父承担未免有些说不过,所以宗子的旅费由夫妻俩自行承担。回程时,叔父利用工作之便将两人送到巴黎,陪他们游玩了三四天。在那之后,两人就到了布鲁塞尔,计划随后从荷兰回国。
因为时间有限,所以不能去太远的地方。在布鲁塞尔时,他们最远只去了滑铁卢。公园里的落叶树已被染上鲜红色,仿若燃烧的火焰。这里的气候与日本大致相差一个月。进入冬天以后,气候差异还会逐渐变大。宗子是穿着和服去的。
大堂角落的墙壁和橱窗里摆放着纪念品样品。因带拱廊的购物街离酒店还有一段距离,商店为了吸引酒店的顾客,便摆了样品出来。除了手表、宝石、化妆品之外,多数是蕾丝桌布、手帕、刺绣壁挂等物件。比利时的传统刺绣久负盛名,但小卖店出售的工业化产品丝毫无法激起人的购买欲。那种品质的纪念品,似乎哪里都可以买到。
然而,墙壁上方一扇小小的橱窗里挂着的刺绣桌布却吸引了野田和宗子的目光。最先注意到它的是宗子。她对野田说,那幅刺绣好看,买回家吧。
玻璃橱窗中另外放着折叠整齐的桌布。底色是接近米黄色的淡褐色,镶着白色的蕾丝花边,用深浅不一的淡褐色丝线绣着葡萄纹样的唐草花纹。图案之精妙,难以用言语形容。既不会太寡淡,也不会太繁杂,透着一股庄重的异国风情。
“这多像奈良药师寺金堂底座的花纹。”
宗子说道。说起来,这也是波斯风的花纹。之所以能感受到异国风情,大概是因为这一点。
“这是手工刺绣,不是机械制品。”
宗子的眼睛贴近玻璃橱窗,说道。
“那是自然,看上去像高级货。不愧是凝聚了传统工艺的艺术品。”
“我想要。可是,这该不会是非卖品吧。虽然写了店铺名称,却没有价格。”
玻璃橱窗里偶尔也会展出一些作为样品的非卖品。说起来,他们确实不曾在小卖店的货架上看见这幅刺绣。
为了确认,他们离开大堂,往里侧的小卖店走去。在摆放着蕾丝工艺品和刺绣品的商店前张望了一会儿,发现都是些普通的纪念品。店的名字也与样品刺绣上写的店名不同。问过女店员后,对方用冷淡的语气答道,这间酒店里根本没有那个名字的店。哪里的商店都一样,从来不会轻易告诉顾客别家店的情况。那幅刺绣既然摆在大堂,就一定是样品,更何况,旁边还写了店名。越是弄不清楚就越想要,野田往大堂走去。比起野田,宗子更想买那幅刺绣。
大堂的工作人员回答,刺绣店并没有在酒店里开设分店。那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老字号店铺,经营模式是家庭手工作坊式的,所以向来不会批量生产。当然,产品大多是高级货。挂在大堂的那幅刺绣,价格大约是七千五百比利时法郎——约等于一百五十美金。的确不便宜。
听说那家店距离酒店只有步行五六分钟的路程,野田便拜托工作人员写了地址、画了示意图。穿上外套后,和宗子一起离开了酒店。根据示意图,沿前方种着七叶树的宽阔街道直走,向左拐入一片街区,再拐入右手边的小巷,就能看见刺绣店。
坡道纵横的布鲁塞尔,每一条街道都由石板铺就。小巷因为狭窄,鲜少有车辆进入,石板的表面磨损较少,还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有的边缘缺了角,有的带着裂缝。这一带全是一模一样的砖瓦房,分不清哪些是住宅,哪些是商店。若说是住宅,却又没有庭院,不免缺少情趣。若说是商店,却又没有玻璃橱窗,只装着普通的窗户。并且,多数房屋大门紧闭。在昏暗的屋檐下挂着的小招牌里,野田夫妇终于发现了他们要找的店名。但从店铺的外观来看,似乎歇业已久。
按响蜂鸣器后,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一半,出来一名头发花白的优雅妇人。野田告知来意后,对方微笑着说了请进,接着把门全部打开。
进来之后,野田才发现这是一家由住宅改造而成的店铺,无怪乎外表看上去像住宅。房子有二楼,但不知是否允许顾客参观。一楼摆满了商品,狭窄的通道两边摆放着若干列陈列柜。柜子后面的货架上堆放着一卷一卷布匹。墙上挂着桌布、餐巾和油画一样的刺绣挂壁。除此之外,还有睡衣、西装、夹克。陈列柜里摆着餐巾、薄围巾、手绢、桌布等小物件。刺绣和蕾丝的做工很精巧。所有的商品均由手工制作。听说工厂在别的地方,店里只有这位白发妇人。她玫瑰色的脸颊、深深的酒窝和娴静的微笑都令人印象深刻。
酒店里看到的刺绣样品也在陈列柜中,且有好几种款式。图案也不仅是葡萄唐草花纹,颜色除了米黄色之外,还有浅粉色、淡绿色等。在宗子眼花缭乱,为挑选哪一件感到为难时,野田正欣赏挂在墙上的刺绣画,其中既有宗教画也有风景画。他在欣赏那幅佛兰德斯[佛兰德斯指比利时西部至法国北部北海沿岸地区,佛兰德斯派指14世纪末至17世纪发源于该地区的美术流派。]派(这是正宗的佛兰德斯风格)的田园风景图时,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把那块桌布当作纪念品送给水沼奈津子。去日内瓦时买的女式劳力士手表被他藏在手提包的底部,妻子注意不到的地方。除了那个之外,他还想送她一块葡萄唐草花纹桌布。但此时,因为妻子就站在旁边,所以他没有出手。事实上,这次旅行前,他背着妻子准备了一笔资金,那块女式手表也是用这笔钱买的。
最后,宗子按照计划买了两块那种镶着白色蕾丝花边的桌布。六人餐桌的大小,一张要七千三百比利时法郎。她还想买配套的餐巾,但纪念品的花销已超出预算,只好作罢。
“这块浅粉色的给良子送去,我们就用这块米黄色的吧。”
良子是她的妹妹,嫁给了大森的一位税务师。宗子将两块桌布平铺在陈列柜上,专心致志地欣赏着。
“真好看,我在银座的橱窗里都没见过。不考虑销往日本吗?”
宗子用雀跃的声音说道。
野田问老妇人,店里的产品是否会销往日本。对方回答,因为产量实在太少,无法出口国外。原因在于手工制品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而懂得这项工艺的匠人又在逐年减少。宗子似乎也从老妇人的神情里明白了什么,展颜说道:“那样的话,就更加珍贵了。良子一定会很开心。”
老妇人将桌布叠进盒子里精心包装时,野田正打量着陈列柜中堆积如山的桌布,眼神宛如一条期待落空的狗。桌布的边缘,数十枝葡萄唐草花纹互相缠绕,与药师寺金堂药师三尊像底座的花纹何其相似。他本可以买下一块,却最终没有作声。
野田的脑中闪过许多朋友的名字,但关系好到能送这种家庭性礼物的朋友,妻子大多认识。他担心之后因为某些事情败露,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说起来,他也不太想让朋友帮忙圆谎。因为送情妇礼物而求人帮忙,难免留下把柄。他不想被人在暗地里议论。
野田和抱着包装盒的妻子一起走出刺绣店时,心情异常烦躁。她越为买到喜欢的礼物而高兴,他就越想得到相同花纹的桌布。女人的想法大概一样,水沼奈津子倘若得到这块桌布,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假如告诉她,这是在日本买不到的高级货,她一定会更加开心。野田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的表情和样子。
不要和老婆一起去国外旅行,此话实乃真理。将来的事情另当别论,至少现在是来不及了。如今别说自由行动,连一件自己想要的纪念品都无法买到。回程时看到的中世纪浪漫风景,也无法让野田打起半分精神。连他的心情都开始爬满铜锈。
酒店已近在眼前,野田却还是对桌布恋恋不舍。真想返回那家店,再买一块桌布。
“那边那座小小的古旧寺庙,听说是布鲁塞尔历史最悠久的寺庙。现在被崭新的建筑簇拥着,看上去好寒酸。”
提着包裹的妻子搭话道。
……返回那家店——对了,他可以返回那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