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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语文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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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李方桂先生最初见面,在1947年。那年秋天我辞去联合国秘书处语文研究专员的职务,回到哈佛大学远东语文系作助教授,兼教历史同语文。那时李先生已经来到哈佛,接了赵元任先生的事,在哈佛燕京学社主编《汉英大辞典》(这部辞典,计划太庞大,始终未成。)住在哈佛街331号。我没事就到李府帮李太太包饺子,陪李先生下围棋,也不时请教些语文方面的问题,得益甚多。后来李先生转到耶鲁大学任教,又转到华盛顿大学。也还不时见面,常常通信。李先生同我都属虎,比我大一轮。今年庆祝六十五岁。我这四五年来已经专教历史,在语文方面没下多少功夫,不能来什么长篇大论。现在整理旧笔记,略加补充,写成札记三条,献给先生祝寿。

一、阴阳平跟上下平

现代国语,以阴平为上平,阳平为下平。这个说法,大约只能回溯到明朝。元朝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就以阴平为下平,阳平为上平。诸桥辙次《汉和大字典》四声条以为自元以来皆以阴平为上平,似乎失考。

按《中原音韵》序“阴者即下平声,阳者即上平声”。这里上下是指的调值高低。贾仲明《录鬼簿续编》说,周德清“乃自著中州韵一帙,以为正语之本,变雅之端。其法,以声之清浊定字为阴阳。如高声以阳,低声以阴,使用字随声之高下情为词,各有攸当”。更是清楚。

贾仲明这个说法,在《中原音韵》本书就有证据。最清楚的是周自己的后序:

泰定甲子秋,予既作《中原音韵》,并起例以遗青原萧存存。未几,访西域友人琐非复初,读书是邦。同志罗宗信见饷。携东山之妓,开北海之樽。英才若云,文笔如槊。复初举杯,讴者歌乐府〔四块玉〕至“彩扇歌,青楼饮”,宗信止其音而谓余曰:“彩字对青字,而歌青字为晴。吾揣其音,此字合用平声,必欲扬其音,而青字乃抑之,非也。畴昔闻萧存存言,君所著《中原音韵》,乃正语作词之法以别阴阳字义,其斯之谓欤。细详其调,非歌者之责也。”余因大笑,越其席,捋其须而言曰:“信哉吉之多士,而君又士之俊者也。尝游江海歌台舞榭,观其称豪杰者,非富即贵耳。而以才动之者鲜矣哉!”语未讫,复初前驱红袖而白同调歌曰:“买笑金,缠头锦”,则是矣。乃复叹曰:“余作乐府三十年,未有如今日之遇宗信知某曲之非,复初知某曲之是也。”

所谓“此字合用平声”,指的是阳平声(即上平)。用青字得把声音压低,才能读成下平,而唱腔是高音,所以听起来就像晴字了。正

确的一首全文见本书:

南吕

四块玉

买笑金,缠头锦。得遇知音,可人心。怕逢狂客,天生沁。纽死鹤,劈碎琴,不害碜。

评曰:缠字属阳,妙!对偶音调俱好,词也可宗。

务头在第二句及尾。

关于务头,下边儿再讨论。后序这一段,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卷四曾经引用。陈先生的书,有富路特教授英译本,名为western and central asians in china under the mongols,1966年出版。可惜译文误以彩扇歌、买笑金、缠头锦为三个调名(melodies),对于这段文字在文字音韵史上的重要性,也没有论到。(页一八二)

赵荫棠《中原音韵研究》(页七二)引明末毕拱辰《韵略汇通》:“平声分上平下平,即今之阴平阳平。”又王照《五十音母》“注字皆用京音。初授读时,皆专作上平,勿泥于注字之声”,与今日注音字母读法一律用阴平相同。例如,家庭二字,家是上平,庭是下平。

按《中原音韵》的音系基础,向有大都(北京)与中州(河南一带)两说。比较近的讨论,如《中国语文》1962年第七期有赵遐秋、曾庆瑞一篇文章,主张《中原音韵》代表大都语。《中国语文》1963年第四期又有李新魁一篇文章,与赵曾商榷,主张河南说,引宋陆游《老学庵笔记》“中原惟洛阳得天地之中,语音最正”。又《大金国志》,迁都汴梁诏:“大梁天下之都会,阴阳之正中。”不过双方都没有提到四声调值,也没有同近代方言四声调值比较。

按国语阴平是高平55,阳平是高升35,与阴下阳上不合。河北南部、山东西部、河南东部、安徽淮北一带,却有很多地方阴平较低而阳平较高,更重要的是,这些地方,上声大抵是高平55,与中原音韵常说的“上声起音”相合。友人侯健,是台大英文系副教授,鲁西人。前几年在哈佛作访问学人。有一次我同他谈起来阴阳平上下平的问题,他说他向来以阴平为下平,阳平为上平,而且以为天下皆然。可见阴下阳上之说,在方言里仍旧保存。

不过,《中原音韵》的音系,如果专指中原某一地方,又有难处。例如开封四声调值,是阴平24,阳平41,上声55,去声31。虽然阳平起点较阴平高,可是阴升阳降。(据《语文学习》1957年第三期)济南是阴平213,阳平42,上声55,去声21。(《方言与普通话集刊》第一本)淮北方音大抵阴平214,阳平55,上声35,去声51。(《方言与普通话集刊》第七本)河北省方音,有比较详细的专书报告。(《河北方言概况》)此外,西文中讨论华北方音的,可以参考theodor bröring,laut und ton in süd-schantung山东音声,1927;franz giet,“phonetics of north-china dialects,a study of their diffusion”(monumenta serica Ⅺ,1946);franz giet,zur tonitöt nordchinesischer mundarten,1950。关于西文参考书,蒙方桂先生指示,特此致谢。

用现代方音倒推比较早的音系,虽不能说一定可靠,至少是值得试验的一个方法。周祖谟的《宋代汴洛语音考》(收入他的《问学集》下册)有一段把他考定的宋代汴洛语音与《广韵》及现代开封音比较,得到若干很有意义的结论。这条路是很值得走的。

附论务头。这是一个剧学上的专门名词,好多人推重曲学大家吴梅的解释,说是平上去相连之处,而且与阴声阳声有关。不过也有人怀疑这个讲法太复杂。杜颖陶在《剧学月刊》一卷二期(1932年)有《论务头》一文,反对吴说,以为至少在北曲不是如此,因为照《中原音韵》上去已经不分阴阳,而且周德清所举务头之例,有时是一句,有时只有一个字。如〔金盏儿〕评曰:“此是岳阳楼头折中词也。妙在七字‘黄鹤送酒仙人唱’,俊语也。况酒字上声,以转其音,务头在其上。”又〔迎仙客〕“十二阑干天外倚”,评曰:“妙在倚字上声起音。一篇之中,唱此一字。况务头在其上。”又〔朝天子〕“客去斋余,人来茶罢”,〔红绣鞋〕“功名不挂口”,评曰:“二词对偶音律语句平仄俱好。前词务头在人字,后词妙在口字上声,务头在其上,知音杰作也。”大约务头是拔高或耍腔的紧要关头(头当然是语尾),杜颖陶引明人王伯良之说,已是如此:“凡曲遇揭起其音而婉转其调,如俗之所谓作腔处,每调或一句或二三句,每句或一字或二三字,即是务头。”(《曲律》卷二)昆曲可能另有关于务头的说法,杜先生说,他的老师曹心泉有专著讨论,可惜至今未见发表。参看《剧学月刊》二卷一期(1933年)曹心泉讲,杜颖陶述,《昆曲务头廿诀释》(气字滑带断,轻重疾徐连,起收顿抗垫,情卖接擞板——此是务头)。

二、动态动词跟静态动词

在给学生讲国语文法的时候儿,讲到“着”字,我常常指出来,有些动词,带“着”不带“着”,有动态静态之别。例如“站着”、“躺着”可以叫静态动词(static verbs),“站起来”、“躺下去”的“站”、“躺”就可以叫做动态动词(dynamic verbs)。这些成对的动词,意思有些区别,翻译往往要用不同的外文字,所以容易觉着是两个不同的词。其实也许是同一动词的静态式(static form)跟动态式(dynamic form)。两种讲法似乎都可以成立。

在“躺着比坐着舒服”、“狗坐着比站着高”(比较“去比不去好”)、“这个小孩儿会坐着了”(比较“他会走了”)、“我在床上躺着来着”(比较“我看书来着”)这些句子里,可以看出来,带“着”是静态动词的不定式(infinitive form)。

类似的例,比方“戴”是往头上戴,“戴着”是在头上戴着呐。所以“我戴帽子呐”跟“我戴着帽子呐”,一动一静,大有不同。“穿”跟“穿着”的分别也是一样。还有“开、关”跟“开着、关着”,也有动静之别。“我关门呐”,是动态:“门关着呐”,是静态。“我关着门呐”,普通指“我让门关着呐”(没有让他开着),与“我吃着饭呐”不同。“我吃着饭呐”跟“我吃饭呐”,意思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吃着”更显得忙些(占着身子)、生动些(让人想象吃饭的种种举动)就是了。

有的分别,可以用文言比较说明。例如“我拿书呐”、“我拿着书呐”、“拿”相当于文言的“取”,“拿着”相当于文言“执”或“持”。一个是去取书,一个是已经有书在手。“想”跟“想着”,一个是文言的“思”(动脑筋),一个是文言的“记”(记忆,记下来,记在心里)。这种成对的词,用西文翻译,其间的动静之别,就更清楚了。

静态动词不一定老带“着”。例如“我躺了半天,没睡着”。这个躺是静态动词,等于说“我在床上躺着躺了半天,没睡着”(睡着的着读阳平zháo)。要是在特别情形,说“我躺了半天,也没躺下去”。意思是“我往床上躺,躺了半天,也没躺下去”(可能是身体有毛病,或者床上东西太多,人太多)。这个“躺”就是动态动词。所以要单说“躺了半天”,还不能一定说是动是静,得看上下文。

还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就是静态动词,在短时貌(transitory aspect)往往加儿尾,而动态动词,则多数不加。最常用的是“歇歇儿”,在《红楼梦》、《儿女英雄传》里,各出现了不少次,有时作“歇一歇儿”、“略歇歇儿”(现在大抵说“略微歇一歇儿”,单用“略”的人比较少)。不过“歇歇脚儿”、“歇歇腿儿”,不说“歇歇儿脚儿”、“歇歇儿腿儿”,另外常用的有“坐坐儿”、“躺躺儿”、“等等儿”。北京儿歌有“晾晾儿、冷冷儿、小狗儿(指小孩儿)等等儿!”普通的动态动词,如“看看”不能说成“看看儿”,“瞧一瞧”不能说“瞧一瞧儿”。

最近印行的《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其中有些回,把底稿跟改稿对照,可以看出来改稿更接近北京口语。如第二十四回(页四上)“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回子”,改为“你到底也还坐坐儿合别人说笑一会子啊!”又“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改为“问他母亲吃了饭了没有”。第三十一回(页二下)“必定是你们两个辩了嘴”,改为“必定是你们两口儿拌了嘴了”,又同回(页四下)“吃了茶歇一歇”,改为“吃了茶歇歇儿”。第七十六回(页五下)“只好躺躺罢”,改为“只好躺躺儿罢”。这些地方,可见改稿的人,很注意口语,而且对于词尾特别注意。

不过,我们并不能说,短时貌重复的那部分,如果有儿尾,就一定是静态动词。《红楼梦》第六十二回(页五上)“众人笑推他说道:‘快醒醒儿(原作“云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第八十二回(页三下)“只听见紫鹃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魇住了?快醒醒儿,脱了衣服睡罢’”,第一百十七回(页二上)“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原作“迷了”)在里头……’”这个醒,是醒过来的醒,应该算动态动词(另外有“醒着”是静态动词)。第八十二回(页一上)“去见了你老爷回来散散罢”,改作“去罢!见见你老爷去来散散儿去罢”,这个散,也是动态动词(没有“散着”这么一个词儿)。第九十三回(页五下)“便跪下央及道:‘好叔叔!救我一救儿罢!’”这个救,也是动态动词(没有“救着”)。《儿女英雄传》第四回“这等不是道理,等我静一静儿罢!”(亚东本,页九)这是静下来的静。《红楼梦》第五十一回(页三下)“麝月笑道:‘你今儿别妆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这个动,跟上边的静,都是动态动词。

另外,北京话还可以说,“我拿着拿了半天了,怪沉的,你倒是接接儿呀!”(指接过去)又“他享了这么些年的福,这回让他受受儿吧”等等。

两个字合成的词,短时貌一般不加儿尾。《红楼梦》里的例,有“打听打听”(第六回)、“喜欢喜欢”(第十一回)、“凑搭凑搭”(第八十二回)、“护庇护庇”(第九十三回)、“开导开导”(第九十五回)、“挪移挪移”(第一百一回),“随喜随喜”(同上)、“检点检点”(第一百三回)、“收拾收拾”(同上)“孝敬孝敬”(第一百四回)、“管教管教”(同上)、“祭扫祭扫”(第一百九回)、“整理整理”(同上)、“风光风光”(第一百十回)、“使唤使唤”(第一百十四回)等。现代口语加儿尾的用例,我只想起一个比较常见的来,就是“消停消停儿”。例如“等我消停消停儿再说吧”。哈佛大学汉和图书馆的于震寰先生的北京话最地道。他告诉我,还有“商量商量儿”,“刀尺刀尺儿”(刀字读阳平)等,甚至可以用两个儿尾,说“商量儿商量儿”、“消停儿消停儿”。这一点前人似乎没有提过。于先生觉得短时貌一般时间不会太长,但也不一定都短。常见于祈使句。有儿尾就更生动些(自然名词性更清楚了)。这都是很有意思的看法。我很感谢他。

关于北京话里“着”(the progressive suffix)的用法,赵元任先生的《中国话的文法》(yuen ren chao,a grammar of spoken chinese,1965,pp.331—335)有详细的讨论。赵先生管短时貌叫tentative aspect,在pp.271—272,又pp.420—421,有讨论,请参考。

附带谈一谈明朝小说《金瓶梅词话》里的短时貌带儿尾的用例。同《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跟现代国语有相当的出入。静态动词加儿尾的,有“躺躺儿”、“等等儿”、“略等等儿”、“坐坐儿”、“略坐坐儿”(“略”字这个用法,不始于明,南宋话本《错斩崔宁》已经有“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文言可以说“门略推即开”)都出现了不止一次。此外有“候候儿”(等候)(见第十五回)、“守守儿”(第六十二回“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倒倒儿”(即“躺躺儿”,第六十二回“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侧侧儿”(第七十九回“你自在侧侧儿罢”)、“锁锁儿”(第七十九回“厢(箱)子大开着,恁乱哄哄人走,就不说锁锁儿”)。动态动词加儿尾的,有“动一动儿”(第十一回、第四十三回、第四十七回)、“夺一夺儿”(第十三回“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理一理儿”(第十四回“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一理儿”)、“顺顺儿”(第二十回“你替他顺顺儿,他倒罢了”)、“扭扭儿”(第二十回“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烧烧儿”(第二十二回“随问叫那个烧烧儿罢”指烧猪头)、“送送儿”(第二十五回“姑夫,你也来送我送儿”)、“依依儿”(第二十六回“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指依从)、“斗斗儿”(第三十三回“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拜拜儿”(第三十四回“来家就不拜我拜儿”)、“望望儿”(第三十五回“我闲来望望儿”)、“错错儿”(第三十五回“我昨日在酒席上,拿言语错了他错儿”指讥刺或抓错儿)、“谢谢儿”(第三十七回“他还谢你谢儿”)、“救救儿”(第五十一回“不可怜见救救儿,却怎么样儿的”)、“说说儿”(第五十一回“娘在旁边也替我说说儿”)、“试一试儿”(第五十三回“那个真要吃你的,试你一试儿”)、“尝尝儿”(第六十一回“后边嫂子,都尝了尝儿不曾”)、“看看儿”(第六十二回“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笑一笑儿”(第六十二回“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题题儿”(第六十二回“这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指题起的题)、“央央儿”(第六十四回“俺们央他央儿”)、“见见儿”(第六十六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喂喂儿”(第六十八回“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的驴子,借俺院里喂喂儿,你就当了我的驴子”,这个也许是静态动词)、“讨讨儿”(第七十五回“既是他央及你,替他讨讨儿罢”)。

有几个两个字合成的词加儿尾的例:“央及央及儿”(第五十一回“央及你央及儿”,第五十二回“你央及我央及儿”)、“活变活变儿”(第五十一回“只怕姐夫进来,俺们活变活变儿”)、“拜谢拜谢儿”(第三十七回“你拜谢拜谢儿”参上“拜拜儿”)、“看顾看顾儿”(第九十三回“你还有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参上“看看儿”),更妙的是,还有半截儿的,只第一个字加儿尾。例有“央及央儿”(第十六回“你央及我央儿,我不说便了”,参上“央及央及儿”、“央央儿”),“题念题儿”(第六十三回“少不的留了个影儿,早晚看着题念我题儿”,参上“题题儿”)、“吊问吊儿”(第七十七回“我这里备了张插桌祭礼,又封了香俸儿,都去吊问吊儿”),乍看好像是落了一个字,其实不是。这些有出入的地方,可能是山东方言。很值得注意研究。

三、说货币单位“镮”

镮(音环)作货币单位讲,字书如《辞源》、《辞海》、《中华大字典》、《汉和大字典》,都没有这么一条。我见到的用例,唐宋明都有。在唐宋时,镮大约指一百文钱。明朝人的用法,则似指白银一两(也可能是一钱),是一种比较文雅的用法。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有下列几条:

元和初,洛阳村百姓王清,佣力得钱五镮。因买田畔一枯栗树,将为薪以求利。(前十四,页一四下,《四部丛刊》本。)

建中初,有人牵马医,称马患脚,以二十镮求治。其马毛色骨相,马医未尝见,笑曰:“君马大似韩斡所画者,真马中固无也。”……马医所获钱,用历数主,乃成泥钱。(续二,页八下至九上)

汴州百姓赵怀正,住光德坊。太和三年,妻阿贺常以女工致利。一日,有人携石枕求售,贺一环(联陞按:当作镮)获焉。赵夜枕之,觉枕中如风雨声……其侄请碎视之。赵言“脱碎之无所见,弃一百之利也。待我死后,尔必破之”。(续三,页二上下)

圣龟。福州贞元末,有村人卖一笼龟,其数十三。贩药人徐仲以五锾(联陞按:当作镮)获之。村人云,“此圣龟,不可杀”。(续八,页六下)

宋朝米芾的名著《画史》,有一条:

士流当以此为戒。其物不必多。以百轴之费置一轴好画不为费,以五镮价置一百轴缪画何用?

五镮,依《酉阳杂俎》,当是五百钱,nicole vandier-nicolas夫人法译le houa-che de mi fou(pp.1051—1107),1964,解为五文钱(p.143),恐误。我在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25(1964—1965)评价此书时,因尚未能确定镮是一百钱,未曾指出。米芾在他处说“二十千”,“七百金”,“五百千”,都是大价钱。

明朝镮字的用例,往往见于晚明人的日记。如《袁小修日记》(《游居柿录》),万历四十年壬子:

彭山人长卿卒于南都。山人,蜀长寿人。客于荆。妻子贫甚,遣人致数镮其家。(国学研究社本,页一五二)

王伯征来云,本县诗人陈七洲孙女流落贫甚,予遂以一镮付伯征施之。(页一五五)

次年癸丑:时河边有麦地,属七宅。以征租急,欲易数镮。予意欲于水中筑一别业,以为终老计,欣然许之。(页一六一)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八年庚戌正月:

二十七日霁。盛德潜以柯丹丘藏砚一,质余金一镮去。(卷二,页六上。嘉业堂刊本)

又万历四十年壬子十月:

二日,忆十年前亡友沈伯宏以此卷(沈石田山水卷)真迹,并伯虎奇石山茶水仙图,项子京郭王游焦山炼丹图,示余于姑苏州中。不知谁氏之物。欲得金数镮耳。会余方有西陈之行,促刺不及购而别,至今往来余怀也。(卷四,页六四下)

又万历四十三年乙卯四月:

二十四日。耳痛甚。有客持卷轴来质物,无一真者。中二纸乃元人龚诗翰,却有妙致。余欲以一镮留之,不可,乃止。得录其副。(卷七,页二五下)

又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二:

项京令钱生仿古,作散卓笔,以漆液固其头。每管用三兔之毫。时一兔价三分,加以缚工,定值一镮有半。入手真行草隶,挥运无不如意,经年余而不渝。

又《明史·陈选传》(卷一六一):

成化中,陈选为河南按察使,治尚简易,独于赃吏无所假,然受赂百金以上者,坐六七镮而止。或问之曰:“奸人惜财亦惜命,若尽拿所赂以货要人,即法挠矣。”

大多数的用例,好像一镮指银一两。照明朝的物价算起来,除了散卓笔提到“一兔价三分”,可能“一镮有半”指银一钱有半(以银一两当千钱计,每镮也是百文)之外,其他用例,算银一钱或铜钱百文,都嫌太低。多半是明朝文人受了米芾的影响,而已经不知道镮是百文的确解,就借作一两来用了。类似之例,如“千金”,在汉及以前多指黄金千斤,到后代,特别是明清,一般指白银千两。这种因时制宜的用法,我在拙著《中国货币信用小史》(money and credit in china,a short history,1952,p.41)已经提到了。

至镮在唐宋,何以是百钱,我曾想到,也许因为当时偶尔用银钱,每个银钱,换铜钱百文,因而以一镮为百钱。不过并无证据。而且《通典·食货志》卷一○说,“其银两别常以二百价为估”,一两银不可能换千钱。《平妖传》第十七回说:“宋朝那时一贯钱值一两银子,一千贯便值一千两”,实在是明朝的情形,宋朝白银官价,据彭信威《中国货币史》,宋初每两不过六七百文,后来涨成每两三千多文(页三二九)。所以一镮相当于铜钱百文是根据银或银钱之说,很难成立。

另一种可能,是千钱为“贯”为“缗”,是一大串,而一大串又有分为十小串(小串之间可以打结子分开),而以一小串为镮。这种串钱法到后代还通行。例如《儿女英雄传》第四回: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他便嬉皮笑脸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吧!”公子怕他上手,紧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亚东本,页一三)

撇子好像就是一百一小串(《中山大辞典一字长编》p.335说一撇子是一千。也许此处是借千为百),公子先从第一小串即第一撇子掳了几十,卖唱的把剩下的一半也抢了去。第二个卖唱的也要一撇子,就是一百,公子也给了她,才罢休了。

以上是我见到的关于镮及其可能解释的资料,希望将来有更清楚的用例,意思就可以确定了。

1967年6月7日稿

附记:

《中国语文札记》有“说货币单位‘镮’”一条,1973年,得到潘重规教授来信指教:镮锾从重量说,唐宋人以百钱为镮有据。潘先生说:

大作说货币单位镮一条,鄙意镮本字或当为锾。《说文》段注云:“郑注《考工记》曰:许叔重《说文解字》云:锊,锾也。今东莱谓大半两为钧,十钧为环,环重六两大半两。”《舜典》“金作赎刑”正义曰:“此传黄金,吕刑黄铁,皆是今之铜也。古之赎罪者皆用铜,汉始改用黄金,但少其斤两,令与铜相敌。故郑玄驳异义言赎死罪千锾。锾六两大半两,为四百一十六斤十两大半两铜,与金赎死罪,金三斤为价相依附,是古赎罪皆用铜也。”锾、环古同音,皆户关反。故《汉书·五行志》:“木门仓琅根,谓宫门铜锾。”师古注:“锾,读与环同。”是锾与环通用,镮盖环之后起分别字。又按《通典·食货志》钱币下:“隋文帝开皇元年,以天下钱货轻重不一,乃更铸新钱,背面肉好皆有周郭,文曰五铢而重如其文,每钱一千,重四斤二两。”是钱一千重六十六两,百钱重六两大半两。(《史记·项羽本纪》韦昭注:凡数,三分有二为太半。)正与锾重六两大半两合。锾字,唐宋俗书作镮,则尊说谓在唐宋时,镮大约指一百文钱者,殆至可信矣。

联陞谨再致谢

一九八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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