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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围棋数法变更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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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之戏,通行于中韩日三国,而局终的数法,即胜负计算方法,微有不同。照平常所谓中国数法,是计算一方的子数,把活子与活子内包括的领土,也当作子数算在一起。再把总数与全局子数之半相比,以定胜负。在韩日两国,并不计算活子,只比较双方领土的目数(即路数),但死子须填入己方领土之内。这两种数法,乍看似很不同。实际若以二目作一子折算,结果相等。此外在规则上还有些细微的出入,这里先不讨论。

普通以为中国计算方法,向来是数子,实则不然。中国本来也是数目,后来才变成数子。韩日两国所用,当是南北朝时传入的旧法(关于两国弈棋,最早的记载见《周书·异域传》百济、《隋书·东夷传》百济、倭国、《北史》百济传、倭国传)。中国围棋数法变更的时代,就我大略稽考所得,大约在明朝初叶或更早。到晚期万历之世,数子方法,已经通行了。

中国围棋计算方法,在宋及以前数目。最清楚的证据,见于李逸民的《忘忧清乐集》(南陵徐乃昌复刊宋本)。李是徽宗时棋待诏。书名是因为徽宗题诗有“忘忧清乐在枰棋”一语而记(而忘忧又出于《晋书·祖纳传》)。这部书里所收的整局的棋谱,凡四局,每局后都注明结果:

一局名“成都府四仙子图”,是宋朝四位名手,分曹围棋(即日本所谓“连棋”)。结果是:白杀黑九子,填外有四十三路;黑杀白七子,填外有四十二路。

一局名“烂柯图”,注云:“昔王质入衢州烂柯山采樵,遇神仙弈棋,乃记而传于世。白先,黑胜一路。”谱后记云:黑杀白二十二子,白杀黑九子,各一百四十五着,黑有十八路,白有十七路。

一局名“金花碗图”,是“待诏阎景实与顾师言争着盖金花碗一只。阎景实白先,顾师言黑胜一路”。末云:黑杀白六子,白杀黑六子,各一百二十二着;黑有四十路,白有三十九路。

一局名“贾玄图”,是“唐待诏贾玄(按:贾玄,宋初人,此唐字似应属上一局)与杨希粲对局。贾玄黑先,希粲输八路”。末云:白杀黑二十一子,黑杀白九子,各一百十九着,白有四十三路,黑有五十一路。

这四局用的,显然都是数路即数目的方法。第一局、第四局当是宋谱,第三局当是唐谱,第二局王质是晋人。神仙弈棋,自然只是传说,或是唐人所传旧谱,亦未可知。可注意者,宋以前两谱白先,而宋谱黑先。这与日本记载说昔时上手持黑,下手白先(见《古事类苑·游戏部》,引《江家次第》五),后始改为黑先,正相符合。《忘忧清乐集》一书,小川琢治博士在他的《支那に于けゐ围棋の起源とその□达》(《支那学》六卷三号七卷一号)已经利用,但未注意到计数方法。

还有几个有趣的故事,可以证明唐宋时数路。其一见于《古今图书集成·艺术典》引《荆公诗注》:

太宗时待诏贾元(玄)侍上棋。太宗饶三子,元常输一路。太宗知其挟诈,乃曰“此局汝复输,我当榜汝”。既而满局不生不死。太宗曰:“汝亦诈也。更围一局,汝胜赐绯,不胜投汝于泥中。”既而不胜不负。太宗曰:“我饶汝子,今而局平,是不胜也。”命左右抱投之水。乃呼曰:“臣握中尚有一子。”太宗大笑,赐以绯衣。

贾玄握中的一子,是太宗的死子。填入之后,太宗就要输一路了。

第二个故事,见于《云仙杂记》引《棋天清览》:“李杓直与人棋而败,乃窃数子咽之。寻问,乃鼓局大怒。”

李杓直偷偷吞咽的数子,当是自己的死子,以免填入自己的领土。《云仙杂记》题唐冯贽纂有天复元年(901年)序。《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为宋王铚伪作,但故事似属唐时。

另一个故事,很相类似,见《古事类苑·游戏部》二引《江谈抄》三。说吉备真备与唐人围棋“无胜负之时,吉备偷盗唐方黑石饮了。欲决胜负之间,唐负了”。唐人觉得奇怪,卜筮占之,说是盗饮腹中。于是让吉备服泻药。日本方面又“令服呵梨勒丸,以止封不泻之,遂胜了”。

再早如《古今图书集成》艺术典引《新论》(《太平御览》卷七五三引作《新语》)云:“俗有围棋,或言是兵法之类。上者张置疏远,多得道而为胜。”如果是“桓谭新论”或“陆贾新语”,则汉时中国围棋已经数路(即道)了。

变成数子之后,最明确的记载,就我所知,是《金瓶梅词话》(万历丁巳即1617年序)。第五十四回常时节与白来创赌棋一段:

于是填完了官着,就数起来。白来创着了五块棋头,常时节只得两块。白来创又该找还常时节三个棋子,口里道:“输在这三着了!”连忙数自家棋子,输了五个子。

这里不但数子,而且计算块数。块数多的人,每多一块,要找还一子。这种方法,在中国一直采用。到近些年受了日本规则的影响,才有人取消了计算块数这一条。但是因为数子要把官子收完,连单官即日文所谓驮目在内,所以还要看谁收后。对子如黑收后,黑应得一百八十一子,白收后白应得一百八十子半,以期精密合理。

明万历时,中国已经数子,还有一条显明的证据,就是《日本考》(国立北平图书馆善本丛书)里关于日本围棋方法的记载:

其围棋呼曰俄。棋盘亦分三百六十一着,棋子亦分黑白两样。围占之法,大意相同。亦知打急,呼曰过户之。兼识接断,呼曰子吾。其两不入呼曰了无是。但胜负与中国殊。假如围占着数,将内所得彼棋子拾于手各收之。待盘内两围占毕,然后各将所得棋子填彼所占空内,两皆填满为和局。如填空着不满,算数多少,以分胜负。如有一着不能填满,是为输局,填满内多一着,是为赢局。外和局呼曰是俄,赢曰各打,输曰埋吉打。

《日本考》亦称《日本风土记》(此条亦见《古事类苑·游戏部》二)。据渡边三男氏《译注日本考》(1943年),《日本考》之刊行当在万历二十年至二十一年(1592—1593年),《日本风土记》附见于《全浙兵制考》,其刊行当在万历二十年。

上节所引日本语,多数都很容易对证,如俄是ご。过户之是劫打ち,子吾是接ぐ,是俄是持棋,各打是かつた,埋吉打是まけた。《古事类苑》与渡边氏都已经考订。“了无是”,《古事类苑》无说,渡边氏以为或是“驮目地”,似无道理。两不入当指双活局面,亦曰两生(如梁武帝《围棋赋》云,或非劫非持,两悬两生)。我猜想了无是或是“两生”一类的名词之一种读法,也许是“两无事”之音读。

还有明万历进士王恩任,著有《弈律》,是一种游戏文章。其中“得遗失物”、“收留迷失子”、“侵占街道”三条,细看他的解释,都是为数子而设。

数目之法,可能沿用到明初。证据见《朴通事谚解》(奎章阁丛书本)里关于围棋的一条。《朴通事》是高丽朝末期通行的一种汉语教科书,本子甚多。这个谚解本,保存元末明初的风俗事物甚多。这一段,先请两人围棋,到下完时,有下列的对话:

“你的杀子多,没眼棋,咱摆着看。我不说停下来,你说饶我四着,我却怎么赢了这三十路棋?来么兄弟,常言道:高棋输头盘……”

这显然还是数路。谚解“杀子”之“子”与三十路之“路”用字不同,一指子,一指目,也可为证。把《朴通事谚解》与《金瓶梅词话》、《日本考》合起来看,可以得到一个假设,就是围棋数法之变更,当在明朝,多半是接近明初,或者更早。因为如果变更之历史太短,万历时人记日本方法,似乎不应该全不知道那就是不久以前的中国旧法。

要问中国人为什么由数目改为数子,我想至少有两个重要理由。一是数子不必保留死子,既省麻烦,又可避免“臣手中尚有一子”及“乃窃数子咽之”一类的弊病。二是在有些特别形状,例如“盘角曲四”(日文“隅の曲リ四目”)照惯例是死棋。但是如果真要杀起来,进攻的一方面,要先把自己棋里可被对方用作劫材的地方,全部补好,然后打劫。对方无劫材,只可认输。所以《棋经》说“盘角曲四,局终乃亡”。这在数子时不成问题。如果数目,则在一方面自补以减对方的劫材时,如果对方不肯同样做,就可能引起争执。因此有人提议增加一条pass penalty的规则,即是假定一方认为棋未终局,还要继续下子而对方不肯下子;则每拒绝一次,要减一目为罚。这样才可以补救。美国友人karl davis robinson即主张如此。他的大著the structure of go详论围棋各种规则以及各种特殊形式的处理,初稿在1946年完成,希望将来可以印行。日本棋院的《围棋规约》(1949年公布)因为没有pass penalty的规定,对于“隅のまがリ四目”只可以判例定为无条件死,这是不十分合理的。

在韩国还有一种围棋的方法,名曰potok,起头有所谓“排子”,即黑白交互占据星及星间距离相等的各要点,布阵既毕,然后开始。最终的计算方法,也有不同。排子似是中国各占对角星位“势子”的演变加繁。势子在中国的历史,恐怕甚久。《忘忧清乐集》所载各局,全有势子。其最早的两局,孙策诏吕范,晋武子诏王武子,虽属难信(因为三国两晋时棋盘是十七道或十九道,还是问题。若依邯郸淳《棋经》,古时是十七道。见小川上引文),但后汉马融《围棋赋》已说“先据四道兮保角依旁。缘边遮列兮往往相望”。所谓先据四道,也许指的就是势子。

关于排子较早的记载,我只有一条,是金昌业的《稼斋燕行录》(亦称《老稼斋燕行日记》,我用的是朝鲜古书刊行会本)。壬辰十二月二十一日(相当于1773年1月17日),在沙河驿城内汉人刘启迪家。主人以卖盐为业,不解文字。

堂中有棋局。使主人对着。其法皆与我国同,而但无初头排子耳。两人手皆拙。柳凤山亦拙手而在傍训手,其人称善。可笑。

1956年2月,一位韩国友人为李丙焘博士还历纪念论丛来征文。我因听说李博士于围棋亦有同好,遂草此小考为贺。因请那位韩国友人转托朋友搜集关于排子的资料,承许善道、闵锡泓两先生供给下面一条,特此志谢。以后希望能找到更多的记载。这一条出于《林下笔记》卷二七引《春明逸史》三,云石棋诀:

云石相公尝谓余曰,君知围棋乎?对曰,未能。公曰,虽未能,当有可知者。排四子作家,则吾手张而无外侵之患,此乃棋法之要诀也。凡人之涉世也,毋论事之大小,能用围棋作家法,则有何他虞。公言实警余而然,所以平生不忘者也。

云石相公当即赵寅永(1782—1850年),时代不算太早。又所谓“排四子作家”也许是说的中国势子(黑白共四子),而非韩国的排子(黑白共十六子)。

关于排子之兴,我还有一个假设,就是也许可以早到元代附近。按,元晏天章《玄玄棋经》(高昌秘笈甲集)卷首有“天复地载图”,也是一种最初布阵的方法,黑白子各三十二,各据定位。说明云云:

先后四四上下子,次五三,次七三,递相一着,以布成图。然后递相对弈。此一时之巧制也。今人多不用此法,姑取之以备观览。

这种布阵方法,虽与排子不同,而精神极相近。颇有先后影响的可能。这个假设有无价值,还请博雅的方家指教!

1956年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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