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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是一九四六年十月十日,一连几天,队伍从张家口那边过来,顺着山口退到山南去。河渠和村里人天天立在村头上,也没心思做活,手搭着凉蓬,远远瞭望着大路上撤退的队伍。赶十三那天,掩护的部队最后一走,就再不见人了。

河渠好像忽然丢了心,肚子里不知是苦是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北瞭,只盼望还会有人上来。但是平川上空落落的,人牙也不见,只有风卷着黄草,满地打滚。他再回头望望南山,山口封锁着飞尘,透不过信来,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南山竟把他跟自己最亲的队伍隔开了。

当天黑夜,哪个人也没正经地合一合眼。拿到斗争果实的农民都把要紧东西拾掇好,心吊在半空,只等村里一筛锣,便朝南山跑。许老用的豆腐房里也不像往常时那样热闹了。盆里泡着豆子,他哪有心情磨豆腐,坐在胡麻油灯旁边,巴嗒巴嗒光抽烟,抽完一袋又一袋,闷着头不响。赵璧、邹多喜、大毛栏儿,东倒西歪躺在炕上,也像吃了哑巴药。外面刮着大风,呼呼地,卷着沙土,摇得窗门乱响。谁要不经意朝门一望。旁人立时都抬起眼。心也缩做一团。

大毛栏儿绰号气虫子,动不动冒火,一不顺心便说七道八的,人倒是个直性人,这时又发牢骚说:“八路军这一走,咱们又摔下虎背来了!往常他们对咱们多好,怎么说声走,就丢下咱们不管啦!”

许老用悄悄说道:“你大声小气嚷什么,怕外头听不见?当初分果实,你比骡驹子蹦的都欢。这回可倒好,打仗没上阵,先尿啦。”

大毛栏儿急得分辩道:“你别门缝里看人,看扁人了!我又不是草鸡蛋,怕谁咬我的×!我是说八路军不该说走就走,走的一干二净,连根人毛也不留。”

门外有人接嘴说:“我就没走啊!”说着推开门进来。

大家一看是周连元。他有三十几岁,个子不高,红漆脸,长得十分壮实。从他身上,谁都能感到一股力量。你看他走路那个稳劲,举动那么干脆,说起话来,每个字都有一定的力量,处处表露出他的坚强的意志。他对人又特别和气,解决个问题,三次两次跟人谈,也不嫌烦。还时常跑到地里帮人锄豆子,拔草,说说笑笑,一点没架子。就连三岁五岁的小孩见了他,也要缠着他不放,热呼呼地管他叫老周。

当下大家一齐乐得说道:“老周你哪来的呀!吃了饭没有,要不要烧点水喝?”

周连元把手里的驳壳枪往皮腰里一插,摆着手说:“别麻烦,别麻烦!”一面踏着锅台跳到热炕头上,盘起腿坐下问道:“河渠呢?”

许老用又恢复了平日说笑的本事,拔起脆生生的嗓子道:“放消去啦。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放个哨,顽固军要真来了,一筛锣,大家也好跑。大毛栏儿,你也别光放屁,天这么冷,还不去换他回来。”

大毛栏儿走后,周连元问起堡子里的情形,赵璧挪动挪动大身量说:“看起来有点不大稳,人心惶惶的,就连我们当干部的,心里也没底,人这一来,才吃了定心丸。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连元心里自然有底。他知道敌人已经收了齐天大圣那帮土匪,改编做保安队,天黑到了蔚县城。但他是冀中来的干部,经过日本人“五·一”最残酷的大“扫荡”,也练出来了,向来有把握,就蹲起来滔滔说道:“怕啥?咱们大江大海,粗风暴雨,什么没经过,眼前再艰苦,也不会超过抗日那个时候。你别看国民党进攻的凶,占了张家口,其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丢个城,丢块地方,咱们不在乎,要紧的是歼灭他的力量,城也就夺回来了。军队撤走了,是要转出去打敌人。咱们都不走,又有区小队、县大队,有把握坚持这块地方!”

河渠差不多是跑回来的,脸冻得通红,浑身一股冷气,一进门就说:“老周,你想坏我了!你看咱该咋办?”说着蹲到灶口前,张着两手烤煤火。

周连元笑着:“咱们正商量这事呢。”便把刚才的话重新念道一遍,又说:“村里的地呢?分了。地主跟土匪顽军准要倒算……”

河渠一扬眉说:“我不怕倒算,只要你有章程,我就敢干!”

周连元道:“你真是团火!我的章程也是大伙的章程。分到的地,谁也不愿再叫人夺去,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组织护地队,保卫翻身的果实!”

邹多喜蹩拉着大舌头说:“恐怕不大行吧?光几枝破枪,哪敌得过人家!”

河渠站起身,一摔手道:“你不干我干!哪天组织呢?”

周连元也在炕上立起来说:“这也不是描花样,说干就干!区里又打起游击来啦,我得先到旁的村去联络联络,明天再碰头。”一边拔出枪,跳下炕来。

鸡叫了头遍,大风呼呼的,刮过一阵又一阵,永没个停。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声枪响,周连元抓住门,扭回头说:明天可得小心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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