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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儿不离秧,孩儿不离娘,察哈尔蔚县川的人民依靠着大南山。就像偎在娘怀里。这片大山坐落在察哈尔河北交界,冬天顶着满头白雪,夏天蒙着云雾,灰钢钢的,水气挺重,春秋雨季天气豁朗,山色黑苍苍的,显得又俊,又庄重。山上长着松树、杉树、白杨、桦木,密密层层,也没主,谁有力气,砍一天柴火挑到蔚县城,就能换到吃的。百姓常说:“这是穷人的活路!”又都是活山,数吧:九宫口、飞狐口、新开岭、石门峪、四十里峪、净口子,往南直通涞源和完唐二县,来来往往,脚运不断。

新开岭下有个村庄叫大王疃,离蔚县城二十五里,全村一百九十户。先前掌权的是地主蔡八翠。这人长的像个肉墩子,两只小绿豆眼总盯着人,打旁人的算盘,人家一望他,就赶紧眨巴眨巴眼。都说他胎子硬,跟大同地面一个外号叫齐天大圣的土匪是拜把子兄弟,仗着这点恶势力,欺压本乡的人。

他家里的长工邹多喜,就是他最吃顺嘴的一块肉。多喜原来是涞原人,七八年前,他奶奶拉着他跟兄弟河渠,一担子东西逃荒逃到大王疃。弟兄两个一点都不一样。河渠是个小个子,挺精干,两个黄眼珠一闪一闪的,像电光,嘴老闭得绷紧,不大言语。多喜可长了个大痴个子,说话大舌头,做活像牛一样出死力。八翠见多喜听使唤,又是外路人,好欺负,出了挺少一点钱雇他当了长工,安插他住在旁院一个小场屋里。老奶奶也跟着挤进去住下,八翠乐得管她口剩饭吃,支使她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河渠性子别扭,不肯听话,地主便发话道:“我这也不是圣人庙,供养闲(贤)人,要住就得掏房钱。”

河渠一赌气走出去,被本村一个开豆腐房的许老用收留着住下,日久天长,也没过什么礼,村里人都公认他是许老用的干儿子了。从此,河渠就是那属野鸡的,吃碰头食。背柴揽工,有时跟当村一个叫赵璧的木匠做零活,一来二去,倒学了一手好泥水手艺。

说起许老用,真招人笑。平五十的人了,看起来可只四十郎当岁。尖鼻子,尖嘴巴,也不长胡子,嗓音挺脆,满嘴净是巧话。年轻时爱唱小旦,一辈子没攒下钱。到如今还是个老光棍子,靠着卖豆腐糊弄着过。十年穿了一件破棉袄,又油又烂,常爱自己取笑道:“你们别不认识贷,这就叫滚龙(窿)袍。你看我──”就唱道:“前面也是窿(龙),后面也是窿,浑身上下净是窿!”

逢上天冷夜长,吃罢晚饭,大伙惯爱凑到他豆腐房里,说说家长里短。赵璧跟一个叫大毛栏儿的楞头青走动得最勤。蔡八翠的底细,许老用摸得一清二楚,常对他们抖搂他的老底说:

“他这个人哪,三字经横念,人姓狗!说起话来天官赐福,做起事来男盗女娼。早先那几年,哪里赶集没有他。围着粮食市可转啦。见了粮食就抓一把,又看成色,又问价钱,你当他真买么?瞅冷子揣进兜里。一个集赶完,他的口袋也装满啦。一到冬天,闲着没事,还到外堡子去要饭,爷爷奶奶叫的挺欢,要的毛糕筱面,统统埋在个窟窿里,攒多了,赶着牲口去驮回来喂猪。……”

赵璧是个慷慨人,不信世间上会有这种刻薄鬼,摆着手笑道:“我不信。我看你是吃柳条,拉筐子,肚子里编。”

许老用急得尖起脆嗓门说:“你看,当泥鳅的不怕迷眼,再丑的事他也干得出来。你没见他老婆,蒺藜子拌草,更不是好料。带个大马尾髻,打扮的鬼画符,不是脖子上捏几道红道,就是脑门子上拔几个火罐子,整天躺在炕上,拿手捂着脑瓜子,哼哼呀呀的,叫河渠奶奶给她揉肚子,捶腰。不过也怪,多喜就是在院里做差事,她也看得见,爬起来就咬牙齿地骂“可恨!”这一对宝贝,真是太监骑马,少了jiba没有蛋,缺德贷凑到一块了!”

其实并不止这点,蔡八翠还有更歹毒的手段。他最会放高利贷,黑驴打滚,臭虫利,连本带利翻上几翻,穷人还不了帐,死逼着就得把地给他。大毛栏儿家里原有六亩地,有一年春天没落一滴雨,到处是一片白地,他爹跟蔡八翠借了二十块白洋,熬着过日子。转年老驴下了个小驴驹,可有活命的路子,全家正欢喜,蔡八翠找上门来对爹说:“你这两头驴还不够我的利钱呢!地你也别种了,两头驴也给我,看着咱们是老相好的,欠下的零头欠着吧!”爹一口气没喘上来,气了个死,一会醒过来,半天不说话,闺女太小,不懂话,光哭着吵饿,爹正没处出气,拾起根棍子,一下就把闺女打死了。八翠倒满街说:“这样的大人,穷极生疯,真是狠心!”

就靠这种种毒辣办法,蔡八翠横行霸道,全村析地差不多叫他捞去一半,害得许多人都变得牲口似的,替他做活,缰绳握在他手里,由着他打骂。可是沙砾也有翻身日,蔡八翠横行的日子到底也有个头。一九四五年秋天,八路军来了,撵走日本鬼子,再后来又做土地改革。领着农民翻身的是区委书记周连元。他一来,在家争着诉说八翠的坏处,要求跟八翠评评旧理。也不知怎么透了风,蔡八翠不等人斗,先一天收拾收拾值钱东西,半夜溜了,都说是投奔齐天大圣去了。

他老婆披头散发,装疯卖傻的,挡在大门口,对着来评理的人又磕响头,又哀告,哭着哭着就昏过去,躺在地上吐白沫。河渠这后生平时像个没嘴的胡芦,胆量可有天大,大伙举他做新农会主任,领着头翻身。八翠老婆看看装死吓不倒人,又装熊,躺在炕上睁着眼说胡话。

河渠捅破她道:“你闹也是白闹,反正挨不过去。咱们也无非要讨还欠债,照样会给你留吃留穿。就是八翠不跑,也不要紧。”

她可假装发烧,烧得满炕乱跌,嚷着说穿大红袄的吊死鬼来缠她。这也无用,她家拖欠农民的孽债还是清算了,拿出房子地顶了帐。

一个叫吴宝山的地主假装开明,先献了地。这人长得白净大眼,嘴巴下一把疏疏落落的山羊胡子。早年在北京一家当铺做管帐先生,识点字,平时最会献功买好,见风使舵。村里人多半是老粗,拿不动笔,他便披着人皮混到农民队伍里,依旧在村里做做文墨事,骨子里却跟蔡八翠一条线。

大家喜欢赵璧做人豪爽,推他顶了八翠当村长。这一来,村里人第一次冲破了地主的黑牢,见了光明。早先被霸占去土地的人重新拿回原地,早先没地的人也分到地了。多年压在大家心口上的石头猛一下子掀掉,多年磨折着大家的痛苦一下子消除了。他们在地流着汗做活,心里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地,这是替自己干活,秋天打下的粮食也是自己的粮食,全家可以吃得饱,还可以换回棉花和布来,冬天添补件新棉袄,他们的心里就开了花,脸上也透出喜色来了。多喜眼老奶奶喜气洋洋地搬到八翠家的正屋去,河渠也回来宿了。八翠老婆挪到厢房去住。

许老用更乐,龙袍脱了,分到三亩地和一件光板老羊皮袄,做梦也没想到,喜得他拉着区委记周连元说:“这是从哪打着灯笼找来的呀庄稼人没地,好比草拔了根,活不长远。我白吃了五十年饭,风吹雨淋的,今天才算扎了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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