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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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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从美国报社记者威廉·p.瑞恩那里首次听闻这件事情的。在他回纽约的前一晚,我们于伦敦共进晚餐,我恰巧跟他提到明日我要去福尔布里奇。

他抬起头,尖声叫道:“福尔布里奇,是康沃尔的福尔布里奇吗?”

如今极少有人知道在康沃尔有一个叫作福尔布里奇的地方。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福尔布里奇在汉普郡。所以瑞恩的话不由得引起我的好奇。

“是的,”我说,“你知道这个地方?”

他仅仅回应说他恨死了那个地方,然后问我是不是恰巧知道那里有一所叫作特瑞纳的宅子。

我的兴趣被点燃了。

“正巧,事实上,我去的正是特瑞纳,那是我姐姐的宅子。”

“真巧,”威廉·p.瑞恩说,“如果它不是如此吸引眼球!”

我让他别再说这种令人困惑的话,好好向我解释解释。

“好吧,”他说,“要让我给你解释,必须先追述战争初期我的一段经历。”

我叹了一口气,与此相关的这段故事发生在一九一二年。对战争的回忆恐怕是每个人都不愿意面对的事。感谢上帝,我们开始慢慢遗忘……可是,我所知的威廉·p.瑞恩的战争经历却很奇妙,还有点难以想象的曲折冗长。

但是如今却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讲述这段经历。

“在战争初期,恐怕你也知道,为了做报道,我身处比利时,四处走动搜集消息。有一个小村庄,我叫它x。村庄里似乎有一间马厩,我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记得那儿确有一所规模很大的女修道院。嗯,你是怎么称呼那些穿着白袍的修女的——我对她们的等级名称不太清楚。好吧,这个貌似不太重要。这个小村庄正好位于德国军队进军的路上,那些德国骑兵来了——”

我不安地挪动着身子,威廉·p.瑞恩伸出一只手抚慰我。

“别担心,”他说,“这不是一个关于德国人暴行的故事。它可能会这样发展,但实际上没有。事实上,这可以说是把靴子错穿在另一只脚上的故事。那些德国佬朝着女子修道院进发——他们抵达了那里,整个故事就开始了。”

“噢!”我非常吃惊地大叫。

“很奇怪,不是吗?当然,我理应说这些德国佬开始庆祝,还拿着他们的炸药到处耀武扬威。但是看起来他们似乎并不太懂那些炸药,他们不是爆破高手。那么现在,我问你,一群修女对烈性炸药能有多少了解?我是说,一些修女!”

“确实很奇怪。”我赞同道。

“我饶有兴趣地听农夫们给我描述这件事。他们已经把整件事裁切浓缩了。据他们所说,这十足是一件一流的现代奇迹。其中一位修女似乎颇负盛名——一位成长中的圣徒——进入过迷离恍惚的状态并且看到了神迹。据他们所说,她展示了特异功能:招来雷电去轰炸一个不信神的野蛮人——雷电正好击中了他,而且没有殃及周围其他事物。真是个了不起的超级奇迹!

“我从来没有探究这件事的真相——时间不够。但是那时关于奇迹的说法十分流行——蒙斯的天使什么的。我记录下了这些事,加入了一些感伤的成分,在故事的末尾处将之归结为宗教主题,然后把它寄往报社。结果它在美国相当受欢迎。当时,他们就喜欢读这类东西。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在写作中,我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现场我没发现什么东西。两堵墙依旧立在那儿,其中一堵墙上有一个黑色的烧焦的印记,可以看得出是一头巨型犬的形象。

“附近的农夫快要被这个黑色的印记吓死了。他们叫它死亡之犬,每当天黑以后,他们会避免从那儿经过。

“迷信总是特别有意思。我想我最好还是见一下那位具备特异功能的女士。据说,她并没有死亡,而是带领着一群难民逃往英国。我费了很大劲儿才追寻到她的踪迹。我发现她被送往特瑞纳,就是位于康沃尔的福尔布里奇。”

我点点头。

“战争初期,我姐姐收容了许多来自比利时的难民,大约有二十个。”

“嗯,我总是希望,如果有时间的话,能拜访一下那位女士。我想亲自听听她自己描述那场灾难。但是,我总是忙完这个忙那个,这件事渐渐从我的记忆中溜走。康沃尔都快要被忘光了。实际上,我甚至忘了整件事,直到你刚才提到福尔布里奇,我才又想起它。”

“那我得问问我的姐姐,”我说,“没准儿关于这件事她听说过些什么。当然,那批难民早就被遣返回国了。”

“那是自然。但是如果你姐姐知道些什么,我会非常高兴你能转述给我。”

“我当然会。”我衷心地说。

整件事就是这样。

2

我到特瑞纳的第二天,故事再次发生在我身上。当时,姐姐和我正在露台一起饮茶。

“吉蒂,”我说,“在你收容的比利时难民中,有没有一位修女?”

“你说的是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吗?”

“或许是她,”我小心谨慎地说,“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事吧。”

“噢!亲爱的,她是那种最古怪的人,知道吗,她还留在这儿呢。”

“什么?在这所宅子里?”

“不是,不是,在这个村子里。罗斯医生——你还记得罗斯医生吗?”

我摇了摇头。

“噢!早些年是莱尔德医生。后来他去世了,罗斯医生才刚到这儿没几年。他相当年轻,并且对新观念特别热衷。他对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怀有极大的好奇。她有幻想能力和特异功能。你知道,这从医学的观点来看,是一件极有吸引力的事。不幸的是,她没有地方可待——在我看来这真是非常疯狂,却又感人至深,如果你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嗯,正如我刚才所说,她没地方可去,罗斯医生体贴地为她在村子里做好安排。我觉得他正在撰写一篇专题论文或是什么医生所要写的文章,与她相关。”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她的?”

“我听闻了一个相当奇异的故事。”

我把从瑞恩那里听到的转述给了姐姐,吉蒂对此非常感兴趣。

“她看起来像那种能对你施加诅咒的人——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她说道。

“我真的想……”我说,兴趣更加浓厚了,“我必须见见这位年轻的女士。”

“没问题,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她的。我们先去拜访罗斯医生。为什么不等下午茶结束后直接去村子里呢?”

我同意了这个提议。

罗斯医生正好在家,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绍。他看起来是一个友善的年轻人,但是他个性中的某些东西让我觉得有些反感。要完全接受他对我来说有点勉为其难。

当我提到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时候,他忽然来了精神。显然,他看起来非常感兴趣,我把瑞恩所描述的故事告诉了他。

“噢!”他若有所思地脱口而出,“这就解释了很多东西!”

他抬头飞快地瞟了我一眼,接着说:

“这个病例确实极其有意思。这位女士到这里的时候显然遭到了某些精神创伤。同样的,她也处于高度的精神亢奋中。因为受到过某些东西极大的惊吓以至于她产生了幻觉。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或许你应该跟我一起去拜访她。她实在是值得一见。”

我立即答应了。

我们一起出发,目的地是位于这个村庄边缘的一栋小房子。福尔布里奇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它的大部分地区位于福拉河入海口的东岸,而河的西岸则太陡峭了,不适宜盖房子,但是依然有一些房子紧紧贴着悬崖峭壁而建。医生自己的房子就在河西岸的峭壁的最边缘处。从那里,你能看到巨浪在拍打着黢黑的岩石。

我们要去的那间小房子则建在内陆,看不到海。

“乡村巡回护士住在这儿,”罗斯医生解释道,“我安排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寄宿在此。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护理了。”

“她的举止是否正常?”我好奇地问道。

“一会儿你可以自己判断。”他笑着回应道。

乡村巡回护士,是一个友善、矮胖的女人。我们到达的时候,她正准备骑自行车出门。

“晚上好,护士,你的病人怎么样了?”医生喊道。

“跟往常一样,医生。她正坐在那儿,交叠着双手发呆。当我跟她讲话时,她常常不回应,因为直到现在她也不怎么懂英语。”

罗斯点了点头。目送护士骑车离开后,他登上台阶,使劲敲了敲房门,接着走了进去。

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躺在靠近窗户的一张长椅上。当我们进屋的时候,她把头转了过来。

这是一张奇异的脸——苍白、通透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眸。眼眸里似乎蕴含着难以言说的无尽的感伤。

“晚上好,我的嬷嬷。”医生用法语打招呼。

“晚上好,医生。”

“请允许我介绍一个朋友,安斯特拉瑟先生。”

我弯腰致意,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询问道,在她身边坐下来。

“跟往常一样,”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对我来说什么都是虚幻的。那些流逝的是日子——还是月——抑或是年?我不知道,只有梦对我来说真实可感。”

“那么,你依然会做很多梦?”

“一直都是——一直——你能明白吗?梦似乎比生活更真实。”

“你梦到了自己的国家——比利时?”

“没有,我梦到了一个从来不存在的国家——从来。但是你知道,医生,我告诉过你很多次。”她停了下来,又突然接着说,“但是或许这位先生也是位医生——或许是脑科医生?”

“不是的,不是,”罗斯安抚她道,但是当他笑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异常突出的犬牙。它让我感到他有些像一头狼。他继续说道:

“我觉得你应该对与安斯特拉瑟先生会面很感兴趣。他知道关于布鲁塞尔的一些事。最近,他还听说了关于你们的修道院的事情。”

她的目光转向了我,一抹微微的红晕涌上了她的脸颊。

“其实没什么,”我赶紧解释道,“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一位朋友共进晚餐,他向我描述了那堵修道院被毁的墙。”

“它真的被毁了吗?”

这是一个苍白无力的解释,与其说是解释给我们听,倒不如说是给她自己。然后她再次看着我,犹豫地问道:“告诉我,先生,你的朋友有没有说它们是怎么——被用怎样的方式——毁掉的?”

“它被炸毁了。”我回答,并补充道,“那里的农夫们晚上不敢从那经过。”

“他们为什么会害怕?”

“因为在损毁的墙上有个黑色的印记。他们对此有一种充满迷信的恐惧。”

“告诉我,先生——快点——快点告诉我!那个印记看起来像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头大型犬,”我回应道,“那些农夫称它为死亡之犬。”

“啊!”

从她的嘴里爆发出一声尖叫。

“那么这是真的——它们是真的。我所记得的都是真的。不是一些黑色的噩梦。它们发生过!它们发生过!”

“发生了什么,我的嬷嬷?”医生低声问道。

她兴奋地转向了他。

“我记得。在台阶上,我记得,我记得它出现的方式。我使用了我们常常使用的那种力量。我站在祭台的台阶上,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我让他们平静地离开。他们就是不听,他们还是继续前进,尽管我已经警告过他们。然后——”她身子前倾,做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我就向他们放出了死亡之犬……”

她躺回长椅里,全身颤抖,闭上了眼睛。

罗斯医生,从壁橱里取出一只玻璃杯,倒入半杯水,然后加入了一两滴从他口袋里拿出的瓶子里的药水,接着把杯子递给了她。

“喝下这个。”他威严地说。

她顺从地喝了水——看起来相当机械。她的眼眸似乎深不可测,好像正试图窥见她的某些内心幻景。

“然而它们都是真的,”她说,“每一件事,环状的城市,水晶般的人们——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看起来似乎是。”罗斯说。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舒缓,明显是打算鼓励她,不打扰她的思绪。

“给我讲讲那个城市的事,”他说,“那个环状的城市,你说的那个?”

她茫然又机械地回答道:

“是的——那里有三个圆环。第一个圆环是给那些被神挑选出来的人,第二个圆环是给女祭司,最外层的那个是给牧师。”

“那么处于中央的是什么?”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音调变得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感。

“水晶的房子……”

当她吐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右手覆在前额上,手指在前额处描绘着些什么。

她的手指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加僵硬,眼睛紧闭着,她轻轻地摇摆起来……然后忽然间,她挺直了身体,仿佛猛然被惊醒了。

“什么?”她疑惑地问道,“我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罗斯医生说,“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们先告辞了。”

当我们离开时,她看起来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那么,”到外面时,罗斯说,“你怎么看待她的表现?”

他用尖锐的眼神斜瞟着我。

“我觉得她的神智已经彻底错乱了。”我缓缓地说。

“这令你很震惊?”

“不——实际上,她——嗯,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力。听她说话时,我感觉到她确实做了她所声称做过的事——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奇迹。她十分坚信自己这样做了,这就是为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你说她的神智一定错乱了。的确是这样,但是现在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假设她真的制造了一个奇迹——假设她做了,用她的特异功能,损毁了一栋建筑还有数百敌人的性命。”

“单单是靠意志?”我微笑着问。

“我确实不太想把它归结为那样。但是你也会同意,有些人确实能够通过控制我们系统的某个开关来毁灭一群人。”

“是的,但是那是机械。”

“确实,那是机械,但是,本质上,它也是对自然力量的利用和控制。雷暴和发电厂,实质上,是一类东西。”

“是的,但是为了控制雷暴,我们需要运用机械工具。”

罗斯笑了。

“我忽然改变了看法。有一种物质叫作鹿蹄草,它在自然界以蔬菜的形式出现。它同样也能被人在实验室里通过化学手段合成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的观点是,为了达到同一个目的往往有两条路。我们的路径,毋庸置疑是合成的。但是可能有另一条路径——例如,印度托钵僧获得的那些不可思议的结果——且这无法用现行的简单方式来解释。我们称之为超自然的东西,可能不过是还没被了解的某些自然法则罢了。”

“你的意思是?”我着迷似的问道。

“我不能全然否认这种可能,一个人可能拥有一种极大的破坏力量,且能用这种力量达到他或她的最终目的。这种达成目标的方式在我们看来似乎是超自然的——但是在现实中,它却可能真实存在。”

我盯着他。

他大笑起来。

“这仅仅是一个猜测,”他轻声说,“告诉我,当她提到那间水晶房子的时候,你是否注意到她做出的手势?”

“她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前额上。”

“的确,她还在那儿画圈。跟天主教徒画十字架十分相似。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有趣的事。安斯特拉瑟先生,在我的病人的胡言乱语中,‘水晶’这个词高频度地出现。我做过一个实验,我从某人那里借来一个水晶制品,有一天我出其不意地拿出它,用来测试我的病人对它的反应。”

“结果怎样?”

“嗯,结果非常奇怪而且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她全身僵硬,盯着它的神情就好像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她跪坐在地上,面对着水晶,嘴里嘟囔着一些词——接着昏迷了。”

“她说了什么?”

“一些十分古怪的词,她说:‘水晶!那么信仰仍旧存在!’”

“奇怪!”

“含义深远,不是吗?接下来的事情也怪极了,当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忘了这整件事。我向她展示了水晶,问她是否知道它是什么。她回答说可能是某位预言家曾经用过的水晶。我问她之前是否见过类似的。她回答说:‘从没有,医生。’但是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疑惑。‘什么困扰了你,我的嬷嬷?’我问。她回答道:‘因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之前我从未见过水晶,但是——我好像很了解它。好像有什么——如果我能记起来的话……’显然,努力回忆让她很疲惫,因而,我就不再让她想了。那是两个星期以前的事,我打算等待时机。明天,我要做一个更进一步的实验。”

“利用水晶?”

“是的,利用水晶。我会要求她凝视水晶。我想结果一定很有意思。”

“你打算怎么做?”我好奇地问。

我只不过是随口问问,但是我的话好像带来了意外的结果。罗斯浑身僵硬,满面红光,他的举止随着他的言谈似乎也为之一变,看起来更加正规,更加专业。

“一些精神失常方面的专业知识还不能被很好地理解。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是一个最有意思的研究病例。”

所以罗斯的兴趣仅仅是因为他的专业?我有些怀疑。

“你介意我也与你一道吗?”

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确实感到他在回应之前有过小小的犹豫。我忽然产生了一种直觉,那就是他不想让我参与其中。

“好的,我没什么理由反对。”他又补充道,“我想你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吧?”

“只待到后天。”

我想这个回答让他感到高兴。他的眉毛舒展开来,开始讲最近在豚鼠身上所做的实验。

3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约定和医生碰面后,一起去拜访玛丽·安琪莉可嬷嬷。今天,医生显得非常和善。我觉得,他是急于消除前一天他留给我的印象。

“你最好不要把我说的话太当真,”他看着我,大声笑道,“我不希望你把我当成秘术的涉足者。我身上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我有一个可憎的缺点——总是喜欢去寻找真相。”

“是吗?”

“是的,越是古怪的事儿,我越感兴趣。”

他笑得就像是一个人无情地嘲笑别人某个有趣的缺陷一样。

我们抵达那栋房子之后,巡回护士有些问题想要向罗斯医生请教,所以我留下来陪着玛丽·安琪莉可嬷嬷。

我察觉到她在仔细观察我。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这里的护士非常不错,她告诉我你是那位善心女士的弟弟。我从比利时逃难过来的时候,就住在那所大宅子里。”

“是的。”我说。

“她对我很好,她非常善良。”

她安静下来,好像在捕捉某些思绪。然后她说:

“医生,他也是个好人吗?”

我感到有些尴尬。

“为什么这么说,嗯,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是。”

“噢!”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善。”“我敢肯定他是的。”

她猛然抬起头来看我。

“先生……你……现在告诉我……你相信我是个疯子吗?”

“为什么这么说,我的嬷嬷,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她缓慢地摇着头,打断了我的话。

“我疯了吗?我不知道——我所记得的事情——我忘记的事情……”她叹了口气,正在这时,罗斯进入了房中。

他热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向她说明了他想让她做的事情。“某些人,你知道,有某种天赋能看到水晶里的东西。我想你或许拥有这种天赋,我的嬷嬷。”

她看起来相当痛苦。

“不,不。我不能那样做。试图解读未来——那是有罪的。”

罗斯大吃一惊。他没有从这位修女的角度考虑问题。他非常聪明地转换了主题。

“人不应当窥探未来——你说得很对。但是回望过去,就不一样了。”

“过去?”

“是的——在过去发生过许多奇怪的事情。如光照耀我们——一时间被感知到,然后很快又消逝。你不要试图在水晶中捕捉所有的东西,只要把它握在手里——像这样,看着它——深入地看,是的——更加深入——一直深入。你记起来了,不是吗?你记起来了,你听得到我对你说话。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你听得到吗?”

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把水晶当作神圣的东西,用一种奇异的敬畏感握着它。然后,她凝视它时,她的眼神变得茫然且空洞。她的头垂了下来,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医生轻柔地把水晶从她的手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他翻了一下她的眼皮,接着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们必须等她醒过来。不会等太久的,我想。”

他说得对,五分钟后,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动了动,她的眼睛恍惚地睁开了。

“我在哪儿?”

“你在这儿——在家,刚刚小憩了一下。你做梦了,是吗?”

她点了点头。

“是的,我做梦了。”

“做了关于水晶的梦?”

“是的。”

“给我们讲讲。”

“你们会以为我疯了。医生,在梦里,我看到了你,那水晶是神圣的象征。我甚至把它当作第二个上帝,水晶的先师为了他的信仰而死,他的追随者们被穷追猛打——被迫害……但是信仰永存。

“是的——延续了一万五千次满月——我的意思是,延续了一万五千年。”

“一次满月持续多久?”

“有十三个普通的月份那么长。是的,在一万五千次满月中——当然,我是水晶之屋的第五个神迹的女祭司。就在第六个神迹到来的第一天……”

她眉头紧皱,一丝惊恐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

“太快了,”她喃喃道,“太快了,一个错误……噢!是的,我记起来了!第六个神迹……”

她跳起来,跳到一半,又落了下去。她用手滑过自己的脸,然后喃喃低语道:

“但是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在说胡话,这些事情从未发生过。”

“现在不要让你自己那么痛苦。”

但是她用极度痛苦困惑的眼神注视着他。

“医生,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做这些梦——这是虚幻的吗?我十六岁的时候开始了宗教生活。我从未旅行过,但是梦到了城市、城市中的陌生人,以及陌生的习俗。为什么?”她双手都覆在额头上。

“你曾经被催眠过吗,我的嬷嬷?或是进入过催眠状态?”

“我从未被催眠过,医生。另外有一件事,在祈祷室祈祷的时候,我的精神经常从我的躯体中脱离,我好像死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这毫无疑问是一种神佑的状态,院长嬷嬷说过——这是一种神赐的状态。噢!是的,”她喘了口气,“我记得,我们也称它为神赐的状态。”

“我预备做一个实验,我的嬷嬷。”罗斯坦诚地说,“它可能会驱散那些痛苦的有些模糊的记忆。我会要求你再次凝视那块水晶。然后我会向你说某些词,你用另外一些词回答。我们一直持续这样,直到你感觉累为止。集中注意力在水晶上,而不是那些词语上。”

当我再次拿出水晶,把它递到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手上时,我注意到她触碰水晶时的虔敬。水晶下面垫着黑色的天鹅绒,躺在嬷嬷纤弱的手掌上。她美妙而深邃的眼睛紧紧盯着它。一阵短暂的安静过后,医生说道:

“犬。”

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立马回应道:“死亡。”

4

我并不打算对这次试验进行详细的阐述。医生刻意在谈话中引入了许多不甚重要和没有意义的词语。有些词语被他重复了很多遍,有时得到相同的回答,有时则不一样。

在医生的那栋紧贴着悬崖峭壁的小房子里,我们对本次实验的结果进行了讨论。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把他的笔记本拿近了一些。

“这些结果非常有意思——十分古怪。在关于‘第六个神迹’的回答上,我们得到了多种多样的答案,有毁灭、紫色、犬、炸药,接着再一次出现了毁灭,最后是炸药。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我掉转了问题的顺序,获得了下面的结果。当问到毁灭的时候,得到了犬的回答;问到紫色的时候,得到了炸药的回答;当问到犬的时候,得到了死亡的回答;再问一次,说到炸药的时候,得到了犬的回答。把所有的都集中在一起就是这么些了。但是第二次问到毁灭的时候,我得到了海洋的回答,这看起来完全不相干。对于‘第五次神迹’的回答,我得到了蓝色、思想、鸟,然后又是蓝色,最后得到的是一句很有暗示性的话:心灵对话之路。鉴于“第四次神迹”得到的回答是黄色,之后是光,“第一次神迹”得到的回答是血,我推断每一次神迹都有着相对应的颜色,可能还有相对应的符号。就比如第五次神迹对应鸟,第六次是犬。不管怎样,我推测第五次神迹代表着我们通常所说的心灵感应——心灵对话之路。第六次神迹毫无疑问代表着毁灭性的力量。”

“那海意味着什么?”

“老实说我也解释不了。随后我引入这个词,得到了一个普遍的回答:船。对于第七次神迹,我第一次得到了生命这个词,第二次得到了爱这个词。而第八次神迹,我得到了无这个词。据此,我推测七就是这些神迹的终结和总和。”

“但是第七次并没有实现,”我灵机一动,“既然第六次神迹已经引来了毁灭!”

“噢!你是这样想的?但是我们要把这些——非常严重的神智混乱——考虑在内。它们只有从医学的角度来看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确实,它们会引起那些超自然研究者的兴趣。”

医生的眼睛眯了起来:“亲爱的先生,我并不打算把这些公布于众。”

“那么你的兴趣是什么?”

“仅仅是个人的好奇。当然我会给这个病例做记录。”

“我明白了。”但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就像盲人一样,一点也看不清楚。我起身准备告辞。

“嗯,愿你有个美好的夜晚,医生,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去镇上了。”

“啊!”我觉得在医生这声惊呼的背后,是一种满意,可能还有如释重负。

“祝你的调查顺利。”我继续愉快地说道,“当我们再次碰面的时候,别向我释放出那头死亡之犬。”

我跟他说话时,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我感到了一阵颤抖。但他迅速恢复正常,咧开嘴一笑,露出了那颗显眼的牙。

“对于一个迷信力量的人,把每个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种力量,将有何等的意味!”他说。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

5

这就是我与这件事直接相关的始末了。

后来,医生的笔记本和日记都到了我的手上。我将在这里复述这件事的大致过程,你会知道,直到后来我才真的了解了这前后始末。

八月五日。通过“上帝的选民”发现,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指的是那些能繁育种族的人。显然,他们身处最高的荣光中,比神父的地位更高,足以与早期的基督教信徒相比。

八月七日。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让我给她催眠。成功引出催眠时的昏睡和恍惚的状态,但是并没有建立任何的关联。

八月九日。在过去确实存在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文明,在那里我们什么都不是。奇怪的是,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是唯一知道通往那里的线索的人……

八月十二日。玛丽·安琪莉可嬷嬷在催眠状态下,表现得很不顺从——虽然恍惚的状态非常容易被诱发。我很不理解这种现象。

八月十三日。玛丽·安琪莉可嬷嬷提到了“神赐的状态”和“大门必须是紧闭的,以免被其他人侵入,控制你的身体”。很有意思——但是也很令人困惑。

八月十八日。如果第一次神迹不是别的而是……(这里被擦掉了)……那么之后要多少个世纪才能出现第六个神迹?但是如果有一条捷径能通往某种力量……

八月二十日。已经安排了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跟护士一起来这儿。告诉她给病人持续服用吗啡是有必要的。我疯了吗?又或者我是超人,在我手中掌握着死亡的力量?

(记录到此为止)

6

我记得,我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接到这封信的。信——用一种外国斜体手书——是写给我的,由我的嫂子转交。我带着些许疑虑打开了它。内容如下:

亲爱的先生,我只跟你见过两次,但是我感觉我能信任你。不论我的梦是真还是假,越到后来它们就越发清晰……并且,先生,所有的事情中,关于死亡之犬的那件事,它不是梦……那时我告诉你(不管它们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我不知道)水晶护卫太早向人们披露关于第六次神迹的事情……罪恶腐蚀了人心。他们随意杀人——杀戮的时候丝毫不讲正义——只是处于狂怒的状态。他们沉醉于力量的强烈欲望中。当看到这些的时候,我们这类仍然保持纯净的人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将不能完成这个圆环,因此无法回到永生的神迹中去。担任下一个水晶护卫的人被逼采取了行动。那个年长的将会死去,那个新人,经过了无尽的岁月后,将会再次重生,他在海边释放出死亡之犬(尽量小心不把圆环关闭),大海会涌起犬形的浪花,而后把陆地全部吞噬……

当我想起这些时——是在比利时的祭坛的台阶上……

那位罗斯医生,他是我们的兄弟。他知道第一次神迹,以及第二次神迹的形式,除了很少的一些选民之外,其他人是不会知道这些隐秘之事的。他向我了解第六次神迹,至今我都拒绝向他透露——但是我变得越来越虚弱,先生,一个人在他应有的时机之前得到力量是不适当的。只有当许多个世纪过去后,世界才会准备好把这种死亡力量传递到他的手中……我恳求您,先生,您热爱上帝和真理,帮帮我……不要等到一切都太迟了。

---你的姐妹,

---玛丽·安琪莉可

信从我的手中滑落,我脚踩的坚实的地面似乎也不如往常那么坚实了。接着我开始打起精神。那个可怜女人的信仰,足够诚恳,几乎影响到了我!有一件事非常明确:罗斯医生,在这个病例的研究中十分狂热,滥用了他的职业身份。我应该去查明这件事,然后——

突然我在其他的信件中发现了一封来自吉蒂的信。我把它拆开看。

“发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我读道,“你记得罗斯医生位于悬崖峭壁上的小房子吗?昨天晚上它被一场山体滑坡卷走了,医生和那个可怜的护士,还有玛丽·安琪莉可嬷嬷,都遇难了。海滩上的残骸简直太可怕了——它们垒成了古怪的一堆——从远处看,像是一头巨型犬……”信从我的手中滑落。

还有一件事或许是巧合。另一位罗斯先生,据我了解他是罗斯医生的一个有钱的亲戚,也于同一天晚上暴毙——据说是被雷击中了。但是据我们所知在这附近并没有发生过雷暴,只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声称他们听到过一阵雷声。死者的尸体上有一处“形状奇怪”的电击伤痕。那位先生把他的所有财产都留给了自己的侄子,罗斯医生。

现在,假定罗斯医生从玛丽·安琪莉可嬷嬷那里成功地掌握了第六次神迹的秘密。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不道德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法万无一失地继承财产,他会毫不迟疑地取了他舅舅的性命。但是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一句话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要尽量小心不要把圆环关闭……”然而罗斯医生在执行的时候不够小心——很可能没有注意到执行的步骤,或是甚至不知道为了完成步骤需要什么。所以他所利用的那股力量反噬过来,把那个圆环关闭了。

但是这一切当然是胡言乱语!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相当正常的方式去解释。医生之所以相信玛丽·安琪莉可嬷嬷的幻觉只能证明他自己的神智,同样也有点错乱。

然而有时候我会梦到位于海底的一块大陆,生活于此的人们拥有远超我们的文明程度……

又或者,玛丽·安琪莉可嬷嬷记得过去的事情——有些人的说法可能是真的——这个环形城市存在于未来而不是过去?

无稽之谈——这整件事当然只是我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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