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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瞿元德延师教劣子 蒋辅卿求友捉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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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的事实,便是从袁老头儿口里得来的,在下因这些事实奇离曲折,并带着一点儿劝世的意味在里面,有记述的价值,所以就提笔写出来。

却说岳州一都地方,虽是乡僻之地,离岳州的府城有四五十里路,然因那地方的山水甚是清秀,阡陌相连,皆是膏腴土壤;风俗又十分勤朴,所以祖居在那地方,固是乐土重迁,就是别地方的人,也多羡慕一都是仁里,凡置了田产在一都的,多有不远数十百里移来居住。这其中就有一家姓瞿名元德的,原籍是武冈州的人,在长沙省城做了二十年的买卖,积蓄了几千两银子,因住在一都的朋友介绍,便将积下来的几千银子,尽在一都置了产业。

瞿元德是个没大志愿的人,一生虽积蓄到这么多银子,已心满意足了。他家只有一个老婆,五个儿子,他估计这点财产,足够他夫妻下半身吃着了,便收歇了所做的买卖,带了老婆、儿子移居到一都来。

这时他的大儿子瞿宣明,年龄才得二十岁,在长沙从蒙馆先生读了几年书,因天资太钝,文理还不曾弄得清顺,对于嫖赌两个字,倒很有些研究,有些心得。许多赌场老手、嫖界名人,心计手腕,都往往赶他不上。平时的记忆力并不薄弱,只一见书本就和呆子一样,一天读几句书,直读到黄昏过后,才勉强能背诵了;次日早起去问他,仍是一句也记不清楚。从几个蒙馆先生,都是不到半年,就回绝瞿元德不教了,并情愿将这半年所得的学费退还。

第二个儿子瞿宣觉,这时才十八岁,天资与他大哥一般无二,连嫖都不会,唯一的本领,就只会寻人行凶打架,性情刚暴异常。

第三个儿子瞿宣枚,这时才十五岁,读书倒很聪颖,只是性情特别的刁狡,十岁的时候,跟随他大哥从蒙馆先生发蒙读书,才读了两年,勉强能提笔写字了。有一次在蒙馆中,因同学的犯了学规,先生误将他责罚了,他回家带了一张状纸,夜间提笔埋头在灯下咿唔。瞿元德见了问他做什么,他将误打的原因述了一遍道:“这种糊涂先生,无故将我乱打,我非去学老师那里告他不可。今夜做好了状词,明早便到学老师衙门里去喊冤。”

瞿元德听了气得要死,当时打了他两个耳光,把状纸撕碎了。后来蒙馆先生得了这消息,也不敢做他的先生了,连同他大哥退了回来。

第四个儿子宣泽、第五个儿子宣矩,这时年龄都甚幼稚,其顽皮的程度,比以上三个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因年龄幼稚的关系,没有特殊的表现罢了。

瞿元德将全家移到一都之后,只得自己的儿子,都顽劣不能读书,自己家里有田可种,便教五个儿子都种田。一都地方的风俗虽是勤朴,然从来的习惯多尚武,在一都久居的人家,十家之中,至少也有七八家的子弟,练习拳棒,也有专延拳教师在家练习的,也有附在临近家练习的,还有从远处来的教师,没人延聘,自己租房子招徒弟教练的。尚武既成了一都的风习,住在一都的大户人家,若没有子弟练武,面子上便觉得不好看。

瞿元德全家到一都才住了半年,就来了一个湖北的拳教师,姓丁名昌礼。这丁昌礼的身体并不魁伟,相貌也不堂皇,言语更是木讷,因此到一都租下房子招徒弟,竟无一家肯送子弟去学。这时瞿元德因地方风习尚武的缘故,也有意要自己的五个儿子,稍稍练习些拳棒。无奈本地有名的教师,多被人家延聘去了,一时聘不着相当的教师来家,待附在临近家练习,又因人家嫌他们五兄弟太多了,不许他们附学。难得有这么凑巧,丁昌礼到了一都,设厂竟无人去学,瞿元德便聘丁昌礼到家里来。其实瞿元德对于拳棒,是一个完全的外行,并不知道丁昌礼的功夫怎样,不过以情理猜度,湖北人居然敢特地到湖南来设厂教拳,而所到的又是风习尚武的一都,本领必还过得去。在没有人从他练习的时候去延聘他,学费也容易磋商一点,所以毕竟用平常延聘拳棒教师最低的价格,把丁昌礼聘到家里来了。

这五个儿子的天资极怪,读书做买卖以及学习其他手艺,都笨拙到了极处,唯有练习拳棒,不但不显得笨拙,反比等常人家子弟容易学习。就是第五个儿子瞿宣矩,这时年方十岁,也能跟着他四个哥子一同练习,并不因年纪小了赶不上,丁昌礼特别地喜欢他,夜间带做一床睡觉。

五兄弟同练了一年之后,瞿元德原打算辞了丁昌礼,不再教儿子练了。因五个儿子都不肯停歇,说丁师父的武艺,我等还不曾得十分之一,如丁师父一去,想再聘一个这么好的师父,就加十倍的钱也聘不着。瞿元德见五个儿子都这般说,只得仍将丁昌礼留下来。

又过了半年,瞿元德便一病不起,呜呼死了。瞿元德一死,家政之权就操在瞿宣明手里了,立时增加了丁昌礼的薪俸。五兄弟从此百事都不过问,专一研练拳棒。接连不断地练到第五年,因丁昌礼管理得很严,绝对不许他们五兄弟,无故和地方练拳棒的人较量,地方会拳棒的人,只知道瞿家延聘了一个没人要的教师练武,究竟练得怎样,谁也不得而知。

直到第五年,一都又来了一个外省的教师,也是租了房子设厂招徒弟。这教师姓贺,自称“贺铁掌”,不肯向人说名字,能将碗口粗的湿枫树,一掌劈成两段;又能左手托着一块斗大的粗石,右手侧掌劈下去,粗石应手而碎,一些儿没有吃力的样子。一都几个有名的教师,见了这种惊人的武艺,也有吓得不敢出头去拜访的;也有冒失不怕死,硬去和贺铁掌比赛的。凡是与贺铁掌比赛过的,无不被贺铁掌打倒,自愿认输出来。既打倒了几个名教师,贺铁掌的声名就一发大了,一时哄传遐迩,大家争着来拜贺铁掌为师。一个月之间,竟收了三四百个徒弟。

从来拳教师没有像贺铁掌这般使人信仰的,贺铁掌也就趾高气扬,拿足了大教师的架子,无故发出许多猖狂无忌惮的言语来。此时瞿宣明等五兄弟,已足足地练了五年苦功夫,一次也不曾和外人较量过。听得有贺铁掌这样武艺惊人的教师来了,自免不了都有些技痒难熬,要求丁昌礼一同去看贺铁掌。贺铁掌断树碎石的本领,有人去请教他,没有不显出给人看的。这回当着丁昌礼等六个人,也行所无事地劈碎了一块百来斤重的粗石,砍断可一根碗口粗细的生栗树,断处简直和用刀截的一样。丁昌礼看了也摇头吐舌,自叹不如。宣明兄弟见师父都赞叹不止,也就不敢动尝试的念头了。

过了几日,贺铁掌见一都地方,除了他自己教拳棒而外,就只丁昌礼在瞿家当教师。原来在一都的教师,被贺铁掌打输了的,不待说无颜再当教师了,就是不敢和贺铁掌较量的,也招不着徒弟,无形地取消了教师资格。贺铁掌心想要独霸一方,只须将丁昌礼赶走。丁昌礼的武艺,贺铁掌并没见过,哪里把他放在心上,当着地方人发出一种言语来,说:“丁昌礼居然还敢在这里当教师,胆量算是不小,若再不辞馆离开一都,我贺铁掌只得去登门请教了。”

这种言语传到了丁昌礼耳里,丁昌礼便和宣明等商议道:“南北各行省,我走遍了十分之七,练武艺最有名望的大人物,也会过的也不少,却不曾见过像贺铁掌这样功夫的。如果是硬功夫练到了这一步,自是了不得的好手,不过我疑心他用的是邪术。但是从来会软功夫的,硬功夫必也过得去,方能相辅而行,完全软功夫是瞒不过人的,所以去找贺铁掌较量的拳教师,都被他打败了。我仔细看他练拳的火候,除却那一铁掌,你们此刻的能耐,都足够敌住他。宣矩年纪最小,为人也精细些,你放开胆量去和他比较一次试试看。他的铁掌如果是邪术,我虽在这里坐着,自有方法制服他,使他的邪术不能在你跟前使用。如果不是邪术,你步步留神,不求能胜他,几个回合之后,便抽身回来,我再亲自去打他。”

瞿宣矩真是初生之犊,一点儿不知道畏惧,欣然领命而去。走到贺铁掌教拳的所在,只见一百多个徒弟,同在一个大草场上练拳,其中也有从前在一都地方当教师的,因被贺铁掌打输了,虚心拜贺铁掌的门,从事练习。贺铁掌短衣穿袖地立在草场上,看一般徒弟挥拳踢腿,地方闲人来草场上看热闹的,约莫也有四五十个人,瞿宣矩走上草场,并无一个人注意,直到贺铁掌跟前,略抱了抱拳说道:“现在地方人都说你姓贺的,不久就要到我家里去,找我丁师父较量,是不是你姓贺的果有这句话?”

贺铁掌见瞿宣矩说话,有这般强硬的神气,倒吃了一惊,睁着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将瞿宣矩打量了一会儿,哪里把这小孩子放在心上,登时现出极傲慢的样子说道:“不错,这话是我说了的,你是瞿家什么人,问我这话怎样?”瞿宣矩笑道:“只要你肯承认这话是你说的就是了。”贺铁掌两手握着两个拳头,往自己腰上一搁,挺出胸膛来说道:“你既是丁昌礼的徒弟,特来问我这话,就请你带一句话回去,告知丁昌礼,教他识趣一点儿,自己赶紧滚吧。常言‘鹭鹚不吃鹭鹚肉’,我因他也是一个拳教师,不忍逼迫他,谁知他竟不知自爱,居然敢久住在这里不走,太给我过不去了,我不能只管让他。”说罢气冲冲的,好像和丁昌礼有深仇大恨,可以直把人吞下去的样子。

瞿宣矩从容自若地笑问道:“这地方只许你姓贺的教拳么?丁师父在我家教拳,与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太给你过不去?”贺铁掌恨恨地咬了一咬牙说道:“你这小东西,乳臭未干,知道些什么?休在这里缠的人讨厌,滚回去!”瞿宣矩虽挨骂,只不动气,故意做出涎皮涎脸的神气问道:“你要我丁师父赶紧滚,又要我滚回去,我和我师父都从来不曾滚过,不知是怎生滚法?你开口也滚,闭口也滚,大概你是滚会了的,请你先滚一个样子,给我看看如何?”

贺铁掌听了,肠肚都几乎气破了,只因见瞿宣矩是一个未成人的小孩儿,估量不是自己的对手,恐怕一下打死了不好;若换个旁人,是这么和他开玩笑,他早已动手打起来了。气极了只得举起巴掌,向瞿宣矩扬着喝道:“你这小鬼,到这里来讨死么?你若再不滚开些,我就打死你这东西。”旋骂旋伸手,要抓瞿宣矩顶上长才覆额的短发,不提防瞿宣矩将头略低了一低,就乘势一头锋撞入怀里来了。

这一头锋真快,贺铁掌哪里来得及躲闪招架,只觉得胸窝里如着了一狼锤,头眼跟着一昏花,两脚便再也站立不住,往后倾金山、倒玉柱也似的躺下去。

贺铁掌的身躯高大,看热闹的人又多,一大堆人立在贺铁掌背后,陡见贺铁掌飞一般地跌落下来,也是来不及躲闪,被贺铁掌碰倒的都有十多个,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乱喊乱叫。贺铁掌毕竟是会武艺的,比众不同,才一着地就翻身跳了起来,不由得又羞又忿,指着瞿宣矩骂道:“你这小鬼头,乘老子不提防,算得什么?不要走,老子倒要和你见个高下。”

瞿宣矩仍是笑嘻嘻地说道:“你不伸手来抓我,我怎么会无端打你,你是当教师的人,在动手打人的时候,还说没有提防,我倒有点儿替你难为情。你不如索性说,这便是滚个样子给我看,我却领你的情。”

贺铁掌只羞得满面通红,攘着两条又粗又硬的胳膊,发出赛过巨雷的声音喝道:“来,来!老子打不死这小鬼头,也不在此地教拳了。”瞿宣矩闪过一旁说道:“不在此地教拳,不是要滚到别地方去吗?我有一句话,须先和你交代明白,你能答应我,我便和你打;若不能答应,我是决不动手的。”贺铁掌气得咬牙切齿的,恨不得一下就将瞿宣矩打成肉饼,才能泄胸头之忿,口里一迭连声地催促道:“你有什么屁放?快放出来等死。”

瞿宣矩且不回答,故意向那些被撞跌了爬起来的众人,望了几眼才说道:“我并没有旁的话说,只因这里瞧热闹的人多,他们都是不会武艺的,你的身体又粗又大,撞在他们身上,他们实在经受不起。你瞧瞧他们,不是都被你撞得头破血流吗?你这回须答应我不再和刚才一样,将他们若干的人撞倒跌伤,我方肯与你动手;不然,我怕对不起地方人。”

贺铁掌是个生性暴躁的人,如何受得住这般,当着许多人的冷嘲热骂,若不是他身体强壮,险些儿要气得昏死过去了,什么话也懒得回答,赶上瞿宣矩就打。论贺铁掌的本领,不见得不是瞿宣矩的对手,无奈气昏了头筋,一心要把瞿宣矩打死,举动就不免粗疏,多犯了拳家之忌。瞿宣矩的态度安闲,心神不乱,观定了贺铁掌的破绽,只一低身又钻进怀中去了,彼此性命相扑的时候,何等矫捷,旁观的人还不曾瞧得明白,贺铁掌又被瞿宣矩打跌在一丈开外。

这一跤仍是跌在瞧热闹的人身上,只撞得那些人跌的跌、滚的滚,不曾因跌碰受伤的,尚能忍耐着爬起来,不说什么;其中有碰上了头脸与身体的,气愤不过,都开口骂道:“什么拳教师,被一个小孩子就打得这么滚滚跌跌的,既没有真能耐,便不要轻易和人动手,何苦是这般连累我们吃亏呢?”

贺铁掌若在平时,有人是这样当面骂他,他早已冒火要打人了。这时候连跌了两跤,直羞得恨无地缝可入,哪里还有颜面在人跟前扬威耀武咧,翻身跳了起来,向瞿宣矩拱了拱手道:“我佩服你是好手,你记着吧,我三年后再来领教。”瞿宣矩笑道:“何必三年,你就回去找名师练三十年再来,我也不过四十多岁,一定还在这里等候你便了。”贺铁掌立时将所收的徒弟遣散了,垂头丧气地离开一都,不知去向。

瞿宣矩自从打败了贺铁掌,一都的人方知道,丁昌礼是个有大本领的师父,瞿家五兄弟的武艺了不得,就有许多练武的人,到瞿家来要求丁昌礼收做徒弟的。丁昌礼一概拒绝不收,并向瞿宣明兄弟作辞道:“你们五兄弟的功夫,此时虽还够不上称为好手,然果能猛勇精进,再加几年苦功下去,只要为人正大光明,不走邪路,我可保你们足够与天下好汉相见了。不过一走邪路,便是到处荆棘,纵有再比我高强十倍的功夫,也无用处。你们须知天下的好汉,唯正大光明的可以无敌。”瞿宣明兄弟见丁昌礼要走,自然留住不放,只是丁昌礼说话如斩钉截铁,说走便走,毫不推移。

丁昌礼走后,宣明五兄弟虽仍遵着他吩咐的言语,不将功夫间断,只是那两句“为人要光明正大,不走邪路”的话,却已抛撇到爪哇国去了。仗着自己五兄弟都会武艺,不但一都地方,没有他五人的对手,就是巴陵一县之内,所有的拳教师,闻瞿氏兄弟之名,前来拜访的,不交手便罢,交手没有不被打输的。

五兄弟的性情,原来都不和平正大,在丁昌礼手内练功夫的时候,丁昌礼因恐怕他兄弟出外胡行,或仗武艺打人闯祸,或因酒色伤害身体,妨碍进步,管教得非常严谨,五六年中,五兄弟不曾有一个在外面宿过一夜。每夜师徒同在一块儿练习,必练到大家都疲倦不堪了,方许去睡。累乏了的人,一落枕便深入睡乡,一觉醒来,总是东方已白,又得起床同在一块儿做早晨的功课。白天出外面闲游散步,十有九是师徒同行的,因有丁昌礼是这般监督着,宣明等三个已成年的兄弟,虽感觉受拘束的不痛快,然一则因畏惧丁昌礼责备,不敢放荡;二则因功夫逼迫得紧,没有给他去纵欲的机会。

丁昌礼一去,他们兄弟便渐渐地都不就范围了。喜嫖的嫖,好赌的赌,越弄越胆大。嫖的不问是有夫之妇,与良家女子,但是他们兄弟见了觉得中意的,千方百计也得弄到手来,这女子情愿不情愿是不管的。哪怕这女子是有丈夫的,一落到他们兄弟之手,本夫就毫无主权了。本夫胆小怕事的,自愿忍辱让老婆给他们奸宿,倒还罢了,不至于闹出何等乱子来,待他们奸宿得厌了,或又看中了别人家的女子,仍可原物奉还本夫;若是这丈夫不能怄这龌龊气,与他兄弟反抗,必被打得半死,结果老婆还是保不住,甚至把本夫捆缚在床柱上,眼睁睁地看他们兄弟强奸。乡下人一来怕事,二来怕丑,每每受瞿氏兄弟凌辱,恨入骨髓,却不敢有报复的举动,恐怕报复不成,反受其祸,并且弄得丑事张扬出去,四远皆知。

赌钱也是强梁霸道,瞿氏兄弟赌赢了,输的不待说,不能短少他分文;若不幸瞿氏兄弟输了,结果总是一场打下台,同场人的赌本,至少也得被他兄弟抢劫一半。

瞿元德未死的时候,督率着他们兄弟,都下田做功夫。瞿元德虽死了,他兄弟表面上仍是种田,然实际是练拳的时间居多,非到春夏两季农务极忙的时候,他兄弟都不到田里去,一切耕种的手续,概由雇用的长工负责。但是做长工的人,有知识、有道德的很少。遇着有知识、有道德的东家,长工虽无知识、无道德,也不敢干出什么无道理的事来。

瞿氏兄弟平日的行为,既是强梁霸道,无恶不作,他家的长工耳濡目染,当然也免不了有些强霸的举动。种田人不遇旱荒则已,一遇旱荒,对于灌田的水,比玉液琼浆还来得珍贵,每有因争水灌田,两家相打起来,死伤枕藉的。瞿氏的田地又宽,一到旱天就和人家争水,人家总是打他家不过,便是告官。他兄弟也不害怕,拼着打发一个兄弟去坐牢,其余的四兄弟仍可继续横行无忌,凡与瞿氏兄弟结了仇怨的,始终讨不着便宜。

他兄弟是这么在一都横行了好几年,简直闹得一都的人,老幼男妇见着他兄弟的背影,都怕得发抖。五兄弟之中,尤以瞿宣矩最为阴毒险狠,相貌却最生得漂亮,远近的少年妇女,曾受他奸污的,真是指不胜屈。

离瞿家十来里路地方,有一个姓蒋名辅卿的,少时候也曾练过几年拳脚,后来因家境不好,就在附近一家杂货店里帮生意。为人诚实不苟,家中没有多人,就只一个妻子林氏,生了一个女儿才有两岁。蒋辅卿白天在店里帮生意,夜间回家安歇,夫妻十分恩爱。

林氏本来生得有几分姿色,不知如何被瞿宣矩看见了,登时如着了魔的一般。瞿宣矩平日在地方奸污妇女,从来是毫无忌惮的,只要他看上了这女子,便不问这女子的家庭身世如何,也不问这女子愿意相从与否,一味地恃强奸占。乡村小户人家妇女,虽未尝不知道名节可贵,然普通妇女,能拼着性命以保全名节的,自是极少极少。因此瞿宣矩所奸污的妇女,其中不心甘情愿与瞿宣矩通奸的虽有,但不能拼命拒绝,就不得不忍辱相从了。林氏也是一个不能以性命换取名节的人,初次在白昼与瞿宣矩见面,便因不拼命拒绝,被瞿宣矩玷污了清白,事后又羞又忿,只是哭泣。夜间蒋辅卿回来,却又不敢说出,恐怕丈夫怄气,只希望瞿宣矩不再来了。

谁知瞿宣矩初次得着了甜头,第二日又来了,初次既不能拒绝,第二次是更无拒绝的勇气了。是这般一而二、二而三地继续强奸了十来日,左右邻居知道的已很多了,林氏心里异常着急。因瞿宣矩丝毫没有畏惧的心,每日来时,不到兴头不去,绝不以蒋辅卿回来为可怕,林氏就深虑被丈夫撞着了,不是当耍的。又恐怕通奸的日子久了,风声传扬出去,给丈夫知道,也是不好。几次哀求瞿宣矩不可再来,瞿宣矩不但不听,反故意久坐着不去。

林氏只急得跪在地下叩头,瞿宣矩伸手将林氏拉起来笑道:“你急着些什么?你若姘识了别人,便不能不敛迹些,怕你丈夫知道。你于今姘识了我,怕什么,尽管对你丈夫说明,看他又有什么方法能奈何你我。我瞿老五的声名,谁不知道,你不要做出这种胆小没有担当的样子,扫了我的兴致。”

林氏明知瞿宣矩凶横,不敢再说了,然思量是这么延长下去,终免不了被丈夫知道。与其等到丈夫知道了回来诘责,不如自己将被强逼不得已的苦衷,先说给丈夫听,倒可以表明自己的心迹。林氏思量停当了,这夜蒋辅卿回来,便连哭带诉地把瞿宣矩如何强逼成奸的情形说了。

蒋辅卿一听这话,只气得咬牙切齿地痛恨,次日便不愿意到店里去帮生意了,只在家中坐着,磨快了一把尖刀,带在身上,准备瞿宣矩来了,动手相打时好用。

林氏心里害怕,但不能说要蒋辅卿不和瞿宣矩见面,只好婉言劝道:“瞿家兄弟在一都有名的凶恶,没人能制得住他们。我于今既受了瞿老五的污辱,唯有想方法对付他。若和他动武,休说你斗不过他,犯不着反给他打一顿;就是你不顾性命地能将他打出去,或把他杀死了,他还有四个哥子替他报仇,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敌他们不过。你原是想出气,只是一和他动武,就难免不气上加气,他们这样禽兽一般的东西,既不要天良,又不畏国法,不问什么恶事也敢做。你抽出刀来和他动手,万一他的武艺比你高,夺了你的刀,回杀你一下,你不是死的狗屁不值么?”

蒋辅卿恨道:“然则由他将你奸占了,不和他计较么?我姓蒋的没有这么好的度量,实在容他不下。”林氏道:“我也不是不知廉耻的贱妇,岂忍长久由他污辱,使你难堪。你是个男子,外边结交的朋友多,不妨去和朋友商量,看他们有没有对付的方法,总要使我们夫妻没有后患,这方法才可以用得。”蒋辅卿生气道:“亏你说得出,我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拿着去对朋友说。”

林氏道:“如果是你的老婆甘心下贱,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来,你做丈夫的就不好意思去对朋友说。于今是被强逼得无可奈何,难道你的朋友还笑话你吗?”蒋辅卿仔细思量了一会儿,觉得林氏这话不错,当下便将自己的一腔无名业火按下,正待出门找朋友问计,不料瞿宣矩已大踏步进来。

瞿、蒋原来认识的,蒋辅卿想避开已来不及。瞿宣矩一见蒋辅卿在家,不仅毫不退缩,反沉下脸来对蒋辅卿说道:“你素来是早起就到店里去的,今日为什么这时分,还在家里守着不去,是有意等候我么?”蒋辅卿自知打不过瞿宣矩,在怒气填膺的时候,不暇审计利害,磨刀要与瞿宣矩拼命;既听林氏说了那篇话,心里已明白这事不可鲁莽,并且看瞿宣矩这般神气,简直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不由人见了胆寒。只得勉强忍耐着,装作不明白的样子说道:“我正要到店里去,对不起,没工夫陪你。”

瞿宣矩哈哈大笑道:“这倒不错,你夜间就在店里歇宿吧,用不着跑来跑去了。老实对你说,你老婆很合我的意,我一时一刻也不舍得离开她。明日我可送你一百两银子,你另去讨一个,这个就让给我了。”

蒋辅卿听了这些话,只气得肠肚都要破了,但是不敢反抗,亏得林氏在旁说道:“店里几次打发人来催你,必是有要紧的事情,快些去吧!”蒋辅卿被这句话提醒了,拔步往外便走,恨得把牙根都咬断了。

林氏见丈夫已去,故意装出埋怨瞿宣矩的声口说道:“你也太不给人留面子了,他既怕了你,将老婆让给你,不与你计较,你何苦要这么当面给他下不去?”瞿宣矩大笑道:“将你让给我的话,若不对他客气,我要便要,谁耐烦管他让也不让。他尽管去各处打听,看我瞿老五在外面嫖人家的老婆,人家做丈夫的,有谁敢在我瞿老五跟前,牙缝里迸出半个‘不’字。我因这一晌都是白天到这里来,玩得不大痛快,从今夜起,要在你这里歇宿,当面对你丈夫说明白,免得他巴巴地从店里跑回来。一匹马配不得两个鞍子,他又得跑回去,这都是我存心,不教他白跑。你真是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反怪我不给人留面子。”林氏没有说话,唯有忍气吞声地敷衍他。

蒋辅卿急急地走出了家门,想起这种怄气的情形,恨不得一刀将自己戮死。信步走了一会儿,才暗自思量道:“我的朋友当中,没有精明会打主意的,我就把这事去和他们商量,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对付的方法教我,徒然使他们听了怄气。只有几年前和我同练拳棒的李德生,他为人倒很精明能干,武艺也练得比我要强多了,且去找他商量着试试看。”想罢即向李德生家走来。

李德生住在鹅绒山的半山上,那鹅绒山并不是有名的高山峻岭,然山形曲折,丘壑极多,山上的土壤很肥,可以种麻栽薯;茶叶、茶油,更是山里的大宗出产。凡是住在这山里的,不是种山作土,便是打猎为生。李德生原是生长在种山作土的人家,不过他生成少年好动的性质,看了同山猎户的生活,甚是羡慕,抽得出一点儿工夫,便跟着猎户学习种种猎法。当猎户的,总得练会些拳脚,偶然遇了猛兽,方能沉着得住,枪法也就有的确的准头了。

李德生这时正是三十来岁年纪,气壮心雄,练得一身最好的滚跌功夫。一手握一把七寸长的解腕尖刀,不论如何雄猛的虎豹到了跟前,他就凭着一身本领,和虎豹扭斗在一团,结果总是虎豹的肚皮,被他的尖刀划破,或两眼被戳瞎。鹅绒山的猎户,没一个不佩服他,猎时发现了虎豹的爪印,有李德生在场才敢发山。

发山就是将藏在山中的野兽惊起,使它发动的意思,不发山便不知道兽藏何处,那有大本领的人,也无从下手。发山的方法,很是简单,由猎人中之年少矫捷的,率领几条猎狗,一面口中打着呼哨,一面很凶猛地向丛莽中飞奔过去,声势越凶猛越好,脚步越快越好。凶猛才惊得动潜伏的野兽,脚步快才不致为野兽咬着。有时一脚踏在野兽身上,等野兽回过头来咬时,已飞步走过好远了。俗语说“狗仗人势”,这话并不是说平常人家的狗,是说猎户家的狗,唯有猎户家的狗,才确是全仗猎人的声势。发山的人向丛莽中飞奔,发山的狗也是一般地口里汪汪乱叫,但是不跟着发山的人,做一条路线上跑,几只狗分几条路线,没有两三只同跑的。

这并不是狗的生性欢喜单独,是由猎人教练出来的。是这样分途而跑,有两种用意,第一是分的路线既多,满山都跑遍了,无论藏在什么地方的野兽,都潜伏不住,不能不发动出来;第二是狗跟在人背后,或跟在狗背后,万一在前的踏着了野兽,野兽跳了起来,在后的恰好送上去给它咬着,临时躲闪都来不及。发山之后,野兽再也存身不住了,只得跳出来逃命,一见了面,就好打了。若是还不曾发山,便已发现了虎豹的爪印,或猎狗嗅出这山中有虎豹,吓得亸下尾巴,缠着猎人的脚不肯离开,遇了这种时候,有李德生在场,就大家毫不疑虑地按照猎虎豹的方法,着手进行起来。如没有李德生在内,便得再三慎重,不敢冒昧发山。

李德生既得鹅绒山众猎户这般信仰,便不由他不改业,本来是种山作土的世家,传到他手里就兼当猎户了。

这日蒋辅卿来找他划策,他正在家中坐着,见面后蒋辅卿来不及闲谈,已忍不住流泪说道:“我于今遇了一桩气死人的事,特来求大哥替我想主意出气。”李德生看了蒋辅卿说话的情形,倒吃了一惊问道:“有什么人给气你怄,只管坐下来慢慢地说,我一定替你出气就是了。”

蒋辅卿忍泪将瞿宣矩逼奸林氏,及和瞿宣矩见面时的情形,详细述说了一遍。只把个李德生气得跳起来骂道:“这还了得?我不抓住那忘八入的东西碎尸万段,誓不再活在世上做人了!老弟不用生气,也不用着急,在这里歇息一会儿,我就和老弟同去,哪怕他姓瞿的有飞天的本领,我不动手则已,动手也要他的狗命。”

蒋辅卿摇头道:“是这么硬干使不得,还得请大哥再想一个妥当些儿的法子。”李德生“哼”了一声道:“老弟以为瞿老五能将贺铁掌打败,便有了不得的本领么?你不要小觑了我李德生,我敢说一句夸口的话,瞿老五那般的功夫,我实在对付得下。”蒋辅卿连忙摇手道:“大哥弄错了我的意思。我说是这般硬干使不得,并不是怕你打他不过,我知道你的功夫,绝不是酒色淘伤了的瞿老五所能抵敌。是因为杀死了他,他还有四个哥子,都不是好东西,必然寻着我,替他们兄弟报仇。论人力、论财力,我都不是瞿家的对手。今日为要出气,倒弄得将来更怄气,这事如何使得?”

李德生偏着头想了一想,不住地点头说道:“这一层倒也是可虑的,不过这种忘八入的东西,除却抓住他碎尸万段,哪里再找得着第二个出气的方法呢?我们去乘夜间把他杀了,随即将尸体掩埋起来,不给人知道,他哥子找不出是我们杀死他兄弟的凭据,也就不能寻着你报仇,你以为是这般做怎么样?”

蒋辅卿仍摇头说道:“人命案件的凶犯,都是秘密不给人知道的,然有谁能始终隐瞒下去?久而久之,自然有败露的时候,我胆小害怕,不敢是这般做。”李德生道:“那么就只有我同你去将他杀死,你连夜带着弟媳妇远走高飞地逃跑,在外省躲避十年八载再回来,这也不行么?”蒋辅卿道:“老哥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家境吗?产业就只有几亩田,一所现在住的房屋,此外一点儿积蓄也没有,我夫妻两个,还带着一个女儿,好容易在仓促之间,逃到外省去?即算逃到了外省,又将如何生活呢?”

李德生正色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还有一条路,能行便罢,若再不行,你就哭到声嘶气断,只怕也哭不出报仇的法子来。”蒋辅卿道:“大哥且说出来商量,承大哥的情,替我出主意,又肯替我出力,我只要出气之后,没有后患,安有不听大哥主张的道理。”

李德生道:“大清律上有的,丈夫拿奸,在床上将奸夫淫妇同时杀死,自去县衙里出首的没有罪。我今夜同你去,帮着你把奸夫淫妇一齐杀却,你再提了两颗人头,亲去巴陵县出首,保管你毫无后患。不过须连同淫妇一起杀,专杀奸夫就使不得,这事得你自己做主意,我不能勉强,你仔细思量,可行便行。”

蒋辅卿道:“奸夫若不是瞿老五,大哥这法子我一定照办,因为瞿老五这东西,一都无人不知道他是一个凶神恶煞,他从来奸淫妇女,是不顾这妇女愿意不愿意的。我内人被他强逼成奸,背后不知哭了多少,我若连同瞿老五把她杀死,未免太冤屈了她,我于心过不去。并且我的小女于今才两岁,一旦没有了娘,也太觉可怜,总之这方法仍不妥帖。”

李德生沉吟了许久说道:“离这里不远,却有一个会出主意的人,不知他能不能想出最妙的方法,你和我一同去找他好么?”蒋辅卿道:“是什么人?大哥何以知道他会出主意,我想这不是一桩有体面的事,对于我素日要好的朋友,我都不愿意说给他们听。因知道大哥是个血性男子,听了必肯出力替我设法报仇,不致拿着当笑话去向外人说,所以迳到这里来问计。若是不相关切的人,我宁死也不提这事。”

李德生笑道:“老弟真糊涂,我岂不知道这种事有伤体面,有玷家声,不是可以商量的人,我何至带老弟去向他问计呢?这人就在山脚下陶真人祠里教书,姓陈,大家都称呼他‘陈先生’,名字叫什么却不知道。这陈先生的年纪,已将近六十岁了,精神还和三四十岁的人一样,上山下岭,年纪轻的人,尚不见得能赶上他。”

蒋辅卿着急道:“他精神好,会爬山,与我的事有什么相干呢?大哥说他会出主意,毕竟大哥曾见他出过什么主意?我心里又急又气,实在受不下了。”

李德生道:“事已到了这一步,急也无用,气也无用,陈先生那个人,你不曾见过面,不知道他。他委实是个有学问的人,他到陶真人祠设馆教书,虽只有半年,然地方人没有不佩服他的。他的医道很高明,有几个奇奇怪怪的病,经多少名医治不好的,他开方服药,两三次就完全治好了。他不但内科高明,外科、伤科都很高明。有一个泥水匠,从墙头上跌下来,跌断了一条大腿,痛得昏死过去了,用门板抬了走陶真人祠前经过,凑巧陈先生在门外立着,看了便问抬的人,是不是跌断了腿。抬的人应是,陈先生教停下来看看,抬的人也有些乏了,就停在陈先生面前。陈先生问了问跌的情形道:‘可怜可怜,做泥水匠的人,全凭气力讨饭吃,是这般跌断了一条腿,若不趁早医治,只要再迟半日,便有华佗先师再世,也接续不上去了。我这里有药,替他行个方便吧!’说着教抬的人等一会儿,自去祠里取了一瓶药和一碗清水出来。只用手蘸了清水,在断了的腿上摸来摸去,又含了一口喷在泥水匠脸上,泥水匠登时清醒过来,口叫‘哎哟’。陈先生两手托起那条断腿,几摇几摆,往上只一推,听得‘刮剌’一声,骨碰骨响,顷刻之间,已经跌断了骨节的腿,居然接续得和没跌断的一样了。再从瓶中倒了些药粉出来,抛给泥水匠口中,一口清水送下去,前后不上一刻工夫,泥水匠已坐起来,向陈先生叩头谢恩,步行回家去了。他不仅有这种本领,并会替人起课,他的课简直可称为神课,灵验的比亲眼看见的还要仔细。”

蒋辅卿听到这里,面上才露出些喜容问道:“我们地方,有一个这么大本领的教书先生,我怎的全不曾听人说过呢?”李德生道:“他哪里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啊,好像是游学到这里来的。他教学生,并不一定要多少钱的学费,有钱人送他多少,他便收多少,也不推辞;没钱的一文不送,他也不要。他学生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去求他想法子,他说出来的法子,都是再好没有。今年六月间,就在陶真人祠旁边,有一家做织布匠姓刘的,晒了许多棉纱在门外,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忽然乌云四合,天色快要下雨了,一家人都恐怕雨落湿了棉纱,一个个连忙放下碗筷,跑出门抢着收纱。家中仅剩了一个年才二岁的小孩子,脱得一身精光的,靠方桌坐着吃饭。小孩子的母亲收了一大把棉纱,刚待走进屋去,在大门口偶然抬头朝里面一看,只吓得连魂都掉了,哪里还敢向屋里走呢?两腿也吓软了,回身一步跌一跤,只将双手摇着,示意教这些收纱的人,不可走进屋里去。

“小孩子的父亲刘机匠忙问什么事,他妻子才战战兢兢地说道:‘不得了,一只黄牛般大的花斑虎,蹲在饭桌旁边,将头伸到桌上去,吐出鲜红的舌头来,舔桌上的饭菜。我那糊涂可怜的儿子,还举起手中筷子,在虎头上敲下,你们看这怎么得了?我们不进去,这孽畜必不肯走,怎忍心把我可怜的儿子给它咬去;我们进去吧,这孽畜怕我们去打它,也会将我的儿子咬去。’边说边哭起来,却又不敢高声,怕哭声给虎听得。其中有胆量大的,就蹑脚蹑手地到大门旁边躲着,伸出半边脸向里面张望,不看犹可,看时真要把人急死了。这小孩子还不会吃饭,吃时从两边嘴里,纷纷掉下许多饭来,这饭掉到地下,那虎便低头用舌尖,在地上舐着吃,舐得没有了,又抬头望着小孩子碗里。小孩子仿佛怕他来舐碗里的饭,举手中筷子,劈头就是一下,筷子上粘着有饭,一打又掉了些下来,虎见了又低头去舐。

“倒亏了刘机匠有见识,知道隔壁陈先生会替人出主意,连忙跑到陈先生跟前求计。陈先生想都不想一下就说道:‘这虎是从你后门进来的,你快去邻家捉一只小猪,到后山上倒提起来,猪倒提必叫,虎听得猪叫必跑出来寻找,只要骗出了你的后门,就不怕它了。’刘机匠照着陈先生的计策一做,猪才叫了两声,虎果然头也不回地仍从后门冲出去了。”

蒋辅卿道:“好计策,这陈先生真了不得,大哥就同我去求他吧。”李德生点头道:“我不是一个肯轻易佩服人的,这陈先生的才情学问,实在使我不能不五体投地地佩服。老弟这件事,他若说没有巧妙的方法对付,就是诸葛孔明复生,只怕也想不出巧妙的方法来。”

蒋辅卿此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拉着李德生急匆匆地下山,不多一会儿便走到了陶真人祠。李德生在前,蒋辅卿在后,刚走进祠门,只见十几个蒙童学生,一步三跳地拥到祠门口来。李德生回头对蒋辅卿道:“我们来得正好,陈先生已放学了,免得我们说话,耽搁了这些学生的功课;又免得这些学生听了我们说的话,拿着去外面向人乱说。”蒋辅卿还没有回答,猛听得“哎呀”一声,只见一个汉子跌倒在地下,口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原来是李德生一面朝祠里走着,一面回头和蒋辅卿说话,不提防这汉子低着头劈面跑来,彼此都没看见,一下撞了个正着。李德生是练了一身武艺的人,那汉子撞近身来,不知不觉地将身体迎着紧了一下。那汉子哪里受得住,一跤跌了几尺远,只跌得头昏眼花,一身生痛,不由得冒起火来,开口便骂。李德生是个粗人,没有涵养功夫,自己并不是有意打人家,挨骂自然不服,不等待那汉子爬起来,早蹿过去一脚踏在汉子的胸脯骂道:“我并非存心将你碰倒,只怪你自不小心,怎么倒不干不净地骂我?”

那汉子被踏得气结了喉,话都说不出了,蒋辅卿正要上前劝阻,里面已走出一个老头儿来,和颜悦色地对李德生说道:“李大哥放他去吧,他身上有人命关天的事,迟一步没有救了。”李德生见是陈先生来了这般说,料知不是等闲的事,慌忙踢脚,并将汉子拉起来。陈先生对汉子挥手道:“快去快去,还来得及。”汉子气喘气急的,话都不说,掉头就往祠外跑去了。

李德生这才向陈先生拱手问道:“请问先生,这汉子是谁,他身上有什么人命关天的事?”陈先生笑道:“本来是无事的,只怪我结习难忘,欢喜多事,倒险些儿弄出一桩大事来。”说时望着蒋辅卿问李德生道:“这位是谁,和李大哥一道儿来的么?”蒋辅卿即上前来行礼道:“我姓蒋名辅卿,因听李大哥说起老先生,使我钦佩得了不得,此来一则给老先生请安,二则还有点儿私事,不知道应如何处置,特来求老先生指教。”陈先生往里面让道:“请进去坐坐。”

三人一同到教书的学堂里坐着,李德生记挂着那汉子的事,先开口笑道:“我此刻带我这位朋友到老先生这里来,原是有极要紧的事求教,不过刚才那汉子的事,因有‘人命关天’的这句话在里面,我不听老先生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心里终觉有些放不下,求你老人家先把这人命关天的事说给我听,好么?”

不知陈先生怎生回答,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请看以下第三章便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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