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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布雷夫的管堂神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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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

路上的不速之客一撤退,我就决定不再耽搁,立刻到夏麻衣的村子里去看看他。我倒不担心他会怎么样了。这个魁伟的汉子会保护自己的!不过,亲眼看见离得远的朋友到底更放心点……此外,我的腿也该活动活动啦。

我没有说什么就走了,我轻轻地吹着口哨,顺着河岸走,河沿着山脚流,山上植满了树。在小小的新叶上,滴着一阵甘雨的小小的水珠,这是春天的眼泪,小雨一会儿停,一会儿又悄悄地下起来。在大树上,一只松鼠在叫春。在草地上,鹅在嘎呀嘎呀地叫。八哥放大了喉咙拼命唱,一只小小的诱鸟也在唱它的“滴滴碧”……

在路上,我决定耽搁一下,去多纳西找另外一个朋友,公证人帕亚先生:我们三个也像美丽、快乐、温雅三女神一样,缺一不全。我在帕亚的事务所里找到了他,他正在文件簿上瞎写着天气如何,他做过什么梦,和他对政治的看法。在他身边,和一本《法律论》[1]摆在一起的,是一本打开着的《诺斯特腊达缪斯的预言》[2]。一个人一辈子都关在屋子里,精神更想逃出樊笼,飞到梦想的平原和记忆的丛林中去;因为没有力量指挥地球,他就想要预知世界上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人说,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也相信,但是我得承认,我读《百年预言》,从没有预知过未来,除非是未来已经变成了现实。

一看见我,好帕亚就笑逐颜开;屋子里从上到下都震荡着我们的笑声。我一见他也很开心,这个大肚皮的小个子,满脸麻子,脸颊鼓起,鼻子通红,眼皮起皱,眼睛又灵活又狡猾,神气老是不满,怨天尤人,其实心里非常快活,老是取笑,比我还要滑稽得多。他最高兴的是板着脸孔,给你说一句俏皮的双关话。当他一本正经,坐在饭桌前,拿着一瓶酒,一面请求酒神和笑神保佑他,一面哼着小调的时候,那样子也煞是好看。有我在一起,他非常满意,他用又粗又胖的手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像他的人一样伶俐,用起工具来巧妙得不得了,锉呀,切呀,接呀,削呀。他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做的;一切都不美观,但是一切都出自他的手;美观不美观,这都是他的缩影。

他还没有改变他的老脾气,埋怨这个,埋怨那个;我呢,由于喜欢作对,却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对。他是悲观博士,我是乐天先生:这就是我们争论不休的老玩意儿。他怨他的主顾;的确应该承认,他们不太热心还他的账:因为有些账算起来已经有三十五年之久;虽然这和他的利益有关,他并不急着要人家还债。另外有些人即使还账也要碰运气,当他们想起来了,就付一点实物:一篮鸡蛋,一对小鸡。这是惯例;要是讨钱就得罪人了。他埋怨着,但是也就这样算了;我相信若是他处在他们的地位,也会同样做的。

幸亏他的财产已经够他用的了。一笔相当丰富的财产还会生息。他所需要的又不多。一个老单身汉;并不追求女人;至于爱吃爱喝,我们的大自然里应有尽有,田地里生产的可以摆成酒席,我们的葡萄田、果子园、养鱼池、养兔场都储备着丰富的食物。他最大的开支是买旧书,他只肯远远地拿着书给人看(因为这个家伙不肯借书给人);还有一笔大开支是花在他的癖好上面。他喜欢用新从荷兰运来的望远镜观察(变幻无穷的)月亮。他在顶楼里,屋顶上,烟囱中间,搭了一个摇摇晃晃的平台,从平台上他认真地观察着运转的星象;他努力想看懂我们命运的天书,虽然什么也没有看明白。他喜欢相信天命,尽管他自己并不相信。这点我了解他:人喜欢从窗口看穿过天空的星星,正如看街上走过的姑娘一样;人家给她们编上几段奇遇,几件艳事,一本小说,管它真的假的,反正这很有趣。

我们讨论了很久,讨论奇迹,讨论星期三夜里在天空挥舞的血红的火剑。各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释那个奇迹;当然各人也都口沫横飞地[3]坚持:只有自己的解释是正确的。但到最后我们才发现:他和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那天晚上,我的占星家恰巧也在他的望远镜前打了一个瞌睡。当人发现不止自己一个是傻瓜的时候,也就不再争执。我们都很乐天知命。

我们一同走了出去,决定了不把奇迹的真相坦白告诉管堂神甫。我们走过田野,仔细看看新发的幼芽,剪成圆锥形的、玫瑰色的矮树丛,筑巢的小鸟,和一只在平原上空的苍鹰,它像轮子一般,在天上团团转。我们笑着谈起从前和夏麻衣开过的一个玩笑。帕亚和我辛辛苦苦地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教会了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大八哥唱一支新教的歌子。然后我们把它放到管堂神甫的花园里去。它在那儿真是得其所哉,变成了村子里其他八哥的音乐教师。夏麻衣在念经的时候给它们的合唱吵烦了,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咒骂起来,以为是魔鬼被放到他的园子里来了,他就念咒赶鬼,而且埋伏在百叶窗后,愤怒地用火枪打死了这只恶魔。他却不是完全上了当。因为打死了这个恶魔,他就把它吃掉了。

* * *

我们边走边聊,就到了布雷夫。

布雷夫好像在睡觉。路上的房屋打开了大门,仿佛在春天的阳光中,在过路人的面前,打着呵欠。没有看见人的脸孔,只在沟边看见一个小鬼的屁股,正在纳凉、撒尿。帕亚和我臂膀挽着臂膀,亲密地谈着天,我们沿着一条撒满了禾草和牛粪的道路走向乡镇中心,走着走着隐隐听见一阵仿佛被激怒了的蜜蜂的嗡嗡声。我们走到教堂的广场前,才发现那里挤满了指手画脚、高谈阔论、叽叽喳喳的人群。在他们中间,在管堂神甫的花园半开的大门前面,站着夏麻衣,满脸气得通红,伸出两个拳头,向着他教区的居民大声喊叫。我们竭力想听清楚是什么事;但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毛毛虫和小毛虫……金龟子和田老鼠……主啊,请听[4]……”

夏麻衣叫道:

“不去!不去!我不去!”

群众喊道:

“天啊!你是我们的管堂神甫吗?回答我们:是不是?如果你是(你当然是的),那就应该为我们出力啊。”

夏麻衣说:

“无赖!我是为上帝尽力,不是为你们……”

于是又起了一阵骚嚷。夏麻衣为了结束这场争吵,就当着他教民的面把门关起;在铁栅门外面,还看得见他的双手在舞动,一只手习惯地向他的教民洒着祝福的圣水,另一只却给大地带来了雷霆般的诅咒。最后一次在窗前出现了他的圆肚子和方脸孔,他不能在群众的嘘叫声中使人听见自己,气得无可奈何,只好嗤之以鼻。这时,连百叶窗也关起了。叫嚷的人叫累了,广场慢慢空了;我们从这些疏疏落落的看热闹的人后面,到底溜到了夏麻衣门前,敲起门来。

我们敲了很久。这个顽固的家伙怎么也不肯开门。

“喂!神甫先生!……”

我们叫也枉然(我们不让他听出我们的声音,好寻开心):

“夏麻衣先生,你在家吗?”

“见魔鬼去!我不在家。”

因为我们坚持,他就说:

“请你们给我滚蛋!要是你们不肯离开我的大门,狗娘养的,我就要请你们受一次好好的洗礼!”

他把一壶水几乎泼到我们背上。我们叫了起来:

“夏麻衣,要泼也得泼点酒啊!”

一听见这句话,好像奇迹一般,风暴立刻平息了。夏麻衣红得像太阳般的欣喜的脸孔伸了出来:

“好家伙!泼泥翁,帕亚,是你们呀?我几乎做出好看的事来!啊!死促狭鬼!你们为什么不早说?”

我们的好人一步跨四级地跑下楼来。

“进来!进来!上帝保佑的人!哈,让我拥抱你们!好人,看了这么些野人头之后再看见人脸多舒服呀!你们有没有看见他们刚才蹦蹦跳跳做些什么?他们爱跳多久就跳多久,我才不愿动哪。上楼去,我们去喝一杯。你们该走热了。他们居然妄想要我带着圣体[5]出去!天不久就要下雨了:那么好上帝和我不都要淋成落汤鸡了吗?难道我们是来服侍他们的?难道我是一个雇工?把服侍上帝的人当作奴仆!真是混蛋!我是来洗刷他们的灵魂,不是来打扫他们的田地的。”

“喂!”我们问他,“你在胡说八道地讲些什么?哪个魔鬼得罪了你?”

“上楼去,上楼去,”他说,“楼上更舒服。但是首先应该来喝一杯。我累坏了,我喘不过气来!……你们说这酒怎么样?当然这不算太坏的。我的老朋友,你们能够想到 这班畜生居然敢妄想要我从复活节起,每天去给他们祈祷丰年吗?……为什么不从国王节[6]起直到新年为止呢?……而这都只是为了要赶掉金龟子!”

“金龟子!”我们说,“的确你真呆得像金龟子。夏麻衣,你真是在胡说瞎扯。”

“我一点也不胡说瞎扯,”他气得叫起来,“啊!这个,这个我受不了!他们发了疯,把我当作攻击的目标,你们反说我疯了!”

“那么,你就冷静一点说个清楚吧。”

“你们真是要我的命!”他气得满头大汗,边擦边说,“他们麻烦我们,把我和上帝,上帝和我,麻烦了一整天,为了要我们顺着他们的心去干些荒唐的事,而你们却还要我冷静!……你们要晓得(唔!我的确要气闷死了),这些异教徒一点也不关心永生,他们洗涤灵魂的时候并不比洗脚的时候多,却苛求他们的神甫能掌管天晴下雨。我必须能够命令太阳和月亮:‘热一点,下点雨,够了,不要太多,来个温和的、不刺眼的、有云遮蔽的小太阳,来阵微风,但是千万不要下霜,还要浇点水,主啊,这是为了我的葡萄园;停,尿撒够了!现在,我需要一点火……’要依这些混蛋的话,上帝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他在祈祷的鞭策下,就会像园丁的驴子一般转动磨盘,打起水来。还有(这是最妙的!)他们彼此意见又不一致:一个要雨,另外一个却要太阳。瞧,他们把圣徒都攀出来帮忙!那边有三十七个呼风唤雨的。走在前头的是手拿长矛的撒尿大王圣梅达尔。另外一边只有两个:拨开乌云的圣雷蒙和圣迪埃。但来增援的有驱风的圣布累兹,解冻的克里斯托夫,吞雨的瓦累廉,斩雷的奥雷廉,放晴的圣克累尔。天上也起了冲突。这些大人物都在挥动老拳。瞧,圣苏珊、圣海伦和圣斯科拉斯提克正在揪着发髻。连好上帝也不知道帮哪一个圣徒才好。要是上帝都不知道,他的教士能够知道什么呢?可怜的神甫!……总而言之,这不是我的事。我只是在这儿转达祈祷而已。执行不执行要看老板。所以要是这些无赖不把我卷入天上的纠纷的话,我是什么也不会抱怨的(虽然,说老实话,这样崇拜偶像也真令人厌恶……我温和的主耶稣啊,难道你死了也无济于事吗?)。但是(他们发疯了!)他们妄想把我和十字架当作驱邪符,来赶掉侵蚀他们田园的小虫。有一次要赶走仓库里偷谷吃的老鼠,于是排队迎神,念咒驱邪,祈祷圣尼凯兹。那是十二月一个冰冷的日子,地上的雪堆得有背脊那么高:我因此患了腰部神经痛……后来又要赶毛毛虫。于是祈祷圣洁特律德,排队迎神。那是三月的事:正在融雪,忽然下了一阵骤雨,夹着冰雹,我一淋雨嗓子就哑了,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还在咳嗽……今天又要赶金龟子,又要排队迎神!还一定要我围着他们的菜园走(头上是火热的大太阳,大块乌云好像要产子的苍蝇,雷雨马上就要暴发,我要是去了,回来准得感冒)。并且要我一面唱着圣歌:‘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你们要被驱逐出境,片刻也不能停[7]……’可是被驱逐的可能是我自己哩!……‘你这个浸礼教徒夏麻衣,外号馋鬼,现任管堂神甫。’……不去,不去,不去,多谢多谢!我才不忙着去呢。这种玩笑开得多了,再好也会使人厌倦。请问,应该是我来赶走他们田里的毛虫吗?如果金龟子妨害了他们,那就让他们自己去赶吧,这些懒汉!假如你帮助你自己,上天就会帮助你的。自己束手不动却对神甫说:‘干这个,干那个!’那是太便当了。我只做上帝和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要喝酒。我要喝酒。你们也来喝吧……至于他们,让他们包围我好了,要是他们高兴的话!我才不在乎,伙计们,我敢赌咒:他们围住我的房屋,绝不会比我坐在这张安乐椅上的时间更久。让我们来喝酒吧!”

* * *

他喝着,因为气力和口才消耗太多而疲倦了。我们也像他一样,把酒杯举到嘴边,杯底朝天,通过酒杯看着天空和我们的命运,天空和命运似乎都是粉红的、乐观的。有几分钟肃静无声。只有帕亚的舌头在啧啧响,夏麻衣的粗脖子里,酒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夏麻衣一饮而尽,帕亚却慢慢啜着。酒一流到胃里,夏麻衣就发出“哼”声,抬起头来望着天空。帕亚却瞧着他的杯子,从上看到下,从暗处看到亮处,啜着,吸着,用鼻子,用眼睛,和用嘴一样地喝着。我呢,我同时欣赏着饮料和饮酒的人;我的快乐因为他们的快乐,因为观察他们而增加了:又喝又看;这真是胜过王宫的御宴。但我并不因为看就不迅速敏捷地把酒喝干。我们三个步调整齐;没人落后!……但是谁想得到?当我们算账的时候,头一个一口气跑到柜台前的,却是公证人先生。

在酒窖的香露浸润了我们的咽喉,恢复了我们的活力之后,我们的灵魂如花怒放,脸孔也笑逐颜开。我们肘腕倚着打开的窗户,心醉神迷地观赏着田野的新春,愉快的阳光照着纺锤形的、正在吐新叶的白杨,隐藏在山坳里的溶纳河在草原上转来转去,好像一只在和自己尾巴玩耍的小狗,河上升起了捶衣、洗衣和母鸭嘎嘎的回声。夏麻衣一开心,就捏着我们的胳膊说:

“生活多么好啊,尤其是在这个地方!感谢天上的上帝使我们三个都生长在这里!还可能有什么更可爱,更可喜,更感人,更动人,又丰满,又有味,又温柔,又优美的呢?我真快活得要流泪了。简直恨不得一口气把这个世界吞下去!”

我们正点头表示同意,他却突然反过腔调来说:

“但是为什么上天会起这个鬼念头,在这个地方生出这些畜生来?上帝当然有理。他知道他造出来的是什么,应该相信……但是我得承认,我宁愿相信他是搞错了,我宁愿要我的教民到魔鬼那儿去,或者随便去什么地方,秘鲁也好,土耳其也好,我都不管,只要他们不在这里!”

我们对他说:

“夏麻衣,天下的教民都是一样的。这些人也罢,那些人也罢!换些人又有什么用?”

“大概,”夏麻衣接着说,“他们生来不是让我拯救,而是来救我的,因为他们强迫我在世上受苦赎罪。我的老伙伴,同意了吧?没有什么职业比乡下管堂神甫更倒霉的了,他多辛苦才能把神圣的真理装进这些笨伯的硬化了的脑袋里去。我们枉然用福音的精华来喂养他们,要他们的孩子吸收教义:但喂的奶刚进口里,又从鼻子里出来了;这些大饭桶需要更粗糙的粮食;他们有时也模模糊糊地说一声‘福哉’,嘴角边漏出一两句祷告,或者像驴子叫似的唱着晚祷,虽然他们的灵魂又饥又渴,但是嘴里从来没有吐出任何圣言。他们的心和肚子几乎没有接受任何圣教。从前如此,以后还是如此,他们永远是纯粹的教外人。几世纪以来,我们徒然想消灭田里、河里、树林里的精灵和神怪;徒然想吹熄这些地狱里的火焰,为了在黑暗的宇宙里,可以看得见唯一真神的光明,但是我们吹了又吹,甚至吹爆了脸和肺,也扑不灭这些地上的精灵,可恶的迷信,物质的幽灵。橡树的老根,会转的黑石头,仍然是这些鬼类藏身之处。虽然我们已经斩尽杀绝,铲完烧光,除了多少迷信的对象!但是一定还得翻转高卢的每一块泥土、每一块石头,翻转孕育了我们的整个大地,才能消灭附在它身上的魔鬼。即使这样恐怕还是做不到。这个该诅咒的大自然真是无法控制:你砍断它的手足,它又长出翅膀。杀死一个神怪,却又生出十个。在这些野蛮人看来,一切都是天神,一切也是魔鬼。他们相信夜里变狼的巫师,没有头的白马,黑母鸡,人头蛇,家神和魔鸭……那么,请你们告诉我,要对付这些从诺亚方舟里逃出来的没头没腿的怪物,就是圣母玛利亚和虔诚的木匠的善良的儿子[8]又有什么办法!”

帕亚先生回答说:

“伙计,‘有眼看别人,没眼看自己’。你的教民头脑糊涂,这点没有问题。但是你呢,难道你比他们头脑清楚?神甫,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你一切都像他们一样。你的圣徒难道比他们的精灵、神仙高明?……有了一个三位一体、一位三体的上帝和圣母还不够,还一定要在你的神庙里摆上一大堆穿裤子和穿裙子的小天神,来代替那些被打烂了的偶像,补充那些空出来的神位。但是这些天神,不,真神上帝啊!他们比不上原来那些。人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他们到处都钻出来,好像蜗牛一样,手工都做得不好,像下等人,又肮脏,又残废,洗得不干不净,遍体鳞伤,满身瘤子,给虫咬过:一个露出一只流血的断臂,或是大腿上发亮的烂疮;另一个卖弄风情,发髻上深深地挨了一刀;这一个摆出散步的姿势,头挟在胳膊下面;那一个扬扬得意,手里摇晃着自己被剥下来的皮,好像拿着一件汗衣。不谈别的,神甫,就谈你自己供奉的圣徒,那位在你教堂里高踞主位的、在柱子顶上苦行修道的圣西蒙吧,他四十年就靠一条腿支持,站在柱子顶上,真像用一只脚站着的鹭鸶!”

夏麻衣跳起来叫道:

“住口!谈别的圣徒还可以!我并不管他们。但是,不信教的人,这一位却是我的,我是在他的教堂里。我的朋友,说话要客气点!”

“那么,撇下你那长脚水鸟儿不谈(因为我是你的客人),请你告诉我:你对科比尼修道院院长的看法如何,他硬说他有一瓶贞女[9]的奶;还有你觉得塞米宰勒先生怎样?他有一天泻肚子,就把圣水和圣骸[10]的粉末当作洗肠药用了!”

“我的看法是,”夏麻衣说,“你自己,你这只刻薄鬼,假若你肚子痛,大概也会这样干的。至于科比尼修道院院长,所有这些修士,为了要抢我们的生意,只要他们做得到,都会开起铺子来出卖大天使的奶、小天使的乳酪、高级天使的黄油。不要谈这些人了!修士和教士,那是狗和猫似的对头。”

“那么,神甫,你不相信这些圣物?”

“我不相信他们的圣物,但是相信我自己的。我有一根圣迪耶特琳的肩骨,可以检验水疱疹病人的小便和面色; 还有圣埃士甫的方顶门骨,能够赶走羊肚子里的魔鬼……请你别笑好吗!新教徒,你还在笑?那么你什么也不相信?我有证明文件(只有瞎子才会怀疑!我去找来),在羊皮纸上签了字的;你就会知道,你就会知道它们不是捏造的。”

“你坐着吧,你坐着吧,别去拿你的证明文件。你自己也不相信,夏麻衣,你的鼻子在翕动……不管什么骨头,不管哪里来的,一根骨头总是一根骨头,崇拜它的人总是崇拜偶像。一切东西都该各在其位:死人就该在坟墓里!我呢,我相信活人,相信现在是大白天,相信我在喝酒讲理——并且讲得非常有理——我相信二加二等于四,地球只是在运转的宇宙中的一个不动的星球;我相信吉·科基伊[11],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从头到尾对你背诵内韦尔的《风俗集》;我也相信点点滴滴地累积了人类的学问和经验的书籍;尤其重要的是,我相信我的理智。自然(不用说)我同样相信圣言。没有一个谨慎的聪明人会怀疑它的。你满意了吗,神甫?”

“不,我不满意,”夏麻衣叫了起来,他当真激怒了,“你是不是加尔文派?相信异端邪说,胆敢乱攀《圣经》,居然教训教堂,还以为(你们这些阴险的家伙!)可以不要管堂神甫?”

这一下轮到帕亚生气了,他抗议说,他不许人家说他是新教徒,他是个好法国人,正统派的天主教徒,但是他也通情达理,既不精神失常,也不手足残缺,中午不戴眼镜一样看得清楚,他叫傻瓜做傻瓜,叫夏麻衣做三位一体或者一位三体的傻瓜(随他自己高兴怎么叫),并且为了崇敬上帝,他崇敬理智,因为理智是上帝发出的最灿烂的光辉。

* * *

说到这里,他们不再说话,喝起酒来,一面噘着嘴,嘟哝着,两个人都把肘腕倚着桌子,转过身去,背对着背。我呢,我却哗啦一声大笑起来。于是他们才发现我这么久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自己也直到这时方才发觉。在这以前,我一直忙着瞧他们,听他们,欣赏他们的争论,用眼睛和脸孔模仿他们,低声学他们说话,嘴巴不出声地动着,好像兔子咀嚼白菜一样。但是这两个发了疯的雄辩家竟逼着要我宣布我同意哪一个。我就回答说:

“我两个都同意,再多几个我也同意。不再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吧?傻瓜越多,就笑得越厉害,人越笑得厉害,就越聪明……我的伙伴,如果你们要知道你们有多少东西,开始就应该把东西的数目一行一行地写在纸上;然后,再把这些数目加起来。为什么不把你们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加在一起呢?整个加起来也许就等于真理。如果你想独占真理,真理就要嘲笑你了。幼稚的人,对世界的解释不止一种:因为每种解释都只能说明问题的一面。我拥护你们所有的神,异教徒的也好,基督教的也好,此外,我还特别拥护理智之神。”

听到这些话,他们两个都联合起来反对我,怒气冲冲地叫我做怀疑派、无神论者。

“无神论者!你们要怎么样?还想要我怎么样?你们的一神也好,多神也好,唯一的清规也好,无数的戒律也好,难道还想管到我家里来?让他们来吧!我会接待他们:我什么都接待,因为我是好客的。我非常喜欢好上帝,更喜欢他的圣徒。我爱他们,崇敬他们,会对他们微笑(他们是些好人);他们不会拒绝和我聊聊天的。但是,对你们坦白说,我承认,一个上帝对我是不够的。这有什么办法呢?我贪多……你们却要我节约!我有我的男圣徒、女圣徒,我的仙女和精灵,天上的、地上的、树上的和水上的神仙;我相信理智;也相信疯子,疯子才看得见真理;我还相信巫师。我很喜欢想象悬在空间的地球像个钟摆似的在云霄里来回摆动,我还想摸一摸这座宇宙的大时钟,把它的精密机件拆开又装上。但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听天堂的蟋蟀和圆眼星星的歌唱,偷看月亮里的樵夫……你们耸肩膀吗?你们是维护秩序的。嗯!秩序当然有它的价值!但它并不是毫无所需,而是要报酬的。秩序是不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做自己所不想做的事。这是挖掉一只眼睛,好让另外一只看得更加清楚。这是砍掉树木,好让大路笔直通过。这样便利倒是便利……但是好上帝!这是多么难看啊!!我是一个老高卢人:我们有许多主子,各有各的法令,大家都是兄弟一般,各人只顾自己。你愿意相信就相信你的,我相不相信,请你让我自便。尊重别人的理智吧。特别是,我的朋友,千万不要冲撞别人的天神!否则,他们会像蒸气似的喷出来,像雨点似的洒下来,天上,地下,头上,脚下,世界都会被他们挤满,好像怀胎母猪的肚子。我可是尊重所有的天神。我还准许你们给我再带几个来。但是你们可别妄想从我这里拿一个回去,我也决不遣散一个;除非这个坏蛋确实过分地辜负了我对他的信任。”

帕亚和神甫都怜悯我,他们问我怎么能在这片混乱之中找到道路。

“我非常容易找到,”我说,“所有的小路我都熟悉,可以随便走来走去。当我一个人穿过森林,从夏木到韦泽累去,你们以为我还需要走大路吗?我闭着眼睛都可以在偷猎者的小路上来来去去;也许我最后一个回到家里,但是无论如何,我带回家的猎物袋总是满满的。袋子里一切都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排列着,各得其所:好上帝在大教堂里,圣徒在他们的小教堂里,仙女在田野间,理智在我的头脑中。他们相互都很了解:各有各的配偶、职务和地盘。他们并不服从一个专制的国王;而是像伯尔尼的先生们和其他的加盟者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组织了联邦。他们有些弱的,有些强的。但是不要太相信这一点!人们有时也需要弱者来反对强者。当然,好上帝比仙女们强。但是他仍然需要小心对付她们。好上帝一个人并不比大家都强。强中更有强中手。吃人的人被人吃。真的。人家总不能使我不想到:至高无上的好上帝,还没有人看见过呢。他在很远、很高的地方,真是高,真是远。像我们的国王陛下一样。大家只认识他的部下,他的总管和助手(这可认识得太清楚了)。但是他自己呢,总待在他的卢浮宫里。今天的好上帝,每个人都祈祷的那一位,就好比孔齐尼大人[12]……不要堵住我的嘴,夏麻衣!好吧,为了不叫你生气,就拿我们的好公爵内韦尔大人来打比方。上天祝福他吧!我是又尊敬他,又爱戴他的。但是在卢浮宫的陛下面前,他就一句话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做事了。就这样也好!”

“就这样也好!”帕亚说,“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唉!还差得多呢!‘主人不在面前,仆人原形毕现。’自从我们的国王亨利[13]死后,王国落到妇人手里去了,王爷们都和纺锤,和纺纱的人玩了起来……‘王爷的游戏使他们高兴得忘了一切……’这些盗贼就去大养鱼池里钓鱼,把苏利大人[14]保管的金银财宝和兵工厂保险柜里未来胜利的资本都偷光了。啊!报仇的人快来吧,要他们把吞下去的金子吐出来!并且要叫他们的脑袋分家!”

谈到这点,我们说了些话,为了谨慎起见,还是不记下来的好;因为唱到这支老调,大家的意见都一致了。谈到穿裙子的王爷,穿拖鞋的假信教徒,肥胖的教长,无所事事的修士,我们也唱出了一些变调。但是我应该说:关于这个题目,夏麻衣出口成章就唱出了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子。我们的三人合唱继续合着拍子进行,三个人异口同声,主题由甜如蜂蜜的转到苦如胆汁的,由假装信教的转到过分信教的,转到各色狂热的信教徒、加尔文派、天主教徒、头脑简单的人,这些蠢材为了强迫别人接受上帝的爱,以为可以用棍子或短剑,把爱打进或刺进别人的皮肉里去!好上帝又不是驴夫,要用棍子来赶我们走。谁愿意死后进地狱,就让他进地狱好了!难道还一定要他活着的时候受罪,活着也要把他烧死?谢谢上帝,让我们安静点吧!让在我们法国的每个人都活着,每个人也让别人活着!最不信上帝的莫过于基督徒了:因为他要烧死异教徒,而上帝却是为了所有的人活着才死的。再说,最坏的人和最好的人,算起总账来,都不过是两只可怜虫:既不值得骄傲,也不必太残酷;这两只虫很相像,好比两滴水一样。

后来谈累了,我们就唱起歌来,三个声音抑扬顿挫地唱着赞美酒神巴克科斯的圣歌,这是我、帕亚和神甫毫无异议、一致拥护的唯一天神。夏麻衣高声声明:他喜欢这位天神,甚于路德教和加尔文教所有的肮脏修士传道说教时,翻来覆去地讲到的其他天神。巴克科斯,他呀,他是一位人人承认的、值得尊敬的天神,一位有来历的、有法兰西血统的天神……不仅如此,我亲爱的弟兄们,他还是基督教的神:因为在某些古老的画像上,耶稣不也是画成一个用脚踩葡萄的巴克科斯吗?因此,朋友们,喝一杯吧,为了我们的救世主,为了我们基督教的巴克科斯,为了我们欢笑的耶稣,因为他美丽的、深红的血液流进了我们的葡萄园,使我们的葡萄、口舌和灵魂都变得甜蜜芬芳了,因为他把温和的、近情的、慷慨的、善良的、讥讽的精神,灌入了我们头脑清楚、见识卓越、血液优良的法兰西!

* * *

讲到这点,我们就碰杯庆贺法国人卓越的见识,这种愉快的见识嘲笑一切过度的东西(“聪明人总坐在两个极端之间”……因此他时常坐在地上),这时,很响的关门声,楼梯上沉重的脚步声,叫着“耶稣!约瑟夫!福哉”的喊声,大口的喘息声,向我们宣告埃洛伊丝·曲雷太太冲进来了,人们把这位管家婆叫作神甫夫人[15]。她喘着气,一面用围裙的尖角擦着她的宽脸,一面呼喊:

“啊啦!啊啦!救人,神甫先生!”

“喂!大笨蛋,什么事呀?”神甫不耐烦地问。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又是他们!”

“谁呀?还是那些排队到田里去的毛虫吗?我对你说过,不要再提我的教民,这些异教徒!”

“他们威吓你!”

“我才不在乎呢。他们威吓什么?到教会审判官面前告我一状?去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唉!我的先生,要只是告一状就好了!”

“那是什么呢?你说!”

“他们在那边,在大皮克家里,搞人家说的那套画符念咒、驱邪赶鬼的把戏,并且唱着:‘快走吧,田老鼠和金龟子,快离开我们的田地,去把神甫的菜园和酒窖吃光!’”

听见这些话,夏麻衣跳了起来:

“啊!这些该死的!到我的菜园里来,他们的金龟子!还要到我的酒窖里来……他们要谋杀我!他们什么不会发明出来呢!啊!主啊!圣西蒙啊!来救救你们的管堂神甫吧!”

我们想要叫他放心,我们笑得厉害!

“笑吧!笑吧!”他对我们叫道,“如果你们处在我的地位,我的聪明人,你们就不会笑得那么高兴了。唉!真是,假如我是你们的话,我也会笑的:多便当啊!但我真希望看见你们得到这个消息,并且准备饭桌、酒窖、卧房,来接待这些无赖!……他们的金龟子!真恶心……还有他们的田老鼠!……我不要这些东西!但这真伤脑筋!”

“喂!怎么?”我对他说,“你不是他们的管堂神甫吗?你怕什么?叫他们念的咒失灵好了!难道你知道的不比你的教民多二十倍?难道你不比他们本领大?”

“唉!唉!我什么也不知道。大皮克很阴险。啊!朋友们!啊!朋友们!这是多么坏的消息!啊!这些强盗!……我本来多么安心,多么有把握!啊!什么也靠不住!只有上帝伟大。我有什么办法?我给逮住了。他们抓住了我……我的埃洛伊丝,快去,跑去叫他们停住!我就来,我就来,不能不去!啊!这些恶棍!等我碰到他们倒霉的时候,也要叫他们尝尝滋味……现在(只好照办[16]……)我是在过他们的三十六关!……得了,一定得去喝掉这杯苦酒。我就去喝。苦酒我也喝过不少!……”

他站起来。我们问道:

“你到哪里去呀?”

“去参加扑灭金龟子的十字军。”他回答说。

* * *

[1] 原文为拉丁文。

[2] 诺斯特腊达缪斯,十六世纪法国大占星家,著有《百年预言》。

[3] 原文为拉丁文。

[4] 原文为拉丁文。

[5] 圣体就是酒和面包,象征耶稣的血和肉。

[6] 国王节,宗教节日,一月初六。

[7] 圣歌的原文有一半为拉丁文。

[8] 指耶稣基督,耶稣的父亲约瑟是木匠。

[9] 指圣母玛利亚。

[10] 圣水指酒,圣骸指面包,代表耶稣的血和肉。

[11] 吉·科基伊,十六世纪法国法学家,坚决反对神圣联盟。

[12] 孔齐尼,意大利佛罗伦萨人,法国王后玛丽·德·美第奇的宠臣,贪婪无能,1617年被杀死。

[13] 指亨利四世,在位二十一年(1589—1610),死后由王后玛丽·德·美第奇摄政。

[14] 苏利,亨利四世的财政大臣。

[15] 在法语中,曲雷太太和神甫夫人同音。

[16] 原文为拉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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