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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偷闲的人,或:一个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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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

四月啊,你这春天的苗条的女儿,瘦瘦的小闺女,你有迷人的眼睛,我在杏树的花枝上,看见你蓓蕾似的细小的乳房,在我窗前,在我园中,雪白的树枝新吐出的淡红的、尖尖的嫩芽,正被清晨的阳光抚摩着。多美的早晨!想到人们将要看到,正在看到这样一天,这是多么幸福!我站起来,伸伸我的老胳膊,感到在紧张的劳动过后,身体虽然有点酸痛,却很舒服。最近半个月来,我的学徒和我,为了要弥补被迫停工的损失,已经使我们刨子下面的刨花不断地飞舞,木料不停地歌唱。但不幸的是我们对工作的热忱远超过了顾客购买的热忱。唉!人家不来买,订了货的人更不忙于付款;我们的钱已经用光;钱袋空空如也;但是我们的胳膊和我们的田地却还是有血有肉;土地总是好的,不管孕育我的土地,还是我生活在上面的土地,都是一样。“多耕种,多祷告,多劳动[1];那么,你就等于做了国王。”这样说来,克拉默西人都做了国王,或者将来都要做国王,真的,一点不假:因为从今天一早上起,我就听见磨坊的水车“哗啦哗啦”响,铁匠店的风箱“格札格札”叫,铁锤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飞舞,菜刀在砧板上剁骨头,马在水槽里喷鼻子,鞋匠在敲钉子和哼小调,马车在路上走,马蹄在“巴地巴托”地跑,马鞭在“喀喇喀喇”地作响,过路的人在胡聊,人声,钟声,总而言之,劳动城市的大动脉在跳,发出了“啊杭”的喊声:“我们的天父[2]啊,在等你赐给我们面包[3]的当儿,我们还是自己来做每天的面包吧!这样更加稳当……”在我头上是蔚蓝的春天的晴空,春风正在追逐白云、暖和的太阳和寒冷的空气。人们会说……这是返老还童了!青春展开了双翼,从遥远的过去飞了回来,又要在我这颗苍老的、期待着它的心里待下来,好像燕子要在屋檐下重新做窝一样。好一个浪子,它回来的时候人家多么喜欢它啊!比当初还更喜欢它,更疼爱它……

这时,我听见屋顶上的风信鸡在咯吱作响,还有我的老妻也在咬牙切齿、尖声怪气地不知道对什么人叫些什么,也许是在叫我(我没有听)。但是青春却给她吓跑了。该死的老母鸡!……她一生气(我是说:我的老妻),就跑下楼来对着我的耳朵吹喇叭似的叫起来:

“你在那里干吗?该死的懒鬼!两只手晃来晃去,瞪着眼睛望天空,张开的嘴巴像个洞!你那稻草人的模样真能吓跑天上的鸟;你在那里等什么?等一只烤熟了的百灵鸟掉到你嘴里来呢,还是等燕子掉眼泪?在这个时候,我却累得要死,喘着气,流着汗,拼着老命,劳碌得像一匹老马,为了服侍你这只王八!……得了,软弱的女人,这就是你的命运!……但是不对,不对,因为上天并没有说过我们应该吃尽苦头,而男人却该游手好闲,从这里荡到那里;我要他也吃苦,我要他也受气。要不然,要是这个混蛋只管寻开心的话,那上帝真是对人不起!侥幸还有我在这里,要完成上帝神圣的意旨,还有我呢。你笑完了没有?快工作去,要是你想锅里有熟饭吃的话!……嘿!瞧他到底听不听我的!你去还是不去?”

我带着温和的微笑说:

“当然去啦,我的美人儿。这样美丽的早晨待在家里,真是罪过!”

我回到工场,对学徒们喊道:

“朋友们,我需要一块弹性好的、又柔韧又结实的木料。我要到刘家木厂去看看他堆栈里有没有好木板。走吧!卡尼亚!罗宾纳!一起去挑选吧。”

他们和我一道走了。我的老婆又在叫喊。我说:

“唱你的吧!”

但最后这个劝告是不必要的。多好的音乐!我也吹起口哨来给她帮腔。好卡尼亚却说话了:

“喂!老板娘,人家会以为我们是要出远门了。只不过是刻把钟就要回来的嘛。”

“这个无赖干的事,”她说,“谁说得准!”

* * *

那时已经打九点钟了。我们到贝扬去,路并不远。但是经过渤洪桥时,我们停了下来(也该问问别人的身体如何呀)招呼费杜、加丹和外号叫作好约翰的谭克,他们正开始过他们一天的生活,坐在河堤上看流水。我们谈了一阵子天气好坏,然后乖乖地又上了路。我们是有良心的人,走的是最直的路,我们也不和任何人谈天(其实在路上也没有碰见任何人)。只是(我们对大自然的美是敏感的),我们赞美了天空、春天的新芽、城壕里一棵正在开花的苹果树,我们瞧瞧燕子,站住脚,讨论风向……

半路上,我想起今天还没有拥抱格洛蒂呢。我就说:

“你们先走一步。我要打一个弯。我们到刘家木厂再碰头吧。”

我到了我的女儿玛玎家门口,她正在用大桶的水洗铺子,一面不停嘴地说长道短,和这个人说,和那个人说,和她的丈夫、孩子、学徒说,和格洛蒂,还加上隔壁两三个饶舌妇说,她和她们一起笑,把肚子都笑痛了,还在不停嘴地说,说,说。她洗完了,还没有说完,就走了出来,把一桶水一下全都泼到街上。我只差几步路就要进门,正站住来欣赏她(她能使我心怡目悦,多么健美的女人!),半桶水就泼在我的腿肚子上。她笑得更开心了,我呢,我却笑得比她还响。啊!好一个漂亮的高卢娘儿,她竟当面嘲笑我哩,她的黑头发遮住了前额,眉毛很粗,眼睛灼人,红得烫人的嘴唇,好像炭火,鼓起来又像李子!她袒胸露臂,衣服也轻佻地卷起,走出来说:

“好哇!总算没全泼在你身上吧?”

我回答说:

“也差不多了;不过我倒不在乎水,只要不强迫我把它喝掉。”

“进来吧,”她说,“洪水里逃出来的诺亚,种葡萄的诺亚。”

我走进去,看见格洛蒂穿着短裙,坐在柜台底下,身子蜷作一团。

“早哇,小面包师傅。”

“我敢打赌,”玛玎说,“我猜得到你为什么这样早就出门。”

“你准猜着,你知道为什么,你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嘛。”

“是母亲?”

“难道还有别人?”

“男人真是懦弱!”

佛洛里蒙恰巧走了进来,听了这话,以为是说他,神气非常难堪。我就对他说:

“这是说我。你别生气,我的孩子!”

“你们两个都有份,”她说,“你别想一个人独吞。”

佛洛里蒙总保持着他受了损伤的尊严。他是一个真正的老板,从来不许人家笑他;因此当他看见玛玎和我两个人的时候,他就不放心了,总是带着怀疑的眼光偷听我们两张笑口里说出来的话!唉!无辜受冤的人!人家以为我们多么喜欢戏弄人啊!

我就傻里傻气地说:

“你是在开玩笑,玛玎;我知道佛洛里蒙在他家里是主人;他不像我一样受人欺侮。并且他的太太也温存体贴,千依百顺,说话做事都有分寸。好女儿!她真像我,我一向是个懦弱、柔顺、受人欺侮的可怜人!”

“你挖苦人挖苦够了吧!”玛玎说,她又跪着擦方砖,擦窗户,一股劲儿地擦(我在按摩哩,我在按摩哩)。

我们一面工作(我呢,我只是在瞧她工作),一面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些精彩而放肆的妙论。铺子里充满了玛玎的动作、声音和她勃勃的生气,而在店里首,佛洛里蒙却缩在一个角落里,愁眉苦脸,假装正经。他和我们在一起总是局促不安;尖锐的话会刺伤他,太俏皮的话也是一样:这都有损他的尊严;他不懂得人要健康才笑。他的身材矮小,脸色苍白,身体消瘦,性情乖僻;他喜欢埋怨一切;觉得什么都不好,当然啰,因为他只看见自己。他用一块手巾围着他鸡颈一般的瘦脖子,神气显得不安,眼珠东溜西转;最后说了:

“这里四面都有风,好像在塔顶上一样。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

玛玎并不打断他的话,只是说:

“嘿!怎么,我闷死了。”

有几分钟光景,佛洛里蒙还想支持下去……(说老实话,他真冻得够受,好像嘴里吐的都是凉气)……最后他怒冲冲地走了。这个蹲着的轻薄娘儿却抬起头来,又怜悯又讥诮地说:

“他又回到他的面包炉里去了。”

我调皮地问她和她的面包师傅合得来吗。她怎么也不肯说他们合不来。啊!这个小贱人,如果她上了当,你就是把她切成四块,她也决不承认。

“为什么?”她说,“为什么我们合不来?他很合我的口味。”

“是呀,我也想要尝尝。不过你的嘴太大了,”我说,“一块小面包一下就进了肚子。”

“有什么,”她说,“都应该满意。”

“说得好。不管怎么样,如果我处在那块小面包的地位,我承认我也会放一半心了。”

“怎么?这并不必担心,我做生意向来诚实无欺。只要他也一样!要不然,若是他欺骗了我,我早告诉过他:不等一天过完,我就叫他当上王八。各人有各人的权利。他有他的。我也有我的。所以,只要他安分守己!”

“他最安分守己了。”

“嗯,你也应该看看他见了漂亮的闺女就如何抱怨自己命苦啊!”

“啊!醋瓶子,我真没有搞错,你就是那个骂雕的刁妇,你骂了那只从天上带圣旨回来的雕。”

“我知道的雕不止一只,”她说,“但都是没有毛的;你说的是哪一只?”

“你不知道这只雕的故事吗?”我说,“刁妇们派雕去见我们的天父,要求刚出娘胎的娃娃就会用自己的两条腿走路。好上帝说:‘我也同意(他对娘儿们很殷勤)。我只要求可爱的女教民一个小小的交换条件:那就是从此以后,太太、小姐、小姑娘,都只许一个人睡一张床。’这只雕忠实地把回信带回来了;它回来的时候我不在场;但我知道这个信差听到了些好听的话!”

玛玎蹲着,地板也不擦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推着我叫道:

“老油嘴!你比芥末瓶子还辣,满口胡言,满嘴流涎!走吧,走吧!胡说八道的人!你这个人有什么用?你说!只会浪费时间!嘿,赶快滚蛋。等一下,给我把这只没尾巴的小狗也带走,你的格洛蒂,她老缠着我的大腿,刚把她从面包炉旁赶走,我敢打赌,她又把爪子伸到面团里去了(你瞧她鼻子上还有面粉)。快滚,你们两个都给我滚,让我们自在些,死鬼,让我们做事,否则我就拿扫帚来……”

她把我们赶到门外。我们两个很满意地一起到刘家木厂去。但在溶纳河畔,我们又待了一会儿,瞧人家钓鱼。我们也提提意见。当浮漂沉下去,或从一平如镜的绿水里钓起了蹦蹦跳跳的鲤鱼时,我们也非常高兴。但格洛蒂看见缠着鱼钩的蚯蚓仿佛笑弯了腰,却带着一点难过的神气对我说:

“爷爷,它很难过,它要给鱼吃掉了。”

“呃!我的小宝贝,”我说,“当然啦!给鱼吃掉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但是不必想它了。还是想想那条吃它的好鱼吧。鱼会说:‘真好吃!’”

“假如人家吃的是你呢,爷爷?”

“那我也会说:‘我很好吃!走运的坏蛋!啊!这个吃我的快活人运气多好呀!’瞧,我的孩子,这样一来,爷爷是永远知足的!吃也罢,被吃也罢,只要把事情在头脑中搞通了就无所谓了。一个勃艮第人总是觉得一切都好的。”

这样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刘家木厂(还不到十一点呢)。卡尼亚和罗宾纳在等我,他们静静地躺在河岸上;罗宾纳倒有先见之明,他带了钓竿,正在引诱鱼来上钩。

我走进了木料厂。只要我一看见前后左右都是一丝不挂、赤裸裸地躺着的好木料,锯屑的香味一冲进我的鼻子,天呀,我承认,时间可以和流水一同流走,我才不管呢。我抚摩树木的大腿,永远不会发腻。我爱树木甚于爱女人。各人有各人的癖好。我虽然明明知道将要拿走哪一根木料,但还是舍不得走。如果我在土耳其苏丹的市场上,看中了二十个裸体美女中我最爱的那一个,你以为我对那个美人的爱情,就能阻止我顺便尝一尝其余十九个美女的可餐的秀色吗?我才不那么傻哩!要是当我看见美色反而应该闭起眼睛的话,为什么上帝要给我这双好色的眼睛呢?不,我的眼睛是张开的,像车马出入的大门一样。什么都进得去,一点也不漏掉。并且我这个老滑头看得出狡猾的女人的皮里阳秋,她们的欲望,她们的坏心眼和不正经的念头,我也看得出粗糙的树皮或光滑的树皮底下包藏着的灵魂,它会像鸡雏一样脱壳而出的——倘若我愿意孵孵它的话。

卡尼亚等我挑选木材等得不耐烦了(这是一个恨不得生吞活剥的小伙计,只有我们老头子才懂得咀嚼玩味),就和溶纳河对岸几个荡来荡去的,或者在贝扬桥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的筏夫,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起话来。我们这两个郊区的鸟雀可能不同,但风俗习惯倒是一样的:白天坐在桥边,屁股好像生了根,再不然就去邻近的小酒店,喝喝酒润喉咙。渤洪人和伯利恒人谈话总是开玩笑,这也是老习惯。那些犹德的先生们把我们当作乡下佬,叫我们做勃艮第的蜗牛,或者是吃肥料的人。而我们呢,我们也回敬他们的好意,称他们为“癞蛤蟆”或“尖嘴鱼”……我说我们,因为我听见别人念经,不能不念“阿弥陀佛[4]!”这样才算礼尚往来。不管谁对你说话,你都应该回答。我们规规矩矩地交换了几句好听的话之后(听,那不是午祷的钟声吗!我吓了一跳……啊嘿!时间呀,啊嘿!你的流沙钟漏得太多了吧!……),我第一请我亲爱的筏夫帮卡尼亚和罗宾纳把木料装车,第二[5],请他们把木料运到渤洪。他们大叫起来:

“该死的泼泥翁!你倒真不客气!”

他们虽然大叫,但还是照样做了。其实他们心里喜欢我。

我们飞跑回去。别人站在店铺门口,看见我们经过,都赞美我们的热忱。但当我的车驾到了渤洪桥上,发现费杜、加丹、谭克三个懒汉,依然忠实地在瞧着流水的时候,我们的腿就停了下来,而舌头却灵敏地开动了。他们瞧不起我们,因为我们做了一点事。我们也瞧不起他们,因为他们什么事也没做。于是这些歌唱家的老调都唱出来了。我呢,我在角落里的界石上坐了下来,等他们唱歌比赛结束,好颁发奖品。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叫了起来:

“老坏蛋!你到底回来了!好吧,你来对我讲讲,从九点钟起,从渤洪到贝扬,你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懒鬼!真倒霉!若不是我逮住了你,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回家去,死家伙!我的饭都烧焦了。”

我说:

“奖品应该给你。朋友们,你们白白地争鸣了半天:谈到唱歌,比起她来,你们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的夸奖使她更加得意。她又再表演了一支。我们叫道:

“好极了!……现在,回去吧:你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跟。”

* * *

我的老婆回去了,她牵着格洛蒂的手,后面跟着两个学徒。我也乖乖地,但是不慌不忙地跟着走,忽然从上城传来一阵欢乐的人声、喇叭声和圣马丁教堂钟楼喜庆的钟声,我这个嗅觉灵敏的老家伙立刻猜到有什么新鲜的好戏可看。打听一下,原来是阿玛济大人同收人头税和人头附加税的税务官的女儿,吕克丝·德·尚波小姐的婚礼。

为了要看婚礼的行列进入教堂,瞧,他们都拔腿飞跑,一步跨四级地爬上城堡前的广场。你们想想看:我会不会是最后一个才跑的人!这不是一件天天都有的喜事啊。只有谭克、加丹、费杜这些懒汉才不屑挪动他们钉在河边的屁股,他们说:他们乡下人才不去拜访城堡里的绅士哩。自然,我也爱摆架子,自尊心也很高。但是为了自尊就牺牲娱乐……我可不干,我的爱人!你爱我的方式和神甫爱我的方式不相上下:他在我小时候用鞭子抽我,还说是为了我好……

虽然我一口气就爬上了圣马丁教堂前的三十六级台阶,我到广场时还是太迟了(多倒霉啊!),没有看见婚礼的行列进去。只好(这是再也不能错过的)等他们出来了。但是这些该死的神甫听他们自己唱圣歌老没听够。为了消磨时间,我就和缓地挤着柔软的大肚子和肉蒲团,挤得满身大汗,总算挤到了教堂大门口,却发觉我被肉垫子夹住了,仿佛躺在床上,睡在鸭绒被里,非常暖和。要不是在这神圣的地方,我承认我真会起些不正经的念头。但是在这里必须严肃,玩笑也得看时间和地点;应该严肃的时候,我会严肃得像只驴子。不过人有时候会露马脚,驴子也忍不住喊叫。今天我就叫了:因为我虽然虔诚谨慎,但当我张着嘴,为了看清楚贞洁的吕克丝如何愉快地献身给阿玛济大人的时候,猎神可以作证,四管猎号忽然随着行礼的仪式吹了起来,向猎艳的人致敬;可惜只缺几条猎狗:真是遗憾。我呢,我吞下了笑声;自然啦,我忍不住吹起口哨来(但是声音很低)。只是到了决定命运的那一片刻,新娘对好奇的神甫所提的问题回答:“愿意”,并且愉快地,在鼓起的脸颊上响起了吻声,宣布猎物已经被擒,这太过分了,我就叫道:

“啊啦哩!”

你们想想看大家会不会笑!但教堂的警卫却皱着眉毛来了。我赶快把身子一缩,从两行屁股中间溜了出来。

我又回到了广场上。在那里我并不缺少同伴。大家都像我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人,会用眼睛看,会用耳朵听,相信别人一眼看到的东西,还会用舌头瞎讲那些不一定亲眼看见的事情。上帝知道我是不是有这种眼睛、耳朵和舌头!……要说谎,并不一定需要来自远方。因此,时间过得很快,至少对于我是这样,不久,教堂的大门在风琴声中又打开了。猎艳的队伍出现了。扬扬得意地走在前头的是阿玛济,胳膊挽着他捕获的猎物,猎物转动着母鹿一般的、美丽的眼睛,左溜右转,装模作样……呃!还好不是我负责保管她,这个漂亮的姑娘!谁愿找麻烦就找麻烦去吧。谁娶了风骚娘儿就得戴绿帽子……

但是我不再有心去看猎人和猎物,猎夫和猎婆,甚至没有心去描写(这并不是为了吹牛夸口)新郎的礼服和新娘的长袍的颜色;因为就在这一片刻,我们的精神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严重的问题上,那就是宾客的行列中谁走前谁走后的次序问题。他们告诉我:在进来的时候(啊!可惜我不在场!),公爵府的审判官兼检察官已经和捐了市长头衔的议员大人,像两只公羊似的,在大门口冲突过。不过市长更胖更壮,先进去了。现在是要知道他们两个谁先出来,谁先在神圣的教堂大门口露面。我们在打赌。但是谁也没有出来:婚礼的行列好像一条斩成两段的长蛇,头在继续前进,身子却没有跟上。最后,我们挤得快到教堂了,才看见大门里面,左右两边,这两只愤怒的畜生正在拼命阻止对方先出去。因为在神圣的地方他们不敢喊叫,我们看见他们鼻子翕动,嘴唇嚅动,眼睛睁大,背驼得像个球,前额起皱,气喘如牛,脸颊鼓起,而这一切都没有发出一点响声。我们笑痛了肚皮;一面打赌一面笑,我们也分成了两派。上了年纪的人支持审判官,他是公爵大人的代表(谁想要别人尊敬自己,总劝人尊敬别人);年富力壮的小伙子却支持市长,他是我们的自由的保卫者。我呢,我要看他们两个谁把另外一个揍得更厉害,我就支持谁。大家都叫起来,各人给自己那一边助威:

“嘶!嘶!干吧,小胖子先生!咬他的耳朵,佩托大人!这儿,这儿,扼住他的咽喉!加油!使劲点,小驴子!……”

但这两只懒鬼只是冲着鼻子吐出怒气就算了,并没有挥老拳,当然啦,他们怕损坏他们漂亮的衣裳。这样看来,这场争执可能永远不得了结(因为他们满口直喷热气,反正也不用怕嘴上会生冻疮),要不是神甫大人担心赶不上筵席的话。神甫说:

“我亲爱的孩子们,上帝听见你们,酒席等着你们;无论如何,不该要酒席等人,不该要天主在他的教堂里听见我们发脾气。有脏衣服也拿回家去洗吧……”

如果他没有这样说(因为我什么也听不见),至少他的意思应该是这样:因为我最后看见他的两只大手抓住他们的后颈窝,使他们两个鼻子挨近了一下,接了个和解的吻。然后他们并排出去,仿佛两条大腿中间夹着一个神甫的肚子。出来的不是一个主子,而是三个。主子争名夺位,老百姓可不会吃亏。

* * *

他们都走过去了,都回到城堡里去吃他们赚到的这顿酒席去了;我们这些大傻瓜却还待在广场上,张着嘴,围着我们瞧不见的锅子,仿佛要把酒席的气味都吞下去似的。为了更满足我的欲望,我请人家告诉我上的是什么菜。我们三个好吃鬼:可敬的特里佩、博德坎和在下泼泥翁,每听见人家报一个菜名,就相视一笑,彼此用肘腕推一下腰身。我们称赞这盘菜,评论那盘菜:酒席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要是请教了像我们这样有经验的行家里手的话;但是这顿酒席到底既没有出偏差,也没有犯错误;总而言之,非常体面。谈到一盘炖兔肉,我们各人都讲各人的炖法,而在旁边听的人也补充几句。但在这个问题上,不久就爆发了一场争辩(这些题目抓着了人心的痒处;只有坏蛋谈到这个问题才能冷静)。佩琳纳太太和雅科特老板娘之间的争辩特别激烈,她们是两个劲敌,都在城里办大酒席。各人都有一派,两派都认为自己在酒席桌上压倒了对方,争得煞是好看。在我们这些城市里,好酒席就是老板们显身手的地方。争辩虽然也是我的嗜好,但光听见讲别人本领如何高强,自己却不能一试身手,实在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没趣的了;我并不是一个能长久用思想的精华和吃不着的菜影子来喂饱肚皮的人。所以当我听见可敬的特里佩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家伙也熬不住了!):

“谈烹调谈得太久,泼泥翁,就像一个爱人光是口里空谈爱情一样。我不能再谈了,哎呀,我要饿死了,朋友,我在发烧,要烧死了,我的肠子也在冒烟。快灌灌我的肠子,喂喂那只在啃我的肚皮的食虫吧。”

我很高兴,就说:“这个问题不难解决。包在我身上好了。要医肚子饿的毛病,最好的药方就是吃,这是一位古人的名言。”

我们一起去大街转角那家富贵餐厅:因为要回家嘛,已经两点多了,我们谁也不愿;特里佩也和我一样,怕回去看见冰冷的菜汤和沸腾的老婆。今天当集,餐厅都挤满了。不过要是单独一个人坐一桌吃得更自在的话,那和好伙伴们挤在一起就吃得更热闹:因此,不论怎样吃都是好的。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们两个都不说话,除非心里自言自语[6],因为我们正在全心全意、大吃大嚼一盘白菜煮咸肉,咸肉煮得又红又烂,味道真香,落口消融。这时再来上半升红酒,使我眼睛不再迷迷糊糊,仿佛看见下毛毛雨似的:因为我们的古人说得好,吃饭不喝酒,那会弄瞎眼睛看不见的。吃了喝了之后,眼睛也看清楚了,喉咙也洗干净了,我又可以重新开始好好考虑什么是人,什么是生活,吃饱之后,人和生活都显得更美了。

在隔壁桌子上,一个郊区的管堂神甫和一个老农妇面对面地坐着,农妇的背圆得像个龟壳;她弯着腰,一面说话,一面把头缩进壳里去,她的头扭在一边,脸却故作温柔地向神甫抬起,仿佛在做忏悔一般。而神甫呢,他也侧着身子,彬彬有礼地听她,其实什么也没听见,她每行一个礼,他也很客气地回一个礼,但吃的东西却一口也不放过,他似乎在说:“得了,我的教女,我赦免你[7]。你所有的罪都赦免了。因为上帝是宽大的。我也吃得很好。因为上帝是好的。而这根黑灌肠却更好。”

坐得再远一点的是我们的公证人彼得·德拉沃先生,他正在款待他的一个同行,他谈到金钱、道德、银子、政治、合同、罗马……共和国(他在拉丁文诗句里是共和党;但在实际生活中,这位谨慎小心的中产阶级人物却是国王的忠仆)。

在餐厅里首,我的游荡的眼光,好像在鸟巢的深处找到了小鸟似的,发现了佩兰厨师,这位骄傲的科尔沃的佩兰穿着一件浆硬了的蓝罩衫,他的眼光恰好同时也碰上了我的,他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站起来喊我。我敢发誓他从开头就看见了我;但是这个狡猾的家伙没有出声,因为我给他做了两个好胡桃木的衣橱,他两年来一直没有给我钱。这时他走到我面前,请我喝一杯酒:

“我全心全意祝贺你[8]……”

……他再敬我一杯:

“走路要用两条腿,喝酒要来两大杯……”

……他邀我同他一起吃饭。他原希望我会回答说不吃,因为我已经吃过。不料我却叫他上当了,因为我回答说:好呀。靠我的信誉,捞一点,算一点。

因此我又重新开始,但是这一次心里更平静,从容不迫,因为我已经不再怕饥饿了。慢慢地,那些粗俗的食客,像牲口一般吃饭只是为了塞饱肚皮的忙人,都离开了座位;只剩下踏踏实实的、上了年纪的聪明人,他们才会鉴赏美的、善的、好的东西,对于他们,吃一盘好菜就是做一件好事。这时大门已经打开,空气和阳光都进来了,三只小黑鸡伸长了挺直的颈子,在桌子底下啄面包屑和一只打瞌睡的老狗的脚爪,街上有妇女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玻璃匠的叫喊声,还有“为我的美丽的鱼干杯!”和狮吼一般的驴鸣。在灰尘蒙蒙的广场上,人们看见两只白公牛,后面架着一辆车子,白牛一动不动地躺着,它们的腿盘在美丽的、光滑的肚子下面,下颚流着口水,嘴在和善地嚼着泡沫。屋顶上有几只鸽子在阳光中咕咕地叫。我也想跟它们一样叫;并且我相信:只要我们感到满足的时候,如果有人用手抚摩我们的背脊,我们大家也会高兴得咕噜咕噜地喉咙响的。

大家都谈起话来,一桌和另一桌都很团结,全是朋友,都是兄弟:神甫,厨师,公证人,他的伙伴,还有名字这么甜蜜的饭馆老板娘(她叫贝芝拉[9],这个名字就答应了让人吻她;她很守信用,并且还会使人喜出望外)。为了聊得更好,我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这里坐坐,那里坐坐。我们也谈政治。因为吃饱了饭,想想时代的不幸,更会使人觉得自己的幸福是十全十美的。所有的先生们都悲叹生活穷苦,物价昂贵,生意清淡,我们的法国在衰败,我们的种族在退化,怨统治者,怨阴谋家。只是大家都很谨慎,不提任何人的姓名。大人物的耳朵也很长大;谁敢担保什么时候门缝里不会钻出一只耳朵来呢。但是勃艮第人酒后不免要吐真言,朋友们还是慢慢冒了危险,大声疾呼反对那些离我们最远的主子。尤其是他们一致反对意大利人,反对孔齐尼,这位佛罗伦萨胖皇后[10]裙带里的寄生虫。如果你看见两只狗在咬你的烤肉,一只是别人的狗,另一只是你自己的,你会把自己的狗赶走,却把别人的狗打死。为了表示公平的精神,为了喜欢作对,我偏说不应该只惩罚一只狗,而应该两只都惩罚。我说,根据他们说的,法国似乎没有一件坏事不是意大利人干的;我说,多谢上帝,我们法国既不缺少坏事,也不缺少坏人。听到这话,他们都异口同声说:一个意大利的坏人要当三个法国坏人,而三个意大利的好人却抵不上三分之一的法国好人。我辩驳说:不管人在这里还是在那里,总是一样的动物,一只畜生总抵得一只畜生,一个好人,不管他是哪里人,看见他,得到他,总是好的;如果我得到了他,我会很喜欢他的,哪怕他是意大利人。说到这里,他们都骂到我头上来了,讥讽我,说他们知道我的口味,叫我做老糊涂、东奔西走的泼泥翁、外国种、流浪汉、踏破铁鞋的泼泥翁……这倒是真的,从前我曾经磨烂过许多鞋底。当我们的好公爵,现在的公爵的父亲,派我到曼托瓦[11]和阿比索拉去研究陶器、珐琅和工艺的时候(从那时起,我们就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了这些工业),我的确没有少走路,也没有节省我的鞋底。从圣马丁教堂到曼托瓦的圣安德烈教堂这一段路,我总是手里拿着手杖,两条腿走来走去的。眼看着脚下的道路向前伸展,脚踩着地球的肉体,这是多么愉快啊……但是这件事可别想得太多,否则,我又要旧调重弹……他们讥笑我!呃!他们好像不相信我是个高卢人,不相信我是个抢劫过全世界的人的子孙哩。“你抢到过什么?”他们笑着问我,“你带回来了什么?”——“和他们带回来的东西一样多。真是琳琅满目。口袋里固然空空如也,这一点也不错。但脑袋里可塞满了。”……上帝!看看,听听,尝尝,回想回想,这多么有趣啊!全看见,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点我也晓得;但是至少也应该知道可能知道的东西!我好比是一块在海洋里吸水的海绵。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我是一颗丰润圆熟的葡萄,肚子里胀满了大地的玉液琼浆。如果有人来压压我的肚子,他将要收获多少啊!我还不那么傻,孩子们,我自己会喝我的葡萄酒!因为你们不屑喝它。这样我更可以多喝一点!我不会坚持要你们喝。从前我还想和你们分享我收集来的点滴幸福,我在光明国里的美好回忆。但是我们这里的人并不好奇,除非是对隔壁的人所干的,尤其是隔壁的女人所干的事。别的事都离他们太远了,不能相信。如果你想看,你就去看吧!我在这里一样看得见。“前面也是洞,后面也是洞,跑去罗马逛逛,不如门口望望。”好极了!我随你们便,并不勉强谁。既然你们怪我多事,我就把我看见过的都保留在眼帘下、眼睛里。别人不愿意要幸福,也不应该强迫他们,一定要使他们幸福呀。还是和他们幸福相处,他们按照他们的幸福方式,我按照我的,这样要好得多。一个人幸福总比不上两个人幸福啊。

因此,我虽然一面偷偷地画着德拉沃的牛鼻子,又画着说话时局促不安的神甫,我还是听他们讲,跟他们唱我听熟了的老调:“做克拉默西人多么骄傲,多么快活!”的确我也这样想。这是一个好城市。制造了我的城市当然不可能坏。人像野草似的在这个城里到处生长,自由自在,身上没有长刺,一点也不坏,最多只是我们磨尖了的舌头坏一点。不过说说旁人的坏话(他还可以反驳呢),这也不会伤害他的身体,人家反而更喜欢他了,其实谁也不会损害他一根毫毛的。德拉沃叫我们想起了(我们大家,甚至神甫,都因此觉得骄傲的)在别的地方的人狂热时,我们内韦尔人却在冷静地讥笑,想起了我们的议员腊贡,他拒绝参加吉斯派[12]和神圣联盟,既不联合异教徒,也不联合天主教徒,罗马也好,日内瓦也好[13],疯狗或是野猫,他都一律不买账,还使我们想起了在这里洗过血手的圣巴特勒米[14]。在我们公爵的周围,我们大家紧密团结,用理智围成了一座小岛,使外来的浪潮都碰破了头……已故的路易公爵和先王亨利啊,谈到他们,不由人不感伤!我们和他们多么相亲相爱!真是如鱼得水,如水得鱼。他们有他们的缺点,当然啦,正如我们一样。但这些缺点是人的缺点,这使他们更可亲近,不那么高不可攀。人们边笑边说:“内韦尔公爵还正年富力强呢!”或者说:“年轻真好。我们不会缺少子孙。好色的老头子[15]又给我们生了一个……”啊!我们那时已经先吃过好面包了。因此我们都喜欢谈那个时代。德拉沃和我一样,他也见过路易公爵。但只有我一个人见过亨利王,我就利用这点:还不等他们请求,就讲起亨利王来,这已经是第一百遍了(但对我这永远是第一遍,我希望对他们也是一样,如果他们是好法国人的话),我讲我怎样看见他,这位全身灰色的国王,戴着灰帽子,穿着灰衣服(肘腕露了出来),骑着一匹灰马,灰毛灰眼睛,外表全是灰的,内心却全是金的……

不幸的是公证人先生的办事员来打断了我的话,他通知公证人说:有个快死的委托人要他就去。他不得不去,非常遗憾——但不能不先满足我们的要求,讲讲那个他准备了一个钟头的故事(我早就看见他的舌头跃跃欲试;但是我却抢了先)。说句公平话,他的故事很好,我曾经大笑过。要讲起下流笑话来,德拉沃实在是没有对手。

* * *

我们的心情恢复平静了,精神松弛了,从喉咙到脚跟都洗过了,然后才一起出来……(那时大约是五点少一刻,或者差不多五点……在短短的三个钟头之内,呃!我收获了多少东西!除了两顿丰富的午饭和一些愉快的回忆之外,公证人还向我定做了两口木箱)……我们这伙人在腊特里药房用覆盆子酒蘸饼干吃了之后,方才分手。德拉沃就在药房里讲完了他的故事,并且为了听另外一个故事,他又陪我们一直走到米朗多勒,在那里我们当真分手了,不过还稍微打住了一下,肚子朝着墙,发泄我们最后可以排泄的东西。

这时回家不是太晚,就是太早了,我就索性跟着一个吹喇叭赶车子的煤炭商人,一起向伯利恒郊区走去。在路多塔附近,我迎面碰到一个制造车具的工人,他赶着他前面的一个车轮跑;当他看见车轮滚慢了,就跳起来踢它一脚。好像一个追逐命运之轮[16]的人;他正要爬上轮子去的当儿,轮子却逃开了。我记住这个形象,准备将来有用。

我正在迟疑回家应该走最近的路,还是走最远的路呢,那时我看见庞特奥医院里出来了一长列群众,打头的是个只有我大腿那么高的小顽童,他举着一个十字架,用肚子支住它,好像撑着一把大叉,他在对教堂唱歌班的一个孩子吐舌龇牙,一面斜着眼睛瞧着他神圣的竿头的十字架。在他后面,四个老头吃力地用他们又红又肿的手抬着一个盖着白布的安眠者,安眠的人在神甫的护送之下,要到地下长眠去了。为了礼貌,我送殡一直送到家。同时走路不再孤独,这也更加愉快。我也承认:我跟着走有一点是想听听寡妇哭灵,根据惯例,她要在主祭身边一面号啕大哭,一面讲死者的病情和医疗的情形,死时的呻吟,他的德行、感情、人品,最后还要讲述他的生平和他的配偶的生平。她和神甫轮流唱着哀歌和圣诗。我们跟着走,很感兴趣:因为用不着说,一路上我们赢得了多少好心的同情,引起了多少耳朵倾听。最后,到了老家,到了安眠大旅社,人们就把他的棺材放在张开大口的坟坑旁边;因为穷人没有权利把他的寿衣寿材带进坟墓(赤身露体一样可以安眠),所以揭开了白布和棺材盖之后,人们就把他倒进坑里去了。

我在他身上撒了一铲子土,给他当被子盖,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好避免做噩梦,然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什么都看见了,听见了,我分享了别人的欢乐,也分担了别人的悲痛;我的旅行袋已经装满了。

为了结束这次旅行,我就沿着河走回去。我打算走到两条河合流的地方,再顺着渤洪河回家;但黄昏是如此美丽,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竟跟着花言巧语的溶纳河一直走到森林水闸。平平静静的水从水闸里溜出来,好像穿了没有一点皱褶的、透明的长裙,人的眼珠都被水吸引住了,好像吞了钓钩的鱼;整个天空也像我一样落入了河水的罗网;青天白云都在河里洗澡,白云挂在青草上、芦苇上,漂浮不定;太阳也在水里洗它的金发。我在一个老头身边坐了下来,他拖着两条瘦腿,看管着两头瘦牛;我问他的身体如何,劝他穿有刺的荨麻袜(我有闲暇的时候也做做医生)。他就对我讲他的历史,愉快地讲到他的痛苦和悲哀,但当我猜他的年纪少猜了五六岁的时候(他已经七十有五了),他反而显得不开心;他因为年纪老而感到光荣,因为活得长久,吃苦吃得多而自豪。他觉得人吃苦是当然的事,好人当然应该和坏人一样受罪,因为上天的恩惠也是一视同仁地施舍在坏人和好人身上:到头来一切都是平等的,不论贫富美丑,总有一天,大家都要安眠在同一个天父的怀抱里……而他的思想,他颤抖的声音,和草里的蟋蟀,水闸的沸沸声,风从港口吹来的木料和柏油的气息,静静的流水,美丽的回光倒影,一切都很调和,一切都溶化在黄昏的宁静中。

老头走了,我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去,边走边瞧水上旋转的涡流。渤洪河上动荡的倒影使我如此入迷,我忘了要到哪里去,也没留意现在到了哪里:突然听见对岸有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叫我,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回到了我家门口!在窗口,我甜蜜的朋友,我的老婆,正在对我伸拳头。我假装没看见她,眼睛盯着流水;同时心里暗笑,我在镜子似的河水里看见她头朝下,脚朝上,正在激动骚扰,指手画脚。我不开口;但肚子里在笑,肚皮都笑痛了。我越笑,她越气,她的倒影越发钻进渤洪河里;她的头越钻入河底,我就越笑。最后,她气得把门窗“喀喇”一关,一阵狂风似的跑出来找我……不错,但是她总得要过河。走左边呢?还是走右边?我们左边有一道桥,右边也有一道……她选择了右边的小桥。当然啦,一看见她走这条路,我就走另外一条,从大桥上回家,大桥上只剩加丹一个人,像只鹭鸶一样,从早上起,就生了根似的,泰然自若地待在那里。

我又回到了家里。天已经黑了。日子怎么鬼混过去的呢?还好我不像那个无所事事的罗马皇帝狄塔斯[17],他老是抱怨他浪费了时间。我可一点也没浪费,并且很满意我度过的日子,我又赚到了一天。不过我每天需要有两天的时间才够;我这一天还没赚到钱呢。我刚开始喝时间的甘露,玻璃杯就空了;一定是杯子开裂了!我知道有些人会慢慢地啜,他们老也喝不完。是不是碰巧他们的杯子大一点呢?啊,那就显然太不公平了。喂!天上挂着太阳招牌的旅馆老板,你不是倒出白天来卖吗?卖给我的日子也该给足分量呀!……算了,感谢你,我的上帝,你给了我特别好的胃口,使我一离开饭桌就感到饥饿,使我这样热恋白天(夜晚也是一样美好),结果我觉得日夜的时间永远不够!……四月啊,你为什么这样飞跑!白天啊,你为什么完结得这么早!……不要紧!我已经好好地享受过你们了,我占有过你们,拥抱过你们。我吻过你细小的胸脯,瘦瘦的小闺女,春天的苗条的女儿啊……而现在,轮到你了!夜神啊,你早哇!我逮住你了。每个女的都有轮到她的时候!我们一起睡觉去吧……啊!见鬼,还有另外一个女的要插身睡到我们中间来呢……我的老婆回来了……

* * *

[1] 原文为拉丁文。

[2] 原文为拉丁文。

[3] 原文为拉丁文。

[4] 原文为拉丁文。

[5] 原文为拉丁文。

[6] 原文为拉丁文。

[7] 原文为拉丁文。

[8] 从前的人喝酒碰杯时常说的话。——罗曼·罗兰原注

[9] 在法语中,“贝芝拉”和“吻她”同音。

[10] 指玛丽·德·美第奇,1573年生于意大利佛罗伦萨。

[11] 曼托瓦,意大利城市。

[12] 吉斯公爵(1550—1588),组织天主教联盟,密谋推翻国王亨利三世,鼓动圣巴特勒米日的大屠杀。

[13] 罗马是旧教的中心,日内瓦是新教的中心。

[14] 圣巴特勒米日,8月24日。1572年8月23日夜里,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命令天主教徒屠杀所有的新教徒,新教领袖全被杀死,结果引起第五次内战。

[15] 指法国国王亨利四世。

[16] 希腊神话,命运之神是蒙着眼睛,站在一个轮子上的。

[17] 狄塔斯,公元前80年的罗马皇帝,他想减轻百姓的痛苦,只要一天没有做件善事,他就要说:“我浪费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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