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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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贯一虽然头部受伤,但好在没有引起脑膜炎之类的急性炎症,只是肢体上的创伤,造成一些行动的不便。现在他的身体渐渐好转,尽管有时还有些吃力,但勉强可以独自下床走动了。这样整天无所事事、在病床上静养的住院生活,让贯一无法忍受。此外,在医院里遇到的另一状况,也使他头痛。这个突发状况与贯一住院可以说有着密切关系,也可以说毫不相干。

其实是满枝不断来医院探病。现在,不仅仅是主治医师,连医师助理、护士、女仆、看门人、伙计以及很多患者,没有一个不对贯一投去异样的眼光。人人都认为他和满枝的关系非比寻常。整整一个三月,这位美丽的姑娘频繁地进出,消息传遍了整个医院,甚至有位好奇博士,慕名来到病房,一探究竟。这位叫“满枝”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刚开始谁也不太清楚。在这家医院的医务人员当中,有曾经吃过高利贷苦头的人。从他们口中,这位姑娘的身份才渐渐明朗。原来,她就是大名鼎鼎的“挤牛奶的美女”,大家也不禁为此感到震惊。尽管如此,每当看到她,人们还是不由得心生悦目之感,而“贯一”的名字也随之在医院里被广为人知。

贯一总觉得满枝来得如此频繁,肯定另有原因。他不止一次地向满枝问过究竟,但满枝坚持说只是来探病。在贯一看来,这不过是一种托辞,但他也没有适当的理由拒绝满枝的好意。但话又说回来,明知道这是爱情的陷阱,贯一也不想心甘情愿地往里跳。更何况,他向来不喜欢满枝的为人,所以也并没有准备去接受她的好意。另外一点,满枝身为有夫之妇,这样频繁往来,将来会有损贯一的名声。所以,每当听到满枝来探病,贯一都不禁出一身冷汗,更奇怪的是,伤口的疼痛会不由得加剧,甚至全身麻木。对自己这种意志薄弱的表现,贯一深感自责,可仍旧无计可施。过去,贯一刻意回避满枝,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而如今情况不同了,他被禁锢在

第二医院的病房中,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自己犹如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看看现在自己不幸的遭遇,贯一也深感烦躁。

经过这些天苦闷卧床的日子,贯一又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目前自己的境遇,如临大敌,情绪烦躁,如坐针毡。就算现在身上还有些病痛,恐怕也是三分外伤,七分内伤了。眼下贯一最关心的,莫过于满枝这件事——好像鳄渊已开始怀疑他和满枝了。但正是由于鳄渊的这种猜忌,他也大致上能够猜到现在鳄渊和满枝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今天,那个令贯一头疼的人,又来看望他了。对方丝毫没有怨恨之意,反而备了一份小礼物。不知不觉中,她已待了一个多小时了,就在病人枕边站一会儿坐一会儿的,完全没有回去的意思。而贯一为了避免和她有过多接触,特地把身子转向另一边,虽然闭着眼睛,头脑却很清醒,只是一声不吭地装睡而已。趁着女佣出去的机会,满枝把椅子往床边移近了一些,用手指在贯一的枕边轻轻地敲着,说道:“间先生,间先生,您,您……”

贯一虽然醒着,却并不回应。满枝便站起身,来到床的另一边,仔细盯着贯一的脸,说道:“间先生。”

贯一仍然一声不吭。

满枝轻轻地摇了摇他的肩膀。贯一意识到不能再装下去了,无奈睁开了眼睛。

满枝以为他尚未清醒,便带着一副同情的表情凑过来,手搭在他的肩上,把脸靠在他枕边,说道:“我有件事情不得不和您说。您醒醒啊!”

“原来你还在?”

“每次都来打扰您这么长时间,想必您也比较困扰吧?”

“……”

“我想要跟您说的,不是别的事情……”

贯一不喜欢满枝依偎在自己身边,便把身子转到另一边,向着对面的椅子说道:“还请这边坐吧!”

满枝完全明白贯一的意思。她用手绢拍打着床沿,心里暗暗想道:这个男人竟会如此狠心。他这样对我,我为什么还是这样爱他呢?想到自己这么不被贯一待见,满枝心怀恨意地呆站在原地。尽管如此,贯一也并没有催她快点到对面的椅子坐下。

满枝带着满腔愤怒,故意提高嗓子说道:“我明明知道您并不待见我,但我为什么还是无法对您发火呢?其实您……”她用力地摇着贯一的枕头,看到贯一仍然一副冷漠的样子,便更加焦急地说道,“您对我也太狠心了吧!间先生,您倒是说句话啊?!”

贯一好像再也忍不下去了,歪着嘴说道:“我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首先你的频繁来访确实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所以……”

“您说什么?”

“所以希望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看我了。”

“您说什么?”

满枝扬起了眉毛一直追问。但贯一不再说话,只是仰着脸闭上了眼睛。

贯一对自己一向冷酷,满枝其实早有领会。现在尽管表面上她满是怨恨,但并不代表她心里已无法再忍受下去。刚才仅仅是和贯一拌了几句嘴而已,借此获得一些乐趣,来满足她那难以如愿的爱情。此时,她的眼眶开始微微泛红,像载着朝露的花蕾一般,泪水不停在眼眶中打转。

“你家中不是也有病人吗?应该早点回去才好!虽然你这么好心经常来看我,可我的确感到比较困扰啊!”

“您嫌我麻烦,这一点我早知道。”

“不,特别是最近,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难道是因为鳄渊先生吗?”

“是的。”

“所以我不是有话想对您说吗?您好像一谈到我就感到十分困扰似的,何必如此呢?这件事情,不仅您感到困扰,我也非常难堪啊!就在前些日子,鳄渊先生还说了些让我难为情的话。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样下去,一定会给您造成更大麻烦,所以我一直在暗暗担心着。”

贯一虽然仍是沉默不语,但满枝所说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和您谈谈了,可是回想一下,这种事情还是不让您知道为好,所以就一直拖到现在。其实鳄渊先生啰唆那些话,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我也是没办法,每次只能去随便应付几句,尽量避开他。我和您的事情,鳄渊先生起初并不知道。自从您住院,我就经常来这儿。他本来也常到这儿来,所以就看到我了。或许这让他想到了什么,这几天他问我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让我老实交代。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就告诉他我们已经好上了。”

“你说什么?”

贯一抬起缠着绷带的头,恶狠狠地盯着满枝那张得意扬扬的脸。满枝便装出犯了大错的样子,不慌不忙地把左边长袖撩起来盖到膝盖上,翻着那红得像牡丹花一样的绸夹,那个样子好像是害怕受到责备似的。

“真是岂有此理,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贯一斜着眼瞟了下满枝,又说,“算了,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因为怒不可遏,本来坐直身子的贯一猛地躺倒在床上,由于用力过猛,碰到了腰部的伤口,疼得不禁呻吟起来。满枝吓了一跳,慌忙问道:“你怎么了?哪里疼啊?”

满枝说着急忙伸手去撩开贯一的睡衣,不料被阻止了。

“你快点回去吧!”

贯一说完,立刻把身子背转过去,强忍着疼痛不再出声。

“我才不回去!您说话这样无情,我更不愿意回去了!本来我也不是非赖在这里不走,但您也该好好说话啊!”

正当她赌气站着不走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了,满枝吃了一惊。进来的人是谁呢?女仆?不是!护士?不是!医生?不是!打杂的?不是,都不是!

慢慢走进来的是一位老绅士,身材高大肥胖,穿着一件芝麻厚呢的外套,看到病房里这种情形,脸上立刻显出不悦的神色。满枝心里有些慌了,但脸上依然保持着镇定,优雅地弯了弯腰,客气地说道:“您来啦?”

“真是多亏了你能经常来看望他!”虽然嘴上说着客气话,但他那双凹陷、贪婪的双眼狠狠地向满枝瞥了一眼。这位绅士不是别人,正是鳄渊直行。在病床上躺着的间贯一,顿时感到大难临头,慌忙坐起身来迎接。鳄渊又向着他说道:“现在感觉如何?经常有这么好的一个人来看望,真是不错啊!”

听到鳄渊带有讽刺意味的话,两人都显得有些尴尬,谁都没有回应。这种场面,鳄渊仿佛早有预料,一人独自大笑了起来。在贯一看来,这种局面该如何回应,他和满枝的事情该如何解释,着实难办,只好低头不语。满枝反而像没事人一样,在椅子前面的手炉上取暖。

“不过,府上的事情也很多吧,何况你自己也很忙,还时常抽空来探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好在贯一伤势就快痊愈了,所以你也不用担心,以后就不劳烦你过来了。”

满枝对这样的话感到不快,板着脸说道:“哪里哪里,用不着客气,我每次来这边也是因为有些公事要办,所以才顺道来看看,您多心了。”

鳄渊的眼神又露出一些不悦。贯一怕他受窘,勉强帮腔说道:“虽然她来访是出于好意,但反而让我感到有些不太自在,还烦请您帮我解释一下,劝她以后不必这么客气来探望了。”

“你看,人家也感到为难呢!尽管你是好意,但不用太为他担心了,好吗?”

“如果我的到来的确让您感到不便的话,今后我尽量不来就是了。”满枝恶狠狠地瞪了鳄渊一眼,故意转过脸去看着别处。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您也太会敷衍我了!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的,您才会这么说吧。早知如此,我就用不着接受您的那些命令了!”

“不不,不要事事都往坏处想啊,说到底还是为了你好,所以……”

“什么?难道我来探望他对我有什么不利吗?”

“难道这一点你都不明白吗?”鳄渊装出一副温和的样子,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满枝有些生气了:“没有!”

“看来你还是太年轻,我不妨告诉你吧。一个年轻姑娘常常在一个年轻小伙子的住所进进出出,即使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但总会惹出周围人的闲话。现在间贯一是独身,你已经有赤樫先生了,如此往来也会影响到你的名誉。这难道不是对你不利吗?”

满枝听了暗自在想:实际上是对你不利吧,还把闲言说得这么了不起,真是可笑。

“您能如此为我着想,真是感激不尽。我本来也无所谓,不过间先生现在还是独身,将来是要娶回一位美丽的妻子的。当然比我更重要啦!现在由于我的缘故,造成他的困扰,真是太对不起了,今后我会多加注意的。”

“真是抱歉,刚才的话有些鲁莽了,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不过贯一能有你陪着一起聊聊天,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要是换作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恐怕就算生了病,赤樫太太也不会来看一眼吧?”

此时贯一生了一肚子闷气,但只能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您言重了,肯定也会去看您。”

“是吗?估计即使会来看我,也不会那样频繁吧?”

“这倒是,您还有夫人,要是我经常去的话,估计就会……”

后面的话满枝已经笑得说不下去了,害羞地用手绢遮住了嘴,显得格外妩媚,鳄渊睁大了眼睛,露出一丝贪婪的神色看着她。

“哈哈,这么说你是因为他还单身,所以才能安心到这里来吧。那我可要偷偷告诉赤樫先生了哟!”

“行啊,您尽管去说就是了,家里本来就知道我会常常来这里。原本我也很忙,但还是会来看他,是因为如果不这样来探望就实在太对不起他了。实际上,间先生对于我的来访,也感到比较困扰。也许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来得过于频繁,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吧。可我来这里不为别的,只是探望而已。所以,您也用不着再说那些话了。

“而且,我之所以如此关心他,也是有原因的。间先生是在来我家的途中受到袭击的,更让我感到抱歉的是,当时他是准备从大道来的,就是因为我说走津宁坂比较近,才会遇到这样的事。我听说这事后别提有多难过了,连我家人也很担心,所以才让我经常来看看。刚才听到您的一番话,着实有些意外。我这样的做法,间先生恐怕也不太认同吧?”

满枝说着说着,露出一副心酸、怨恨,甚至有些悲哀的表情看着鳄渊。而鳄渊那凹陷贪恋的眼睛,也同时看着满枝。

“原来如此,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你这么关心他,想必贯一也会心怀感激的。我也应该向你表示歉意。不过感谢终归感谢,希望你还是要记住我的忠告。你能怀着这样的心情来看望贯一,我也从心底感到高兴。刚才我之所以会说那些,都是为了你好。这也是一个年长之人应尽的责任,希望你不要当作耳旁风。人一上了年纪,总会被人讨厌的,对吧?”

鳄渊一边捋着红胡须,一边偷看着满枝的表情。

“可能是吧,不过上了年纪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年轻人之间毕竟更能合得来些。”

“不过,你家里的赤樫先生不也是一位老人吗?”

“就是因为那样,整天唠唠叨叨个不停,真是让人受不了呢!”

“那么,既不唠叨又很和蔼的人,应该比较适合你吧?”

“那我也不喜欢。”

“这样的人也不喜欢?还真是要求严格。”

“其实呢,也不能说上了年纪的我就不喜欢,年轻人就一定能合得来。如果有一个我喜欢的人,无论我怎么样对他好,他都不领情的话,我也就没办法了。”

“这倒是。不过对你这样的人,如果我表示很喜欢的话,应该没有人会感到不快吧?”

“您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这让我怎么说呢,从前我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所以不清楚啦!”

“是这样吗?哈哈!……”他故作一副仰天大笑的样子,身子几乎要把椅子晃倒了:“贯一,你怎么看,赤樫太太这样的想法,对吗?”

“这个呀……”贯一冷淡地回答着,好像在说:这关我什么事啊!

“你也不知道吗?哈哈!……”

“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间先生当然也不知道了,呵呵……”满枝同样做作地笑着。

鳄渊也不知道该看谁,眼神飘忽。

“好了,是时候该告辞了。”

“你要走了吗?要回家吗?我也还有事该走了,要不我送你一段吧?”

“不必客气,那个……我还要顺便去趟西黑门街,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送你一下吧!”

“不,说真的今天我……”

“没关系,事实上关于旭座公司股票的问题,已有解决的办法了。如果现在不好好商量一下,将来‘琴吹’的收款就会有麻烦。今天幸好能遇到你,那我们就来谈谈吧!”

“这事明天再说也不迟,今天实在是比较忙。”

“不要这么轻易地拒绝我嘛,生意场上是不分年老和年轻的,何必这样回避我呢?”

争执了半天,鳄渊终于拉着满枝一起走了,只剩下贯一一个人。他感觉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不停地叹着气,无奈又躺了下去,茫然地呆望空无一物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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