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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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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宫已经厌倦了富足优越的生活。话说回来,她之所以嫁进来,仅是因为年轻一时脑热,为了荣华富贵的生活而做出的决定。至于丈夫的爱情,从一开始对她来说有也罢,没有反而更好。如今,阿宫当初的愿望已经实现,而且开始感到厌倦;对这种黏黏糊糊的爱情已不堪忍受,想到当初像影子一样追随着自己的那遥远的爱情,才能感到些许的甜蜜。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阿宫厌倦了和唯继见面,宁可自己独自待着,回想以往。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在田鹤见的宅邸竟然见到贯一,他仍然和以前一样,一身书生气。这让阿宫对曾经以为无望的爱情又重燃希望。而且从贯一毫无变化的身姿看来,他一定还是单身,也许一直在迫不及待地希望她回到他的身边吧。

那一天会来吗?答案还是未知数。阿宫觉得其中一定藏有连她也不曾知晓的秘密,由此感到希望渺茫,但另一方面,还是坚信着那一天会到来。

原来,阿宫意识到自己难以承受丈夫的爱,是在那次照相晕倒就开始的。与其天天忍受着这样的生活,倒还不如干脆抛弃掉。阿宫经常暗自思量,如果真要舍弃,就应该立即行动才是。要说为何至今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她还有所顾虑:就算自己有意相随,对方对她是否仍怀有恨意?

起初,阿宫并不爱唯继,对他也绝没有恨意。可事到如今,憎恨的念头却在无限地扩大。回想起来,唯继欺负我当时不懂金钱和爱情孰重孰轻,就用自己所拥有的财富来炫耀,从而骗取了本用金钱都买不来的爱情,所以才遭到贯一如此的怨恨。造成现在这种局面,都是因为富山唯继!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阿宫等到了又一个一月十七日。天又下起了大雪,这使得她更加痛恨曾经让贯一痛苦万分的可恶丈夫。对此毫不知情的唯继,还想和美妻共度此良宵,因此不断向她表示诚意,说尽甜言蜜语。他哪里知道,娇妻的耳中只听见外面飘雪的声音。

大雪第二天一早就停了。明媚温暖的阳光洒满这雪白的世界,一天下来,积雪已融化了七成,到了第三天,人们日常的往来恢复了正常。四处遍布的泥潭,在这种持续的晴天下很快变得干涸。

原本被这场大雪困在家里无法外出的人们,看到天气转晴,路况恢复,便争相出来透透气。街上的人明显比昨天多很多。人们并不知道在这样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那些僻静的小巷以及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还是泥潭遍地,和昨天一样难以前行。就在平时往来人数最多的十一点时段,一个弯着腰显得非常疲惫的车夫,艰难地拉着一辆轮子上沾满泥的人力车,从南面缓缓来到芝饭仓大街。车上坐着一位妇人,五十岁上下,穿一件黑绫的外衣,围一条铁色绉绸的头巾。

人力车在一条横街上向西转弯,沿着一座神社的石墙边,爬上一段狭窄的斜坡。由于茂密的树木挡住了南方的阳光,这段路上还是积雪遍地,道路泥泞。人力车缓缓被拉了上去,最后穿过一个装有电灯的巨大围墙,一直往里去了。

这里是富山唯继的住宅,那位女客人便是阿宫的母亲。家里的主人上班去了,每天定时来给阿宫梳头的人已回去,东西还没有来得及收拾。阿宫穿着一件绒布肉色带有鹿点花纹的衣服,大圆发髻犹如水滴般光润,洁白如玉的脖子上围着一块白绸子手绢。当她从里屋出来

迎接母亲时,还在一直咳嗽着,好像轻微有些感冒。母亲第一次看到女儿如此憔悴的样子,不禁大吃一惊。

其实作为一个闲人,阿宫每个月都能回到娘家看望自己的父母。母亲同样也会每个月去探望她。对于一个赋闲的老人来说,经常走动走动也有助于保养自己的身体。在母亲看来,女儿终身大事已定,亲家还是大户人家,如今过着富足安定的生活,恐怕没有比这件事更令她高兴的了。每当看到阿宫,母亲就觉得女儿能有今天全是她的功劳,相比之下,其他父母真是一无是处,着实让人觉得可悲!因此,每当她跨进富山家大门时,感觉那正是代表成功的凯旋门,总是充满骄傲。

阿宫把母亲带向里屋,心中充满了期盼。长时间一人独居的阿宫,非常希望亲人的陪伴。母亲的到来,让她感到犹如被解救一般,更何况她心中还期许着一件事:或许母亲会说说贯一的事情!在这种乐观的想法之下,阿宫心中长久积蓄的苦闷好像也得到些许的释放。

母亲抑制着连日来积攒的体己话,首先问女儿: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想到丈夫也曾提过同样的问题,阿宫不禁担心起自己的身体。

“是吗?但我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不经常走动,身体稍微有些虚弱吧。这段时间的确时常感到郁闷,难道是所谓的妇科病?”

“是啊,这就是妇科病。我也有过这病,和你的症状差不多。可你这么消瘦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如果放任不管,很可能拖成一辈子的顽疾。”

阿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阿宫笑了起来,丝毫没有露出一丝害羞的表情,反而觉得母亲的话有些滑稽可笑。

“才没有那回事呢!”

“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可不行啊,真的没有类似那样的反应吗?”

“真的没有。”

“你以为没有是件好事啊!之前已经丢掉一个孩子,你准备怎么办?再不赶紧生一个,将来可是会后悔的!按理来说,现在应该有两个孩子才对,但是后来你一直没有动静,还是因为身子太弱吧!今后可要好好调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现在倒还沉得住气,总是以年轻的心态活着,可你也该知道娘家那边一直在焦急等着你有喜呢!你父亲也在担心:直到现在还没有,这如何是好啊,太难为情了!不生孩子简直是女人的耻辱!都心急得不行。作为当事人的你,竟然还能如此心安理得,丝毫没有难过的样子。你不是很喜欢孩子的吗?难道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阿宫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我也不是不想要啊,可一直没有,我也没办法。”

“所以不管怎样,必须先要调养好身体才对!”

“虽然都说我身体弱,可我并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啊,去看医生也感觉怪怪的……不过,妈,有件事一直埋在我心底,我总是很在意,它让我感到很难受。我想,这可能就是我身子弱的原因吧!”

母亲不禁睁大了眼睛,把膝盖往前挪了挪,露出惊讶的神色说道:“到底怎么回事?”

阿宫慢慢抬起头说道:“去年秋天,我遇到了贯一……”

“还有这事啊?!”

听到这话,母亲如同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一般,回答的声音不由得变小了,甚至还向四周看了看,生怕有人听到。

“在哪里?”

“从他走了以后,你们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吗?”

“嗯。”

“一点也没有吗?”

“没有。”

“连关于他在做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啊!”

母亲嘴上这样简单地回应着,心里已陷入百般焦急的状态。

“真的吗?可能爸爸知道一些没有和您说吧?”

“不,才没有那回事。哎,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的?”

阿宫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母亲。当母亲听到她安然应对那次偶遇时,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回忆起当年在热海的梅园遭遇的尴尬,同时想到阿宫此后一次次的不幸,心里着实觉得女儿可怜,没有比这些更刺痛一位母亲的心了。比起那些过去的事情,母亲更担心眼前这件事会不会对女儿的前途造成重大阻碍。

“那么当时贯一怎么样呢?”

“我们只是装作互不认识就分别了……”

“那之后呢?”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但这之后我却一直很在意。如果贯一的处境比较好的话,我也不会多想。可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显得非常憔悴。我不好意思去看他,可他那难看的神色着实让人同情!而且听说他在番町一个叫什么鳄渊的家里帮忙,做一些关于房地产的工作。在那种地方可不是什么好事,曾经和我一起长大的人竟会落到如此田地,再想想以前我对他做过的事,总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无情了……”

说到此处,阿宫不禁用衬衣袖口悄悄擦了擦眼泪:“心里总是为此感到难受!”

“也难怪,贯一竟成了那副样子。”

母亲的神色也变了,受到寒流的袭击一般。

“以前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他的事情,只是自去年相见后,我每天都会在心里挂念,还会时常做噩梦。我每次见到爸妈,都很想告诉你们,可每次都难以启齿,所以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才影响到自己的身体吧。”

母亲只是默默点着头,眼睛凝视着其他地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所以今天想和妈妈商量一下,看看能否为贯一做点什么。那时我不也说过吗?还是请让贯一继承鴫泽家的事业吧,否则我是不会安心的。之前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去向才作罢,但现在只要打听一下就会知道。曾经把他抛弃确实是我们的不对,不过还请爸爸去见他一面,和他好好谈一谈。之后我们家还像之前那样照顾他,帮助他达成自己的梦想。让他继承我们家的事业。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兄妹相称,把他当作我娘家的哥哥,对我也会有好处。”

阿宫的这番话绝不是自欺欺人。与其远隔万里而相思成苦,不如让贯一近在咫尺,宁可被他当众杀掉。既然两方面同样痛苦,她觉得后者更能让自己好受些。

“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关于贯一,我们也时常谈起,他现在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并不是不挂念着。可你爸爸还是对他怀有恨意,总觉得不管怎样,就那样消失掉实在太过分了。虽然确实是我们毁约在先,年轻人嘛,会生气也是无可厚非。可就算火气再大,也应该先考虑下自己的身份吧?从小就受到我们家不少照顾,不管怎么样他能够像现在这样,还不都是托我们家的福?既然受到这份恩情,就该明白些事理。但到头来却不顾一切一走了之,世上哪有这样不讲良心的啊?

“而且就算我们家违反了婚约,并不代表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我们也没有说过之后让他自谋生路、自生自灭啊!而且我们也建议过他继承鴫泽的事业,如果他还想继续留洋也是可以的。虽然他只是出于一时的气愤,如果能认真地前后想一想,他也应该能够理解我们。就算最后他还是不肯给我们面子,那也不应该让我们受到这种惩罚吧?更何况,爸爸也曾把理由一五一十地跟他说清楚,就差向他磕头谢罪了。所以说,我们家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了,只是贯一他太不知好歹。

“虽说你爸爸曾经受过贯一家人的照顾,但作为报恩,我们家才把十五岁无家可归的贯一领养回来,直到高中毕业。怎么说也该足够了吧?所以说全都是因为贯一他自己过于任性才造成这种结果,因此无论是你爸爸,还是我,心里肯定也是非常难过的。现在,反而要让我们把他找出来劝说,哪有这样的道理?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否则也显得我们家太没见识了!”

其实在母亲的内心,与其说这是没见识的表现,不如说是在暗自担心,如果真去帮贯一一把的话,可能会发生自己所不愿意看到的、恐惧的、足以警惕的事情。

“站在你们的角度来看,这样想也不是没道理。可是如果置之不管的话,我心里也不会好过的。这一切既不是贯一的错,也不是你们的错,都是我让贯一对你们怀有恨意,都是我让你们改变了对贯一的看法!如果我再无动于衷,不去修复我们之间原来的关系,那我也不会安心的啊!贯一的不是,还请看在女儿的面上,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求你们重新把贯一当作养子,如果真能如此,我心中的苦闷多少也能减轻点,身体也就会恢复健康的。所以,还请您去拜托一下爸爸,好吗?如果你们拒绝,我的身体肯定会垮掉的!”

说出这番话之后,阿宫就好像忏悔自己的罪过一样,多少感到心中舒畅了一些。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回家和你爸商量一下。可你的身体虚弱,也并不是全因为这些吧?”

“不,确实是因为这个。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在折磨着我,时常会想到,实在受不了了。在遇到他之前,并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但从那之后就突然——怎么说呢——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不幸了,肯定他还在恨我!看到他既可怜又可怕的样子,我只感到无尽的悲痛。其他的我已不再奢望,只希望贯一能回到以前的样子,永远温和,始终能受到爸妈的照顾。如果真能那样的话,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我就是一直在苦恼这个,本想找个机会和爸谈谈的,眼下就请您先去和爸解释一下吧,拜托了。这两三天内我也会回家的。”

母亲却低着头说道:“依我看来,总觉得事到如今……”

“妈妈,我想你们也没必要再去恨贯一了。本想让您去和爸爸说情的,没想到您也这么说,这样一来爸爸肯定不会原谅他了……”

“你刚才把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我并不是不同意,但……”

“算了,您就是不同意!想必爸爸也对他已经恨之入骨了!既然你们都不信任我,那随你们怎么看吧!”

看到满含泪水的阿宫,母亲也担心她会因此越来越焦躁,于是说道:“你听我好好说嘛,那个……”

“算了,妈,我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

“不用您管啦!”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的事情你们都无所谓,所以……”

阿宫忍不住哭起来,连忙掩面用袖子去擦,可泪水已无法止住。

“你看看你,没必要哭嘛!你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我的意思是,你的话我都记着呢,等一回家就跟你爸说,可你……”

“还是算了吧!我都明白了,以后所有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

“这种事情,你一个人是做不好的。这种事情,绝不允许你一人去承担。”

“……”

“我回去会和你爸好好商量的……没必要这样哭吧?”

“妈妈不能理解我,所以,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别这么固执啦!”

“我就是这么固执!”

母亲一脸的凝重,拿着烟杆在火钵边上敲打着。这支专供客人用的烟杆,由于长久无人使用,烟袋锅已经变得有些松动。被母亲这么一敲,烟袋锅掉到火钵灰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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