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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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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在天宝七载(公元七四八年)作的一首五言古诗,叫作“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首诗可以说是杜甫早年的一篇自传。诗中除了对他自己的身世所发的感慨外,并且说明了他生活上的三件大事:一是他的文名之盛,二是他的政治抱负及理想,三是他在政治上的失意。

关于他的文名,他在那首诗中说:

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

这确是实况。他的好友如李邕、李白、高适、岑参、王维、贾至、郑虔、苏源明等,都是当时最有名的文人,只就这一点便可看出他在当时诗坛上的地位来。他死后不过四十年,元稹便下了“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的评语。如果他在当时没有名的话,以他生前的穷困颠连,死后不会遗留下那么完整的诗集的。

关于他的政治理想及抱负,诗中说:

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虽是短短二十字,但很明显的可以看出,他的政治理想与抱负仍是脱不了儒家的一套。要致君尧舜(甚至以上),要移风易俗。他也自命是“儒”的,在他的许多诗中,常常可以看到他自称为“儒”、“腐儒”或“老儒”的句子。他的政治思想虽无多大出奇处,却是中国旧日文人的正统思想。我想后来人称他为“诗圣”,除了因为他的诗作得好之外,与这一点也许有些关系吧!

至于当时的政治环境使他的理想和抱负所实现的程度又如何呢?这一点他是失意极了。四十岁以前,应试屡次失败,不受政府的重视。到了四十几岁以后才作过几任芝麻大的闲员散吏,一生贫困,从未曾显达过。据说这首诗便是为他在天宝六载(七四七年)应试失败而作的。诗中对他的贫困失意说得很清楚:

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微,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

“骑驴三十载”一句不可解,天宝七载杜甫不过三十七岁,难道他从七岁起便开始骑驴?因此仇兆鳌以为“三十载”是“十三载”之误,又有个日本人主张改为“已十载”。这些都不必管,只看此外他描写当时困状的诗,实在是够令人悲悯的。至于他诗中所说应征失败的事,宋人鲁訔的《杜甫年谱》认为可能是指天宝六载唐玄宗下诏求才,而为李林甫所蒙蔽破坏的事。《资治通鉴》二一五说:

六载……上欲广求天下之士,命通一艺以上,皆诣京师。李林甫恐草野之士对策斥言其奸恶,建言:“举人多卑贱愚聩,恐有俚言,污浊圣德。”乃令郡县长官,精加试练,灼然超绝者,具名送省。委尚书覆试,御史中丞监之,取名实相副者闻奏。既而至者皆试以诗、赋、论,遂无一人及第者。林甫乃上表,贺野无遗贤。

如果杜甫果真应过这一次考试,那么李林甫所“遗”的便不止是“贤”了。这不过是杜甫直接吃李林甫的一次亏,其实杜在整个天宝年间在政治上的不如意,也可以说与李有很大的关系。杜甫在政治上不是没有强大背景的,他有许多作大官的朋友,而他本人又是极想作官的;但李林甫的在位,却使他和他的朋友在政治上都走上失败之途。至于天宝以后杜在政治上的失意,则另有原因。

杜甫的积极想作官,诚然一方面想改善他的生活,因为他太穷了,他想改善,自也是情理之常,但另一方面,他对政治不特有理想抱负,且有着高度的爱国心的。他对君国的依恋忠爱,在他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天宝十四载作),表现得极其真切: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

试看他那种难割难舍无可奈何的心情,简直把皇帝当作爱人。所以苏东坡说他“一饭未尝忘君”,这种伟大情操,是值得景仰的。我们总不致笑杜甫不懂得“民主”吧!杜甫虽然具有这样浓厚的爱国热忱,但他的性格却是不适合干政治的。因为诗人的性格,大半是率真的,这种性格,却是干政治者的大忌。凡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去干政治,一定极容易吃亏,遭人暗算。至于所谓“爱国热忱”,事实上与干政治是没有多大关系的。有时在某一种的政治环境中,热爱国家反足以促成其人在政治上的失败。杜甫固然一生在政治上没有得意过,即令他能作大官,在天宝时他不过是张九龄、李邕之续;在天宝以后,他也只能作房琯第二。总之,他是注定要失败的。因为杜甫和张、李、房等人的性格,有极大相似之处,他们的性格都是不适合干政治的。

杜甫所认识的当时的大官中,交游最密的要推李邕、严挺之、张均、张垍、房琯、高适、严武等人了。李邕作过太守,严挺之(严武的父亲)作过中书侍郎,张均作过尚书,张垍是唐玄宗的女婿,房琯在肃宗时作过宰相,高适、严武则作过节度使。此外,他可能与天宝时的宰相张九龄、李适之认识,至少也有间接的关系。因为严挺之是张九龄的心腹,杜甫在大历初作过一首《八哀诗》,用来追悼八个死去的人,其中大半是他的好友,而张九龄也是八人之一,所以他可能与张直接认识。而李适之则与房琯很要好。上面这些人,在性格方面也都和杜甫差不多。现在把两《唐书》诸传对他们的性格所作的描述,和杜甫的性格作个比较:

九龄在相位时……性颇躁急,动辄忿詈,识者以此少之。(《旧唐书》九九《张九龄传》)

邕性豪侈,不拘细行。所在纵求财货,驰猎自恣。(《旧唐书》一九〇《李邕传》)

适之性疏,为其(按:指李林甫。)阴中。(《旧唐书》九九《李适之传》)

挺之素负气,薄其(按指李林甫。)为人,三年非公事,竟不私造其门,以此弥为林甫所嫉。(《旧唐书》九九《严挺之传》)

帝(按:指唐玄宗。)嗟怅,顾力士曰:“吾岂欲诬人哉!均等(按:指张均、张垍兄弟。)自谓才器亡双,恨不大用,吾向欲始终全之,今非若所料也。”(《新唐书》一二五《张垍传》)

琯好宾客,喜谈论。……琯为宰相,略无匪懈之意,但与庶子刘秩、谏议李揖、何忌等高谈虚论,说释氏因果,老氏虚无而已。(《旧唐书》一一一《房琯传》)

适尚节义,语王霸衮衮不厌。遭时多难,以功名自许。而言浮其术,不为缙绅所推。(《新唐书》一四三《高适传》)

严武……性本狂荡,视事多率胸臆,虽慈母言不之顾。(《旧唐书》一一七《严武传》)

再看杜甫:

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尝凭醉登武之床,瞪枧武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急暴,不以为忤。(《旧唐书》一九〇下《杜甫传》)

武以世旧,待甫甚善,亲入其家。甫见之,或时不巾,而性褊躁傲诞。……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新唐书》二〇一《杜甫传》)

从上面的记载看来,杜甫和他那批显达的友人,在性格上有许多相同之处。概括来说,他们的性格大都是恃才负气,疏率放荡,好放言高论而不检细行。总之他们大都是率真任性的。以这样的性格来作大官,是非常危险的。无论多么好的皇帝,都不会喜欢具有这种性格的大臣;能够容忍的,已经是难得的了。在君主专制的政治下,一个大臣的性格开始为皇帝所不喜,便是他的政治生命行将终了的预告。倘再遇到一个具有皇帝所喜欢的性格的人和他为敌,他便垮得更快。因为唐玄宗还不是个坏皇帝,杜甫的这般友人,所以还能作大官;但他们却遇到一个皇帝所喜欢的政敌李林甫,因此他们大部在政治上迅速的走向失败之途。

李林甫自开元二十二年(七三四年)起开始作宰相,他也有相当才能,但性格巧佞阴险,猜忌自私,因此其才适足以济其恶。《旧唐书》一〇六《李林甫传》:

林甫面柔而有狡计,能伺候人主意,故骤历清列,为时委任。而中官妃家,皆厚结托,伺上动静,皆预知之。故出言进奏,动必称旨。而猜忌阴中人,不见于词色。朝廷受主恩顾,不由其门,则构成其罪。与之善者,虽厮养下士,尽至荣宠。

像李林甫这样的品行,杜甫的那班朋友如何能看得起。同时李的学识甚差,差到“仅能秉笔”,有时还写别字(例如把“弄璋”写作“弄麞”),闹过不少笑话,因此特别仇视有学问的人。而杜甫的那班朋友,大都是能文之手。他们和李自然无法合作,但他们又如何是李的对手呢?因此李作宰相后,在很短的时间中便把他们一个个的收拾了。到开元二十四年(七三六年),张九龄的相权首被解除,严挺之也被贬出任外官。天宝五载(七四六年),李陷杀李适之。次年,杀害李邕。房琯(那时作给事中)也因与李适之相善被贬。张氏兄弟因与唐玄宗有亲戚关系,李害不了他们,但也竭力排挤,使他们不能登相位。至于高适,李也始终不用他,严武自然更不必说了。因此把张氏兄弟(后来杨国忠也排挤他们)及房琯逼得与安禄山交结;把高适、严武逼到哥舒翰的幕下去。天宝十一载(七五二年),李林甫死掉,杨国忠继任为宰相。他比李的能力差得多,却比李更不识大体;作起恶来,更无分寸。在这种政治情况下,杜甫还想作什么官?但他对政治仍是有兴趣的。他在天宝十载(七五一年)向玄宗献《三大礼赋》;次年又参加考试,都没有弄到官作。直到十四载,才弄到一个“河西尉”(是河西节度使部下的一个小官),他却又怕麻烦,不愿意干。于是改作“右卫率府胄曹参军”,是一个从八品的散官。他曾为此事作过一首诗,题目是“官定后戏赠”:

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耽酒须微禄,狂歌托圣朝。故山归兴尽,回首向风飙。

你看他四十来岁的人,却自称“老夫”,怕“折腰”,怕“趋走”。这等脾气,又如何能作官呢?

天宝十四载,也就是杜甫开始作官的那一年,安禄山造反。次年打破西京,张氏兄弟便靠拢了,作了伪宰相。房琯逃出来,肃宗即位后也作了宰相。严武因房的援引作给事中,后来官至剑南节度使。杜甫到灵武后作右拾遗,自然极可能也是房保荐的。至于高适则于安史之乱初起时因哥舒翰向玄宗推荐,作左拾遗,肃宗时也官至剑南节度使(严武的前任)。所以安史之乱也是若干政治失意者的一个出头机会。这样的政治环境,对杜甫可以说是极其有利,与天宝时不能同日而语。但肃宗至德元载(七五六年),房琯率军与安军作战,因采取“春秋车战之法”,大败于陈涛斜,损失四万人。其后又因崇尚虚谈,不理政务,且有贪污情事,终于乾元元年(七五八年)被贬为邠州刺史,以后一直未再得意过。杜甫则因于至德二载上疏营救房琯,几乎获罪,从此不受肃宗重视。乾元元年六月房琯被贬时,他也被外放为华州司功,此后他永远失去在中央政府作官的机会。次年,他跑到四川投奔严武,总算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后来严武保举他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自然仍是个拿干薪的差事,但“工部”二字却是后人称呼他的正式官衔。不幸的是永泰元年(七六五年),高适和严武相继去世,自此他便与政治永远绝缘了。严武的后任郭英乂,也与杜甫熟识。《旧唐书·杜甫传》说:“英乂武人粗暴,无能刺谒”。“无能刺谒”四字好像说杜高攀不上郭似的,其实杜与郭的气味不相投,恐怕杜根本便无“刺谒”的意思。至德二载(七五七年)郭作陇右节度使,杜曾送给他一首诗,其中有两句说:“径欲依刘表,还疑厌祢衡”,显然是瞧不起郭且不愿投奔郭的。所以“无能”二字,我觉得应当改为“不愿”才合事实。他宁可过流浪的生活,也不愿投奔与他气味不合的人,这是杜甫可佩的地方之一,也是他只能作大诗人而不能作大官的证据之一。

杜甫的作大官的朋友,在政治上十九是失败的,只有严武、高适二人,算是保功名以终。严武死时只有四十岁,要是晚死几年,以他在四川的所作所为,是谁也不敢担保他不生事端的。他死的时候他的母亲哭着说:“而今而后吾知免为官婢矣”(《新唐书》一二九《严武传》)。可见对他的担心。高适发迹很晚,天宝中他已五十多岁,死时总当在七十岁左右。也许风波经得多了,比较有些官场经验,还未曾闹过大乱子。但他的脾气,也是为当时要人所讨厌的。《旧唐书》他的传说:“有唐已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言下叹为异数。总之,严、高二人在政治上的未曾失败,实在是极少数的例外。如此说来,我们对杜甫的不能作大官,反而应该为他庆幸了。

原载台大《事与言》一卷四期,一九五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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