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二百六十九年的天下,兴于摄政王(顺治叔父多尔衰),亡于摄政王(溥仪本生父载沣),固是一奇;而由一位福建人(洪承畴)协助顺治入关,又一位福建人(郑孝胥)协助溥仪出关,也是一奇。
溥仪过去的一生,可说有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陈宝琛等要把他造成一位英明的皇帝,像他的祖先康熙和乾隆一般;第二个时期,庄士敦等要把他造成一位英国式的gentleman;第三个时期,关东军要把他造成一个日本式的傀儡。于是溥仪的最后一段生活,实包含着这三种气息。
溥仪一生做了三次皇帝,第一次年才三岁,做了三年,是由慈禧太后撮弄而成;第二次年才十二岁,做了十三天,是由张勋撮弄而成。这两次年纪都还轻,说不上自由意志,只好听人家摆布。第三次做皇帝,诚然也可说是由日本人和郑孝胥等撮弄而成,但那时已二十九岁,是不是还只听人摆布呢?
溥仪在北平宫中时,因感受种种压迫和束缚,曾一度想到天津,享受自由生活,已获得英国驻华公使的协助,买好火车票,由其弟溥杰陪伴同行,不幸为左右所发觉,多方拦阻而罢。乃后来到了天津,度了七年的自由生活,忽又自投罗网,再去做闭门天子,实在不可解。
日本手造满洲国的一幕,必预有长久周密的布置,他们怎样布置虽是一个秘密,日后也必会豁然显露。我在这本书里,先就郑孝胥和罗振玉两人怎样参与这个秘密略为考索,已够证明这件事实在酝酿了好多年。
郑孝胥辈拥溥仪做满洲国皇帝,认做复辟或中兴,原只是想借日本人的力量,先在关外立定脚跟,再行入关。吾们在《海藏楼诗》中,常见他用“收京”字样,便是指收复北京而言。而孝胥还想在收京后,重造他的海藏楼(《十二月廿六日天未明》“愚公欲移山,恃有子孙在。老夫当及身,移楼着人海”,自注:“于收京后,必更造海藏楼。”见卷十二,页十九)。但在日本人看来,满洲国的建立,并不就是清朝的回复或延续。他们不愿溥仪再入关做大清国的皇帝,只要他做一个满洲国的傀儡。满洲国和华北,也就由日本人划定山海关为国界。据说,孝胥之子一天对国务院总务厅长驹井德三说:“满洲国好比一个小孩子,现在两三岁了,也可让他下地,自己学习走路了,为甚老是抱在怀里,不放手呢?”驹井回敬了一记耳括子。这正可以说明双方的心理。
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朝兴起,必把前一朝的子孙设法消灭,所谓斩草除根,免得再有人借着名义造反。只有宋太祖对于柴世宗子孙、中华民国对于满清,却是例外。然而溥仪仍给张勋复辟了一次,又给日本人利用来制造一个满洲国(《水浒传》记柴进加入梁山泊,仍因他是柴世宗子孙,为大家所想借重)。
收留和豢养中国罪人或政府反对派,教他们和自己国家捣乱,这一种把戏似乎是大家欢喜玩弄的。譬如帝俄在同、光年间的西北变乱中,收容吾国的叛逆白彦虎,又几次给他助力,教他侵入新疆边境,希望不交或缓交伊犁,几次交涉引渡,始终不肯。日本人的收容溥仪,也是一个例子。当然,现在和将来,这种把戏还得有。
民三十五年(一九四六)六月二十七日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