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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顾炎武、傅山对理学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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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清初,学者并起,群星灿烂。当时学术大致有三端:一是旧有的理学,二是与理学相对立的经世致用之学,三是考据学。开始,经世致用之学与考据学是有矛盾的,但在批评理学的活动中,两者在一定程度上结合起来。思想家们为解决“当世之务”,常常要到古代经、子中寻找救弊之方,因而考据方法就成为征古通今的桥梁。顾炎武、傅山是当时这种学术路径的代表人物 [1] 。

为什么明末清初会有学风转变?为什么会批评理学?为什么会兴起朴学?本章旨在阐述顾炎武、傅山如何摒弃旧的理论形态,探索新的治学方法,从而究明当时进步学者的好尚以及学风转变的原因。

第一节 顾炎武的学术思想

一、顾炎武的遗民气节

顾炎武(公元1613—1682年)字宁人,初名绛,明亡后改名炎武,江苏昆山花埔村人。学者以其家乡有亭林湖,故又尊称他为亭林先生。

炎武之先,世代业儒。其祖父以上三代都是进士,做过明朝大官。他自己早年参加过复社,与同乡的归庄相友善,以诗文并闻于世,两人性格耿介违俗,时人称“归奇顾怪”。

清兵入关,顾炎武时年三十二。他奔走呼号,救亡图存。他曾寄希望于史可法,其《京口即事》诗中说:“河上三军合,神京一战收。祖生多意气,击楫正中流。”通过颂扬民族英雄来抒发其伟大抱负。翌年,他与归庄、吴其沆等人参加了江阴、嘉定、昆山三县人民的抗清斗争,结果三县人民遭到清兵残酷的镇压屠杀,他自己仅以身免:“自昔遘难初,城邑遭屠割,几同赵卒坑,独此一人活”(《寄弟纾及友人江南》) 。

明亡后,顾炎武仍与反清力量保持着联系。唐王在福建继位,曾遥授顾炎武以兵部职方司主事之职,顾炎武已经应诏,后以母丧未葬,未能前往就职。

顾炎武四十五岁以后,以东南民气柔弱,不足集事,地利亦不足进取,于是决计北游。他游历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等地,通观形势,阴结豪杰,以图恢复。他与李因笃等二十余人集资在山西雁门之北、五台之东垦荒,蓄积力量,做开展政治活动的物质准备。他认为陕西华阴进可攻取,退可守险,在地理上具有战略价值,应当重视。他说:“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亭林文集》卷四《与三侄》) 。于是他在这一带定居下来。

但是,清廷经过三十余年的统治,政权已经基本巩固,要想复明已无现实可能。顾炎武也慢慢认识到这一点。当时,他自称“硁硁踽踽之人”,不登权门,不涉利路,耿介自处,刚正不阿。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开博学宏词科,企图笼络海内名流。一些朝臣推荐顾炎武应试,他坚决表示:“刀绳具在,毋速我死。”对那些降清变节之人,他极表愤恨和藐视,写诗斥骂说:“蓟门朝士多狐鼠,旧日须眉化儿女”(《蓟门送子德归关中》) 。他的发妻去世,作《悼亡》诗说:“地下相烦告公姥,遗民犹有一人存。”顾炎武的立身大节正如他的《精卫》诗中所说:“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我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他像精卫鸟那样怀抱遗恨,赍志以终。

二、顾炎武对理学的评论

理学发展至清初,已经呈现出“风靡波颓不可挽”之势。它的颓势的到来,是由这样一些历史事件促成的:明中叶以后资本主义的萌芽唤起了人们自我意识的觉醒,明末农民起义打翻了封建王朝的“神器”;接着,明王朝覆亡,清兵入关,这种如黄宗羲所说的“天崩地解”,给予人们的心理以巨大的刺激。曾经把理学作为精神支柱的封建王朝垮台了,而且早就有一些思想家对理学的空疏学风提出过怀疑和批评,但似乎到了这时,思想家们才一下子醒悟过来,于是对理学的批评形成了一股社会思潮。在批评理学的浪潮中,北方学者的声音最为激越。前人论及地理环境与学风的关系,曾指出:河北、山西、陕西一带,士子资性朴茂,学风笃实。以此看清初北方学者,颇合事实。北方理学传播未广,即使理学家也比较注重实际,并没有南方士子以空谈相标榜的习俗。而当清廷表彰程、朱,力挽理学颓波之际,北方许多学者则对理学弃而不讲,且羞以理学自命,如傅山、颜元等即其例。顾炎武虽然生长于江南,但思想风格与江南士子极不相同。正如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所说:“先生虽世籍江南,顾其姿禀,颇不类吴会人,以是不为乡里所喜,而先生亦甚厌裙屐浮华之习”(《鲒埼亭集》卷十二) 。他中年以后主要活动于关中、燕北地区。其学侣多系北方学者,而他论学的笃实精神也类似北方学者。综观顾炎武著述,谈性理者仅数处,而大都是转引前人存疑立异之辞。虽然顾炎武屡次称引朱熹,但细绎其文,多是称其重视训诂、明于典章制度,而于其理学思想,则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

首先,顾炎武是一个反理学的思想家,只是他反对理学不似傅山、颜元等人那样坚决而已。他试图以经学家的见地来改铸理学,以个人的好尚来塑造朱熹的形象,因而在形式上仍然保留着宋学的枝叶。他说:

理学之名,自宋人始有之。古之所谓理学,经学也,非数十年不能通也。故曰:“君子之于《春秋》,没身而已矣。”今之所谓理学,禅学也。不取之五经而但资之语录,校诸帖括之文而尤易也。又曰:“《论语》,圣人之语录也。”舍圣人之语录而从事于后儒,此之谓不知本矣!(《亭林文集》卷三《与施愚山书》)

这里,顾炎武以极其委婉的手法转移了学术的方向。可以看出,他不是把理学当作一个时代特有的学术思潮,而是对它做了一种极宽泛的理解,提出“古之所谓理学”以与“今之所谓理学”相对立,打出经学的旗帜,以诋斥后儒的“禅学”。以他的看法,经学难治而所以可贵,禅学易习而不足取法。当理学已走向穷途末路之时,顾炎武指示这一新的学术变迁途径是最无痛苦、最易接受的。这是因为,晚明王学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致使陆、王提出的“发明本心”“致良知”的易简功夫走进了死胡同。学者思以补偏救弊,自然同情朱熹读书穷理的“道问学”主张。朱熹本有表彰汉儒的言论,尽管顾炎武隐以汉儒为正宗,但朱学学者此时并不感到他的提法太唐突。而且顾炎武以身作则,撰《日知录》《音学五书》,考辨精审,使当时学者折服而心向往之。正因为如此,顾炎武“理学,经学也”的思想多少起了转移学术方向的作用。

其次,上面一段话,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恢复汉儒数十年通一经的学风,摒弃断章取义、心印证悟的语录之学。汉、唐儒者治经虽有家法、师法的讲究,但目的都在于由文字训诂以通经义,而不是借明经义来建立自己的哲学理论。这时儒家并无所谓语录之学。语录之学出于禅学。禅学主张不立文字,单传心印。于是,禅宗以谈高僧了悟之语代替读佛经。这是对佛教烦琐哲学的一种反动。宋代经学也走上了这条路。这里固然有经学发展的自身原因,但也不能不看到此时儒学已经深受佛学的影响。顾炎武指出:“今之言学者必求诸语录,语录之书,始于二程,前此未有也。今之语录几于充栋矣,而淫于禅学者实多。然其说盖出于程门。……夫学程子而涉于禅者,上蔡也,横浦则以禅而入于儒,象山则自立一说,以排千五百年之学者,而其所谓‘收拾精神,扫去阶级’,亦无非禅之宗旨矣。后之说者递相演述,大抵不出乎此,而其术愈深,其言愈巧,无复象山崖异之迹,而示人以易信”(同上卷六《下学指南序》) 。这里,他指出,诵语录不仅形迹似禅僧,其精神也与禅学相类。宋初理学家将儒家典籍中若干讲心性天命的片断语句融会贯通,创立了一种儒家的心性哲学,声称得圣人心传之奥,接续了道统,因自命道学。而考察他们的体认功夫,实有与禅宗相合之处,如单提儒典中数字,如“静”“敬”“致良知”“慎独”等,便指为入道之方,以致出现“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空疏流弊。对此,顾炎武批评说:

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媿乎其言?(《日知录》卷七)

这里,顾炎武总结了一条历史教训:清谈误国。中国封建国家实行的是政治、学术一体化制度,士子是官吏的预备队伍,而许多官吏同时兼有学者身份。在这种体制下,很难产生出职业哲学家,因而学术的发展趋向,不单是学者们的事业,而且是直接关涉到治国平天下的敏感问题。佛、老崇尚空无虚玄,儒家讲求指实切近,因而封建统治阶级奉儒学为国宪,选儒生做官吏。可是在宋、明时代,儒家也向虚玄一途发展,向以指实切近著称的孔孟之学,竟被当作性理空谈的资料,也出现了类似魏晋清谈的局面。顾炎武痛悼“神州荡覆,宗社丘墟”,固然有为封建国家着想的一面,但也包蕴着民族意识在内。

顾炎武曾数次引用黄震的话批评心性之学:“《黄氏日抄》云: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同上卷十八《心学》条) 。“夫心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正其心者,正欲之治国平天下,孔门未有专用心于内之说也。用心于内,近世禅学之说耳”(同上《内典》条) 。理学家将《大学》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概括为“明体达用”,认为只要体认到先验的道德本体,实现了精神境界的升华,也就具备了应对万事万物的才具和能力。因此,理学家皆用心于明体的修持功夫,其流弊所至,即有黄震所批评的“陷于禅学而不自知”的倾向。但黄震批评仅为“专用心于内”的偏弊,并未否定理学“明体达用”,由内向外的治学程序。顾氏摘录黄震之语,主要是借以揭示心学的症结所在,以图救正晚明以来学风空疏的流弊。他主张通经致用,否弃由内而外的治学程序。这一改变,说明他的治学路数已脱离了理学的范围,故不可与黄震等量齐观,概以朱学来看待。

顾炎武多次提到,他的治学方法是“下学而上达”,所谓“圣人之道”也即是“下学上达之方”,而不是世儒所谓的“尽性至命”的空虚之论。他说: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非器则道无所寓。说在乎孔子之学琴于师襄也。已习其数,然后可以得其志。已习其志,然后可以得其为人。是虽孔子之天纵,未尝不求之象数也。故其自言曰:“下学而上达。”(同上卷一《形而下者谓之器》条)

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命与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与天道,子贡之所未得闻也。性命之理,著之《易传》,未尝数以语人。其答问士也,则曰“行己有耻”;其为学,则曰“好古敏求”;其与门弟子言,举尧、舜相传所谓危微精一之说一切不道,而但曰:“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呜呼!圣人之所以为学者,何其平易而可循也,故曰:“下学而上达”。(《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学书》

数百年来,理学家大谈心性,于《论语》“性与天道”、《周易》“性命之理”、《尚书》“危微精一”等语发挥出一整套虚玄理论。对此,顾炎武指出,世儒所津津乐道的“性命之理”,是圣人罕言,贤者未闻的。古代儒学的特点,正在于使学问归于平易可循,于个别(器)中求得一般(道)。

针对晚明士林空疏浮泛的学风,顾炎武提出“博学于文”“行己有耻”的主张:“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自一身以至于天下国家,皆学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来、辞受、取与之间皆有耻之事也。耻之于人大矣!……士而不先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同上) 。“博学于文”“行己有耻”,本皆孔子语,顾炎武标出此二语,表面看是循规笃古,实际上赋予了时代的新内容。他的“行己有耻”意在强调民族气节,用以针砭那些阿谀取容、丧失民族气节的人。他的“博学于文”,意在讲求“天下国家”之事,以与那些“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者分垒别帜。“行己有耻”是他立身处世所奉行的信条,这在前面一节中已经言及。“博学于文”是他通经致用的方法和途径,我们将在下节展开论述。

三、顾炎武的社会政治思想

顾炎武批评宋明理学家“置四海困穷而不言,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在社会政治思想上,他直接从“人道”入手,他说:“圣人南面而治天下,必自人道始矣”(《日知录》卷七《子张问十世》条)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亭林文集》卷一《郡县论》五) 。理学家们有时也谈“人道”,可那是经过净化了的“人道”,是一种“纯乎天理之公,而无一毫人欲之私”的“人道”。顾炎武承认自私心是“常情”,要统治者顺乎自然,任其发展。

顾炎武反对超经济的权力干涉,主张利尽山泽而藏富于民。从思想渊源上说,这是儒家民本思想与道家“吾无为而民自富”思想的结合。唯其以自私自为做前提,则打上了不同于中古封建思想的时代印记。他说:

今天下之患,莫大乎贫。用吾之说,则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且以马言之:天下驿递往来以及州县上计京师,白事司府,迎候上官,递送文书,及庶人在官所用之马,一岁无虑百万匹,其行无虑万万里。今则十减六七,而西北之马骡不可胜用矣。……他物之称是者不可悉数。且使为令者得以省耕敛,教树畜,而田功之获,果蓏之收,六畜之孳,材木之茂,五年之中必当倍益。从是而山泽之利亦可开也……今有矿焉,天子开之,是发金于五达之衢也;县令开之,是发金于堂室之内也。利尽山泽而不取诸民,故曰:此富国之策也。(同上《郡县论》六)

顾炎武提出的富国之策很简单:一在简政便民,二在开发资源。其前提是统治者废除超经济的干涉和剥夺,放权给地方和人民,让人们自私自为地从事经济生产。这样,国家就会“五年而小康,十年而大富。”

顾炎武的社会政治主张,是要摆脱封建君主的集权政治,实行以郡县为单位的地方自治。它既是世官世守的宗法组织,又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他以为只有这样的政体,才能使人民的自私自为得到可靠的保证。他认为,郡县制自宋以后,逐渐出现“其专在上”的弊病,致使民生日贫,国势日弱。他引证陈亮的话说:“五代之际,兵、财之柄倒持于下,艺祖皇帝束之于上,以定祸乱。后世不原其意,束之不已,故郡县空虚而本末俱弱”(《日知录》卷八《法制》条) 。宋朝开国之初,鉴于五代之乱,削除藩镇,收回地方兵、财大权,矫正了尾大不掉的弊病。后世君主为巩固其“一人而私天下”的特权,设置名目繁多的科条文簿、监司、督抚之类,用以控制和约束地方。结果,地方力量日弱一日,从而也影响了国家的实力。依顾炎武的意见,宜削弱君主权力,实行郡县守令世袭制,并予以辟官、莅政、理财、治兵的权力。这样,可以使郡县守令像管理家事那样尽其责任。这是一种类似小邦封建的政治主张,这种主张反映了力量微弱的市民阶层的愿望。虽然其用意在发展“天下之私”,具有一定的进步性,但他把这建筑在君主自动放弃专制权力的基础上,不仅毫无现实性,而且就其主张实行郡县守令世袭制来说,毋宁说是一种历史的退步。

顾炎武著《生员论》,指出天下生员不下五十万人,与胥吏勾结,武断乡里,一切杂泛之差及科派之费皆取之于民,而一登科第,即攀援声气,依傍门户,结成一种“朋比胶固,牢不可解”的官僚势力。顾炎武认为,“国家之所以常治而不乱者,人材也”。而在现行的生员制度下,士子唯习场屋之文以邀功名,是造就不出用世之才的。因此,他主张废除科举制度,实行唯才是用的选举制度。他提出“天下之人皆得举而荐之”的选举原则,以及按人口比例推选人才的选举法,带有明显的民主性质。这种主张在十七世纪提出是很有胆识的。

顾炎武的民主思想因素还表现在肯定下层人民“不治而议论”的正当性,以为国家治乱决定于社会有无“清议”——正直的舆论。他颇尊重民意,以为考察民意可以知政治得失及人才邪正。孔子曾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顾炎武对此有所发挥,说:“‘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然则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矣”(《日知录》卷十九《直言》条) 。

四、顾炎武的治学方法

顾炎武所代表的学风,学者常称之为朴学。朴学之义应与顾氏下面一段话联系起来理解:“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 。这种学术宗旨与理学不同:理学的特点在于空言说经,侈谈义理,以至忽视当世之务,这已为叶适、陈亮以来的学者所指摘。顾炎武继承了永嘉、永康经制之学和事功之学的传统,崇尚实学,讲求经世致用,同时又提倡扎实、细密、朴实的考据方法。顾炎武曾说:“必有济世安民之识而后可以考古断今”(《菰中随笔》卷三,《敬跻堂丛书》本) 。训诂考据是通经致用的手段,这是朴学的宗旨。由于朴学讲求通经致用而厚古薄今,强调振兴邦族,自然不能为清廷容忍而任其发展。于是,学术史开始转入为考据而考据的狭路,出现了后来乾嘉时代所谓的“专门汉学”。烦琐饾饤,考之于不必考之地,这是顾炎武始料所不及的。

顾炎武扫除理学空疏之弊,开一代朴学风气之先,其治学方法究竟有哪些特点,这是下面所要探讨的问题。

在封建时代,圣贤经典一次次被重新解释。经学对于思想文化的影响,犹如投石湖水所产生的波纹,每道波纹都产生于同一个震源,波纹之间虽有先后之分,但并不意味着彼此之间有什么序列关系。在经学史上有汉人训诂,唐人义疏,然后有宋明义理之学,清代则出现汉学。依照历史发展顺序,宋明理学乃继汉、唐经学而起,但宋、明理学家从来不承认两者之间的关系。他们宣称直接继承尧、舜、周、孔,自谓圣学,而鄙薄汉、唐经学。

理学讲求心性之学。明经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用朱熹的话说,是“借经以通乎理尔,理得则无俟乎经”(《朱子语类》卷十一) 。而陆王心学则反对“从册子上钻研”,提倡“发明本心”“致良知”的顿悟方法。至末流则“束书不观,游谈无根”。

顾炎武治经的态度与此不同,他认为,对儒者来说,通经以备用世,本身即是一种目的,“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八) 。因此,他主张通经,以汉儒为师。“六经之所传,训诂为之主,仲尼贵多闻,汉人犹近古”(《亭林诗集》卷四《述古》) ;“读书未到康成处,安敢言谈议汉儒”(《菰中随笔》卷三,《敬跻堂丛书》本) 。他抛弃了理学家的明体功夫,专心致志于通经之业,摸索出一套扎实、细密的治学方法。

我们先看他是如何对待读书的。

顾炎武一生“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十四岁时,他就读完了《周易》《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资治通鉴》以及《孙子》《吴子》等书。此后,他专习科举帖括之学达十余年之久。清兵入关,他绝意仕进,摒弃帖括之学。在戎马乱离之间,他手不废卷,阅书数万卷。他读书范围极广,经史子集、金石碑刻、简牍章奏、方志朝报,无所不窥,于广博中求专深,而注力所在,尤以经史为长。

理学家读儒典,拈出只言片语,便谓大本在此,至于其余文字,可以不问。而顾炎武则不然,他以小学音韵为学问基础,曾说:“古之教人,必先小学。小学之书,声音文字是也”(《日知录》卷四) ;“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亭林文集》卷四《答李子德书》) 。他以为读古籍,首先要懂古音韵,懂古音韵才能明字义,明字义才可通九经及诸子百家之书。古代哲人学士,学非专门,一部著作中往往要牵涉到多方面的知识,而且字有体同义殊,歧出分训,音有楚、夏之别,因地因时而异。因此,要明一字之义,须遍考载籍,要审一字之音,须遍验古韵。然而顾炎武却给自己立下了这繁难的读书规程,扎扎实实,从一点一滴做起,积数十年学力去做通经致用的学问,这种朴实学风,产生出一种与理学迥然有别的方法,就是:归纳的方法而非演绎的方法,历史的方法而非思辨的方法,证验的方法而非参悟的方法,实事求是,把古书还之于古人,不加入自己的主观臆测。他尊重古经,是把它作为一种有价值的历史经验,而不是什么秘旨奥典。

归纳法是顾炎武治学的基本方法。这需要充分占有资料,比勘审核,寻绎离合异同之故,旁推互证,排比钩稽,以求会萃贯通。顾炎武所著《诗本音》即是运用此法的典范,“即本经所用之音,互相参考,证以他书,明古音原作是读。……南宋以来,随意叶读之谬论,至此始一一廓清,厥功甚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四十二《经部·小学类三》) 。

历史的方法与归纳法有密切关系。顾炎武对其所要研讨的问题,每一事必详其始末,辨其源流,如《日知录》中所论历代风俗演变,典章制度沿革等即其范例。通过史迹的发现来究明兴衰治乱之所以然。运用此种方法,他也发现古籍中许多舛谬之处,如时代错误,史实不符等。

顾炎武还特别重视证验的方法,力求名实相符,凡事有佐证方可立是非,无佐证则宁付阙疑而决不师心自用。他说:“史书之文中有误字,要当旁证以求其是,不必曲为立说”(《日知录》卷二十七《汉书注》) 。他还重视社会实际考察,在其北游途中,始终“以二马二骡载书自随。所至厄塞,即呼老兵退卒询其曲折,或与平日所闻不合,则即坊肆中发书而对勘之”(全祖望《鲒埼亭集》卷十二《顾亭林先生神道表》) 。

以上是顾炎武的读书方法,但这只是做学问的基础功夫。至于著书立说,顾炎武有更严格的要求。

首先,他强调著述应“以器识为先”。所谓“器识”就是他的经世致用的思想。顾炎武非常欣赏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的话。因此在选题上,他注意的是那些关系经义治道之大体的题目,而不屑去做无关宏旨的小考证。好像是医生看病,他针对社会存在的各种痼疾,到古代文化遗产中寻找医案、验方。他的《日知录》就是这种医案、验方的汇编。他自己就说:“所著《日知录》三十余卷,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亭林文集》卷三《与友人论门人书》) 。他认为,著书的目的在于备世之用,而不是为了夸能炫博。因此,他不屑于罗列纷繁杂多的材料,而是有分析、有断制,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一九称:“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杨慎、焦竑诸人偶然涉猎,得一义之异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所谓“有本原”“能通贯”,就是顾炎武所说的“器识”。《日知录》结构严整,内在联系紧密,而不同于一般的札记、笔录,也正在于它“以器识为先”,一以贯之。

其次,顾炎武提倡创新精神,反对文人剿取剽说、因袭模仿的风气。他认为,著书要有新的内容,“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人之所不可无,而为之。”他自述其撰《日知录》的过程说:“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积之三十余年乃成一编。”同时,顾炎武重视古代文化遗产,注意从中发掘精华,合目的地精选约收。他宁愿去做“采铜于山”的繁难工作,而不愿走“买钱充铸”的巧便捷径。顾炎武主张,“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日知录》卷二十《引古必用原文》) ,并且要注明立言之人,不掠人之美,不张冠李戴。“凡述古人之言,必当引其立言之人,古人又述古人之言,则两引之,不可袭以为己说也”(《亭林诗集》卷四《述古》) 。顾炎武敢于开拓新的学术领域。他的著作不仅裁断新、材料新,多发前人所未发,而且体例严谨,具有严肃的科学态度。

再次,顾炎武著书立说,不务虚名。他反对那种不求其实,速于成书,躁于求名的学风,曾说:“疾名之不称,则必求其实矣,君子岂有务名之心哉”(《日知录》卷七《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他以为文不贵多,立言不为一时,著者应该对后人负责。“读书不多,轻言著述,必误后学”(《亭林余集·与潘次耕札》) 。他的《日知录》和《音学五书》都是积学数十年的力作。当《音学五书》刻成待印之时,发现有误,犹致书其弟子潘耒说:“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之于人。……此书虽刻成而未可刷印,恐有舛漏以贻后人之议”(《亭林文集》卷四《与潘次耕书》) 。

复次,顾炎武反对门户之见,主张虚心求教。他反对以一家之言排斥众说,以为“排斥众说,以申一家之论,而通经之路狭矣”(同上卷三《与友人论易书》) 。他主张“问道论文,益征同志,”师友之间互相质学,可以辨章学术,补苴疏漏;反之,“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同上卷四《与友人书》一) 。他的《日知录》《音学五书》写成后,就曾质诸不少学友。他的《与陆桴亭札》说:“近刻《日知录》八卷,特付东堂邮呈,专祈指示。其有不合者,望一一为之批驳,寄至都门,以便改正。”又《与友人书》说:“今此旧编,有尘清览,知我者当为攻瑕指失,俾得刊改以遗诸后人”(《蒋山佣残稿》卷一) 。

以上谈了顾炎武对待著述的严谨负责态度。它反映了朴学的严谨学风。这种学风是十分宝贵的。顾炎武是集事功之学与考据之学于一身的学者,他提出“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在批评理学的活动中,他一面崇尚事功,批评理学的空疏无用,一面师法汉儒,批评理学空言说经。但他所谓的“当世之务”与“六经之指”本身是有矛盾的。首先,当世之务包含着除旧布新的变革,对于新的事物需要新的理论来概括和说明。但在儒生看来,创造新理论是圣人之事,古圣所制《六经》“广大悉备”,问题只在于如何对它诠解。于是,许多新思想不得不背上经学的沉重外壳。其次,顾炎武在经学上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六经之指”是否一定关涉“当世之务”,或者说,这“六经之指”对于国计民生究有何种实用价值,应该考虑。顾炎武主观上要经世致用,却采取了通经学古的保守的为学途径,与徐光启、李之藻等人的西学译介,方以智的质测之学以及稍后颜李学派的“兵农钱谷、水火工虞”之学相比,其社会意义就显得逊色了。而且顾炎武在理论方面的建树也不如王夫之。总之,他在经世致用之学方面远不如他的考据学的成就大,难怪后来的乾嘉汉学要买椟还珠了。

第二节 傅山的学术思想

傅山是位气节高尚的学者。他博学多才,于诗赋、书法、绘画、小学、史学,皆有精深的造诣。还精通医道,尤精女科,“以医术活人”,“贵贱一视之”(戴梦熊《傅征君传》) 。

傅山年三十八,遭逢甲申之变。明亡以后,耻食清粟,隐居不仕。他反对清朝统治和君主专制,反对理学,反对奴俗,提倡平等和个性解放。他的思想具有人文主义的启蒙色彩。

傅山手稿长期散佚民间,后人多方访求,辑成《霜红龛集》,刊布于世,实仅为其著述之一斑。且刻本又多错讹脱衍,更加上他行文多用隐语、僻典,这种种因素使他的文章不易读懂。因此,对于他的遗文进一步搜集、整理、注释、研究,恐怕尚需专家学者若干年持续不懈的努力 [2] 。

一、傅山生平及其遗民气节

傅山(公元1607—1684年) [3] 初名鼎臣,后更今名,字青主,一字公他,或别署啬庐,石道人,朱衣道人等(他的字号甚多,不烦列举),山西阳曲人。其先人累世业儒,家学渊源,蜚声三晋。傅山生而颖异,年十五补博士弟子员(秀才)。年二十试高等,补为廪生。年二十六,妻张氏病故,他誓不再娶,鳏居终身。年三十,从袁继咸学于三立书院。“三立”之名取意于《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穆叔之语“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书院主祀夔、稷、契、益等有功于人民生活的先哲,与一般书院主祀尧、舜、周、孔有别,由此可见三立书院注重实功的风旨。袁继咸时为山西提学,他选拔通省优秀生员讲肄于三立书院,对傅山格外器重。山西民俗自古勤俭浑朴,士人往往以忧深思远、磊落廉贞见称于世。傅山被其风教,养成一种任侠坚贞的性格。虽然他出身仕宦之家,但并无膏粱子弟的习气,从不以富贵骄人。

不久,袁继咸遭阉党余孽张孙振诬劾,被逮京勘问。傅山出万余金纠通省诸生到京师讼冤,使袁诬得雪。于是,傅山义声闻天下。

傅山年三十七时,李自成率农民起义军攻入西安,山西人民引领西望。傅山却编造童谣,煽动群众对抗闯王李自成。翌年,李自成起义军攻占太原,傅山弃家,奉母旅居,自是转徙无定。继而起义军攻入北京,崇祯帝自杀。清军在吴三桂接引下大举入关,声言要为明复仇。当时傅山信以为真,曾言“时传东国有义兵”(《霜红龛集》卷八) 。而当清朝入关后,傅山悲愤填胸,不愿接受清朝年号,作诗云:“掩泪山城看岁除,春正谁辨有王无”(《甲申守岁》) ?傅山决心义不帝清。于是着朱衣黄冠为道人,遁迹山林。他并非企羡隐逸,真要做一名隐士,而是要像伯夷、叔齐那样高尚其志。他曾说:“伯夷不降此志,此语甚好”(《霜红龛集》卷三十六) 。这反映了他的遗民操守。

隐逸的生活并不能减少傅山内心的痛苦和愤怒,其诗云:“澹静陶处士,乃有咏荆卿”(《青羊庵》) 。他称颂刺秦王的荆轲。可是他心里明白,不能将这些想法直接说出来,于是他寄情于诗文字画,以隐约曲折的形式来抒发其内心愤懑的感情。他愿意有一天能投笔从戎,去参加复明大业。

傅山长期同下层人民接触,逐渐改变了对农民起义的态度。他听说叶廷秀参加山东的榆园义军,即写诗赞颂说:

铁脊铜肝杖不糜,山东留得好男儿。

橐装倡散天祯俸,鼓角高鸣日月悲;

咳唾千夫来虎豹,风云万里泣熊罴。

山中不诵《无衣赋》,遥伏黄冠拜义旗。

(《风闻叶润苍举义》)

诗中热情歌颂了农民起义军的抗清斗争,末两句运用了《诗经·无衣》的典故,意谓:虽然路途遥远,不能“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但我的心早已跟随你们前行了。

清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宋谦在晋豫边界策动起义,事败被捕,供出傅山知情。傅山以“叛逆钦犯”被执,下太原狱,时年四十八岁。在严刑拷掠下,傅山抗词不屈,绝食九日。后清朝政府查无实据,加上友人营救,傅山得以出狱。出狱后有诗云:“病还山寺可,生出狱门羞。……有头朝老母,无颜对神州”(《山寺病中望村侨感不死诗》) 。

傅山仰慕宁愿蹈东海而义不帝秦的鲁仲连。他还仰慕东汉伏波将军马援,驰骋疆场,为中兴大业建立功勋。这种感情,或许就是后来江南之行的思想基础。傅山五十三岁左右,曾游江南。罗振玉指出:“是时南中舟山、台湾之师连年入海溯江,己亥夏,苍水方破金陵,先生南游适在此数年,观篇中‘怆臣心兮五百田客’语,疑先生殆有浮海之志。惟篇中又有‘薜荔兮离离,不遑衣之兮,臣母老矣’语,殆又以惓惓老母,故不果与”(《傅青主先生年谱》,据丁宝铨辑本。下简称《年谱》) ?果如罗氏语,则傅山可能要参加郑成功、张煌言的抗清队伍,但系念老母,未果于行。

傅山年七十三时,清廷诏傅山膺试博学宏词科,傅山称病不赴,地方官府命役夫用板床抬他进京。离京三十里时,傅山托言病重,坚卧古寺,拒不入城参加考试。康熙诏旨免试,特授中书舍人。相国冯溥令人抬他入城谢恩,他望见午门,泪涔涔而下,冯溥强掖之使谢,傅山遂仆倒在地。康熙以其年迈放归,大学士以下皆出城相送,他却说:“后世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奇语惊人,闻者咋舌。史称元初刘因高隐不仕,但他仍称臣于元。傅山羞与刘因为伍,明确表示了他不愿称臣的态度。

傅山与顾炎武交谊深厚,过从之际,两人相互切磋学问,砥砺气节。顾炎武《酬傅处士次韵》有云:“清切频吹越石笳,穷愁犹驾阮生车,时当汉腊遗臣祭,义激韩仇旧相家。”四句中用了四个典故,一说晋刘琨(越石)在晋阳为胡骑所围,刘琨中夜奏胡笳,激起胡骑乡思,弃围而去。一说阮籍处魏晋之际,佯狂放诞,率意驾车,不由径路,遇穷途痛哭而返。一说陈咸在新莽之时,腊祭仍用汉制。一说张良五世相韩,韩为秦所灭,张良募勇士狙击秦皇于博浪沙。顾炎武以刘琨、阮籍、陈咸、张良比况傅山,高度赞扬了傅山的遗民气节。

二、批评理学,提出“无理胜理”

清初,康熙帝大力提倡程朱理学,一批理学耆儒因而受到重用。他们不讲华夷之辨,单讲君臣之义,认为清廷统治是“天理”的体现,以此为清朝张目,同时也为他们自己俯首新朝的行为做辩护。傅山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对理学阵营发动进攻的。他在一封标有“秘言”字样转给戴廷栻的信中,指责康熙帝提倡理学,并说道:“以尧、舜之冠,加于狗头之上,狗即可以为尧、舜乎”(引自郝树侯《傅山传》) ?不难看出,他对理学的批评,实际上是抗清斗争在理论战线的反映。

(一)对理学弊误的抉摘。理学的核心思想是“天理”论。傅山下了极大的工夫,查考先秦典籍,确定“理”字在古代的意义。他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从古人那里获得理论根据,作为批评后世“鄙儒”的思想武器。他考察了《尚书》《周礼》《诗经》《孟子》《礼记》等儒家典籍,写道:

《书》为帝王治世之本,而不言“理”字,惟《周官》则有“燮理阴阳”一字。《诗》咏性情,而用“理”字者,但“乃疆乃理”之类三四见,皆不作道理之理用,岂古人不知有此字耶?看《孟子》“理义说心”用“理”字处,傻生动,何尝口龈牙 也?《礼记》则“理”字多矣,亦不觉甚可厌人。(《傅山手稿一束》,见《中国哲学》第十辑)

他考察了道家的典籍,认为“《老子》八十一章绝不及‘理’字。庄子,学《老》者,而用‘理’字率不甚着意”(《杂著录》手稿) 。他考察了法家韩非的著作,指出:“韩非曰:‘理者,成物之文也。’解‘理’字最明切矣”(《傅山手稿一束》) 。他又着重考察了《周易》,最后得出结论说:

唐虞之书无“理”,而周始有“理”,曰“燮理”。“理”,用之名,非其之名,后世之“理”,皆其之也。其之而为其所其也。羲、文之《易》无“理”,而孔子读《易》始有“理”,曰:“黄中通理”,曰“畅”、曰“发”,则其所谓“理”者,如“理蒸而屯泄也”,至于“四支”,“事业”,末也,亦非其之也。“观变阴阳以来,发挥刚柔而理于义”,亦非其之也。“穷理尽性”,其之矣,而其之与后儒之其之异。(《圣人为恶篇》)

傅山意谓:古人使用“理”字,皆做动词,不做名词。由于当时无科学的语法专用词汇,傅山以“用”代动词,取“发用”之意,以“其”代名词,所以说:“理,用之名,非其之名。”他认为,古人讲“燮理”,“黄中通理”“畅”“发”皆做动词,而后世之“理”,“皆其之”即皆做名词。“其之而为其(后儒)所其”,即是说,名词的意义乃后儒所加。“穷理尽性,其之矣”,这一“理”字虽做名词使用,但与后儒所理解的意义不同。这样,傅山就突破了宋儒引古为重,托圣人立言的理论防线。

宋明理学家习惯用理气范畴来探讨世界本原问题。对此,傅山说道:“老夫尝谓气在理先,气蒸成始有理,山川、人物、草木、鸟兽、虫鱼皆然。若言理在气先,但好听耳,实无着落”(《傅山手稿一束》) 。他认为,理只能是事物的文理、条理和秩序,它必附丽于事物而存在,而宋儒之理,悬空孤致,听来玄妙,“实无着落”。这里,他指出了“理在气先”观点的虚妄性。

傅山说:“宋儒好缠理字,理本有义,好字而出自儒者之口,只觉其声容俱可笑也。如《中庸注》‘性即理也’,亦可笑。其辞大有漏,然其窍则自《易·系》‘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来。似不背圣人之旨,不背则不背其字耳。圣人之所谓理者,圆备无漏;才落儒家之口,则疏直易寻之理可见。至于盘根错节之理,则不可知矣。圣人‘穷理尽性’之言,全自上‘观变于阴阳、发挥于刚柔’来。宋人之所谓理者,似能发明孟子‘性善’之义,以为依傍大头颅,并不圆通四炤。理之有善有恶,犹乎性之有善有恶,不得谓理全无恶也。即树木之理,根株枝节,而忽有纠拏杂糅之结,斤斧所不能施者,谓此中无理耶”(同上) ?理学“性即理”的命题首先是由程颐提出的,其意义在于把先验的道德本体和宇宙本体等同起来,以此来构架“天人一体”的理学体系。傅山认为,“其辞大有漏”,指出这一命题在逻辑上是不周延的。首先,宇宙间的事物是无穷尽的,圣人的态度是不以有所不知为耻,而宋儒则自命无所不知,偶有会心,便以为穷尽了宇宙之理。傅山批评说:“唯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不知其知果有能尽时乎?圣人有所不知,则穷理之能事,断非鄙儒小拘者所能颟顸欺人也”(同上) 。其次,宋儒把天理论与性善论相沟通,认为理即善,善即理。傅山认为,这也是不周延的判断。在他看来,性有善有恶,理也有善有恶,善有善之理,恶也有恶之理。这里,傅山批评了理学家执“理”自是,自欺欺人的独断性。

理学家自其创说之时,就发明了道统观,谓自家学派“独得孔孟之传”,以此来排斥事功之学,争取思想的正宗地位。以后,理学内部程朱、陆王两派为了争夺道统,又挑起无谓的门户之争,势不两立,如同水火。傅山对此十分蔑视,他说:“奴书生眼里著不得一个人,自以为尊崇圣道,益自见其狭小耳”(《霜红龛集》卷三十九) 。又说:“我不曾辨朱、陆买卖……闻此等说如梦”(同上卷四十) 。他认为,理学家妄自尊大,动生事端,自诩“以世道人心为己任”,其实老百姓并不买账。他讥讽理学家说:“呜呼!劳矣,……尔若世道人心,世道人心不尔若也”(《圣人为恶篇》) 。这里,傅山批评了理学确立门户,唯我独尊的宗派性。

宋明理学家以性理为精微,以事功为粗迹,对于财利之事,更是讳莫如深。明代后期,理学家充斥朝廷,崇尚空谈,不务实事,问以甲兵钱谷,茫然无对。傅山以为,这都是宋代理学家的“遗泽”。他说:“宋人议论多而成功少,必有病根,学者不得容易抹过”(《霜红龛集》卷三十六) 。又说:“何以聚人?曰财。自然贫士难乎有群矣。家国亦然。故讳言财者,自是一教化头骨相耳。常贫贱,骄语仁义之人,大容易做也”(《傅山手稿一束》) 。又说:“义者,宜也,宜利不宜害。兴利之事,须实有功,不得徒以志为有利于人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五) 。这里,傅山批评了理学的空疏无用。

(二)“无理胜理”说。在社会历史观上,傅山针对宋儒的“理”范畴,提出了一个“无理”范畴,以“无理”史观来对抗理学的“天理”史观。对“理”和“无理”,傅山做了如下区分:

理本从玉,玉之精者无理。(同上卷三十一)

理,形而下也;无理,形而上也。(《圣人为恶篇》)

在傅山的思想中,“理”是条理、文理、秩序,而“无理”则是隐微的,它是在事物发展过程中体现为必然性的东西,因而较之“理”是更为本质的,更有生机的。他以这种观点去解决社会历史问题,提出“无理胜理”说:

理不足以胜理,无理胜理,故理不足以平天下,而无理始足以平天下。当桀、纣为君之时,君子者,忍而君之,理也;汤、武则最无理者,敢有南巢牧野之快,而达夫匹妇之怨为之舒,故必无理而后理。(同上)

傅山这段话包含这样的意思:暴君统治在伦理关系上显得有理,人们不得不承认并容忍其统治的合理性,而暴君统治的反抗者则显得最“无理”。其实,“无理”(暴力)起着一种“恶”的进步历史作用。这在宋明理学史上可以说是一个大胆的创见。

傅山的历史观虽说是“反常之论”,但他并没有完全摆脱旧史家的影响,仍按照行为的动机把人物判分为“君子”和“小人”,“君子有为善之时,而无为恶之时……君子有为善之时者,知善之为善而为之者也,可以时择之也;无为恶之时者,无圣人能为恶、敢为恶之才力,遇有所不过,叹息而已,不得已,言以舒忿而已”;“小人无为恶之时,而有为善之时……小人无为恶之时者,亦不知其恶之为恶而为之者也,与圣人无为善之时同也;而有为善之时,则又与君子有为善之时异,知其为善而为之,急而祈免于鬼神也”(同上) 。他所谓“君子”是指存心向善,品行端正的人,而“小人”则是存心不正,品行不端的人。他认为,在“君子”与“小人”的纷争中,往往“小人”得胜,“君子”吃亏,原因就在于:“小人以无理胜君子者,合而用力;君子不敢以无理胜小人者,分而用口,口之不敌力,分之不敌合,势也”(同上) 。这里,傅山实际总结了东林党人失败的教训。东林党人采取清议的方式反对阉党,而不敢采取“无理”即暴力的方式对付他们,结果被阉党的暴力所镇压。傅山告诉君子要效法圣人,不辞恶名,运用讨伐诛杀的暴力手段(如“汤武革命”)去同“小人”斗争。傅山认为,圣人的行为体现着历史的必然性,当其为善时是自然而然,当其为恶时是不得不然,因而圣人的动机不是有意为善;相反,有时是有意为恶的。他说:“圣人无为善之时,而有为恶之时……夫圣人无为善之时,非不善也,非知其善之为善而为之者也,不可以时择也。有为恶之时者,知其为恶而不得已为之,即能为之,即敢为之,圣人之所以救天下,天下所以望于圣人之时也”(同上) 。他认为政治斗争的胜败,不是由于天命的作用,而是由人为来决定的,只要君子敢于用“汤武革命”的手段来对付“小人”,天是不会偏助“小人”的。他说:“若君子能用无理于小人,天不偏助小人也。何也?汤,桀之所谓无理者也,而南巢之放,不闻天怒汤而助桀;武王、纣王所谓无理者也,孟津之征,不闻天怒武王而助纣。即陈胜、吴广,秦之所谓最无理者也,而所置侯王将相,径以灭秦。项也,汉也,皆因陈、吴而无理者也,不闻天怒汉而助秦,使秦至今不亡也”(同上) 。透过傅山隐晦玄奥的语言,我们看到,他宣扬“无理胜理”,无异在号召“以暴易暴”的革命起义。他还透露出,在统治者看来是“无理”者,实际是有理者。这对当时被清廷加以“无理”罪名的反清力量来说,无疑是给予了理论上的支持。他说:“理无理无理,无理亦无理理,理无理无理者,无理,其不读书也;无理无理理者,亦无理,其徒读书也”(同上) 。就是说,认为“理”没有理是无道理的,“无理”也有“无理”的道理,看不到理之为理,是无道理的,其失在于“不读书”;而看不到“无理”中之理,也是无道理的,其失在于“徒读书”。前一种人是从事生产实践的“市井贱夫”,后一种人是“记诵糟粕”的书蠹。傅山说:

读书者闻是言也,噪之曰:“市井贱夫,无理者也,足以治天下耶?”曰:“市井贱夫,最有理者也,何得无理之?”曰:“彼为利而已,安所得理?”曰:“贩布者,不言缯糟于布之理也;贩金者,不言玉精于金之理也。缯者玉者如之,焉得不谓之理!”曰:“理,天理也。吾穷理而意必诚,心必正。彼知天理乎?意亦诚乎,心亦正乎?”曰:“适吴、越者,不肯枉于燕、齐,心奚翅正?期销者,不折阅于铢,意奚翅诚!凡金、玉、布、缯,物无贵贱,生之造之,莫非天也。天生之,天也。人为之,人所共天也,所共天而精之,不翅精于记诵糟粕之鄙夫也。记诵糟粕之夫之于其口中所 天者,犹谚之所谓浑沦吞枣也;于其糟粕臭腐,犹谚所谓咬冻矢而甘之,油糍易不出也。(同上)

傅山认为,生产物能够制成,必定是符合自然之理,“市井贱夫”日操其业,也必然日精其理,因而他说:“市井贱夫,最有理者也。”他进而提出“无理生理”,理是由人们在行动中认识的,只有靠以行动为基础的理,才能平治天下。而那些“记诵糟粕之夫”的理论,不过是陈腐的东西,没有一点价值。

三、抨击奴俗,提倡个性解放

傅山批判了社会上的种种奴行奴俗:

(一)指斥丧失民族气节的“降奴”。在满族入主中原之时,傅山作为明朝遗民,心怀亡国之痛,常借古讽今,斥责那些卑躬屈膝,投降变节的行为。他集古来傅姓名人成《傅史》,其中对三国时的傅士仁变节痛加贬责,斥为“降奴”。又如,他借宋亡史实发表议论说:“当时中国不振,奸妖主和,使衣冠士夫屈膝丑虏,习以为常,碌碌庸奴无足言……可惜以学士名贤往往充此奴役!……使老夫千古牙痒”(《霜红龛集》卷二十八) 。

(二)指斥推行专制主义的“骄奴”。傅山有诗句云:“顾彼骄强者,气皆奴婢扬”(同上卷四) 。指出那些奴役别人的骄强者,本质上是真正的奴才。

(三)指斥死守经传章句的“奴儒”,实指宋明理学家。他认为,理学家依傍门户,唯知诵说经传语录,而不能开拓新局,他说:“读理书,尤著不得依傍之义,大悟底人,先后一揆,虽势易局新,不碍大同。若奴人不曾究得人心空灵法界,单单靠定前人一半句注脚,说我是有本之学,正是咬 人脚后跟底货,大是死狗扶不上墙也”(同上卷三十六) 。又说:“奴儒尊其奴师之说,闭之不能拓,结之不能觿。……后世之奴儒,生而拥皋比以自尊,死而图从祀以盗名,其所谓闻见,毫无闻见也……见而不觉,则风痹死尸也”(同上卷三十一) 。人们之所以忍受专制制度的压迫,正是由于这些奴儒的“奴论”起了麻痹人、欺骗人的作用。

(四)指斥因循守旧的“庸奴”。在以规行矩步、尊经好古为美德的时代,士子矫揉造作,好为大言而不务实际,略见有才能者的创新改革,便群起而攻之,使社会回复到老样子。傅山对此种现象,深感痛心。他说:“本无实济,而大言取名,尽却自己一个不值钱底物件,买弄 斫犹可言,又不知人有实济,乱言之以沮其用,奴才往往然……奈何哉!奈何哉!天不生圣人矣,落得奴才混账,所谓奴才者,小人之党也,不幸而君子有一种奴君子,教人指摘不得”(同上) 。

(五)指斥拘囿于封建礼法的“腐奴”。傅山曾作《犁娃从石生序》,热情歌颂了男女自由结合的婚姻关系,赞扬了犁娃能冲破世俗的陈腐观念,独爱“穷板子”(穷秀才)的高洁坚贞情操。对于啧有烦言的“诸老腐奴”,傅山深不以为然,认为这些“鏖糟酸货”即使皆中科名,也不过是“斗量粃糠”,而石生得到犁娃,是天赠厚礼,科名富贵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总之,傅山提倡自尊自立,要人们把“奴俗龌龊意见打扫干净”,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去做所从事的事业,“不拘甚事,只要不奴,奴了,随他巧妙雕钻,为狗为鼠已耳”(同上卷三十八) 。可是,许多人对于“奴俗”,已经相沿成习,久而不觉其非。傅山向“奴俗”的挑战,不能不受到围攻。那些奴人们被揭了疮疤,非但不肯“自省”,反说傅山“好骂人”,以此来自我解嘲。对此,傅山说:“天下虚心人莫过我,怜才人亦莫过我,而谬膺一好骂人之名,冤乎哉!即使我真好骂人,在人亦当自反,骂不中耶,是仰面唾天;若骂中耶,何不取以自省,以我为一味药何如”(同上卷三十六) ?傅山要下一味猛药,去攻治社会的“奴俗”痞积,然而这痞积毕竟太顽固了,不得不留给三百年后一位“神医”——鲁迅去攻治。

傅山著有《性史》一书,他说:“贫道昔编《性史》,深论孝友之理,于古今常变多所发明,取二十一史应在孝友传而不入者,与在孝友传而不足为经者,兼以近代所闻所见者,去取轩轾之,二年而稿几完,遭乱失矣。间有其说存之故纸者,友人家或有一二条,亦一斑也,然皆反常之论。不存此书者,天也”(同上卷二十五) 。

据此可知,《性史》一书可能阐发了傅山的伦理思想,既说“反常之论”,也就会惊世骇俗,为世所不容。由于此书散佚,我们已不能全面考察其伦理思想。但我们从《霜红龛集》中细加寻绎,也能捕捉到傅山的若干伦理观点。这些观点也是不同凡俗的。

(一)主张圣凡、君民的人格平等。在封建专制时代,古圣成训、当朝至尊,像梦魇一样压抑着人们的心理。人们顶礼膜拜而唯恐不及。傅山反对盲目尊崇古圣,即所谓“作经者”,认为他们是和普通著作者一样,不是超人或神。在君民关系上,傅山主张人格平等。他对李白不为权贵折腰的精神极为赞扬,说:“李太白对皇帝如对常人,做官只如做秀才”(同上卷三十六) 。他反对把忠君的心理归结为人性,认为如果把忠君心理视作人性,则做君主的无所事其忠,岂不是没有人性了吗?这些都是他主张人格平等的思想反映。他藐视了圣人和君主的无上权威,从而提高了人的尊严。

(二)提倡真率。傅山反对附庸风雅、虚伪造作,提倡真率,主张任乎自然。因此,他曾多次提到“山汉”,对“山汉”的纯朴爽直表示礼敬。如他说:

矮人观场,人好亦好。瞎子随笑,所笑不差。山汉啖柑子,直骂酸辣,还是率性好恶。而随人夸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状,苦斯极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汉未必不骂中也。(同上卷三十七)

白果本自佳果,高淡香洁,诸果罕能匹之。吾尝劝一山秀才啖之。曰:“不相干丝毫。”真率不伪,白果相安也。又一山贡士寒夜来吾书房,适无甚与啖,偶有蜜饯桔子劝茶,满嚼一大口,半日不能咽,语我曰:“不入,不入”。既而曰:“满口辛”,与吃白果人径似一个人,然我皆敬之为至诚君子也。细想“不相干丝毫”与“不入”两语,慧心人描写此事必不能似其七字之神,每一愁闷,忆之辄噱发不已,少抒郁郁,又似一味药物也。(同上)

傅山主张自然人性,认为人伦关系应建立在真情至性的基础之上,“直情行之”,而不应从那种“版拗”的礼法出发,造假给人看。例如,傅山也有孝观念,但他的孝观念是从人伦关系的自然情感中产生的,不同于世俗的拘囿礼法。他认为,阮籍听到母亲死讯后饮酒数斗,饮就是哭,那是阮籍孝心的表现形式。傅山还讥讽过某“孝子”服丧时虚伪造作,他服的是父亲晚年续弦的丧,本来并没有哀恸的心情,却要装出毁形尽哀的样子。这里,我们不能简单认为傅山对人伦关系采取一种“方外人”的旷放态度,而应看作对封建礼法的挑战。

(三)提倡发展个性。傅山反对苟且、驯顺、钻营等恶习,主张养成奋发有为的个性。他强调通过“改”字功夫,有意识地来造就自己。他说:“吃紧底是:小底往大里改,短底往长里改,窄地往宽里改,躁地往静里改,轻底往重里改,虚地往实里改,摇荡地往坚固里改,龌龊底往光明里改,没有耳性底往有耳性里改。如此去读书行事,只有益,决无损,久久自觉受用”(同上卷二十五) 。做人如此,作文也如此。在文章风格上,他反对蹈袭前人的老生常谈,主张表现出自己的棱角和风骨。他说:“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题自画山水》) 、“此是吾家诗,不属袭古格”(《览息眉诗有作》) 、“胸中原设惊人句,得不常谈作老生”(《傅山手稿一束》) 。

(四)强调觉悟。傅山认为学之本义为“觉”,即要人们认识到奴俗的束缚和压抑,认识到自己受奴役的地位。他说:“孟子之学而觉者也,觉伊尹之觉者也,无其时也。其言曰:‘武王好勇’,‘公刘好货’,‘太王好色,’其于孔子之言又何如也?……不见而觉,几之微,固难语诸腐奴也。若见而觉,尚知痛痒者也。见而不觉,则风痹死尸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一) 。又说:“乐尧、舜之道,学也;而就汤伐夏以救民,则其觉也”(同上) 。他希望人们效法“汤武革命”,效法伊尹,甚至不无鼓动地说:“谁能效之?谁敢效之”(同上) ?顾炎武称赞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亭林文集》卷六《广师》) 。顾氏此语的用意绝非称其隐逸,慕其仙风。“萧然物外”是说傅山完全摆脱了“奴俗意见”;“自得天机”是说他先别人而意识到这“奴俗”世界的末日快要临近了。鲁迅对于当时中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此语亦可形容傅山思想。

四、自居“异端”,开创子学研究

明中叶以后,泰州学派起而提倡个性解放,开始突破名教的羁络。这种意识形态的变化反映了市民阶层要求政治变革的意愿。明末清初出现的反君权、反理学的思潮与泰州学派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它已从许多方面表现出启蒙思潮的特征。

可是,刚完成封建化过程的满族入主中原后,却给中原衰朽的封建制度输送了血液。封建专制制度重整纪纲,扼杀了启蒙思潮,竟又延续了近三百年之久。有些论者以这后三百年的封建史来否认明末清初有过启蒙思潮,这是我们所不能赞同的。

傅山就是明末清初时期杰出的启蒙思想家。他要打破两千年来禁锢人们思想的“经术”之业,要通过奋斗去探求个性解放的“真谛”。他有诗云:“异端辞不得,真谛共谁诠”(《霜红龛集》卷十一) ?反映了他探索“真谛”的勇气,也反映了他“同志”无多的苦闷。先秦诸子多有自由其说的思想个性,傅山很自然地到他们那里寻找思想武器。他首先批判了世俗尊“经”轻“子”的思想,说:“经、子之争亦末矣,只因儒者知六经之名,遂以为子不如经之尊,习见之鄙可见”(同上卷三十八) 。傅山倡言子学,身体力行。他自己曾阅读和评注了《老子》《庄子》《列子》《管子》《墨子》《荀子》《邓析子》《公孙龙子》《鬼谷子》《亢仓子》《尹文子》《鹖冠子》《淮南子》等著作,开启了后世“酷尚诸子,文理多谲”的风气。傅山精于音韵、训诂,对于子学有重大贡献,有些笺注,至今尚被称为睿见卓识。但是,我们如果把他的子学研究看作纯学术的训释,那就错了。他与后世乾嘉汉学的学风是不同的。他曾说:“看书洒脱一番,长进一番,若只在注脚中讨分晓,此之谓钻故纸,此之谓蠹鱼”(同上卷三十六) 。傅山要从诸子那里寻找思想资料来锻造自己的理论武器,因而常常改铸古人,为我所用。这种解释虽然不完全符合原意,但我们恰可从中看出傅山的思想风格和政治态度。下面以其解释《老子》《庄子》《公孙龙子》为例,加以具体说明。

(一)改造老、庄“贵无”“尚无为”的思想。

傅山隐迹山林,多次说他是学老、庄的,但他“隐不绝俗”,并不取老、庄消极避世的态度,而是把老、庄解释为以退为进,崇有勤行,心存天下的志士。《老子》“上士闻道”章,讲到上士、中士、下士对待道的态度,本以上士为得道之人,而傅山却说:“山于此章,恰要以下士为得道之人,何也?勤行者、崇有者也”(同上卷三十一) 。他曾自号为“大笑下士”,于此可见其勤行、崇有的旨趣。《庄子·天地》篇“泰初有无无”段,本意要推出一个空无的世界本体,而傅山则将“无”解释为“一”,又将“一”解释为水、气,他说:

阴阳交泰之初,何所有乎?有“无”而已,别无所有。然无而有者,无可得而名,确乎其有一,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不可闻不可见,然万物之生者皆由得此一以生。(同上卷三十二)

泰、太,异乎?不异也。天为一大,太为大一,一既天一生水之一。一,水也,气也。泰上从大,下从水,水即一也。中加廾而为泰,《老子》所谓“抱一”也。(同上)

这样解释就把《庄子》思想改造了。

老、庄皆崇尚“无为”,而傅山对“无为”二字做了极为别致的解释。《庄子·天道》篇有“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一语,按一般理解,其中包括了“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四个词,而傅山眉批说:“八字八义”(《庄子批》) 。有意将“无为”两字分读。又《庄子·天道》篇有“无为也而尊”句,傅山眉批:“无为二字,分读更好”(同上) 。这样分读,完全改变了“无为”一词原来的消极意义,按他的理解,“无”是不以天下奉己,“为”是应以己奉天下。他在解释《老子》十三章时说:“圣人不得已而贵有天下,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为而不可不为。所谓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二) 。《老子》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傅山有意破句读之为:“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他做解释说:“谓看得天下虽小,亦不敢有臣之之心”(同上) 。这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传统思想,无疑是一种挑战。继而他又说:“后世之据崇高者,只知其名之既立,尊而可以常有。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同上) 。他指责封建君主“以天下奉一人”的世袭特权,提出了“天下,天下之天下”的政治主张。

傅山把老庄哲学的某些方面加以改造,同时,对《荀子·非十二子》篇中关于老、庄的评论加以反驳。他说:“谓‘老子有诎而无信,则贵贱不分。’此大蔑矣。其义似谓贵者当信,贱者当诎也,己自卑陋矣。且不知老子‘善下人’,‘不为大’之语,即‘天道下济而光明’之义,‘不矜不伐,莫与之争’,帝典之言也。‘民为贵,君为轻’,岂非昧贵贱信诎义耶?孟子言之也”(《荀子评注》) 。荀子批评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傅山反驳说:“老荀径被漆园先生瞒过,亦可谓不读书者矣。庄子真有世出世有之妙,糟老那能得知”(同上) ?傅山以为,老庄不必为君用,却必为民用,既出世又入世,这未必符合老庄思想的本意,但却真实反映了傅山自己的思想。

(二)改造庄子的无是非观

治庄学者向来依郭象注把庄子理解为一个无是非论者,庄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言论已成为无原则之人的口头禅。傅山并非从学术上治《庄子》,而是借《庄子》之酒杯,释胸中之块垒。从历史上看,郭象近《庄》有甚于傅山。可是傅山认为,庄子是一个明辨是非、爱憎分明的人物,因而他对郭象注极尽辩驳之能事。这方面的例证在其所著《庄子批》中俯拾皆是。如《齐物论》郭象注:“理无是非,而惑者以为有。”傅山旁批:“是非岂得无之!”郭注:“我以为是而彼以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傅山旁批:“外而事,内而道,是是非非,是非非是,变不穷,若胡涂浑同之,以为庄子本义尔尔。苍天,苍天!”郭注:“无彼无是,所以玄同也。”傅山旁批:“玄同两字不是无是非之说。”傅山主张对历史人物加以评骘,通过褒贬毁誉,来彰明历史上的大是大非,因而他对《庄子》原文中的毁誉两忘说提出了质疑。《庄子·大宗师》说:“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傅山旁批:“尧、桀毕竟两忘不得。”又眉批:“尧毕竟非不得,桀毕竟誉不得。誉之如尧,非之如桀,毁誉之心如此。尧不用誉,桀不用毁。是非顾在也。”他在另一眉批中说:“即历有是非毁誉之世矣,而欲以无是非毁誉之道胜之,必不得也。”傅山赞扬那些高才远致,敢于搏击风云的志士,鄙视那些苟且偷安、迷恋荣华富贵的庸人,因而对郭象注的“鹏蜩一般”说痛加驳斥。《逍遥游》郭注:“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傅山眉批:“明白说著小大之辩,还要说鹏蜩一般邪!”在新发现的傅山手稿中,有一段文字正可与此相印证,傅山写道:“读过《逍遥游》之人,自然是以大鹏自勉,断断不屑作蜩与莺鸠为榆枋间快活矣。一切世间荣华富贵,那能看到眼里。所以说,金屑虽贵,著之眼中,何异砂土?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得眼者有几个”(《傅山手稿一束》) ?

由上所述,我们不难看出傅山批判“无是非”论,是针对当时无气节操守的“降奴”“庸奴”的。他们做出一幅“无是非”的超然姿态,实际上却是一伙苟且偷安、贪图富贵、奴颜婢膝的“无骨”之人。

(三)改铸公孙龙子的“二无一”思想。

傅山《霜红龛集》中有公孙龙《白马论》《指物论》《通变论》《坚白论》四篇注释。傅山说:“公孙龙四篇是一义,其中精义,大有与老、庄合者,但其文又一种坚奥连环”(《霜红龛集》卷三十四) 。他往往以老庄思想来解释《公孙龙子》,曲说甚为明显。但他也已说过,他“不欲徒以言之辨奇之,其中有寄旨焉”(同上) 。其中寄寓何旨呢?傅山认为《坚白论》末句“离焉离也者,天下故独而正”(依傅山句读)是通篇大旨。我们知道,先秦名家在同异问题上,惠施主“合”,公孙龙主“别”。公孙龙认为,“天下故独而正”,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各各相离,互不相与,两个东西不能合成一个东西,如硬把两个东西合在一起,那就是“两明而道丧”。这是公孙龙“二无一”命题的基本思想。其理论正确与否,这里姑置不论。傅山之所以推重公孙龙“二无一”思想,其政治用意在于强调民族自立,反对满汉地主联合统治,以为如此便是非“正色”,不具备“正而尊,尊而无偶”的品格。他说:“法王人王,必正而尊,尊而无偶。其碧也,骊也,皆非正。非正则不尊不独,何以正天下”(同上) ?公孙龙“别同异”的观点就是这样在傅山思想中发生了共鸣。傅山认为,鄙儒不识公孙龙,而他自己对公孙龙思想默契心领。他说:“鄙儒概以公孙龙辈之言,置之詈之以自尊,其实不敢惹耳。然此子著精阐微,亦不屑屑于儒家者之许我可也,然此犹有可以句读者。至《坚白》后篇之文,变化缥渺,恍惚若神。著者‘离焉离’,读者‘离焉离’。呵呵,千百年下,公孙龙乃遇我浊翁。翁命属水,盖不清之水也,老龙得此一泓浊水而鲵桓之,老龙乐矣”(同上) 。傅山认为,公孙龙的名辨本有政治上的“寄旨”,这“寄旨”被他领会而付诸实践,所以说:“老龙乐矣”。这里,他自比“一泓浊水”“不清之水”,与清廷对抗之义洞若观火。

总之,傅山重视子学,并不是纯学术性的训释,而是要从具有思想个性的先秦诸子中寻找思想资料,将它加工锻造成理论武器,用以抨击世俗。

以上从四个方面分析了傅山思想,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傅山的精神品格。当时人民感沐傅山的精神品格,有人曾对他评价说:“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傅山其人早已作古,但其精神品格至今仍闪耀着光彩。

* * *

[1] 明末的焦竑、杨慎、陈第等已启考据的先河。尔后,除顾、傅外,阎若璩、胡渭、费氏父子(费经虞、费密)等学者也都精于考据,然以声望和影响而言,顾炎武、傅山更具有代表性。

[2] 近年山西哲学工作者搜集、整理傅山佚文,成绩卓著,其中新整理出的《圣人为恶篇》是一篇值得格外重视的玮奇之文。载《中国哲学》第十三辑。

[3] 一说傅山生于公元1608年,不确。顺治二年(公元1645年),傅山诗有“生时自是天朝闰,此闰伤心异国逢”之句。傅山生日在六月,明万历三十五年(公元1607年)和顺治二年皆闰六月,由此确证傅山生于公元16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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