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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江右王门聂豹、罗洪先的理学思想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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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右王门中,如果说,邹守益、欧阳德以信守师说而见称;那么,聂豹、罗洪先则因提出“良知本寂”(聂豹)、“良知本静”(罗洪先)的“寂静”说而见异于世,被王门诸子视为偏离了师说。本章将着重探讨这个问题,揭示聂豹、罗洪先的理学思想特色。

第一节 聂豹的生平与学说

一、生平

聂豹(公元1487—1563年)字文蔚,江西永丰人,后因徙家双溪(今浙江余杭区境内),故自号双江。明武宗正德十二年(公元1517年)进士,知华亭县。嘉靖四年(公元1525年)召入为御史,越二年,巡按福建,出为苏州知府。其时“山西频中寇,民无宁日”(《明史》本传) 。朝廷用豹计,修关练卒,先事以待,寇来被却。豹因退寇有功,擢陕西副使,“备兵潼关”(同上) 。后因遭权臣恶言,“逮下诏狱,落职归”(同上) 。嘉靖二十九年(公元1550年),“都城被寇”。时礼部尚书徐阶“为豹讼冤,言其才可大用”,遂立召拜右佥都御史,尚未赴,又擢兵部右侍郎,寻转左,官至兵部尚书。后因反对“开海滨互市禁”,忤旨罢归,数年而卒,年七十七,赠太子少保,谥贞襄。其著作有:《双江聂先生文集》(十四卷)和《困辨录》等。

终聂豹一生,历职四十余载,备尝宦海浮沉之甘辛。他曾因谤身陷囹圄而竟能泰然处之。王时槐曾记述聂豹被捕时的情景:“从容出,见使者,易囚服,慷慨就道,室中悲号不胜,先生若不闻。门人父老送之,无不流涕。先生神色不动,第抗手而别。罗文恭公(罗洪先)见之,大敬服”(《国朝献征录》卷三十九《双江聂先生传》) 。其一身凛然正气,跃然纸上。

聂豹为官廉正,其立法行政注重为民兴利除弊。如:知华亭县,他“首革积胥宿猾侮法剥民之弊”,免去征银,“以补民间积逋”;兴修水利、清理余田,“以补民间坍荒”,故“在邑三年,积谷至二十万石,复业至三千余户”(同上) ,使民得以安居乐业。

聂豹不仅有从政的经验,更有治国安邦的构想。他认为,“治天下以正风俗得贤才为本”,其要务在“四事”:“敦本实以兴正学”,“清寺田以备赈恤”,“核官籍以均徭役”,“考宦余以励风节”。“而四者之中,又以学校为本”(《聂贞襄集·应诏陈言以弭灾异疏》) 。这是因为“至今人才未振,风俗未醇,民力未裕,国用未舒”,“皆责在士夫”;而“外士夫”无以“得贤才”,“外贤才”无以“正风俗”,“故欲善今日之风俗,当自今日之士夫始,欲善今日之士夫,当自今日之学校始。学校者,又士夫之所关也”(同上) 。

据上所述,聂豹关于治国安邦的构想可以归结到一点,这就是:“兴学育材”。因此,历职期间,他十分注重兴学,如巡按福建时,建养正书院,“群诸生教之”;又刻《大学古本》《传习录》“以明正学”(王时槐《双江聂先生传》) 。

必须指出,聂豹的“兴学育材”有三个显著特点:一是效法“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之意,提出“必须仿《周礼·大司徒》”以“六德”(智、仁、圣、义、中、和)、“六行”(孝、友、睦、婣、任、恤)、“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为“教万民之法”(《聂贞襄集·应诏陈言以弭灾异疏》) ;二是强调育材应以“德行”为主,“经义”为辅,指出“苟德行道义无一足观,虽有经义,亦不之考”,二者的主次关系不容颠倒(同上) ;三是认为“德行”“经义”之教应“一主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至于平天下”(同上) 。就是说,兴学施教应一本之《大学》宗旨,而以造就“治国平天下”的人才为目的。

总之,聂豹关于“兴学育材”的治国安邦的构想,是以明人伦、重德行、通经义、应世事为其思想特色的。应该说,不少理学家也有与此相类似的思想观点,但却不及聂豹如此之鲜明突出。

二、学说

聂豹之学,“初好王守仁良知之说,与辩难,心益服”(《明史》本传) ,认为“良知之学”“是王门相传指诀”(《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困辨录》) ;后巡按应天,继续与王守仁讲论良知之学,“锐然以圣人为必可至者”(《华阳馆文集》卷十一) ,并重刻《传习录》《大学古本》等王守仁著作,教授诸生,其服膺王守仁“致良知”说之志益坚;乃至王守仁殁,又“以弟子自处”(《明史》本传) ,故后世学者谓其学“出于姚江”(《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六《困辨录》提要) ,不无道理。然而,使其学更具特色者,是他所提出的“归寂”说。《明史》本传谓其学“于王守仁说颇有异同”,即指此而言。

《明儒学案》关于聂豹“归寂”说的提出及其遭到“同门”学者的非难,记载尤详:

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乃出,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其疑先生之说者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日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于动静也,今日工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心体事而无不在,今日感应流行,着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于禅悟也。王龙溪(畿)、黄洛村(宏纲)、陈明水(九川)、邹东廓(守益)、刘两峰(文敏)各致难端。先生一一申之。唯罗念庵(洪先)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著,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聂豹传》)

黄宗羲这段话说明以下几个问题:

第一,聂豹提出“归寂”说,是在他被捕入狱期间。据《华阳馆文集》载:聂豹被捕入狱,时在嘉靖二十五年(公元1546年),而著《困辨录》,提出“归寂”说,则在其后两年(卷十一) 。其时聂豹已年逾六旬,说明聂豹的“归寂”说是在晚年才提出来的。而《明史》本传所说“初好王守仁良知之说”,则是在他四十岁以前。可见,聂豹对于王学的态度,前后期不尽相同。这反映他的理学思想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即由前期对王学的信服转向后期对王学“颇有异同”。

第二,聂豹提出“归寂”说的方式颇与王守仁“龙场悟道”相似:阳明是“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二《年谱》) ,聂豹是“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而悟出“归寂”之旨来,二者均通过“顿悟”的方式达到对于“心”之本体的认识;王守仁认为“心”具众“理”,聂豹认为“此心真体”为“天下之理”所从出,二者均主“心即理”的心本论;王守仁于南中时期曾“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明儒学案》卷十《姚江学案·王守仁传》) ,聂豹继承阳明这一心性修养方法,“与来学立静坐法”。由此可见,聂豹的“归寂”说与王学并没有根本分歧,它仍属于王守仁心学体系的范畴。

第三,如果说,聂豹的“归寂”说与王学“颇有异同”;那么,主要是在“致良知”的途径上,或者说,是在“求道”之方上。“王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道无分于动静”,“心事合一”,而聂豹的“归寂”说则主张外“事”以求“心”,舍“动”以求“静”,离“已发”以求“未发”。一句话,即径直从“寂”、从“静”、从“未发”中体认“良知”,因此遭到“同门”王畿、黄宏纲、陈九川、邹守益、刘文敏等人的非难,被目为“禅悟”。当然,王门中也有赞同其说者,这就是罗洪先。王时槐谓其闻聂豹“未发之说,深相契合”(《国朝献征录》卷三十九《双江聂先生传》) ,而刘文敏晚年也信其说。

在辨明聂豹提出“归寂”说的原委以后,有必要进一步探讨其思想内容和特点。

“良知本寂”是聂豹提出“归寂”说的理论依据和基本观点。他说:“良知本寂,感于物而后有知;知其发也,不可遂以知发为良知而忘其发之所自也”(《明儒学案》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双江论学书》) 。所谓“其发之所自”,就是“本原之地,要不外乎不睹不闻之寂体也”(同上) ;而“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同上《困辨录》) 。这里,有两点值得指出:一是谓“良知本寂”即是“不睹不闻”即是“未发之中”。他认为这是王守仁的观点,也是其《传习录》中的义旨,故说“先师云:良知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的本体……此是《传习录》中正法眼藏”(同上) ;二是谓“良知”与“知”有别:“良知”是“寂体”,“知”是其“发用”,即“良知寂体”感物而动的结果,二者之间是体与用的关系,故说“不可遂以知发为良知”,亦即不可以“知”为“体”。

聂豹的上述观点与师说“颇有异同”:一方面,王守仁认为,“心之本体,即是天理”,而“天理原自寂然不动”(《王文成公全书》卷二《传习录》中) ;这“原自寂然不动”的“天理”,其“昭明灵觉”,即“所谓良知也”(同上卷五《答舒国用》) 。简言之,“心之本体”即是“天理”,“良知”。就此而论,聂豹关于“良知本寂”的观点与师说有其同的一面。然而,另一方面,王守仁又认为,“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同上卷一《传习录》上) 。一句话,“知”即是“良知”即是“心之本体”,三者是一回事,不可妄加分别。就聂豹不以“知”为“良知”,因而不以“知”为“心之本体”而言,又与师说有异的一面。他之所以遭到“同门”的非难,也就可以理解了。

既然“良知本寂”,那么,“归寂”就成为“致良知”的不二法门。因为在聂豹看来,“心主乎内,应于外而后有外;外其影也,不可以其外应者为心而遂求心于外也。故学者求道,自其求乎内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明儒学案》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双江论学书》) 。可见,所谓“归寂”,简言之,就是“求寂于心”。显然,这与王守仁关于“心”的体用、动静观点是相违异的。王守仁说:“心一而已,静其体也,而复求静根焉,是挠其体也;动其用也,而惧其易动焉,是废其用也。故求静之心即动也,恶动之心非静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五《答伦彦式》) ,认为体用原于一心,动静不可分离;舍动求静,就是“废其用”而“挠其体”,这是行不通的,因为舍动求静之心,它本身就是动而非静。王门弟子正是根据上述师说,提出“寂本无归,即感是寂,是为真寂”(《明儒学案》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双江论学书》) 的观点与聂豹的“归寂”说进行辩难的。

然而,聂豹所说的“归寂”并非释氏“寂灭”之义。他在回答“同门”的责难时指出:

夫禅之异于儒者,以感应为尘烦,一切断除而寂灭之。今乃归寂以通天下之感,致虚以立天下之有,主静以该天下之动,又何嫌于禅哉!(同上)

认为儒、释之辨在于:释氏“以感应为尘烦”,以“寂灭”为旨归,故为了归于“寂灭”,就必须“断除”一切“尘烦”,说明在寂感问题上,释氏是主张“废感”以“归寂”;与此相反,儒者是主张“归寂”以“通感”,就是说,“感”不但不能“废”,而且还必须“通”,“归寂”就是“通感”之道。上述“儒者”的观点,其实也是他本人思想的自白。据王时槐《双江聂先生传》载,聂豹在给欧阳德的信中就曾提出“归寂”以“通感”的观点,他在论及“良知本寂”之后说:“故学问之功,自其主乎内之寂然者求之,使之寂而常定也,则感无不通,外无不该,动无不制,而天下之能事毕矣”(《国朝献征录》卷三十九) 。这说明在“归寂”问题上,聂豹与释氏的观点不同:聂豹提倡“归寂”是旨在通感、应事,是“入世”的,而释氏则是旨在超世脱俗,是“出世”的。

必须指出,聂豹虽然主张于“未发”中体认“良知”,视“归寂”为“致良知”的不二法门,推崇“龟山一派每言静中体认”是“吾儒真下手处”(《明儒学案》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困辨录》) ,但又认为这并非适用于一切人。有人问:“周子言静,而程子多言敬,有以异乎?”他说:

周曰“无欲故静”,程曰“主一之谓敬”。一者无欲也,然由敬而入者,有所持循,久则内外斋庄,自无不静。若入头便主静,惟上根者能之。盖天资明健,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是在学者顾其天资力量而慎择所由也。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同上)

这段话表明:第一,聂豹的“归寂”说与周惇颐的“主静”说在认识“本体”的方法上,是一致的。他们都主张从“寂”“静”入手,在“寂”“静”中体认。显然,这与程颐的“由敬而入”,因而“有所持循”的“主敬”说,是有所不同的。但是,从终极目标来看,则又是相同的,它们都是认识“本体”不可或缺的方法,故聂豹对二者均持肯定的态度。

第二,在认识“本体”问题上所以存在着“主静”和“主敬”两种方法,是因为人的“天资力量”各异。聂豹认为,只有“天资明健”的“上根者”才适用“入头便主静”的“主静”说。这与王守仁关于“四句教法”的观点,即认为只有天资聪颖的“上根人”才适用“四无”之说颇为相似。说明“主静”说并不具有普遍适用的思想品格,因而也说明他提倡“归寂”说是有条件的。

第三,即使适用于“上根者”的“主静”说,也并非完美无缺,而是有其利弊得失的。它既有“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之利,又有“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之弊。这说明聂豹对于“主静”说的适用性的肯定不但是有条件的,而且是有分析的。

既然如此,聂豹为何提倡“归寂”说呢?王时槐认为,这是因为“先生患当时学者率以知之发用为良知,落支节而遗本原”,故“特揭未发之中”(《国朝献征录》卷三十九《双江聂先生传》) 。聂豹所患的“当时学者”,不但包括朱学学者,而且更包括王门学者。在当时的王门学者中,确实出现过倾向于“道问学”的思想流派,他们强调“多学而识”,注重“考索记诵”。如:浙中王门的季本和顾应祥,他们“悯学者之空疏,只以讲说为事,故苦力穷经”(《明儒学案》卷十三《浙中王门学案·季本传》) ,于“九流百家”之书,“皆识其首尾”(同上卷十四《浙中王门学案·顾应祥传》) 。而最显者,莫如南中王门的薛应旂和杨豫孙,公然反对“离行言知,外事言学”(同上卷二十五《南中王门学案·薛应旂传》) ,主张“知识即性”(同上《杨豫孙传》) 。

总而言之,尽管聂豹提倡“归寂”说有与师说相违异之处,也与“同门”的某些观点不甚契合,然而在反对朱学、纠正王门中的朱学倾向方面,其态度是十分鲜明的,故说他的“归寂”说与王学“颇有异同”,而并非根本的对立。这就是聂豹理学思想的基本特色。

第二节 罗洪先的生平学行与理学思想

一、生平学行

罗洪先(公元1504—1564年)字达夫,号念庵,江西吉水人。明世宗嘉靖八年(公元1529年)举进士第一,授翰林院修撰。明年,告假归。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充经筵官;十八年,召拜春坊左赞善。明年冬,上疏议“东宫事”,因忤旨落职归里。家居,常与王门诸子邹守益等切磋学问,然未绝意仕宦,于人才、吏事、国计、民情,“悉加意谘访”,谓“苟当其任,皆吾事也”(《明史》本传) 。郡邑田赋多积弊,洪先“精心体察”,建议有司均之,“弊顿除”(同上) ;岁饥,又移书有司,使民得以赈恤。及至年五十前后,“睹时事日非,始绝意仕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嘉靖三十七年(公元1558年),其时严嵩居相位,“以同乡故,拟假边才起用”(《明史》本传) ,洪先告以“毕志林壑”,力辞不就(《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罗洪先传》) 。其一生安于贫困,不求富贵,“先世田宅,尽推以与庶弟,别架数楹,仅蔽风雨”(同上) 。巡抚马森曾欲馈赠数千金为之筑室,洪先力辞不受。同年项瓯东见其清贫而有意提携,告以有富人坐死,行贿万金,只待洪先一言即可得手,洪先辞之;已而念富人罪不当死,洪先“嘱恤刑生之,不令其知”(同上) 。耿定向称其“辞受取与,咸裁以义”,“秋毫靡狥”(《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良有以也!临终,其室内四壁萧然,“视如悬罄”。有人问:“何至一贫如此?”洪先以“贫固自好”作答(《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罗洪先传》) ,大有“安贫乐道”的孔、颜之风。卒年六十一,赠光禄少卿,谥文恭。著作有《念庵罗先生集》十三卷。

考罗洪先一生,无论身处何种境遇,均毕志于“圣学”而不移:

年十一,读古文,慨然慕罗伦之为人,“即有志于圣学”(同上) 。

年十五,闻王守仁于赣州开府讲学,心即向往;比《传习录》出,手抄玩读,竟至废寝忘食,欲往受业,父不可而止。

年二十二,举乡试,因父病,辍会试。师事同里谷平李中,“得其根柢”(同上) 。

年二十五,师事同郡江右王门学者黄宏纲、何廷仁,自是日究王守仁“致知”旨。

年二十六,赴京廷试,御批:“学正有见,言谠而意必忠,宜擢之首者,赐进士及第一人”(《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外舅太仆卿曾直闻报大喜,谓:“幸吾婿建此大事。”洪先说:“丈夫事业,更有许大在。此等三年递一人,奚足为大事也”(《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罗洪先传》) 。

年三十六,赴召。道南都,晤王畿诸王门学者,“质辨累日,大都主无欲旨”(《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趋泰州,访王艮,艮为之“论正己物正”说,洪先自称:“日闻心斋言,未能尽领,论至此却洒然有鼓舞处”(同上) 。

年三十七,抵京历职。与唐顺之、赵时春“日相期许,以天下自任,中外咸称异之曰:三翰林云”(同上) 。

同年冬,因忤旨落职归里。从此“削迹城市”,日与邹守益、欧阳德、聂豹诸子为会讲学,然“未尝以言词先人”(同上) 。

年三十九,始闻聂豹“归寂”之论。

年四十三,赴毗陵,访唐顺之。顺之自以博大不如洪先,称道“念庵之学平正”(同上) 。

其时,闻王畿论“现成良知”,畿谓“良知当下具足”,不假纤毫之力,其意在速人悟入。洪先非之,谓“世岂有现成良知者耶?”(《明史》本传) 因虑世人“利欲之盘固,血气之浮扬而欲从其心之所发,任其意之所行,灭裂恣肆”,故平时提诲学者,多主周惇颐“无欲故静”说和《易·系辞》“寂然不动”语,以为“能静寂,乃为知体之良;能收摄保聚,一切无染,乃为主静而归寂”(《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

年四十七,为聂豹《困辨录》作序,自称于聂豹之说,“始而洒然无所疑,已而怳然有所会,久而津津然不能舍”(《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困辨录后序》) ,甚相契合。

年五十二,与王畿游楚,寓黄陂深山中“习静”。曾贻书楚中王门学者蒋信,谓“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无内外可指、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今来,浑然一片,而吾身乃其发窍,非形质所能限也”(《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

曾辟石莲洞,其晚年多洞居,以之终老。

综观罗洪先一生学行,有几个显著特点:

一是求学不名一师。如上所述,洪先早年即服膺王学,又以江右王门学者黄宏纲、何廷仁为师,且自称为王守仁后学。然而,他并不专名一师。在服膺王学之前,他曾慨然慕罗伦之为人;在服膺王学之后,他又师事同里谷平李中。按罗伦、李中均为明代前期的朱学学者。宗羲称罗伦“守宋人之途辙”(《明儒学案》卷四十五《诸儒学案·罗伦传》) ,而李中则以“朱子之学”为“圣人之学”(同上卷五十三《诸儒学案·谷平日录》) 。可见,洪先之学虽本之王学,且师承江右王门学者,但又并不以此为限;对于朱学学者,他也曾有所师承。这充分体现其学术师承关系的多层次的特点。

二是为学泛观博览。洪先自忤旨罢归,即发愤读书,其学无所不窥,自天文、地志、礼乐、典章、河渠、漕饷、边防、战阵攻守,以至阴阳、卜筮、算数等,无不精究,说明其为学视野之宽广。唐顺之“自以博大不如先生”,正好反证洪先学识之博大。

三是交友论学重在求同存异。洪先之学虽得自于江右王门,但并不因此而株守门户。对于学术上的异同,无论是同一门派还是其他门派,他均与之广交往、多切磋,重在求同存异。例如,陈九川是江右王门学者,在体用寂感问题上与洪先意见不合,洪先与之书信往还,论辩再三。又如,王艮是泰州学派的开创者,倡“百姓日用即道”之说,洪先虽反对此说,认为“不知反小人之中庸以严君子之戒惧”(《念庵罗先生集》卷四《读困辨录抄序》) ,但对其“正己物正”之说,却欣然心领。据说,洪先初访王艮,艮因病不出。洪先就榻旁求教,艮仍不答。逾日再见王艮,艮遂为之论“正己物正”之说。由此可见洪先虚心求教的精神。王畿是浙中王门学者,洪先虽与其“持论始终不合”(《明史》本传) ,尤其对于王畿的“现成良知”说,反对最为激烈,但仍肯定其“速人悟入”的诚意。直至晚年,两人交好如故。再如,唐顺之是南中王门学者,认为寂感“不容人力”所为,此说虽与洪先相左,但不妨碍他们成为至交。耿定向曾以“夜语契心相对,达旦不寐”(《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念庵罗先生传》) 来形容他们交谊之深。这一切均充分体现了罗洪先在交友论学方面的求同存异精神。而正因此,唐顺之称“念庵之学平正”,意即不失于偏狭。应该说,这是罗洪先治学的一大特点。

必须指出,尽管罗洪先一生学行有以上特点,然其学宗王守仁,且以之为师,是得到王门诸子的承认的。据说罗洪先在编定《阳明年谱》时,自称后学,不称门生。钱德洪和王畿主张应改称“门人”,认为洪先“非徒得其门”,且为“升堂入室者”(《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罗洪先传》) 。邓以赞则认为,王守仁“及门之士,概多矛盾。其私淑而有得者,莫如念庵”(同上) 。宗羲称邓以赞此说为“定论”,指出:“天下学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阳明之真”(同上) 。可见,无论洪先是王守仁的“门人”还是“私淑”,其学一宗王守仁,且入其“堂奥”已为王门诸子和后世学者所公认。这是我们讨论罗洪先的理学思想应予以充分考虑的。

二、理学思想的演变

罗洪先的理学思想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它大体如黄宗羲所言:“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同上) 。这有他所写的《甲寅夏游记》为证,其大意是:

“往年”他和“谈学者”一样,以为“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并“尝从此用力”,而结果“竟无所入”,没有找到通往“致良知”的门径。于是,他转向以“收摄保聚”为“致良知”功夫的“主静”说。然而,近“一二年来,与前又别”,他认识到“当时之为收摄保聚偏矣”,其流弊是:“重于为我,疏于应物”。于是,他又转向“仁体”说,认为程颢所言“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穷索”应该成为“收摄保聚之功”的“准则”(同上《论学书》) 。

上述表明,罗洪先理学思想的演变,经历了三个阶段:“往年”他“用力”于“知善知恶”的“良知”说,宗羲所谓“始致力于践履”,即指此而言;后来,他提倡以“收摄保聚”为功夫的“主静”说,宗羲所谓“中归摄于寂静”,即指此而言;近“一二年来”,他转向以“诚敬存之”为功夫的“仁体”说,宗羲所谓“晚彻悟于仁体”,即指此而言。

按罗洪先的《夏游记》冠于“甲寅”二字,表明其事在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他时年五十一。《记》中自称“一二年来”因觉悟到“收摄保聚”之偏而转向了“仁体”说,当系他五十岁左右的事。又据他在《困辨录序》所言:“癸卯(嘉靖二十二年,公元1543年),洪先与洛村黄君闻先生言必主于寂,心亦疑之”(同上) 。说明他直至四十岁仍不信聂豹的“归寂”说。及至后四年,聂豹陷于囹圄,“自是乃益知先生”,遂为其“归寂”说申辩,聂豹谓为“知我”(同上) ,则洪先转向“归寂”说,已年四十四。这与耿定向《念庵罗先生传》所载:洪先年四十三,与王畿辩论“现成良知”,以为“收摄保聚,一切无染,乃为主静而归寂”(《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十四) ,大体相符。由此可见,洪先提倡“主静”说,约在四十三四岁左右。那么,《记》中自称“往年”“用力”于“知善知恶”的“良知”说,当在此以前。如果上述的推算无误,则宗羲关于罗洪先理学思想演变过程的论断,大体可以表述如下:四十三四岁以前,“致力于践履”;四十三四岁以后,“归摄于寂静”;五十岁以后,“彻悟于仁体”。这就是罗洪先理学思想发展、演变的大致情况。

至于他的理学思想是怎样演变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演变,《甲寅夏游记》言之甚明。

例如,他之所以由“用力”于“知善知恶”的“良知”说转向以“收摄保聚”为功夫的“主静”说,是因为认识到“往年”对“良知”的理解有错误。他说:

夫良知者,言乎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盖即至善之谓也。吾心之善,吾知之;吾心之恶,吾知之,不可谓非知也。善恶交杂,岂有为主于中者乎!中无所主,而知本常明,恐未可也。知有未明,依此行之,而谓无乖戾于既发之后,能顺应于事物之来,恐未可也。故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焉耳。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则自然之明觉,固当反求其根源。(同上)

显然,这是他根据“至善”的“良知”说对“往年”的“良知”说所做的“反省”。他认为,“良知”是“不学不虑、自然之明觉”,是“至善之谓”,而“往年”所谓“知善知恶即是良知”,实则为“善恶交杂”之“知”,“善恶交杂”说明“中无所主”,“中无所主”则“知有未明”,“知有未明,依此行之”,则无不悖谬、“乖戾”,故其结果必然“竟无所入”。这是他所以放弃“往年”的“良知”说的原因。他又认为,“善恶交杂”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不可“尽指为本体”,故要认识“自然明觉”的“良知本体”,“当反求其根源”。这个“根源”就是“静”。他说:

盖人生而静,未有不善;不善,动之妄也。主静以复之,道斯凝而不流矣。(同上)

在他看来,“静”为“善”根,因此,只要“主静”,就可以去“动妄”之“不善”,而恢复人性固有之“至善”,亦即“不学不虑”,“自然明觉”之“良知”。这种“主静以复之”的“致良知”功夫,他也称之为“收摄保聚之功”:

良知者,静而明也。妄动以杂之,几始失而难复矣。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出。(同上)

所谓“收摄保聚之功”,其实就是孟子所说的“收放心”。洪先认为,一旦“良知”为“妄动”所“杂”,只有“收放心”,使之“定静安虑”,才能恢复“良知”“静而明”的本然状态。这就是他所以转向“主静”说的原因。

又如,他之所以由“收摄保聚”的“主静”说转向“以诚敬存之”的“仁体”说,是因为认识到“收摄保聚之功”失之于偏,即偏重于“寂”,而忽视于“感”,“以为寂在感先,感由寂发”。他指出,“以为寂在感先”则“不免于执寂有处”,“执寂有处”则必然以“寂”为“守内”;“以为感由寂发”则“不免于指感有时”,“指感有时”则必然以“感”为“逐外”;其流弊“必至重于为我,疏于应物”,因而有溺于释、老二氏之嫌。这是他所以要起来克服“收摄保聚”之“偏”的原因。

怎样克服“收摄保聚”之“偏”呢?他求助于程颢的“仁体”说。因为程颢的“仁体”说主张“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这种“物我合一”的“仁体”说,显然有助于克服“重于为我,疏于应物”的“收摄保聚之功”的偏颇。而且,“仁体”说的“诚敬”功夫,强调“不须防检穷索”,具有不落人为安排、顺应心体自然的特点,它较之专于“守内”“重于为我”,因而落于人为有意安排的“收摄保聚之功”,显然更能体现“不学不虑”“自然明觉”的“良知本体”。这是他所以转向程颢的“仁体”说的原因。

从罗洪先理学思想的发展、演变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始终是围绕着阐发王守仁的“致良知”说而展开的:其初,他以“善恶交杂”为“良知”,以“为善去恶”的“践履”为“致良知”功夫;既而,他以“至善”为“良知”,以“收摄保聚”的“主静”“守寂”为“致良知”功夫;最后,他以“识得仁体”为“良知”,以“不须防检穷索”的“诚敬”为“致良知”功夫。像他这样的思想演变过程,在王门学者中是具有典型性的,而这也正是其理学思想的最大特色。

三、理学思想的特点

罗洪先的理学思想,以其“主静”说、“仁体”说和“异端”说最具有特色。

(一)“主静”说

对于“心体”的探讨,是罗洪先“主静”说的理论前提和出发点。他在《答陈明水》信中,对此有明白的表示。陈九川提出:“吾辈学问,大要在自识本心,庶工夫有下落。”洪先十分赞同九川的观点,谓“此言诚是也”。就是说,只有识得“本心”,“工夫”才有下手处。可见,明辨“本心”是确定下手“工夫”的前提和出发点。洪先的“主静”说正是根据其“心体”说提出来的。

“心体”问题,是关于“心”的本然状态有“体”无“体”、孰“寂”孰“感”的问题。这一问题在江右王门诸子中争论最为激烈,并由此分成两派:一派主张“寂感无时,体用无界”的“寂感体用”合一说,这大体上本之王守仁的观点,此派以邹守益、陈九川为代表;另一派则主张“寂感有二时,体用有二界”的“寂感体用”分离说,这显然与师说相违异,此派以聂豹、罗洪先为代表。洪先在《答陈明水》信中针对陈九川提出的“心无定体”“有感而无寂”的观点,提出“心有定体,寂然不动”的“心体”说来,就是上述两派争论的继续。罗洪先说:

来教云:“心无定体,感无停机。”……谓“心有感而无寂”,是执事之识本心也。不肖验之于心,则谓心有定体,寂然不动是也;感无定体,时动时静是也。心体惟其寂也,故虽出思发知,不可以见闻指,然其凝聚纯一,渊然精深者亦惟能著。(《念庵罗先生集》卷二)

虽然陈九川认为“心无定体”,但是从他提出“心有感而无寂”来看,实则以“感”为“体”。与此相反,洪先提出“感无定体”“心有定体,寂然不动是也”,则是以“寂”为“体”。他这一“心体”本“寂”的“心体”说,显然与陈九川以“感”为“体”的“心体”说相对立,却与聂豹的以“寂体”为“心体”、为“良知本体”的观点相一致。故黄宗羲谓其观点与聂豹的“归寂”说“深相契合”。

然而,必须指出,聂豹以“寂”为“体”只是用以说明“心体”,罗洪先则不局限于说明“心体”,而是将其放大、推广,用以说明一切现象的“根原”:“凡天地之交错变易,日用之酬应作止,皆易也,皆动也,而其根则本静,本于无极。此即所谓根原也”(同上卷一《答董蓉山》) 。就是说,无论是天地万物之错综变化,人伦日用之酬酢应对,“其根”无不“本静”。这种以“本静”为万物“根源”的静本论,是对他的以“吾心”为宇宙本原的心本论的进一步贯彻。其诗云:

天地即吾心,吾心天地似;

万物生其中,扩然无彼此。(同上卷十二《闲述其十三》)

既然“天地即吾心”,“万物生其中”,亦即以“吾心”为万物之本原;那么,由“心体”本“寂”得出万物本“静”,自然是合乎逻辑的结论。就此而言,罗洪先的“主静”说较之聂豹的“归寂”说,显然要彻底得多。

与“心体”本“寂”的观点相应,罗洪先提出“致良知”的功夫属静而非动:

致良知者,致吾心之虚静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非逐感应以求其是非,使人扰扰外驰而无所于归以为学也。夫知其发也,知而良则其未发,所谓虚静而寂焉者也。(《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双江七十序》)

与聂豹一样,洪先认为“知”属“已发”,“良知”属“未发”,即“虚静而寂”。因此,所谓“致良知”,就是“致吾心之虚静而寂”,而非在“感应”中去致“吾心”之“良知”,去求“吾心”之“是非”。他针对当时“言良知者恶闻静之一言”,以为“主于静焉,偏矣”的责难,明确提出“主静所以致良知”的命题:

夫良知该动静、合内外,其体统也。吾之主静所以致之,盖言学也。学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户者。苟入矣,虽谓良知本静可也,虽谓致知为慎动亦可也。(《念庵罗先生集》卷一《答董蓉山》)

按这里所谓“体统”,是指“良知”一统于“心”而言。“心”“该动静、合内外”,故“良知体统”自然也“该动静、合内外”。然而,从为学的角度看,所谓“致良知”,必须“有所由而入”,这就是由“静”而入,即以“主静”为“致良知”的“入室”门户,故又说“主静所以致之”。可见,在罗洪先看来,“主静”是通往“致良知”的必由之路,是“所以致良知”的功夫。

罗洪先的“主静”功夫有如下三个特点:

第一,“主静”功夫自“戒惧”入手。他说:

良知犹言良心,主静者求以致之,收摄敛聚,自戒惧以入精微。(同上卷四《读困辨录抄序》)

所谓“自戒惧以入精微”,就是认为“主静”功夫必须自“戒惧”始,实则视“戒惧”为“所以致良知”的功夫。如前所述,“戒慎恐惧所以致良知”是自王守仁以来王门诸子一脉相传的思想观点。但是,当涉及“戒惧”功夫属动还是属静时,则分成两派:邹守益为首的一派认为,“戒惧”属动而非静,故赋予其“自强不息”之新义;聂豹、罗洪先一派认为,“戒惧”属静而非动,故说:“常令此心寂然无为,便是戒惧”(《明儒学案》卷十八《江右王门学案·答郭平川》) ;并且指出:“今以戒慎恐惧属动,既失子思本旨,又因戒慎而疑吾心无寂,则并《大易》、周子之旨而灭之,无亦言之未莹矣乎”(《念庵罗先生集》卷二《答陈明水》) !可见,罗洪先主张“戒惧”属静,是与其“心体”本“寂”的“心体”说相一致的。这再次表明:“本体”论与“工夫”说往往是一致的。就是说,有什么样的“本体”论,就有什么样的“工夫”说与之相应。

第二,“主静”的最高境界,是达到“内外两忘”。他说:

今岁体会得内外两忘一言,真是致良知之功。良知本无内外。今人未经磨剉,却都在逐外一边走透。稍知反观而不得其要,又容易在守内一边执着。脱此两种,始入内外两忘路径,始是近里有安顿人。此非收敛枯槁后,未易言也。(同上卷一《答胡青崕》)

所谓“真是致良知之功”,就是说,只有“内外两忘”才是“致良知”的真功夫,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步,是自“戒惧”入手,“常令此心寂然无为”;第二步,是“收敛枯槁”一番,使“精神自不走透”,“至此方可语良知之通塞”(同上) ;只有经过第一、第二步功夫,最后才能进到“内外两忘”的境界。故说“内外两忘”是“主静”功夫的最高境界。这种“内外两忘”的“主静”功夫,已经近乎佛教徒的摈弃思虑、湛然静坐的“坐禅”了。无怪乎以聂豹、罗洪先为代表的“寂静”派有“落禅”之讥。

第三,“主静”功夫的实质在于“无欲”。他说:

今之议者咸曰:“寂然矣,无为矣,又何戒惧之有?”将以工夫属于动,无所谓静者。不知无欲故静,周子立极之功也。(同上卷二《答陈明水》)

按“无欲故静”一语,源自周惇颐的《太极图·易说》,它是作为道德修养的功夫被提出来的,具有禁欲主义的性质特点。罗洪先称之为“周子立极之功”,就是认为它是达到人道之极至的一种道德修养功夫。既然罗洪先将“主静”功夫与周惇颐的“无欲”说联系起来,以为“无欲”即是“主静”;那么,这正好表明他提出“主静所以致良知”,是以理学家的道德说教即“存天理、去人欲”为旨归的,同样具有禁欲主义的性质特点。只是与程朱派理学家的禁欲主义相比,他的禁欲主义要彻底得多。因为他是以全盘否定人的一切欲望为前提的。所以,他的禁欲主义也可以称之为极端的禁欲主义。

然而,他并没有将这一具有极端禁欲主义性质特点的“主静”说贯彻始终。正如以上所述,到了晚年,他又转向“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体”说了。

(二)“仁体”说

罗洪先在《答蒋道林》 [1] 信中曾具体言及自己省悟“万物一体”的“仁体”说的情况:

未几,入深山静僻,绝人往来。每日块坐一榻,更此心中虚无物,旁通无穷,有如长空,云气流行,无有止极,有如大海鱼龙变化,无有间隔,无内外可指,无动静可分,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浑成一片,所谓无在而无不在。吾之一身乃其发窍,固非形质所能限也。(同上)

这就是程颢所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什么叫“同体”?洪先解释说:

同体也者,谓在我者亦即在物,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则前所谓中虚而能旁通,浑上下四方,往古来今,内外动静而一之者也。故曰:视不见,听不闻,而体物不遗。体之不遗也者,与之为一体故也。(同上)

可见,在洪先看来,所谓“同体”,是指“吾心”“体物不遗”,故说“合吾与物而同为一体”。显然,这是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天人合一”思想。因此,程颢的“仁体”说也可以称为“天人合一”说。

然而,罗洪先的“仁体”说又有自己的思想特点,这就是:他并不以“天人合一”为“仁者”之极至,而是从“天人合一”中推衍出“仁者”必须“以天下为己任”的结论来。他认为,这才是“仁体”,才是“孔门教人”的根本。他说:

近来见得吾之一身,当以天下为己任。不论出与处,莫不皆然。真以天下为己任者,即分毫躲闪不得,亦分毫牵系不得。……阳明公万物一体之论亦是此胚胎。此方是天地同流,此方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此方是天下皆吾度内,此方是仁体。孔门开口教人从此立根脚。……《西铭》一篇,稍尽此体段。(同上《寄尹道与》)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罗洪先试图将王守仁的“万物一体之论”、张载《西铭》的“民胞物与”的义旨与他本人的“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体”说连成一体的用心。他认为,“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体”说早就萌发于王守仁的“万物一体之论”;而只有“以天下为己任”,才是“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才是“仁体”。就此而论,罗洪先的“仁体”说与程颢的“仁体”说,显然有所不同。如果说,程颢的“仁体”说的主旨在于宣扬以人配天,让人回归于自然,因而具有超世脱俗的思想特点;那么,罗洪先的“仁体”说的主旨则在于以天弘人,让人从天上回到人间,因而具有“入世”“用世”的思想特点。应该说,这就是罗洪先“仁体”说的最大特色,故他的“仁体”说也可以称为“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体”说。

(三)“异端”说

历来儒家论“异端”,总是与“正学”相对而言。罗洪先的“异端”说也不例外。他论“异端”,就是从“名正学”开始的:

夫名以正学者,所以别其学为圣贤,不杂于他道云尔。尝考正学之明,独在孔、孟之时,而其后莫盛于宋。……夫圣贤之学,何学哉?求以复吾之心焉耳!以吾心之能应也,而遇之为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焉,于是有五伦之交;以吾心之能应,常不违其本体之则也,而形之为亲、义、序、别、信焉,于是有明伦之实。即五伦之交而善吾酬酢变化之用,必博学以竭其才。即明伦之实而敦吾主宰静定之本,必约礼以立其大。此圣贤之学所以周遍而不涉于流荡,精深而不失之高虚,皆所以笃躬行而非以空谈相诱,长其知见而已也。传此者谓之六经,言此者谓之课试,而尽此者谓之贤才,其不出于此者,皆他道也,非吾圣贤之正也。(同上卷五《正学书院记》)

他认为,所谓“正学”,就是“圣贤之学”,而“圣贤之学”在于“求以复吾之心”;“心能应”,故有“五伦之交”;“心能应”又“常不违其本体”,故有“明伦之实”。因此,所谓“正学”“圣贤之学”,说到底,就是“明伦”“约礼”之学,它是以封建纲常伦理为本位的。这说明罗洪先所谓“正学”,实质上是以维护封建等级秩序为旨归的儒家“正统”之学。

那么,谁是“今日”“正学”的代表呢?他认为是王守仁及其“致良知”说:

慨自江门致虚之说出而俗学为之一醒,然可谓分殊处,合当理会者,固未始忽遗也。绍兴言“致良知”不离“格物”,诚周遍矣。其言曰:良知者,未发之中,寂然大公之本体,便自能感而遂通,便自能物来顺应。又曰:当知未发之中,常人亦未能皆有,是必致之而后可谓之学,未尝废学言良知也。(同上)

他所指的“今日”,当为有明一代,认为世之学术,自“濂洛之后”,不免失之于“口谈”之“偏蔽”,及至明之陈献章创立“江门致虚之说”,才使“俗学”为之一变,然于“分殊处”尚欠“理会”,于学术仍不免失之于偏。只是到了王守仁倡“致良知”说,才使“圣贤之学”复明于世,“周遍”而不偏。在他看来,王守仁补偏救弊之功,莫过于“未尝废学而言良知”,“不离格物”而“言致良知”。而这补正了陈献章“江门致虚之说”不重“分殊”之偏颇。由此可见,罗洪先是以陈献章的“心学”为明代“正学”之开山,而以王守仁的“致良知”说为其代表的。其王学的思想立场是十分鲜明的。

在辨明“正学”以后,所谓“异端”也就其义自明了。就是说,凡是与儒家的正统思想相对立的学派,均称之为“异端”。由于佛教自传入中国以来,其影响日益扩大,以至与儒学分庭抗礼,因而,历代儒家均以佛教为最大之“异端”,“儒释之辨”也遂之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论题。罗洪先的“异端”说正是以“儒释之辨”为中心论题的。他有《异端论》一文,分上、中、下三篇,专门论述这个问题。

罗洪先“异端”说的最大特点在于:他虽以“明伦约礼”为“正学”,却不以其为儒、释之辨的依据。在他看来,儒、释之辨首先在于对生死问题所持的不同态度。他说:

儒者指释氏莫不曰:异端,异端。及考其故,而弃伦理遗之。夫不君,其大也。夫圣人立中国生民之命,设名教以绝祸乱之源,莫大于明物而察伦。而释氏顾遗弃之,其相去不啻南北之背驰!(同上卷三《异端论》上)

但是,他接着指出,“前所指异端云者,不过习其常谈,未有察其所以然也”(同上) 。什么是释氏“遗弃”伦理之“所以然”呢?他认为是释氏“欲脱”生死的困扰。而在他看来,生与死,“生人之所必有。圣人不以为病而不为生死之所拘,故能与世同好恶。而为佛之说者,首欲脱之”。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吾儒者习而不察”,故“不能远有窥以破其蔽”。因此,“历千有余年以来,止以弃伦理、遗事物为释之谬”(同上) 。

总之,罗洪先既不同意历来以“弃伦理、遗事物”作为指责释氏是“异端”的主要依据,也不以其作为儒、释之辨的分界所在。他认为,儒、释之辨的分界是如何对待生死问题:儒家不回避生死,佛家则妄想超脱生死。

其实,无论是以伦理问题还是以生死问题去论辩儒、释异同,均无可厚非。因为儒、释两家对待上述问题的态度,确是截然相反。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揭示这种态度截然相反的实质。我们认为,其实质在于它反映了两种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对立:儒家以世界为实有,故采取积极用世的态度,是“入世”的;佛家以世界为虚幻,故采取消极厌世的态度,是“出世”的。这就是我们从上述的儒、释之辨中所得出的结论。

此外,罗洪先在《异端论》中还提到儒、释之辨的其他观点,如:儒家认为人有“智愚贤不肖”之差异,释氏则否认有这种差异,以为“自性本觉圆融净妙至为希有”“上天下地惟吾独尊”。由于这些观点均系历来儒家所提倡,并非洪先本人之独创,且亦无多大的理论特色,因此,我们就不再详加论列了。

综观罗洪先的理学思想,有两点值得注意:

第一,就其“良知”说的理论基础而言,属于抽象人性论。无论其初主张的“善恶交杂”的“良知”说,后来主张的“至善”的“良知”说,还是最终主张的“仁体”的“良知”说,都是离开人的社会性和历史发展去谈论人性的善恶的。因此,尽管他的“良知”说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但在理论上却没有前进一步。

第二,然而,就其整个思想倾向而言,则具有由虚而实的特点。他之所以由“内外两忘”的“主静”说转向“以天下为己任”的“仁体”说,正是反映其人生态度的转变:由超世脱俗的“出世”态度转向应于世务的“入世”态度,故说这在王门学者中具有典型的意义。

第三节 聂豹、罗洪先理学思想评价

在江右王门中,聂豹、罗洪先的理学思想颇有特色。他们根据王守仁“心之本体,原自不动”的观点,提出“所以致良知”的“归寂”“主静”说。他们对于师说有继承的一面,即都认为“良知本体”是“未发之中”“寂然不动”;然而,在如何“致良知”的问题上却标立新意,以为“归寂”“主静”才是“致良知”的功夫。正因为如此,他们遭到邹守益、黄宏纲、王畿、陈九川等人的非难,被视为背离了师说而溺于禅。邹守益等人的非难自有其道理在。因为王守仁虽认为“良知本体”“寂然不动”,为“未发之中”,亦即以“寂”、以“静”为“良知本体”,但又指出,“良知本体”之“寂”“静”不能离“感”和“动”而独存,因此,只有即“感”求“寂”、即“动”求“静”,才是“致良知”的功夫。而聂豹、罗洪先则认为“寂”“静”可以离“感”“动”而独存。因此,他们主张“致良知”必须由“寂”“静”而入。这是一种离“感”求“寂”、离“动”求“静”的“致良知”功夫,它与邹守益等人主张的“致良知”功夫,显然是对立的。

必须指出,江右王门内部就如何“致良知”的问题所进行的争论,并没有根本性的歧异。因为他们都认为“良知”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是先验的;而“所以致良知者”,不论是“即感求寂”“即动求静”,还是离“感”求“寂”、离“动”求“静”,都只不过是一种纯心理的活动。然而,就寂感、动静的相互关系而言,他们的观点又是互相对立的。邹守益等人主张“寂感无时”,就是承认寂感之间互相依存,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聂豹、罗洪先主张“寂感有二时”,则是否认寂感之间的依存关系,割裂二者之间的联系。

尽管聂豹和罗洪先的“归寂”“主静”说理论上是错误的,但是,他们在发展王学方面,是有贡献的。例如,聂豹所以提倡“归寂”说,就是为了申明师说,纠正“世之学者”对“良知之学”的曲解。他说:

先师以世之学者,率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圣人,以有所不知不能为儒者所深耻,一切入手,便从多学而识、考索记诵上钻研,劳苦缠绊,担搁了天下无限好资质的人,乃谓良知自知致而养之,不待学虑,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明儒学案》卷十七《江右王门学案·困辨录》)

在他看来,王守仁之所以倡“致良知”说,是为了转变当时学者以“多学而识、考索记诵”为“知能”的风气,而他之所以倡“归寂”说,则是为了申明其师的上述意图,以挽救“当时学者”“落支节而遗本原”的流弊。

又如,罗洪先之所以提倡“主静”说,则是有感于其时王守仁“门下承领本体太易”,而欠缺“静定工夫”。说明他提倡“主静”说,同样寓有补偏救弊的用意,只是侧重点有所不同罢了。故宗羲谓“天下学者亦遂因先生之言而后得阳明之真”。无怪乎孙奇逢编《理学宗传》,将他与周惇颐、张载、程颢、程颐、邵雍、朱熹、陆九渊、薛瑄、王守仁、顾宪成等并列为宋明理学之正传,谓其学“真切为己,明之真儒”(《理学宗传》卷十《罗文恭公》) 。足见他在理学史上是享有盛誉的。至于他的“仁体”说,不但申论王守仁关于《学》《庸》宗旨合一的观点,而且还力图以王学去沟通张(载)、程(颢)的关、洛之学,因而使其理学思想具有“浑然一体”的特点。

总而言之,聂豹、罗洪先的理学思想在昌明王学、发挥师说方面,寓有新意,颇有特色。尤其是他们各自从“本体”或“工夫”的不同角度对师说所做的发挥,虽然并非尽如师意,但是,就其立说之初衷而言,则仍然是为了补王学流传中之偏,救王学流传中之弊,以恢复“阳明之真”,故说他们在发展王学方面,是有贡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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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按罗洪先《答蒋道林》的信写于嘉靖三十五年(公元1556年),其时他五十三岁。这与上述洪先年五十以后转向“仁体”说可以互相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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