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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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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明初之文论

第一节 宋濂

宋濂,字景濂,浦江人,事迹具见《明史》一百二十八卷,兹不备述。他是明初大儒,又是开国名臣,所以他在明代文学史或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颇为重要。

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有复古与启新二种潮流,宋濂便是明代复古潮流中的代表。而在明代的复古潮流中,又有学者主持之复古,与文人主持之复古,宋濂则属于前一种的复古。至文人主持之复古,再有秦汉与唐宋之分,但无论宗秦汉或宗唐宋,要之都重在文章形貌的方面。惟学者主持之复古,则文以唐宋为归,学以义理为宗,形式之外兼及内容,所以古文家推尊宋濂,理学家也推尊宋濂,总之由正统派的眼光看来,宋濂成为值得推尊的中心。

实在,宋濂也确有值得推崇的理由。他可以说是集以前正统派的大成,使古文道学合而为一,所以能有兼收并蓄的现象。现在,就其学统而言也可看出此关系。他是金华人,不能不受金华学风的影响。《宋元学案》说:“北山(何基)一派,鲁齐(王柏)、仁山(金履祥)、白云(许谦)既纯然得朱子之学髓,而柳道传吴正传以逮戴叔能、宋潜溪辈,又得朱子之文澜,蔚乎盛哉,是数紫阳之嫡子,端在金华也。”(卷八十二,论何北山学)又说:“金华之学自白云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夫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耳,虽然,道之不亡也犹幸有斯。”(同上,论宋潜溪学)所以由金华学风而言,宋氏当然可以古文名世。假使再问金华学风,何以由道而转变到文,那么,须知北山以前,金华学风早已有此倾向。金华学风的开山祖师,当推吕东莱(祖谦)。全祖望《同谷三先生书院记》称:“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性,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鲒埼亭集》外编十六)所以由东莱学风而言,根本不严洛、蜀之辨,对于宋代的古文家也是相当推崇的。那么,流风所播,金华学者由理学而趋于文学,原也无足怪了。这样,《宋元学案》列宋濂为吕学续传(卷五十一)可谓独具只眼。

上文所云,犹只说明了潜溪文的渊源,至于他诗的渊源,我们又不要忘了他迁居浦江的一段事实。宋氏在《浦阳人物记》卷下说:“方凤尝与闽人谢翔,括人吴思齐为友,——思齐则陈亮外曾孙,翔则文天祥客也。——皆工诗,皆客浦阳,浦阳之诗为之一变。”又称方凤见了吴莱,叹曰:“明敏如吴莱,虽汝南应世叔不是过也。悉以其学授焉。”而宋濂又是自己说尝受学于立夫(吴莱),所以宋氏在这方面的渊源,又是全受浦江人物的影响。

这样,所以宋濂在明初是极重要的文学家。他是文人,是诗人,而又不仅仅限于文人或诗人。以他这样的学统关系,而又逢到元运告终,政治上起了一大变动,复古思想当然趁此机会勃发起来。时势造英雄,他便因此成为时代思想的代表者。

但是,他虽是时代思想的代表者,而论他的成就在思想方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建立。他可谓是思想的继承者,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他的重要,不过与后来文人所主持之复古潮流,有些不同而已。他于《赠梁建中序》中分文人为三级:“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则其见于言,自然光明而俊伟,此上焉者之事也。优柔于艺文之场,餍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华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则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绝之,俟心与理涵,行与心一,然后笔之于书无非以明道为务此中焉者之事也。其阅书也搜文而摘句,其执笔也厌常而务新,昼夜孜孜,日以学文为事……此下焉者之事也。”他再说:“上焉者吾不可得而见之,得见中焉者斯可矣。”他再说:“余自十七八时,辄以古文辞为事,自以为有得也。至三十时顿觉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辄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虽深自惩戒时复一践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自以为七尺之躯,参于三才,而与周公、仲尼同一恒性,乃溺于文辞,流荡忘返,不知老之将至,其可乎哉。自此焚毁笔砚,而游心于沂泗之滨矣。”(《宋学士全集》九)所以他是想从“中焉者”以进到“上焉者”的文人。因此,他虽与仅仅以学文为事的文人不同,但终究只成为文人而不成为思想家。

同时,也正因他不是思想家,所以没有道学家的偏执。朱、陆之辨,陈、朱之争,在他以为都不成问题。盖他所谓道,是广义的道,不限于道学家所探讨的道。广义之道是宇宙间的条理,即所谓自然之道。狭义之道,是人为的社会纪律,而儒家之所谓道,大都属于这一方面。此意在上卷第五篇论到《文与文化》一节即已分别说明。后来儒家之道又演化为二途,一重实际,一重理论。重实际的偏于应用,成为政治家的见解;重理论的偏于思索,成为道学家的哲学。前者以社会为对象,所讲的乃是治人之道;后者以一己为对象,所体会的常在身心几微之间,而成为修己之道。因此,同样的讲儒家之道而宗旨意趣各不相同。宋濂《送翁好古教授广州序》云:“今我圣明一遵三代为治,初入小学习以礼乐射数,及升大学则明修己治人之道。”(《宋学士全集》八)可知他所谓道本是兼此两方面的,所以我们称他为道的继承者。

他所谓道,既是广义的道,故所谓文也是广义的文。其《讷斋集序》云:

凡天地间青与赤谓之文,以其两色相交彪炳蔚耀,秩然而可睹也。故事之有伦有脊错综而成章者;皆名之以文。……斯文也,非指夫辞章而已也。(《宋学士全集》十八)

此外,如《曾助教文集序》称“天地之间万物有条理而弗紊者莫非文,而三纲九法,尤为文之著者”(《宋学士全集》七)。如《文原》上篇称“凡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宋学士全集》二十五)。都是这些意思。盖他所谓“文”,即是自然现象间有条理而弗紊的物,后来取法乎此,以成有条理而弗紊的事,再后来,事为既著,于是再记载之以有条理而弗紊的文,然后可以行远。所以辞翰之文乃是后起之事而非为文之本。为文之本,即在这些三纲九法上面,所以他再说:“传有之,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无文人者动作威仪人皆成文;无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曾助教文集》序)

因此,他的复古旨趣,是想于古人之辞以窥古人之事,则文非虚设;再于古人之事以窥古人之学,则道亦非空谈。他在《师古斋箴》中说:“所谓古者何?古之书也、古之道也、古之心也。道存诸心,心之言形诸书,日诵之、日履之,与之具化,无间古今也。若曰专溺辞章之间,上法周虞,下蹴唐宋,美则美矣,岂师古者乎?”(《宋学士全集》十五)据是,可知他所谓古,有道有文。由道与文,以进窥古人之心,于是所谓“圣贤之精微常流行于事物”者亦可得而见。正因他这样复古,故其学虽不如宋儒所见之精,却比宋儒所见为大。

论道,论文,他觉得都是后人提出的问题。他直溯往古,而欲综合这一些无谓的分别与争论,于是他只提出宗经。宗经,则道在是,文在是,学亦在是,事功亦在是。他有这样伟大的魄力,当然不暇精究性理之微。我称他是道的继承者,而不是思想的开创者,也并不为贬辞。

论到此,有三篇文辞很重要,一篇是《经畬堂记》(《宋学士全集》二),一篇是《六经论》(《宋学士全集》二十八),一篇是《浦阳人物记》的《文学篇序》。他以为经中有心学、有理学。《六经论》中说:“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这样一说,于是因经的关系打通了朱、陆之异。他又以为经中有义理、有事功。《经畬堂记》说:“有汉以降,圣贤不作,异说滋横,凡外夷小道,以及星历地理、占卜医养、种树养马诡诞浅近之言,皆以经名,千余年间,时益岁加,书之以经名者,布乎四海之内。学者眩于其名趋而陷溺焉者甚众,而五经孔孟之道晦矣。然非彼之过也,学五经孔孟者不能明其道,见诸事功故也。夫五经孔孟之言,唐虞三代治天下之成效存焉,其君尧、舜、禹、汤、文、武,其臣皋、夔、益、契、伊、傅、周公,其具道德、仁义、礼乐、封建、井田,小用之则小治,大施之则大治,岂止浮辞而已乎。”这样一说,于是又因经的关系沟通了陈、朱之争。他再以为经中有文有道。《文学篇序》说:“文学之事自古及今,以之自任者众矣,然当以圣人之文为宗。……天地之间,至大至刚,而吾籍之以生者,非气也耶?必能养之而后道明,道明而后气充,气充而后文雄,文雄而后追配乎圣经,不若是不足谓之文也。”这样一说,于是又因经的关系泯除了洛、蜀的界限。

如上所述,宋濂的复古理论是这样:古之所以当复与古之所以可复,即因心同理同,即因天不变道亦不变。“六经皆心学也”,这可以说是他的创见。“经有显晦,心无古今,天下岂无豪杰之士,以心感心于千载之上者哉!”这是他《六经论》中的话,也即是他所以要师古之心的理由。文章以经为宗,即所谓师古之书;经中有道,故又须师古之道;再穷究下去,道基于心,于是要师古之心。能师古圣之心,才可以发展开去,见之于事功,发之为文章。故由圣作言,则基于心以见道,本于道以为经;由学者言,则必由经以窥道,由道以师心。这是他以文为中心而建立的复古理论。

他再在《文说》一文中说明之云:

文者,果何繇而发乎?发乎心也。心乌在,主乎身也。身之不修而欲修其辞,心之不和而欲和其声,是犹击缶而欲合乎宫商,吹折苇而冀同乎有虞氏之箫韶也,决不可致矣。

曷为不思乎圣贤与我无异也?圣贤之文若彼,而我之文若是,岂我心之不若乎,气之不若乎否也?特心与气失其养耳。圣贤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义,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今之人不能然,而欲其文之类乎圣贤,亦不可得也。……

然则何为而后可为文也?盖有方焉。圣贤不可见矣!圣贤之为人,其道德仁义之说存乎书。求而学焉,不徒师其文而师其行,不徒识诸心而征诸身,小则文一家,化一乡,大则文被乎四方,渐渍生民,贲及草木,使人人改德而易行,亲亲而尊尊,宣之于简册,著之于无穷,亦庶明道而立教,辅俗而化民者乎?呜呼!我何由而得见斯人于斯世也!我何为不思夫圣贤之盛也。(《宋学士全集》二十六)

圣贤之学,一方面穷乎天地之际,察乎阴阳之妙,以使自然律成为人伦律;一方面反之于身,养之于心、参之于气,复由宇宙观而转为人生观;治人修己,合而为一,充之于内者如此,发之于文者也如此,所以其文为不可掩。后人无圣人之天生睿知,所以只能“独抱遗经而体验之,一言一辞皆使与心相涵”(见《六经论》),然后为以心感心,然后也能为圣贤之文。“圣贤与我无异”,这即是他以学古为自己鞭策的地方。

上所论述,总觉关于论道的成分多,论文的成分少。现在且就古文家所注重的才与气的问题,以看宋氏的议论是如何?

论才,他以为是文之体,颇与古文家之论调为近。他说:

才,体也;文,其用也。天下万物,有体斯有用也。若稽厥初,玄化流行,品物昭著,或洪或纤,或崇或卑,莫不因才之所受而自文焉,非可勉强而致也。……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万人之人,有亿兆人之人,其赋受有不齐故其著见亦不一而足。所谓亿兆人之人,圣人是也;千万人之人,贤人是也,百十人之人,众人是也。众人之文不足论。贤人之文,则措之一乡而准,措之一国而准,措之四海而准。圣人之文则斡天地之心,宰阴阳之权,掇五行之精,无巨弗涵,无微弗摄。雷霆有时而藏,而其文弗息也;风云有时而收,而其文弗停也。日月有时而蚀,而其文弗晦也;山崖有时而崩,而其文弗变也。其博大伟硕,有如此者!而其运量则不越乎伦品之间,盖其所禀者盛,故发之必弘,所予者周,故该之必备。呜呼,此岂非体大而用宏者欤?(《宋学士全集》七,《灵隐大师复公文集》序)

说来说去,依旧不脱道学家的见解。他归结到圣人之文由于有圣人之才,那么,他所谓才,仍即是上文所谓天生睿知的才。

论气,莫详于《文原》下篇,而他于《苏平仲文集序》亦发其义。他说:

古之为文者未尝相师,郁积于中,摅之于外,而自然成文。其道明也,其事核也,引而伸之,浩然而有馀,岂必窃取辞语以为工哉?自秦以下,莫盛于宋,宋之文莫盛于苏氏。若文公之变化傀伟,文忠公之雄迈奔放,文定公之汪洋秀杰,载籍以来,不可多遇,其初亦奚暇追琢饰绘以为言乎?卒至于斯极而不可掩者。其所养可知也。近世道漓气弱,文之不振已甚,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好摹拟者拘于局而不畅,合喙比声,不得稍自凌厉以震荡人之耳目。譬犹敝帚漏卮,虽家畜而人有之,其视鲁弓郜鼎亦已远矣。每读三公之文未尝不太息也。

此文所论,以三苏为标准,也即因论文言气与论文言道本不相冲突。宋孝宗为《东坡文集赞序》即说过:“成一代之文章必能立天下之大节;立天下之大节,非其气足以高天下者未之能焉。……盖存之于身谓之气,见之于事谓之节。节也,气也,合而言之,道也。以是成文,刚而无馁,故能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这样言气,仍与道合。而宋氏所论,正与宋孝宗所言为近。《文原》下云:“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尔。……气得其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呜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则传之万世为经;贤者得之则放诸四海而准。辅相天地而不过,昭明日月而不忒,调燮四时而无愆,此岂非文之至者乎?”(《宋学士全集》二十五)那么,他所谓气,仍是上文不欲心气失养的意思。所以宋氏论气,仍可视为道学家的意见。

宋氏论文,颇与郝经相近。郝经《文弊解》云:“方今道丧时弊,正气湮塞,生民坠溺,志士振起之秋也;可拘于虚文,溺于浅辞哉!”(《陵川集》二十)而宋氏《自题画像赞》亦云:“吾心与天地同大,吾性与圣贤同贵,奈之乎随于曲学,局乎文艺,忘其真实之归,溺此浮华之丽!”(《宋学士全集》三十)是则他们二人对于文艺的态度也有些相似的。

第二节 方孝孺

方孝孺,字希直,一字希古,宁海人,《明史》一百四十一卷有传。他是宋濂弟子。宋濂于《送门生方孝孺还乡诗》中对方氏极端称许;而方孝孺于《宋学士续文粹序》及《与叙君书》中对宋氏亦极端推崇。一贯之传,于此可见,所以方氏文论殆亦全同于宋氏。

宋氏说:“道明而后气充,气充而后文雄。”他也说:“道者气之君,气者文之帅,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逊志斋集》十一,《与舒君书》)宋氏说“后之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又说“学圣人者必法经以为文”。而他也说:“圣人之言不可及,上足以发天地之心,次足以道性命之源,陈治乱之理,而可法于天下后世。垂之于文而无弊,是故谓之经。立言者必如经而后可。”(《逊志斋集》十一,《与郭士渊论文书》)宋氏说:“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化俗辅民之谓文。”而他也说:“凡文之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道以淑斯民,政以养斯民,民非养不能群居以生,非教不能别于众物,故圣人者出,作为礼乐教化刑罚以治之,修其五伦六纪天衷人极以正之,而一寓之于文。”(《逊志斋集》十一,《答王秀才书》)这些话,全可视为宋、方二氏共同的见解、共同的论调。本来,方氏说过:“不同者辞也,不可不同者道也。”(《逊志斋集》十二,《张彦辉文集序》)那么,意同而辞异,原不足为方氏文论之病;何况这又是本于师说呢!

然而假使完全雷同,则方氏文论又何必述。宋氏于《送方孝孺还乡诗序》中说:“生精敏绝伦,每粗发其端,即能逆推而底于极,本末兼举,细大弗遗。”因此,我们于方氏文论,更应注意他“逆推而底于极”的地方。

宋濂论文,固然主道,然而还推尊韩愈,推尊柳宗元,推尊欧阳修,推尊三苏;至方氏论文,便不如此。他于《答王秀才书中》说:

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心,见于《诗》、《书》、《易》、《礼》、《春秋》之文者,皆以文乎此(指明道立政)而已。舍此以为文者,圣贤无之,后世务焉。其弊始于晋宋齐梁之间,盛于唐,甚于宋,流至于今,未知其所止也。唐之士最以文为法于后世者,惟韩退之,而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言先王之政而得其要者,求其片简之记无有焉。举唐人之不及退之者可知也,举后世之不及唐者又可知也。汉儒之文有益于世,得圣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贾谊;攻浮靡绮丽之词,不根据于道理者,莫陋于司马相如。……退之以知道自居,而于董、贾独抑之,相如独进之,则其所知者果何道乎?……故断自汉以下,至宋,取文之关于道德政教者为书,谓之《文统》,使学者习焉。(《逊志斋集》十一)

这俨然是真西山编《文章正宗》的宗旨与口吻。所不同者,真氏偏主于道德,而他则兼取关乎政者而已。以重在有关道德政教之故,而菲薄韩愈之文论,而以为唐宋之文与晋宋齐梁相同而弊且益甚,则宋濂似乎不至偏执到如此。虽则董、贾之文,也是宋氏所提出而推崇的,然而宋氏只说:“夫自孟氏既没,世不复有文,贾长沙、董江都、太史迁得其皮肤,韩吏部、欧阳少师得其骨骼,舂陵、河南、横渠、考亭五夫子得其心髓。”(《宋学士全集》七,《徐教授文集序》)宋氏固不曾因尊董贾而抑韩!

又宋氏论文,同于古文家之见地者,为才与气的问题。不过宋氏之所谓才与气,总牵涉及道,而方氏则进于才与气而论神,似又与道无关。此意,在其《苏太史文集序》中说得很明白。他说:

天下之事出于智巧之所及者,皆其浅者也。寂然无为,沛然无穷,发于智之所不及知,成于巧之所不能为,非几乎神者,其孰能与斯乎?故工可学而致也,神非学所能致也,惟心通乎神者能之。……庄周之著书,李白之歌诗,放荡纵恣惟其所欲,而无不如意,彼岂学而为之哉。其心默会乎神,故无所用其智巧,而举天下之智巧莫能加焉。使二子者有意而为之则不能皆如其意,而于智巧也狭矣。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则不可以为神,然神非工之所至也。当二子之为文也,不自知其出于心而应于手,况自知其神乎。二子且不自知,况可得而效之乎?效古人之文者非能文者也。惟心会于神者能之,然亦难矣。庄周殁殆二千年,得其意以为文者,宋之苏子而已。……顿挫阖辟而不至于肆,驰骤反复而不至于繁。崇之于天,深之于渊,无不探也;奥之于道德,著之于政教,无不究也;而未尝用其智巧以为之也。智巧之于文不能无也,而不可用也。虽未尝用也,而亦未尝无也。斯其为神乎?今之为文者,竭智巧以学之,而不得其意,故其文非拘则腐,非诞则野,非有馀则不足,求其工且不可致,况于神乎。(《逊志斋集》十二)

这又俨然是东坡论文的主张,真是能得苏子之意者。智巧是才,而神则超于才,是无所用其才。盖才之所溢为气,气之所发于文者为顿挫阖辟,为驰骤反复,惟神则不能无智巧而不可用智巧,所以“顿挫阖辟而不至于肆,驰骤反复而不至于繁。”无其才而学其文,则“非拘则腐”,有其才而学其文则“其诞则野”,即使免于上述二病,而所能企及者,也是“工”而不是“神”。“工可学而致也,神非学所能致也”,所以惟不学其文,而得其意,才是“默会乎神”,才为知变化之道。这样说,所以又同于古文家的见地。

他于文与道两方面都是“逆推而底于极,”诚是发挥得更透彻了。然而推而至极,不将发见有矛盾冲突之点吗?宋氏文论,即建立在调和论上面,现在方氏于这两方面都“逆推而底于极”那便不成为调和。然而方氏却能依旧不违师说,依旧是调和论。这种本领,才见方氏的手法。

方氏有一篇《张彦辉文集序》。这是很重要的一篇文,在此文中,提出了文章与其人相类的意见。文与人类,原不是方氏的创见,《文心雕龙·体性》一篇早已说过,不过方氏的重要,乃在从“文与人类”上沟通了文与道的关系。他说:

昔称文章与政相通,举其概而言耳。要而求之,实与其人类,战国以下,自其著者□(当脱“言”字)之。庄周为文,有壶视天地,囊括万物之态;故其文宏博而放肆,飘飘然若云游龙骞不可守。荀卿恭敬好礼,故其文敦厚而严正,如大儒老师,衣冠伟然,揖让进退,具有法度。韩非、李斯,峭刻酷虐,故其文缴绕深切,排搏纠缠,比辞联类如法吏议狱,务尽其意,使人无所措手。司马迁豪迈不羁,宽大易直,故其文崒乎如恒、华,浩乎如江河,曲尽周密,如家人父子语,不尚藻饰而终不可学。司马相如侠客美丈夫之容,故其文绮曼姱都,如清歌绕梁,中节可听。贾谊少年意气慷慨,思建事功而不得遂,故其文深笃有谋,悲壮矫讦。扬雄龌龊自信,木讷少风节,故其文拘束悫愿,摸拟窥窃,蹇涩不畅,用心虽劳而去道实远。下此魏晋至隋,流丽淫靡,浮急促数,殆欲无文。惟陶元亮以冲旷天然之质,发自肺腑,不为雕刻,其道意也达,其状物也核,稍为近古。韩退之起中唐,始大振之。退之俊杰,善辩说,故其文开阳辟阴,奇绝变化,震动如雷霆,淡泊如韶濩,卓矣为一家言。其同时则有柳子厚、李元宾、李习之之流。子厚为人精致警敏,习之志大识远,元宾激烈善持论,故其文皆类之。五代之弊,甚于魏、隋之间。宋兴,至欧阳永叔、苏子瞻、王介甫、曾子固而文始备。永叔厚重渊洁,故其文委曲平和,不为斩绝诡怪之状,而穆穆有馀韵。子瞻魁梧宏博,气高力雄,……其文常惊绝一世,不为婉昵细语。介甫狭中少容,简默有裁制,故其文能以约胜。子固俨尔儒者,故其文粹白纯正,出入礼乐法度中。南渡以后,真希元、魏华甫以典章文物为文,陈同甫以纵横之学为文,其他各以其文显者甚众,至于末流,而文又弊矣。元兴,以文自名者相望于百年之间,为世所称者,曰姚宽甫、虞伯生、黄晋卿、欧阳原功。宽甫敦庞有威仪,左右佩玉,故其文沉郁而隆厚。伯生颀嶷钜人,谈故事遗法,竟日不竭,故其文守局遵度、考据切当,不放而密。原功博学多识,故其文繁多而不迫。至于今则潜溪先生出焉。先生以诚笃和毅之质,宏奥玄深之识,发而为文。原功称其如淮阴将兵百万,百战百胜,志不少慑,如列子御风,翩然褰举,不沾尘土,用鸣一代之盛,追古作者与之齐,近代不足拟也。繇此观之,自古至今,文之不同,类乎人者,岂不然乎?

在此文中,上下千古,如数家珍,对于所有文人,衡量殆遍,结果证明了文之不同,类乎其人。在他所举许多例证中间,我们应注意,与《文心雕龙·体性》篇不同。《文心雕龙》说:“触类以推,表里必符,岂非自然之恒资,才气之大略哉!”可知他的标准很简单,是仅仅就才气而言。至于方氏所论,则或指才气,或指学问,或指思想,便不仅侧重在自然的、先天的方面。所以由这一点言,文与人类的关系,不仅是个性的关系,更有学问思想的关系。易言之,即不仅是文的关系,更有道的关系,个性不同,所以文之风格随以异;学问思想不同,所以文之实质亦随以异。因此,文类其人,可以分别在文与道两方面看出其关系,而方氏便在这方面调和了古文家与道学家的见解。

不仅如此,方氏再进一步说:

虽然,不同者辞也,不可不同者道也。譬之金石丝竹不同也,有声则同;江河淮海不同也,蓄水则同;日月星火不同也,能明则同。人之文不同者,犹其形也。……天下之道根于心者一也。……明其道不求异者,道之域也。人之为文,岂故为尔不同哉。其形人人殊,声音笑貌人人殊,其言固不得而强同也,而亦不必一拘乎同也,道明则止耳。(同上)

所谓学术与思想的不同,固可为文之不同之原因,然而在儒家传统的观点上,未免有些不合,所以他再说:“不同者辞也,不可不同者道也。”于是他再以为目的虽在明道,而声音笑貌则随人而殊。这样讲,道虽不可不同,仍不与“文与人类”的见解相冲突。由这样观点上他也调和了古文家与道学家的文论。

然而,更不限于此,方氏再继续着说:

然而道不易明也。文至者,道未必至也,此文之所以为难也。呜呼,道与文俱至者,其惟圣贤乎。圣人之文著于诸经,道之所繇传也。贤者之文,盛于伊洛,所为明斯道也。而其文未尝相同,其道未尝不同。师其道而求于文者,善学文者也。袭其辞而忘道者,不足与论也。然斯岂易易哉!世有自谓不师其辞者,则剽生抉怪,杂取艰深之辞,敷错成文,以饰其鄙陋之意,至于不可句读,使人诵之而不晓其意,以为文故如是。或者惩其病,则弛慢不思,辑陈蹈故,混不加修,甚则取里谈巷语,猥亵嘲笑之辞,书之编简,以为明道。文与道割裂为二,互相訾诋。又或见其然,遂放言而攻之,以为古之道不可释以今之文,今之文不当学古之辞,三者虽异,而俱失之。不师古,非文也;而师其辞又非也。可以为文者,其惟学古之道乎。道明则气昌,气昌文自至矣。文自至者,所谓类其人而不悖乎道者也。其人高下不同,而文亦随之不可强也。(同上)

道虽相同,而有至有不至,于是文亦有至有不至。照他的理论推来,所谓“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道至不至,与文之至不至很有关系。圣贤之文,文与道俱至,这是最高的标准。后之人不能到此地步,于是或则重道而轻文,“弛慢不思,辑陈蹈故,混不加修”而自以为明道,这样,无论于道是否能明,而已不成其为文。此其病,在师其道而不求于文。其求于文者,或则优孟衣冠全出于摹拟剽窃,所谓“袭其辞而忘道者,不足与论也”,或则剽生抉怪自谓不师其辞,而结果则至于不可句读,这又由求于文而不师其道。所以师其辞者固非,而不师古者亦非。因此他的结论是“师其道而求于文者,善学文者也”。于是他又从这方面调和了古文家与道学家的文论。

这样论文,重在文与道之兼至,所以兼承认古文与道学的价值。他说:

圣人之言不可及,上足以发天地之心,次足以道性命之源、陈治乱之理,而可法于天下后世,垂之愈久而无弊,是故谓之经。立言者,必如经而后可,而秦汉以下无有焉。然而犹足以名世者,其道虽未至而其言文,人好其文,故传。其言虽不文,而于道有明焉,人以其明道,故亦传。二者俱至者,其传无疑也。二者俱不至者,其不传亦无疑也。以仆观于今之人,求其成文而可诵者,且不易得,况望其明道乎。(《与郭士渊论文书》)

人好其文则其言传,于道有明则其言亦传,所以文至者传而道至者亦传,惟二者俱不至者则不传无疑。因此他所谓“至”颇同于韩愈之所谓“能”与“异”。韩愈以不循常为“异”,以自树立为“能”,所以不是怪而是超。文之至者超于一般人之文,所以为“能”为“奇”;道之至者超于一般人所明之道,所以也为“能”为“奇”。其《与舒君书》云:

六经、孔、孟,道明而辞达者也。自汉而来,二千年中作者虽有之,求其辞达盖已少见,况知道乎?夫所谓达者,如决江河而注之海,不劳馀力,顺流直趋,……而不见艰难辛苦之态,必至于极而后止,此其所以为达也,而岂易哉!(《逊志斋集》十一)

这是就文之至者而言的。其《与赵伯钦书》云:

且近世所以不古若者,足下知其故乎?非其辞之不工也,非其说之不详也,以文辞为业,而不知道术,虽欲庶乎古不能也。知道若行路然,至愈远则见愈多而言自是。……故圣贤文辞非有大过于今人,其所以不可及者,造道深而自得者远,恒言卑论亦可为后世法。(《逊志斋集》十一)

这又是就道之至者而言的。文之至者“放荡纵恣,惟其所欲而无不如意”(见《苏太史文集序》),这固是方氏之所谓神。道之至者“如凿井者数仞之后,将沛乎其莫御矣”(见《逊志斋集》十,《答王仲搢书》),这也是方氏之所谓神。于是,于道几乎神者,于文亦几乎神。所以说:“苟得乎道,何患乎文之不肆耶?”(同上)文之肆不肆,原不应着意及此。着意为之,便不是默会乎神,所以说:“文之不在乎奇怪也久矣,惟在理明辞达而止耳。”(见同上另一书)于是他所以一方面论文主神,而一方面又极端重道轻文之故,便可于这种关系上得到解释而不见其冲突。

方氏本已说过:“文所以明道也。文不足以明道,犹不文也。……唐之中世,昌黎氏尝一反之,而道不足以逮文。宋之盛时,程氏尝欲拯之,而文不能以胜道。欧氏、苏氏,学韩氏者也,故其文昌。朱氏、张氏,师程氏者也,故其道醇。合二者而有之,庶几不愧于古乎?”(《逊志斋集》十四,《送牟元亮赵士贤归省序》)所以我们称他调和古文家与道学家的文论,原是方氏文论的中心思想。

第二章 明初之诗论

第一节 学者之诗论

第一目 宋濂与方孝孺

明初文论可以宋濂为代表,诗论便不然。因其立论稍偏,不足以代表当时整个诗坛的主张,故对以后的影响也较少。

宋氏论文主“道”,故论诗亦主“义”,此与唐代韩愈之论文主“道”,白居易之论诗主“义”正是相同。盖由复古的思想推到极端,论诗论文自会有此倾向。

所以宋氏根本理论,即在先承认诗文之一原。诗文一原,则诗论与文论相通,可以主张复古,可以主张宗经,可以明道,可以适用,而与一般诗人的见解,遂绝不相同了。他于《题许先生古诗后序》中说:

诗文本出于一原。诗则领在乐官,故必定之以五声,若其辞则未始有异也。如《易书》之协韵者,非文之诗乎?诗之《周颂》,多无韵者,非诗之文乎?何尝歧而二之!沿及后世,其道愈降,至有儒者、诗人之分,自此说一行,仁义道德之辞遂为诗家大禁,而风花烟鸟之章,留连于海内矣,不亦悲夫!(《宋学士全集》十二)

根据此种理论,所以只成为儒者之诗论。后来方孝孺本以推衍,更趋极端。他以为“近世之诗,大异于古,工兴趣者超乎形器之外,其弊至于华而不实;务奇巧者窘乎声律之中,其弊至于拘而无味。或以简淡为高,或以繁艳为美,要之皆非也”(《逊志斋集》十二,《刘氏诗序》)。这样,他根本否认了诗人所定的标格。他又以为“后世之作者,较奇丽之辞于毫末,自谓超乎形器之表矣。而浅陋浮薄,非果能为奇也。稚子刻雪以为娱目之具,当其前陈,非不可喜,徐而察之,荡乎无有。尚焉取其为奇也哉!”(《逊志斋集》十一,《答张廷璧书》)这样,他又根本否认了有所谓作诗之技巧。不仅如此,他少年时之为诗,“以俪偶为工,富艳为能,……张绮绣而协埙箎”者方且“惕息而大惭,抑塞而不宁”呢!(见《时习斋诗集序》)此种见解,似乎也不免稍偏了。

大抵宋氏诗论是受当时杨铁崖所倡导的“铁崖体”之反动。他因反对“铁崖体”,所以不主张扬沙走石的作风,不主张牛鬼蛇神的技俩,不主张轻儇浅躁的字面。于是觉得欲救其弊,惟有师古。他有一篇《答章秀才论诗书》(《宋学士全集》二十八),即反对当时师心自用近于叛统的作风。虽则他知道“诗之格力崇卑,固若随世而变迁”,虽则他也知道“古之人其初虽有所沿袭,末后自成一家言”。(均见《答章秀才论诗书》)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各人也有各人的作风,不必全出于模拟,然而他以为“此未易为初学道也”。初学,必须从师古入手,然后始能尽其才。因此,他论诗又有“五美”之说:

诗,缘情而托物者也。其亦易易乎?然非易也。非天赋超逸之才,不能有以称其器。才称矣,非加稽古之功,审诸家之音节体制,不能有以究其施。功加矣,非良师友示之以轨度,约之以范围,不能有以择其精。师友良矣,非雕肝琢肾,宵咏朝吟,不能有以验其所至之浅深。吟咏侈矣,非得夫江山之助,则尘土之思,胶扰蔽固,不能有以发挥其性灵。五美云备,然后可以言诗矣。盖不能助于清晖者,其情沉而郁;业之不专者,其辞芜以庞;无所授受者,其制涩而乖;师心自高者,其识卑以陋;受质蹇钝者,其发滞而拘。古之人所以擅一世之名,虽其格律有不同,声调有弗齐,未尝有出于五者之外也。(《宋学士全集》六,《刘兵部诗集序》)

是则他所谓师古可有两种看法。说得浅一点,则是“审诸家之音节体制”,此犹与诗人之见解为近;说得深一点,则全是儒家传统的理论了。由宋濂之诗论言之,毕竟偏重在后者而不重在前者。前者——审诸家之音节体制,其师古可以唐为宗主;明初诗人与七子之理论即如此。后者——本儒家传统的理论,其师古应以三百篇为宗主,宋方二氏之理论即如此。

宋氏《樗散杂言序》云:“诗至于三百篇而止尔!”(《宋学士全集》九)方氏《时习斋诗序》也说:“三百篇,诗之本也;风雅颂,诗之体也;赋比兴,诗之法也;喜怒哀乐动乎中,而形为褒贬讽刺者,诗之义也;大而明天地之理、辩性命之故,小而具事物之凡、汇纲常之正者,诗之所以为道也。”(《逊志斋集》十二)这是他们的基本观念。本此基本观念以论诗,当然只能发挥旧说,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是已。

诗,有发乎情而止乎情者,如宫体之类是;有发乎礼义而止乎礼义者,如格言诗之类是。这些都不是诗之正,只有发乎情而止乎礼义,才合诗的标准。然而何以有些诗发乎情者不一定止乎礼义?于是在发的方面便有了问题。宋氏以为性情有正有不正,诗之为用即所以养其性情之正。(见《樗散杂言序》)“今世……间有倡为江南体者,轻儇浅躁,殆类闾阎小人骤习雅谈,而杂以亵语”(见同上);这即因其性情不正,所以吴趋楚艳,成为淫哇之咏。他又以为性情有得有不得。“大风扬沙,天地昼晦,雨雹交下,万汇失色,不知孔子所删之者其有若斯否乎?组织事实,矜悦葩藻,僻涩难知,强谓玄秘,不知孔子所删之者又有若斯否乎?牛鬼蛇神,骋奸眩技,庞杂诞幻,不可致诘,不知孔子所删之者又有若斯否乎?”(见同上)这又因其根本无性情之可言,所以有此病。性情不正者,不会止乎礼义;原无性情者,更无从止乎礼义。

欲求诗之止乎礼义,先须在发乎情的方面注意,于是宋氏主张养气而方氏又重在知道。宋氏《林伯恭诗集序》中说:“诗,心之声也。声因于气,皆随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诗典以则;俊逸之人,其诗藻而丽;躁易之人,其诗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诗峭厉而不平;严庄温雅之人,其诗自然从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宋学士全集》六)方氏《读朱子感兴诗》中说:“三百篇后无诗矣。非无诗也,有之而不得诗之道,虽谓之无亦可也。夫诗所以列于五经者,岂章句之云哉!盖有增乎纲常之重,关乎治乱之教者存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非知道者孰能为之!”(《逊志斋集》四)一则本于气充言雄之旨,一则发挥有德有言之说,这些都是他们论文之语,然而竟以为论诗之旨。

再进一层,欲求诗之发乎情而止乎礼义,更须有止乎礼义的环境。有止乎礼义的环境,于是所发之情自然能衷于正。宋濂在《林氏诗序》中又说:

君子之言,贵乎有本。非特诗之谓也,本乎仁义者,斯足贵也。周之盛时,凡远国遐壤穷闾陋巷之民,皆能为诗;其诗皆由祖仁义,可以为世法,岂若后世学者资于口授指画之浅哉?先王道德之泽、礼乐之教,渐于心志而见于四体,发于言语而形于文章,不自知其臻于盛美耳。王泽既衰,天下睹古昔作者之盛,始意其文皆由学而后成,于是穷日夜之力而穷拟之,言愈工而理愈失,力愈劳而意愈违,体调杂出,而古诗亡矣。非才之不若古人也,化之者不若,而无其本也。(《宋学士全集》六)

有“先王道德之泽,礼乐之教”,于是“渐于心志而见于四体”,自然其所发之情无不正;于是“发于言语而形于文章”,自然皆知养气之所发而无不止于礼义。能这样本于礼乐之教以为诗,自然其诗也有重于教化。方氏于《刘氏诗序》中又说:“言之中理也,则谓之文,文而成音也,则谓之诗,苟出乎道,有益于教而不失其法,则可以为诗矣。”此种见解,又全是柳冕的见解了。

第二目 薛瑄与陈献章

宋、方以后,一般道学家之诗论大都衍其馀绪,陈陈相因,无可论述。求其比较可以特别举出者,则有薛長与陈献章。薛長字德蕴,号敬轩,河津人。陈献章,字公甫,号白沙子,新会人。均载《明史·儒林传》。他们论诗,不若宋、方之偏,其影响所及,反与后来主张师心的公安派为近。诗论之由师古而转为师心,陈白沙便是中间重要的枢纽。

薛長所著有《薛文清集》二十四卷。其《读书录》卷四有《诗评》数则,比较重要。如云:

少陵诗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从容自在,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气象。“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可以形容物各付物之气象。“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唐诗皆不及此气象。

此以有道为言,虽似偏于道的方面,然以气象言诗,便不纯是道学的见地。形容有道者之气象,形容物各付物之气象,即邵康节所谓“诗写心造化”与“以物观物”之意。道学与诗惟有在此种见地上可以联贯起来。一方面是从容自在、不以物累情,一方面又是悠然自得,不是浮光掠影。做人到此,人品自高,做诗到此,诗品亦绝。因此,他的诗也有陶、韦遗风。(见《四库总目》一七○《薛文清集提要》)此种诗,可以一言契道,而不坠理窟,不落理障,同时也不致破诗人之格。他又说:

凡诗文出于真情则工,昔人所谓出于肺腑者也。如《三百篇》、《楚词》、武侯《出师表》、李令伯《陈情表》、陶靖节诗、韩文公《祭兄子老成文》、欧阳公《泷冈阡表》,皆所谓出于肺腑者也,故皆不求工而自工。故凡做诗文皆以真情为主。

论诗以真情为主,可谓更不沾染道学的臭味了。此种论调似较宋濂、方孝孺为通达一些,修正一些。

白沙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是曾点、邵雍一流,所以有人谓其近禅,实则白沙《复赵提学书》中并不承认是禅。不过其学是否近禅,固是另一问题。而其学既以虚静为主,当然影响到诗的作风。《四库总目》称:“其诗文偶然有合,或高妙不可思议;偶然率意,或粗野不可响迩。……盖以高明绝异之姿,而又加以静悟之力,如宗门老衲,空诸障翳,心境虚明,随处圆通,辨才无碍。有时俚词鄙语,冲口而谈;有时妙义微言,应机而发。”(卷一七○)洵为定评。其高妙不可思议者,即王世贞所谓“其妙处超于法与体与题之外”者,偶然读之真可以“或倦而跃然以醒,不饮而陶然以醉”。其粗野不可响迩者,又即王世贞所谓“诗不入法,文不入体,又皆不入题”之意(见《閅州山人续稿》,《书白沙集后》)。盖自宋以后,儒者不留意于文章,于是高自位置,转以能破诗人之格者为风雅嫡派。此种理论,未尝不持之有故,然而终不足以服诗人之心。即因其高处固能别出手眼,脱略凡近,而率意之作,终究不免落禅家偈子。所以白沙之诗,遂亦兼有此两极端的评语。

白沙于《夕惕斋诗集后序》云:“受朴于天,弗凿以人。禀和于生,弗淫以习。故七情之发,发而为诗,虽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此风雅之渊源也。”(《白沙集》一)此所谓风雅渊源,固是道学家的论诗主张,而诗人之尚平淡、主性灵者亦如此。道学家之诗,虽为诗人所不取,然其议论不可谓不正。诗人之诗,道学家也承认其工,然而有所不足者,正因他饰巧夸富,有媚人耳目的嫌疑。“言为心声”、“诗以言志”,这是任何诗人任何道学家所共同公认的原则。他即在此种共同公认的基地上建立他的诗论。其《认真子诗集序》云:

形交乎物动乎中,喜怒生焉。于是乎形之声,或疾、或徐、或洪、或微,或为云飞,或为川驰。声之不一,情之变也。率吾情,盎然出之,无适不可。(《白沙集》一)

以真情为主而欲率情而言,这原与薛敬轩同样主张。只有此种七情所发之诗,才可以上明三纲、下达五常,小用之而小、大用之而大。妙机所触,天和所发,不计赞毁,亦何论工拙!在人家看到他的诗高下不一,而他只是写他一时灵机,信口言、信手写,根本不顾流俗之毁誉。以至人为至言,诗之妙用至是无穷。所以说:

天道不言,四时行,百物生。焉往而非诗之妙用!会而通之,一真自如,故能枢机造化、开阖万象,不离乎人伦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若是者可以辅相皇极,可以左右六经而教无穷,小技云乎哉!(《夕惕斋诗集后序》)

本斯以言,似乎白沙之论诗主张与敬轩无大分别。然由二人之诗言,则率意之作敬轩较少,禅褐之语白沙为多。此其故,恐与二人学术有关。敬轩学宗程、朱,故诗有陶、韦遗风;白沙下开阳明,故诗又走入康节一路。程、朱一派的道学家往往推尊渊明,犹不欲破诗人之格。惟以无言自得为宗归于慈湖一派者,无论论学为诗,都重在山峙川流之妙,鸢飞鱼跃之机,于是不暇细择,便有出入规格处了。当时庄定山诗便与白沙同走一路,也即以其为学风气有些相近而已。看出此种关系,然后知道后来公安派虽为诗人,而以兼受李卓吾影响之故,也敢大胆地破诗人之格。

第二节 诗人之诗论

欲论前后七子之诗,不可不先述七子以前之诗坛,——从明初诗人讲起。明初道学家之诗论既与这方面不生关系,则明初诗人如贝琼、高启、高棅诸人之诗论便值得重视了。

贝琼字廷琚,一名阙,字廷臣,崇德人,《明史》一百三十七卷附《宋讷传》,所著有《清江集》四十卷。

贝氏虽学诗于杨维桢,而作风与主张均与“铁崖体”不尽同。《四库总目》称琼学维桢所长,不学其所短,亦有见地。大抵贝氏论诗,仍主唐音。其《乾坤清气序》谓“诗盛于唐,尚矣!盛唐之诗称李太白、杜少陵而止,乾坤清气常靳于人,二子得所靳而形之诗”(《清江集》一),已可见其宗唐的倾向了。大抵推尊盛唐,标举李、杜,原是明初诗坛共同的风气。闽中十子、南园五子,尤足以为这方面的代表。贝氏在《乾坤清气序》中虽说“宋诗推苏、黄,去李、杜为近,逮宋季而无诗矣”,似犹无贬薄宋诗之意,但于《陇上白云诗稿序》中列举元代诗家以为“金舂玉应,骎骎然有李、杜之气骨,而熙宁、元丰诸家为不足法矣”(《清江集》二十九),则显然有轻视宋诗之意了。此种见解,差不多支配了明代整个的诗坛。

高启,字季迪,长洲人,《明史》二百八十五卷《文苑》有传。《四库总目》之论高氏诗,称其“天才高逸,……拟汉魏似汉魏,拟六朝似六朝,拟唐似唐,拟宋拟宋,凡古人之所长无不兼之,……然未能镕铸变化自为一家,……特其摹仿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此言良是。盖明初诗坛风气,本重拟古,故高氏亦未能自外,不过以其才情较富,能比当时林鸿,后来李、何均胜一格而已。高氏之论诗云:“诗之要有[三](当脱“三”字),曰格、曰意、曰趣而已。格以辨其体,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也。体不辨则入于邪陋,而师古之义乖;情不达则堕于浮虚,而感人之实浅;妙不臻则流于凡近,而超俗之风微。”(《凫藻集》二,《独庵集序》)据此所言,可知其论诗不局于一端,不拘于一格。“格以辨其体”,故能摹仿古调;“意以达其情,趣以臻其妙”,故又能于摹仿古调之中仍有精神意象。周传为《谢晋兰庭集序》论及高氏诗,称其“言选则入于汉魏,言律则入于唐,音响调格宛然相合,而意趣或有过之”(《兰庭集》卷首),即因格调性灵同时兼顾之故。后来李何、李王与公安、竟陵,互相水火,即因各据一端,不能全备诗道,于是成为牴牾了。他则不欲如此,故以多师为师,他于《独庵集序》中再说:“渊明之善旷,而不可以颂朝廷之光;长吉之工奇,而不足以咏丘园之致;皆未得其全也。故必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矣。”这即是后来前后七子的见解,不过前后七子,心胸较狭,宗主单纯,不免有誉此诋彼之习,而且仅事摹拟,不曾做到“时至心融,浑然自成”的境地,所以又有生吞活剥之诮。

高棅,字彦恢,后名廷礼,长乐人,《明史》二百八十六卷附《文苑·沈度传》。所著有《啸台集》二十卷,《木天清气集》十四卷。

当时,闽中诗派以林鸿为领袖。鸿为诗宗法唐人,尤主盛唐。而为之羽翼者,有郑定、高棅诸人,时称十才子。所以高氏论诗亦主盛唐。其所选《唐诗品汇》一书,尤为后来主格调或神韵说者之所宗。王渔洋《香祖笔记》称:“宋、元论唐诗,不甚分初、盛、中、晚,故《三体》、《鼓吹》等集,率详中、晚而略初、盛,览之愦愦。杨仲宏《唐音》始稍区别,有正音,有余响,然犹未畅其说,间有舛谬。迨高廷礼《品汇》出,而所谓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变馀响,皆井然矣。”是则后来初、盛、中、晚分期之确定,与盛唐诗风格之推崇,全出于高氏此选之提创。

高氏《品汇》自序谓“今试以数十百篇之诗,隐其姓名,以示学者,须要识得何者为初唐,何者为盛唐,何者为中唐、为晚唐”,是则高氏之于唐诗,仍是沧浪善观气象的本领。后来七子论诗之态度与方法,也全出于高氏。所以钱牧斋因反对七子之故,兼訾沧浪,而亦及于高氏此选。实则高氏序中本已说过,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不同,详而分之,更有各种分别。是则初、盛、中、晚,原只就大概的趋势言耳,何尝教人拘泥着看。他说:

贞观、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也。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宿老,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沈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声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钱郎之清瞻,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序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之豪纵,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频、李群玉辈,尚能黾勉气格,将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馀韵犹有存者焉。

是则每一时代中有沿袭与转变之分,有溯源与逐流之别,而个人性格,又形成种种不同之风格。诸种分别,原自存在,其所以概以初、盛、中、晚标而举之者,不过使其大概趋势易于认识而已。此种方法未尝无用,正如他所说的:“诚使吟咏情性之士,观诗以求其人,因人以知其时,以辨其文章之高下、词气之盛衰,本乎始以达其终,审其变而归于正,则优游敦厚之教,未必无小补云。”所以我以为若用文学史的眼光以读此选,则高氏之论不失为一家之言。若以建立宗派的眼光以读此选,则诚不免有流弊。高氏于李白诸卷之小序,有“使学者入门立志,取正于斯”之语,似欲以一家之心胸范围后人之耳目,则宜其为牧斋所诟病了。

第三章 前、后七子与其流派

第一节 七子先声之茶陵派

第一目 李东阳

宋、方以后自弘治、正德以迄嘉靖、万历一百馀年之间又是前、后七子主持文坛的时期。在此以前,其论诗论文足为七子先声者,即所谓“茶陵派”。

“茶陵派”以李东阳为领袖。东阳所长在于论诗,至东阳弟子如邵宝诸人始有宗主先秦古文之说。因此,在论述“茶陵派”时亦不妨分别诗文二者言之。

东阳,字宾之,号西涯,茶陵人,《明史》一百八十一卷有传,所著有《怀麓堂集》。集中《诗话》一卷,颇多重要的理论,与一般诗话之偏于叙述考证者不同。王铎《序》谓:“其间立论皆先生所独得,实有发前人之所未发者。”鲍廷博《跋》亦谓:“可与沧浪诗法、白石诗说鼎峙骚坛,为风雅指南。”这并不是阿谀之词。

《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怀麓堂诗话》,称:“李、何未出以前,东阳实以台阁耆宿,主持文柄,其论诗主于法度音调,而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当时奉以为宗。至何、李既出,始变其体,然赝古之病,适中其所诋诃,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其所谓后人,当即指钱牧斋一流人。牧斋《初学集》八十三卷有《题怀麓堂诗钞》一文谓明诗凡三变,由弱病而为狂病,由狂病而为鬼病,惟西涯文足以荡治之云云,当即是所谓抑彼伸此之例了。然我们于此须知李、何之于西涯有颇不同之处,也有颇相近之处。由其不同之处言,则抑彼伸此,诚足以荡治当时诗风之流弊。由其相近之处言,则后来李梦阳虽颇诋李东阳,然渊源所自,原不可诬。王元美云:“东阳之于李、何,犹陈涉之启汉高也。”公论自在人心,即李、何一派的人,犹且不能不承认这种情形。王士禛《池北偶谈》卷十四称:“海盐徐丰厓《诗谈》云:‘本朝诗莫盛国初,莫衰宣正,至弘治,西涯唱之,空同、大复继之,自是作者森起,于今为烈。’当时前辈之论如此。盖空同、大复皆及西涯之门,虞山撰《列朝诗选》,乃力分左右袒,长沙、何李,界若鸿沟,后生小子竟不知源流所自,误后学不浅。”是渔洋亦不以牧斋之说为然。

大抵西涯论诗,犹有些近于道学家的见解。如云:“言之成章为文,文之成声者则为诗,诗与文同谓之言,亦各有体而不相乱。”(《怀麓堂集文后稿》四,《匏翁家藏集序》)如云:“夫诗者,人之志兴存焉。故观俗之美者与人之贤者,必于诗。今之为诗者亦或牵缀刻削,反有失其志之正,信乎有德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也。”(《怀麓堂集文稿》二,《王城山人诗集序》)这些话都与宋濂、方孝孺之言为近。自此种理论推之,当然不会主张摹拟剽窃,而与李、何一流人之以诗为事者也当然不同。

然而西涯与宋、方之诗论,毕竟有分别。最重要的,在他认识诗文各有体而不相乱,所以他不会同宋、方这样以论文的见解去论诗。他曾分别诗文之体制云:

夫文者言之成章,而诗又其成声者也。章之为用,贵乎纪述铺叙,发挥而藻饰,操纵开阖惟所欲为,而必有一定之准。若歌吟咏叹流通动荡之用,则存乎声,而高下长短之节,亦截乎不可乱。虽律之与度未始不通,而其规制则判而不合。及乎考得失、施劝戒,用于天下则各有所宜,而不可偏废。古之六经,《易》、《书》、《春秋》、《礼》、《乐》皆文也,惟《风》、《雅》、《颂》则谓之诗。今其为体固在也。近代之诗,李、杜为极,而用之于文或有未备。韩、欧之文亦可谓至矣,而诗之用,议者犹有憾焉。况其下者哉。(《怀麓堂集文后稿》三,《春雨堂稿序》)

诗文之体既别,所以他再说:“故有长于纪述,短于吟讽,终其身而不能变者,其难如此;而或庸言谚语,老妇稚子之所通解,以为绝妙,又若易然。”(《怀麓堂集文稿》五,《沧洲诗集序》)他是真能在诗之体制上去认识诗,而同时即用诗之标准以论诗,所以又不落于学者或文人的见解。

正因这样于是他一方面又开了李、何之诗论。他怎样在诗之体制上以认识诗呢?他指出两条途径。他说:“诗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眼主格,耳主声。闻琴断知为第几弦,此具耳也。月下隔窗辨五色线,此具眼也。”(《怀麓堂诗话》)所谓具眼具耳,即是他所谓识。所以述他论诗之识,应当着眼在格与声两方面;而李、何诗论之渊源,也应在这两方面看出其关系。

由声言,他以为诗文之分别,即在声律讽咏的关系。他说:

盖其所谓有异于文者,以其有声律讽咏,能使人反复讽咏以畅达情思,感发志气。取类于鸟兽草木之微,而有益于名教政事之大,必其识足以知其窔奥,而才足以发之,然后为得。及天机物理之相感触,则有不烦绳墨而合者。(《沧洲诗集序》)

所谓从声律讽咏方面以认识诗之性质,即是他的重要理论。《诗话》中即本沧浪所谓辨别体制的方法,从声律讽咏方面加以阐说,再补充一些声乐的关系。他说:

诗在六经中别是一教,盖六艺中之乐也。乐始于诗,终于律。人声和则乐声和,又取其声之和者以陶写情性、感发志意、动荡血脉、流通精神,有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觉者。后世诗与乐判而为二,虽有格律而无音韵,是不过为俳偶之文而已。使徒以文而已也,则诗之教何必以诗律为哉。

观《乐记》论乐声处,便识得诗法。

古律诗各有音节,然皆限于字数,求之不难。惟乐府长短句初无定数,最难调叠,然亦有自然之声。古所谓声依永者谓有长短之节,非徒永也。故随其长短皆可以播之律吕,而其太长太短之无节者,则不足以为乐。陈公文论诗专取声,最得要领。潘桢应昌尝谓予诗宫声也。予讶而问之。潘言其父受于乡先辈曰,诗有五声,全备者少,惟得宫声者为最优,盖可以兼众声也。李太白、杜之美之诗为宫,韩退之之诗为角,以此例之,虽百家可知也。予初欲求声于诗,不过心口相语,然不敢以示人。闻潘言始自信,以为昔人先得我心,天下之理出于自然者固不约而同也。(均见《诗话》)

由声乐之关系以论诗之单调,那便与沧浪不尽同。沧浪所论偏于诗之风格,而西涯所论则重在诗之抑扬抗坠之处,所以沧浪之推尊李、杜,在其气象,而西涯之推尊杜甫,在其音节之变化。《诗话》中说:

长篇中须有节奏,有操有纵,有正有变,若平铺稳布,虽多无益。唐诗类有委曲可喜之处,惟杜子美顿挫起伏、变化不测,可骇可愕。盖其音响与格律正相称,回视诸作皆在下风。然学者不先得唐调,未可遽为杜学也。五七言古诗,仄韵者上句末字类用平声,惟杜子美多用仄,如《玉华宫》、《哀江头》诸作,概亦可见。其音调起伏顿挫,独为矫健以别出一格。回视纯用平字者,便觉萎弱无生气。自后则韩退之、苏子瞻有之故,亦健于诸作。此虽细故末节,盖举世历代而不之觉也。偶一启钥,为知音者道之。若用此太多过于生硬,则又矫枉之失,不可不戒也。

古诗与律不同体,必各用其体乃为合格,然律犹可间出古意,古不可涉律调。

他能在这种“细故末节”上注意,便是发沧浪之所未发。后来王渔洋、赵秋谷诸人之论古诗声调,恐即受此启示。

这虽是西涯论诗之特长,然而西涯之论声亦有同于沧浪之处。盖他所谓声与格,本不可截然分开。假使把声与格混合言之,那便近于沧浪之所谓“气象”了。他于《怀麓堂诗话》中说:

今之歌诗者,其声调有轻重、清浊、长短、高下、缓急之异,听之者不问而知其为吴为越也。汉以上古诗弗论;所谓律者,非独字数之同,而凡声之平仄,亦无不同也。然其调之为唐、为宋、为元者,亦较然明甚。此何故耶?大匠能与人以规矩,不能使人巧。律者,规矩之谓,而其为调,则有巧存焉。苟非心领神会,自有所得,虽日提耳而教之无益也。

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此可见天地间气机所动,发为音声,随时与地无俟区别而不相侵夺;然则人囿于气化之中,而欲超乎时代土壤之外,不亦难乎。

他所谓调之为唐、为宋、为元即气象之殊;他所谓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也即气象之殊。人囿于气化之中,当然不能超于时代土壤之外,于是遂由音殊而进为调别,而声的问题,遂转移为格的问题了。

由格言,他也受一些沧浪的影响。《诗话》中说:“六朝、宋、元诗就其佳者亦各有兴致,但非本色,只是禅家所谓小乘,道家所谓尸解仙耳。”又说:“宋诗深却去唐远,元诗浅去唐却近。顾元不可为法,所谓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耳。”这即是沧浪的说法;而后来李、何之摹拟唐音也正受其启示。在这方面,与他的论“声”一样,出于沧浪而不同于沧浪,即因他能注意小问题,着眼在细故末节的缘故。《诗话》中说:

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字,其开合呼唤,悠扬委曲,皆在于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复可振,亦当深戒。

唐律多于联上着工夫,如雍陶《白鹭》、郑谷《鹧鸪》诗二联,皆学究之高者。至于起结,即不成语矣。如杜子美《白鹰》起句、钱起《湘灵鼓瑟》结句,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鸣,岂易得哉。

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着力。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后联又说,殊乏意致耳。

他因格的问题于是注意到用字,注意到起结,注意到承转,真可谓细故末节了。此种细故末节,不可泥亦不可废。他说:“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待,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间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诗话》)所以细故末节虽不可废,仍欲其溢而为波,变而为奇,使有圆活生动之意乃佳。他由声讲到律,由格讲到法,可以说得玄妙,也可以说得入细。因此,他所谓欲得盛唐内法手,点化当时诗人者,即与沧浪之空言宗盛唐不同。

由上述二点言,可知李、何诗论可以渊源西涯,而终究与西涯不同。盖其渊源西涯者,只在声与格的问题,都出《沧浪诗话》的关系;而如西涯这般讲声与格,即与李、何不一样;李、何抽象而西涯具体,李、何言轮廓而西涯入细。因此,李、何宗主可以单纯而西涯则不主一格,所以西涯之诗论中可以包括李、何,而李、何之诗论中不能包括西涯。

西涯既不主一格所以也不主模拟。他说:

今之为诗者能轶宋窥唐已为极致。两汉之体已不复讲,而或者又曰,必为唐、必为宋,规规焉俛首缩步,至不敢易一辞出一语,纵使似之,亦不足贵矣,况未必似乎。说者谓诗有别才非关乎书,诗有别趣非关乎理,然非读书之多,识理之至,则不能作。必博学以聚乎理,取物以广夫才,而比之以声韵,和之以节奏,则其为辞,高可讽、长可咏,近可以述,而远则可以传矣。岂必模某家、效某代,然后谓之诗哉。(《怀麓堂集文稿》八,《镜川先生诗集序》)

他只是在声调格律中间指出比较具体的方法,并不于声调格律中以第一义诏人而强人服从,这即他胜于沧浪的地方。他于《诗话》中很不赞成林子羽《鸣盛集》之学唐与袁凯《在野集》之学杜,因其并无流出肺腑,卓尔有立之处。这即是以第一义诏人的病痛所在。我们不能说西涯论诗不宗唐、不主杜,但是假使说西涯论诗只在宗唐主杜,那就大误。他因不主一格,故于李、杜之外兼取王、孟,而论诗遂重在淡远。他说:“王诗丰缛而不华靡,孟却专心古淡而悠远深厚。”又说:“诗贵意。意贵远不贵近,贵淡不贵浓。”(均见《诗话》)这即是王渔洋神韵说之所自出。渔洋作风之变七子或即受此种论调的暗示。又他即不主一格,自然又不属于第一义之诗。他说:“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细事长语皆著不得,其势必久而渐穷。赖杜诗一出,乃稍为开扩,庶几可尽天下之情事。韩一衍之,苏再衍之,于是情与事无不可尽,而其为格亦渐粗矣。然非具宏才博学,逢泉而泛应,谁与开后学之路哉!”(《诗话》)这又与“公安派”之论调相似,而为后来钱牧斋之所宗。牧斋之反七子,其理论即建筑在此种基础上的。

第二目 邵宝与何孟春(崔铣附)

自李东阳主持文场以后,奖掖后进、推挽才秀,一时出其门者甚众,天下称之为“茶陵诗派”。“茶陵诗派”之于诗文,前变台阁体啴缓冗沓之习,而后启七子句摹字窃、矜才使气之风。诗的方面已如前述;文的方面,又以邵宝、何孟春之论调为其转变之枢纽。

邵宝,字国贤,无锡人,《明史》二百八十二卷《儒林》有传。学者称二泉先生,有《容春堂集》。浦瑾序其《容春堂前集》述邵氏论诗文之语云:“瑾晚末无似,辱公宠而教之。尝从容问公曰:‘文将安师?’曰:‘师今之名天下者;无以,则先进乎?无以,则古之人乎?’曰:‘先进而上宋,古乎?’曰:‘有唐,有东西汉者在。’‘唐两汉古乎?’曰:‘有先秦古文在。’‘古至先秦至矣乎?’曰:‘庶乎其亦古也已。’曰:‘将不有六经在?’曰:‘六经尚已,夫学文而曰必且为六经,吾则不敢也。’”可知他虽不以六经为文的最高标准与宋濂、方孝孺等有些出入,然而逆推而归于古,则正是七子复古之先声。

何孟春,字子元,郴州人,《明史》一百九十一卷有传,有《燕泉集》、《馀冬叙录》诸书。陈田《明诗纪事》称:“子元及西涯之门,观所著《馀冬叙录》于《西涯诗话》绪论娓娓不倦,并梦中亦续《西涯诗稿》。”(丁签卷六)所以何氏也是茶陵派的人物。

《馀冬叙录》之《论诗文》称:“六经之文不可尚已!后世言文者至西汉而止,言诗者至魏而止。何也?后世文趋对偶而文不古,诗拘声律而诗不古也。文不古而有宫体焉,文益病矣。诗不古而有昆体焉,诗益病矣。复古之作,是有望于大家。”(卷五十)此种见解亦与邵宝相同。可知风气之转变,原非一朝一夕之故。假使承认七子之见解与其在文坛上的势力,则“茶陵派”荜路蓝缕之功亦不可泯没。

稍后,与李梦阳同时,而以理学著名之崔铣,也是这般见解。铣字子钟,安阳人,《明史》二百八十二卷《儒林》有传,有《洹词》十二卷。

崔氏之学,以程、朱为的,力排象山、阳明为异说,甚至诋阳明为霸儒,谓其不当舍良能而谈良知,所以为道学中之正统派。他的学问,由道言之则宗程、朱;由文言之则宗秦汉。一般道学家之论文,每推崇韩、欧,而宗主唐宋的古文家又多尚理学。独有他,则言道宗程、朱,为文宗秦汉。这不能不说是受时代的影响了。

他论明以来诗文流派云:

洪武文臣,皆元材也。永乐而后,乃可得而称数。方天台辞若苏氏,言必周孔,大哉志乎?东里入阁司文,既专且久,诗法唐、文法欧,依之者效之。弘治中南城罗玘,思振颓靡,独师韩文,其艰思奇句,伟哉!武功康海,好马迁之史,入对大廷,文制古辩,元老宿儒,见而惊服。其时北郡李梦阳、信阳何景明,协表师法,曰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二子抗节遐举,故能成章。李之雄厚,何之逸爽,学者尊如李、杜焉。

则知其宗主秦汉,完全是受时风之所转移。为文既宗秦汉,而又推崇程、朱,所以他又站在道学的立场以反对唐宋古文。他说:

崔子曰,昌黎氏约六经之旨为文,析理陈事,昭晰不蒙,诚哉贯道之器。君子谓之曰外,非其不自躬行得之也。况乎混粒珠于鱼目,啜馀滴于糟粕乎。是故李翱之复性,欧阳修之论性,苏轼暨辙之论道,君子斥而放之。(《洹词》十,评文喻学者)

可知他的反对唐宋古文,不是为文而是为道。正因其弥近是而大乱真,所以要斥而放之。

第二节 前七子之诗论

第一目 李梦阳

李梦阳字献吉,庆阳人,自号空同子,与何景明、徐祯卿等号十才子,又有七才子之称。《明史》二百八十六卷《文苑》有传。

《明史》称:“梦阳才思雄鸷,卓然以复古自命。弘治时,宰相李东阳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这段话述梦阳论文宗旨,颇为扼要。《明史》又论其诗文谓:“华州王维桢以为七言律自杜甫以后善用顿挫倒插之法,惟梦阳一人。而后有讥梦阳诗文者,则谓其模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此数语批评梦阳诗文也很惬当,不过这些话犹过涉简单一些。

先就文言,论文非梦阳之所长,即其所作,亦是文不如诗。梦阳《文箴》有云:“古之文以行,今之文以葩,葩为词腴,行为道华。”(《空同集》六十)此言虽主复古,然只是道学家的论调。惟《空同子·论学》上篇有云:“西京之后作者勿论矣。”似有文必秦汉之意。此外,只有在作品中犹可窥出其摹拟秦汉之迹。所以所谓文必秦汉云者,在批评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主张。

其比较精彩的批评还是在诗的方面。论诗,空同并不专主盛唐,他只是受沧浪所谓第一义的影响,而于各种体制之中,都择其高格以为标的而已。古体宗汉魏,近体宗盛唐,而七古则兼及初唐。这是他的诗学宗主。其《潜虬山人记》中论及诗文标准,说:“山人商宋梁时,犹学宋人诗。会李子客梁,谓之曰宋无诗。山人于是遂弃宋而学唐。已问唐所无,曰唐无赋哉!问汉。曰汉无骚哉!山人于是则又究心赋、骚于唐、汉之上。”(《空同集》四十七)此可知其论诗论文,全以第一义为标准。王国维《人间词话》云:“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李氏所举的各体的标准,都是恰当始盛之时,那么,奉为准的,原亦无可讥议。不过以其盛气矜心,倚第一义压倒一切,不免矫枉过正之处,所以在当时已不能无异议。薛蕙诗云:“粗豪不解李空同。”何景明云:“高处是古人影子耳。”后人受此种影响,以耳为目,于是或议其徒得声响,或讥其食古不化,而空同诗论遂亦觉得只须“诗必盛唐”四字可以了之了。

其实,空同论诗何尝不主情。其《诗集自序》引王叔武语云:“夫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呕,劳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者,其真也,斯之谓风也。孔子曰:‘礼失而求之野。’今真诗乃在民间,而文人学士顾往往为韵言谓之诗。”(《空同集》五十)又云:“诗有六义,比兴要焉。夫文人学士,比兴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词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无文也,乃其讴也、閂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唱而彼和,无不有比焉兴焉,无非其情也,斯足以观义矣。故曰,诗者天地自然之音也。”(同上)他引这些话以序其诗集,宁非怪事!这些话是后来公安派用以反对李、何者,乃他竟称引以冠其集。不仅如此,他于称引之馀,再用此标准以自评其诗,谓:

自录其诗,藏罖笥中,今二十年矣。乃有刻而布之者,李子闻之惧且惭,曰:予之诗非真也,王子所谓文人学子韵言耳,出之情寡而工之词多者也。(同上)

是则空同诗之非真,何待后人讥议,彼且自知之而自言之了。他再用此标准以评人之诗,在《林公诗序》中说:

夫诗者,人之鉴者也。夫人动之志必著之言,言斯永,永斯声,声斯律,律和而应,应永而节,言弗睽志,发之以章,而后诗生焉。故诗者非徒言者也。(《空同集》五十)

我们再看他的《张生诗序》:

夫诗发之情乎!声气其区乎?正变者时乎?(《空同集》五十)

再看他的《梅月先生诗序》:

情者动乎遇者也。……遇者物也,动者情也,情动则会,心会则契,神契则音,所谓随遇而发者也。……故遇者因乎情,诗者形乎遇。(《空同集》五十)

再看他的《叙九日宴集》一文:

夫天下百虑而一致;故人不必同,同于心,言不必同,同于情。故心者所为欢者也,情者所为言者也。是故科有文武、位有荣卑、时有钝利、运有通塞。后先长少,人之序也,行藏显晦,天之畀也。是故其为言也,直宛区、忧乐殊,同境而异途,均感而各应之矣,至其情则无不同也。何也?出诸心者一也。故曰:“诗可以观。”(《空同集》五十八)

再看他的《与徐氏论文书》:

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崄,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空同集》六十一)

这些话又岂像主张诗必盛唐的口吻!钱牧斋称“有学诗于李空同者,空同教以唱《琐南枝》”(《初学集》三十二,《王元昭集序》),由上文所引各文言之,简直可称为公安派的论调。然则他的诗论是否矛盾呢?则又不然。他于《潜虬山人记》中说:“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冲、情以发之,七者备而后诗昌也。”他于《驳何氏论文书》中也说:“柔淡者,思也。含蓄者,意也。典厚者,义也。高古者,格也。宛亮者,调也。沉着、雄丽、清峻、闲雅者,才之类也,而发于辞。辞之畅者,其气也。中和者,气之最也。夫然,又华之以色,永之以味,溢之以音,是以古之文者一挥而众善具也。”则是他所谓格调云者,原只是诗文之一端。他固不曾以主格调之故而抹煞一切!

再有,即使说主情与主格调成为极端冲突,那也与空同之诗论不相妨碍。他于《诗集自序》中也曾批评王叔武的话云:“虽然,子之论者风耳!夫雅颂不出文人学士手乎?”风雅异体,那么风可主情,雅颂不妨主格调。于是他再述与王子论文人学士之诗而自述其作诗经历:

王子曰,是音也(指雅颂),不见于世久矣。虽有作者,微矣!李子于是怃然失已,洒然醒也。于是废唐近体诸篇而为李、杜歌行。王子曰,斯驰骋之技也。李子于是为六朝诗。王子曰,斯绮丽之馀也。于是诗为晋魏。曰,比辞而属义,斯谓有意。于是为赋、骚。曰,异其意而袭其言,斯谓有蹊。于是为琴操古歌诗。曰,似矣,然糟粕也。于是为四言,入风出雅。曰,近之矣,然无所用之矣。子其休矣!

由文人学士之诗而言,其工本在词,则求其格之古与调之逸,又何尝不可!

何况,所谓格乃是学古人之法,法不可废,则学古又何足为病。其《驳何氏论文书》云:

古之工,如倕如班,堂非不殊,户非同也,至其为方也、圆也,弗能舍规矩。何也?规矩者,法也。仆之尺尺而寸寸之者,固法也。假令仆窃古之意、盗古之形,剪裁古辞以为文,谓之影子诚可;若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犹班圆倕之圆,倕方班之方,而倕之木,非班之木也。此奚不可也?夫筏我二也,犹兔之蹄、鱼之筌,舍之可也;规矩者,方圆之自也,即欲舍之,乌乎舍!子试筑一堂,开一户,措规矩而能之乎?措规矩而能之,必并方圆而遗之可矣。何有于法!何有于规矩!(《空同集》六十一)

何况,学古之法,仍不妨碍其变化自得,则学古原是必经的步骤。其《驳何氏论文书》中又云:

阿房之巨,灵光之岿,临春、结绮之侈丽,扬亭、葛庐之幽之寂,未必皆倕与班为之也;乃其为之也,大小鲜不中方圆也。何也?有必同者也。获所必同,寂可也,幽可也,侈以丽可也,岿可也,巨可也。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质顺势,融镕而不自知,于是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即令为何大复,何不可哉!此变化之要也。故不泥法而法尝由,不求异而其言人人殊。《易》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谓此也。非自筑一堂奥,开一户牗,而后为道也。

何况,他所谓学古,又混高格与规矩而为一,则所谓规矩,乃是运用此规矩的标准格。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引顾东桥(璘)述李空同语:

作诗必须学杜。诗至杜子美,如至圆不能加规,至方不能加矩矣。

此说,顾东桥虽以为过言,谓:“规矩方圆之至,故匠者皆用之,杜亦在规矩中耳,若说必要学杜则是学某匠,何得就以子美为规矩耶?”案东桥所言未尝不是。实则空同诗论原是带一些矛盾性的。他所举学杜之说,正是运用此规矩的标准格。所以由学其高格言,则近于拟议;由学其规矩言,则不妨变化。

何况,他所谓学古,又是标举第一义之格,则正属情文并茂之作。因此,主格调与主情,非惟不相冲突,反而适相合拍。其《与徐氏论文书》云:

夫诗,宣志而道和者也,故贵宛不贵崄,贵质不贵靡,贵情不贵繁,贵融洽不贵工巧,故曰“闻其乐而知其德”。故音也者,愚智之大防,庄诐简侈浮孚之界分也。至元、白、韩、孟、皮、陆之徒为诗,始连联斗押,累累数千百言不相下,此何异于入市攫金、登场角戏也!彼睹冠冕佩玉,有不缩脱投竿而走者乎?何也?耻其非君子也。三代而下,汉魏最近古,乡使繁巧崄靡之习诚贵于情质宛洽,而庄诐简侈浮孚,意义殊无大高下,汉魏诸子不先为之耶?(《空同集》六十一)

那么,所谓“诗必盛唐”云云,原是取法乎上的意思。正因其情质宛洽,而无繁巧崄靡之习,所以为可贵。这样复古,原不妨引王叔武的话,以自叙其诗集。看到这一点,然后知道何景明的《明月篇序》所以要说:“子美之诗,博涉世故,出于夫妇者常少,致兼雅颂而风人之意或缺。”所以要说:“夫诗本性情之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间。是以三百篇首乎雎鸠,六义首乎风,而汉魏作者,义关君臣朋友,辞必讬诸夫妇以宣郁而达情焉。”他们简直不重在雅颂,而重在提倡风。

何况,所谓第一义之格,不仅情文并茂,原是则法自然。其《答周子书》云:

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实物之自则也。(《空同集》六十一)

论到此,他的复古论可谓系统分明,建设完成了。然而,自然之与摹拟,总觉有些格格不入。说他的复古论建设在取法自然上面,恐怕骤听之,谁都要觉得奇怪!盖既重在物之自则,则应如道学家所谓“有德者必有言”,才为合理。但是他便不赞成“文主理已矣,何必法也”的话(见《答周子书》)。《论学》下篇有云:

“小子何莫学夫诗”,孔子非不贵诗也。“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孔子非不贵文也。乃后世谓诗文为末技,何欤?岂今之文非古之文,今之诗非古之诗欤?

所以他要于诗文方面复古,而不是于道的方面复古。易言之,即偏重在文之形式复古,而不重文之内容复古。因此,他的复古论终究偏在格调一方面。其《缶音序》云:

诗至唐,古调亡矣,然自有唐调可歌咏,高者犹足被管弦。宋人主理而不主调,于是唐调亦亡。……夫诗比兴错杂,假物以神变者也。……故其气柔厚,其声悠扬,其言切而不迫,故歌之心畅,而闻之者动也。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铲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今人作性理诗,辄自贤于穿花蛱蝶点水蜻蜓等句,此何异痴人前说梦也?即以理言,则所谓深深款款者何物耶?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又何说也?(《空同集》五十一)

这是很通达的话。这样复古,所以能取法自然,而不同于道学家的论调。

由这种思想体系上以建成的格调说,何至为后人诟病!然而竟为后人诟病者,则以与何大复往复辨难的关系。一般耳食者,习熟于大复所讥尺尺寸寸之语,遂亦妄谓空同此说为学古不化而已。

第二目 何景明(王廷相附)

何景明,字仲默,号大复山人,信阳人,与李梦阳齐名,见《明史》二百八十六卷《文苑·李梦阳传》,所著有《大复集》。

何氏论诗之语不多,因他是随从风气而不是开创风气或转移风气的人。他的论诗主旨,大半也与李梦阳相同。《大复集》中如《海叟集序》、《汉魏诗乘序》诸文,或主宗古,或尚汉魏,与空同主张并无冲突之处。杨慎《升庵诗话》中曾记一则故事,谓仲默尝言宋人书不必收,宋人诗不必观。升庵因举张文潜《莲花诗》、杜衍《雨中荷花诗》等讯之,曰,此何人诗?仲默说是唐诗。及升庵告以出处,仲默沉吟久之,曰,细看亦不佳。即就此节故事而言,仲默的态度,也与空同一样,都是一种极偏的见解。

其与空同论诗见解不同的地方,实在还因于作风的关系。空同之诗对于当时台阁雍容之作,不可谓非救时良药,然而仅举第一义之诗,则取法过于单简,不足以范围一世之材,也不足以尽诗之变化。所以即在同时气类之中,大复之俊逸,已不同于空同之粗豪。而徐昌谷与高子业之诗又与李何不同。因作风之互异,于是遂形成见解之相歧。李何往复辨难之书,实在即起因于此。

明人诗论,颇有法西斯式的气焰,而李梦阳即是开此种风气的人。大抵空同不免太好强不同以为同,于是时有盛气凌人之处。李、何之气类虽同,然在空同看来,犹未能引为真实同志。所以先《赠景明书》,论其诗弊,劝其改步,却不料招到反响,引出了何景明的《与李空同论诗书》。这在法西斯式的诗坛主盟,那能容此情形。于是一驳之不足则再驳之,直至景明不复答辩而后已。

在此种争论中所欣幸的,即是因此问题引出了大复自己的意见。否则他既不是开创风气的人,并无表示意见的必要,也许即这一些话也不愿申述呢!大抵由作风言,空同粗豪,大复俊逸;粗豪故重在气骨,俊逸故富于才情。李维桢《彭伯子诗跋》云:“李由北地家大梁,多北方之音,以气骨称雄;何家申阳近江汉,多南方之音,以才情致胜。”(《大泌山房集》一百三十一)这正说明了他们诗格不同之点一。又由工力言,空同学富,大复才高;学富故重在拟议,才高故偏于变化。王廷相之序《空同集》,称其“会诠往古之典,用成一家之言”(《王氏家藏集》二十三),而序《大复集》则云“夫人坟籍孰不探,道旨孰不诠,文辞孰不修,风调孰不循,德履孰不习,终格于不类者,天畀之解未神尔”(见同上)!这又说明了他们诗格不同之点二。由于这二点不同,故其论诗主旨虽大体相类而终难尽合。何氏书中有云:“近诗以盛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峻而实浅俗,今仆诗不免元习,而空同近作,间入于宋。”这是他们自述同源异流之处。何氏又云:“譬之乐,众响赴会,条理乃贯,一音独奏,成章则难。故丝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杀直。而并弃要眇之声何以窃极至妙,感精饰听也?”这也说明他们风格不同,终至异流的原因。盖空同学唐,得其气象,学之愈甚,愈近肤廓。大复学唐得其神情,才分既多,貌似自少。所以大复所谓“空同近作,间入于宋”。这句话我们尤应仔细分别。空同之间入于宋,只在似乎苍老的一点,而至于如何达此苍老之境,则空同与宋人并不走同一的道路。空同只于气象方面,学唐而求其苍老,所以愈学愈难,结果成为“木革之音杀直”,而不中金石。大复学唐重在神情,故可运自己的才情,然由气象方面言之,则愈学而离唐愈远。何氏说:“譬之为诗,仆则可谓弗及者,若空同求之则过矣。”所谓过与不及,正应着眼在这一点的关系。

然而,假使仅仅过与不及的关系,不过一个学之太似,一个学之不似而已。这尚不致引起空同的非难。空同之非难,正因照何氏的路走去,结果非仅同源异流,抑且要入室操戈,可以打倒“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这是空同所不能容忍的。空同虽讲学古之法仍可归于变化自得,但是空同之所谓法,是规矩,是标准。他认为方式可变,而规矩不可废,标准不可紊。大复虽讲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似乎重于变化而不重拟议,但是大复之所谓法,是格局,所以标准可变,而方式反似乎有定。这是他们中间重要的分别。他们争论之点也就在这一点。何氏说:“仆尝谓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辞断而意属,联类而比物也。上考古圣立言,中征秦汉绪论,下采魏晋声诗,莫之有易也。”空同重法,而其法反可以变化,因质顺势,不妨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大复不重法而其所谓法反是莫之有易。故知他们所论不是同一的对象。这“莫之有易”的法,有定而实则无定。所以何氏说:“仆则欲富于材积,领会神情,临景构结,不仿形迹。”这是所谓“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然而这样,便成为后来公安派反对前后七子的话头了。二者之不同如此,固莫怪空同要大声疾呼地说:“短仆者必曰李某岂善文者,但能守古而尺尺寸寸之耳,必如仲默出入由己,乃为舍筏而登岸。斯言也,祸子者也。……祸子者,祸文之道也。不知其言祸己与祸文之道,而反规规于法者是攻,子亦谓操戈入室者矣。”

譬之于画,由空同的理论言,是古典派的画;由大复的理论言,可以成为浪漫派或写实派的画。古典派的画,衣冠人物自有标准,至于随局布置,则可凭意匠,为浓艳、为旷远,因质顺势,初无一定。浪漫派或写实派的画,也讲布局,然而由内容言,则可以成职贡图,所写的是特殊形态而不是标准形态;也可以成鬼趣图,所写的只凭一己想像,全不受古人法度;更可以成为漫画,仅求其神情之表现,而不顾姿态之正确。这是何氏所谓“临景构结不仿形迹”。然在空同说来,则是“君诗徒知神情会处下笔成章为高,而不知高而不法,其势如搏巨蛇,驾风螭,步骤即奇,不足训也”(《空同集》六十一,《再与何氏书》)。

譬喻,也许有不真切的地方,那么,再加以说明。空同是由古入而仍又古出,大复是由古入而不必由古出,至后来公安派则是不由古入,当然也不由古出。仍由古出,所以空同于古,只见其同;不由古出,所以大复于古,只见其异。空同《再与何氏书》云:“诗云有物有则,故曹、刘、阮、陆、李、杜能用之而不能异,能异之而不能不同。今人止见其异而不见其同,宜其谓守法者为影子,而支离失真者,以舍筏登岸自宽也。”这也是他们自述的不同之点,我们应在这些方面加以注意。

在当时,调和李、何之争者则有王廷相。廷相字子衡,号浚川,仪封人,有《王氏家藏集》六十八卷,《明史》一百九十四卷有传。

浚川也在前七子之列,其诗文颇受李、何影响。《家藏集》中有《李空同集序》,又有《何氏集序》,对二人诗文推崇备至,可见气类之合。其《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一文中说:

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着,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三百篇》比兴杂出,意在辞表;《离骚》引喻借论,不露本情;……斯皆包韫本根,标显色相,鸿才之妙拟,哲匠之冥造也。若夫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蚀》之词,微之《阳城》之什,漫敷繁叙,填事委实,言多趂帖,情出附辏,此则诗人之变体,骚坛之旁轨也。……嗟乎,言征实则寡馀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家藏集》二十八)

此文言诗之大致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着,重在比兴,而不重在赋,其说界于格调、神韵之间,与李、何意旨正相融合。由是而论,由入之途,有运意、定格、结篇、练句之四务;论修养之方,有养才、养气、养道之三会,其说与李、何之论也不相冲突。下文再接着说:

工师之巧,不离规矩,画手迈伦,必先拟摹。《风》、《骚》、乐府,各具体裁,苏、李、曹、刘,辞分界域,欲擅文囿之撰,须参极古之遗,调其步武,约其尺度,以为我则,所不能已也。久焉纯熟,自尔悟入,神情昭于肺腑,灵境彻于视听,开阖起伏,出入变化,古师妙拟,悉归我闼。由是搦翰以抽思,则远古即今,高天下地,凡具形象之属,生动之物,靡不综摄,为我材品;敷辞以命意,则凡九代之英,三百之章,及夫仙圣之灵,山川之精,靡不会协,为我神助。此非取自外者也,习而化于我者也,故能摆脱形模,凌虚构结,春育天成,不犯旧迹矣。(《家藏集》二十八)

此则由规矩而趋于变化,正合李、何二人之说而有之了。浚川论诗虽无特点,而其同于李、何之处,正是善取李、何之长。

第三节 后七子派之诗论

第一目 王世贞

王世贞,字元美,太仓人,与弟世懋并以诗文为世重,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晚年渐造平淡,所著有《閅州山人四部稿》等。《明史》二百八十七卷《文苑》有传。

张汝瑚之为《王閅州传》称:“先生少时才情意气皆足以绝世,为于鳞七子辈捞笼推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乘风破浪,已及中流,不能复返。迨乎晚年,阅尽天地间盛衰祸福之倚伏,江河陵谷之迁流,与夫国事政体之真是非,才品文章之真脉络,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于纷浓繁盛之时,故其诗若文尽脱去牙角绳缚,而以怡淡自然为宗。”这诚是事实,而且亦不是张氏一人之私言。不过,我们于此要更进一步,说明元美才情本不与于鳞相同。此种异趣之处即在少时已如此,不必至晚年而始显。汪道昆之序其《四部稿》称:“于鳞于古为徒,其书非先秦两汉不读,其言非古昔先王不称。元美于书无所不读,于体无所不谙。……大较于鳞之业专,专则精而独至,元美之才敏,敏则洽而旁通。”据是,可知李、王才情本不相同。

因此,他的诗论虽仍是格调说,然于正之外兼承认变。他欲于第一义之诗取其格,于第一义以外之诗博其趣,这便与北地(李梦阳)、历下(李攀龙)稍有出入。此义见其所撰《艺苑卮言》。他说:

世人选体,往往谈西京、建安,便薄、陶谢,此似晓不晓者。毋论彼时诸公,即齐梁纤调,李杜变风,亦自可采。贞元而后,方足覆瓿。大抵诗以专诣为境,以饶美为材,师匠宜高,捃拾宜博。(《卮言》一)

他论选体而兼及李、杜,便与高谈汉魏者不同。“师匠宜高,捃拾宜博”,这在格调说中已可谓变了。不仅如此,他再序慎子正的《宋诗选》,谓:

自北地、信阳显弘正间,古体乐府非东京而下至三谢,近体非显庆而下至大历,俱亡论也。二季(宋元)繇是屈矣。吴兴慎侍御子正,顾独取《宋诗选》而梓之,以序属余。余故尝从二三君子后,抑宋者也。子正何以梓之,余何以从子正之请而序之?余所以抑宋者,为惜格也。然而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盖不止前数公(指欧、梅、苏、黄)而已。此语于格之外者也。今夫取食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比之,奚啻食色重。夫医师不以参苓而捐溲勃,大官不以八珍而捐胡禄障泥,为能善用之也。虽然,以彼为我则可,以我为彼则不可。子正非求为伸宋者也,将善用宋者也。(《弇州山人续稿》四十一)

在此文中,虽仍不废格调派的主张,不变格调派的立场,然而既可用宋,就没有不读唐以后书这般严格了。李维桢《宋元诗序》谓:“顷自二三大家,王元美、李于田、胡元瑞、袁中郎诸君以为有一代之才即有一代之诗,何可废也,稍为摘取评目。”(《大泌山房集》九)便可知由这一点言,王世贞与袁中郎并没有什么分别。

因此,他论学古,常讲到离合问题。如其《李氏拟古乐府序》云:“夫合而离也者,毋宁离而合也者,此伯承旨也。”(《四部稿》六四)又《艺苑卮言》云:“法合者必穷力而自运,法离者必凝神而并归。合而离,离而合,有悟存焉。”(卷一)这些话中,都可看出他学古的标准。离合问题本不始于閅州,其语实本于何景明“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二语。由这方面言,王与何的意见为近,盖所谓舍筏登岸,本不应以模拟为事。何之与献吉,与王之与于鳞,颇有些类似,都想从格调入,而不一定从格调出。所以他《与吴明卿书》曾说:“不佞伤离,于鳞伤合。”(《四部稿》一二一)同道异趋,这便是何、王高处。

王氏诗论,可以说是格调派之转变者。王氏之解释格调,是:“才生思,思生调,调生格。诗即才之用,调即诗之境,格即调之界。”(《艺苑卮言》一)他说明格调之别,原由于才思之关系,此便是献吉、于鳞之所未发。有此探源穷本之论,那么拘泥于形貌求之,当然虽合而实离了。

然则,閅州的主张是如何呢?他是以格调说为中心,而朦胧地逗出一些类似性灵说与神韵说的见解,所以只是格调说之变。关于第一义之悟,他是承认的,而且是赞同的。他说:

李献吉劝人勿读唐以后文,吾始甚狭之,今乃信其然耳。记闻既杂,下笔之际,自然于笔端搅扰,驱斥为难。(《艺苑卮言》一)

于是他取第一义的佳作,“熟读涵泳之,令其渐渍汪洋,遇有操觚,一师心匠,气从意畅,神与境合,分途策驭,默受指挥”,这是所以要学第一义诗的理由。他再说:“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后来,麾之而后却,已落第二义矣。”(均见《艺苑卮言》一)讽诵之久,神与古会,于是操觚之时,亦气从意畅,神与境合,虽出于古而依旧一师心匠。这即是随园所谓不使古人白昼现形的意思,所以我说有些类似性灵说的见解。

不仅如此,他于《徐汝思诗集序》再说明诗必盛唐之旨。他说:

夫近体为律,夫律法也,法家严而寡恩;又于乐亦为律,律亦乐法也,其翕纯皦绎,秩然而不可乱也。是故推盛唐。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沉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盛唐其则也。(《四部稿》六五)

据此理由,他不赞成一般“窃元和、长庆之馀似而祖述之”的人,因为“气则漓矣,意纤然露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按之无力也。”(见同上)这也是取则第一义诗的理由。然而称到盛唐之诗,其意融而无迹,那便很带些神韵的意味了。《艺苑卮言》中再有一节说到学古而化的境界,谓:“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卮言》一)那更是类似神韵说的地方。

因为他有些近性灵说的见解,故其学古与于鳞不同。他于《答周俎书》中曾说明此义。他说:

始仆尝病前辈之称名家者,命意措语,往往不甚悬殊,大较巧于用寡而拙于用众。故稍反之,使庀材博旨,曲尽变风变雅之致,如是而已。至于山川土俗,出不必异,而成不必同,务当于有物有则之一语而会。昨者莅魏,行戍燕赵,其地莽苍磊块,故于辞慷慨多节而清厉。寻转治武林、吴兴间,其所遇清嘉而丽柔,故其辞婉而柔当于致。足下见仆魏诗而怪之,或见仆吴篇而合也。虽然,仆所不自得者,或求工于字而少下其句,或求工其句而少下其篇,未能尽程古如于鳞耳。(《四部稿》一二八)

作风须随境而变,这便是性灵派的主张。他《与徐子与书》谓:“自楚蜀以至中原,山川莽苍浑浑,江左雅秀郁郁,咏歌描写须各极其致。吾辈篇什既富,又须穷态极变,光景常新。……时名易袭,身后可念。”(《四部稿》一一八)这真是沉痛自悔的话。我们读閅州之诗,如《小伊州》、《书庚戌秋》事诸首,颇有晚唐风格,此外,有近白香山者,有近李义山者,与盛唐声调颇不相似。“时名易袭,身后可念”,恐怕是他从格调说转变之主要原因。其《金台十八子诗选序》云:“夫诗,心之精神发而声者也。其精神发于协气,而天地之和应焉;其精神发于噫气,而天地之变悉焉。”(《四部稿》六十五)又《章给事诗集序》云:“自昔人谓言为心之声,而诗又其精者。予窃以诗而得其人。……后之人好剽窃馀似,以苟猎一时之好,思踳而格杂,无取于性情之真,得其言而不得其人,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者,相比比也。”(《四部稿》六十九)这简直是性灵派的主张了。得其言而不得其人,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这是后人诟病《四部稿》者,乃不谓于《四部稿》中竟有此语。

因为他有些近于神韵说的见解,故其论诗又与献吉不同。献吉之序徐昌谷诗称其大而未化,而閅州则谓:“昌谷之所不足者,大也,非化也。昌谷其夷、惠乎?偏至而之化者也。”(《四部稿》六十八,《青萝馆诗集序》)因此,他所谓化,亦与渔洋之见为近,而与献吉为远。《艺苑卮言》云:

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有俱属象而妙者,有俱属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调而妙者,有直下不偶对而妙者,皆兴与境诣,神合气完使之然。(卷一)

则于格调之中隐寓神韵之意。所以《艺苑卮言》之论五言绝句谓:“绝句固自难,五言尤甚,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而要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缓。吾尝读《维摩经》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恒河沙诸天宝座,丈室不增。诸天不减,又一刹那定作六十小劫。须如是乃得。”(卷一)此种议论,已早抉发渔洋诗论之妙了。渔洋《香祖笔记》极称閅州“朦胧萌拆,情之来也;明隽清圆,词之藻也”数语(见卷八),亦即因其论诗宗旨有相似而已。又閅州称李白、王维、杜甫三家之诗“真是三分鼎足,他皆莫及也”(《读书后》三),这即后来渔洋推摩诘为诗佛之先声。二王诗论之相同多如此。

不过閅州总想巧于用众,所以仍落格调一派。他一方面说昌谷偏至而之化,一方面却说“昌谷偏工虽在至境,要不得言具体,何能化乎”(《四部稿》一二一,《与吴明卿书》);这不能不说是閅州受病之处。《四部稿》中诸体俱备,众格兼罗,大则大矣,而不能胜渔洋者正坐此。渔洋曾说过:“工于五言不必工于七言,工于古体不必工于近体。”(《居易录》十四)昌谷、渔洋正以偏拈一格见长,而閅州议其偏至,这即是格调与神韵论诗宗旨的分别。因此,渔洋之论王、孟,以为孟不如王者,其病在俗(见《渔洋诗话》及《香祖笔记》八),而閅州则以为由于才短(见《四部稿》六十四《谢茂秦集序》)。这即因二人立场不同,渔洋主神韵而閅州主格调的缘故。

明白这些关系,然后知道人以剽窃模拟病李、王者,而閅州却正不以剽窃模拟为然。如云: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近世献吉、用脩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足致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已陋,痕迹宛然,……斯丑方极。模拟之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放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艺苑卮言》四)

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诗云,“有物有则”,又曰,“无声无臭”,……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坠蹊径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分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艺苑卮言》五)

他也正看到格调派的流弊,徒摹声响,不见才情,所以他要有些转变。后人只知閅州自悔其所作《卮言》,而不知即就《卮言》论之,其论调本不偏于一端。钱牧斋《列朝诗集》谓:“今之君子,未尝尽读閅州之书,徒奉《卮言》为金科玉条,之死不变,其亦陋而可笑矣。”(《列朝诗集小传》上)然则死奉《卮言》者,其病根仍在不善读《卮言》。

第二目 谢榛与屠隆

谢榛,字茂秦,自号四溟山人,一号脱屣老人,临清人。有《四溟集》二十四卷,末四卷为《诗家直说》,一名《四溟诗话》。《明史》二百八十七卷《文苑》有传。

茂秦与李攀龙、王世贞诸人在京师结诗社,为其盟长;已而李氏名渐盛,位渐高,与茂秦论诗不合,遂贻书与之绝交。王世贞等亦多袒攀龙,交口排茂秦,削其名于七子、五子之列。然茂秦游道日广,秦晋诸藩争延致之,河南北皆称谢榛先生,虽终于布衣而声价重一代。这是他与后七子由合而离的一段因缘。

钱谦益《列朝诗集》谓:“当七子结社之始,尚论有唐诸家,茫无适从。茂秦曰,选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熟读之以夺神气,歌咏之以求声调,玩味之以裒精华,得此三要,则造乎浑沦,不必塑谪仙而画少陵也。诸人心师其言,厥后虽争摈茂秦,其称诗之指要,实自茂秦发之。”(《列朝诗集小传》丁上)案此节论诗故事,亦见《四溟诗话》卷三。据是,则李、王二氏之作诗蕲向,与论诗宗旨皆本于茂秦。可是,其后终以论诗不合而至于割席,所以他的诗论毕竟是独树一帜的。

我尝谓作风犹可以单纯,不妨出以偏师;至议论则四面八方必须处处顾到,庶不为人所破。所以李于鳞犹可高自夸许,以为诗自天宝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而王元美撰《卮言》,便不能不稍持异议,自悔少作。这便是格调说转变的原因。不过转变之途径,又有分别。由格调而折入神韵,比较近,由格调而转为性灵,比较远。王元美之修正格调说,比较倾向于神韵一路,所以与于鳞相合;谢茂秦之修正格调说,比较侧重于性灵一路,所以与于鳞不合。不合,便终于冲突而至于决裂。

茂秦论诗,本从格调说出发。他说:“古人作诗,譬诸行长安大道,不由狭斜小径,以正为主,则通于四海略无阻滞。”(《诗话》三)他又说:“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岂有不法前贤而法同时者。”(《诗话》一)这些话都本沧浪、空同之说,与于鳞诸人初无分别。因为都是以诗之高格教人。可是,同一行大道,而太白、子美有飘逸沉重之不同;同一法前贤,又有蹈其故迹与避其故迹之不同。蹈其故迹,则偏于拟议而或未能变化;避其故迹,则不拘绳墨又或不循正规。至于他则以为:“夫大道乃盛唐诸公之所共由者。予则曳裾蹑礥,由乎中正,纵横于古人众迹之中,及乎成家,如蜂采百花为蜜,其味自别,使人莫之辨也。”(《诗话》三)这即是他欲出入盛唐十四家之间,俾人莫知所宗,而于十四家外又添一家的意思。何以欲别成一家?即因他说:“夫万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诗话》三)所以不妨纵横古人众迹之中而自留其迹,出入十四家之间而又添一家。茂秦论诗,自谓泄露天机,原不免带些狂气,不无大言欺人之处。但也正因这一点关系,师心自用,终究与于鳞不合。

大抵他的论诗所以与于鳞元美不合,不外二因。其一,由于带一些性灵的倾向,与何景明一样,可以入室操戈,而且有反戈相向的嫌疑。其又一,是批评太严、指摘太过,有时掎摭利病,或不免为气盛志满之李、王所不能接受。

茂秦论诗谓:“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诗话》一)他所谓体、声、气、韵四者,与李、王之论诗标准并不冲突。李、王之所轻忽,或即在后边二语——“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不重发其真,所以远于性灵;未能入其妙,所以又惮于润饰。远于性灵,所以不能接受茂秦的见解;惮于润饰,所以更不能接受茂秦的批评。

如何由养以发其真?他说:

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著乎外,其隐见异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健如朔漠横雕,清逸如九皋鸣鹤,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不同也。(《诗话》三)

这即是说一家有一家之风格。主性灵说者,往往有此类言语。可惜他下文再接着说:“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之以五味调和则为全味矣。”则仍不免染上一些时人兼并古人之毒,因为他原不是公安派啊!他又说:

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正,利剑不能折其刚。古人制作,各有奇处,观者自当甄别。(《诗话》四)

这即是袁子才所谓“宁可为野马,不可为疲驴”(《随园诗话补遗》九),与“不能作甘言,便作辣语荒唐语,亦复可爱”(同上十)之意。他又说:

作诗譬如江南诸郡造酒,皆以麦米为料,酿成则醇味各一,善饮者历历尝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苏州酒也,此镇江酒也,此金华酒也。其美虽同,尝之各有甄别,做手不同故尔。(《诗话》三)

所谓所养不同,所谓各有奇处,所谓做手不同,都是他近于性灵的见解。他说:“譬如产一婴儿,形体虽具,不可无啼声也。”(《诗话》一)格调是所以求形体之具,性灵则便是所谓啼声了。他又说:“今之学子美者,处富有而言穷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无病曰病,此摹拟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诗话》二)学杜所以合格调,不欲摹拟太甚又所以全性灵。

正因他重视这一点啼声的关系,所以论诗主兴。他说:“诗有四格,曰兴、曰趣、曰意、曰理。”(《诗话》二)似乎“兴”只是诗中一格,但由其论诗之语比合观之,即可知他所谓“兴”,实在可以沟通格调与性灵二者之异。他说:“诗有天机,待时而发,触物而成,虽幽寻苦索不易得也。”(《诗话》二)又云:“诗有不立意造句,以兴为主,漫然成篇,此诗之入化也。”(《诗话》一)这样论“兴”,不仅与性灵说不相抵触,即与神韵说也可沟通。为什么?因为以天机论“兴”,则由感兴一点言,与性灵说为近;由不涉理路一点言,又与神韵说为近。他说:“凡作诗悲欢皆由乎兴,非兴则造语弗工。欢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无穷。欢喜诗兴中得者虽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诗兴中得者更佳,至于千言反覆,愈长愈健。熟读李、杜全集方知无处无时而非兴也。”(《诗话》三)这即与性灵说相通之处。他又说:“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诗话》一)此又与神韵说相通之处。所以这般讲“兴”,根本不须有什么性灵、格调、神韵之分别。

不仅如此,这样讲“兴”,同时又沟通了他所谓“养以发其真”与“悟以入其妙”二种关系。文生于情,自觉其真;情生于文,自觉其妙。他又说:

作诗有专用学问而堆垛者,或不用学问而匀净者,二者悟不悟之间耳。惟神会以定取舍,自趋乎大道,不涉于歧路矣。譬如杨升庵状元谪戍滇南,犹尚奢侈,其粳糯黍稷,膊臡殽鲙,种种罗于前,而筯不周品,此乃用学问之癖也。又如客游五台山访僧侣,厨下见一胡僧执爨,但以清泉注釜,不用粒米,沸则自成饘粥。此无中生有,暗合古人出处。此不专于学问,又非无学问者所能到也。(《诗话》三)

他所谓“无米粥”之法,最得“兴”字三昧。他为了说得抽象,恐人不易领悟,所以他再举他所作《别调曲》、《怨歌行》、《远别曲》、《捣衣曲》诸诗为例。现在即举其《别调曲》一首以便说明——“家住邺城门向西,青楼上与邺城齐。郎行好记门前柳,春梦南来路不迷。”此便是所谓兴。像这一类兴的作品,如何可用性灵、神韵、格调诸语以解释之。所谓性灵也、神韵也、格调也,真所谓强作解事,真所谓巧立名目。他是在此种关系上使格调说成为性灵的倾向。

类此之诗,于鳞不能做得这般空灵,元美不能讲得这般透澈。后来只有屠隆论诗因为也偏于性灵,才能阐发其义。而屠氏所作如《竹枝词》三十首,宛然也是茂秦《别调曲》之嗣响。屠氏自序谓:“适情事有感,忽得口号一首,杳不知从何来。”这即是所谓“兴”的解释。

如何由悟以入其妙?这于讨论“兴”的问题时,已讲一些。尚有与此相反而适相成者,即是改诗的问题。他说:“‘新诗改罢自长吟’,此少陵苦思处,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骊颔之珠哉?”又说:“诗不厌改,贵乎精也。”(均见《诗话》二)他又说:“思未周处,病之根也。数改求稳,一悟得纯。子美所谓‘新诗改罢自长吟’是也。”(《诗话》三)这即是由悟入妙之法。以兴为主,漫然成篇,固是入化;数改求稳,一悟得纯,也未尝不是入妙。所以他再说:“自然妙者为上,精工者次之,此着力不着力之分,学之者不必专一而逼真也。专于陶者,失之浅易,专于谢者,失之饾饤。孰能处于陶、谢之间,易其貌换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谢手’,此老犹以为难,况其他者乎?”(《诗话》四)他欲处于陶、谢之间,所以主兴与改诗便不相冲突,当时卢柟为诗,直写胸蕴,以为“格贵雄浑,句宜自然”,而茂秦劝其再假思索以成无瑕之玉(见《诗话》三),也是这种意思。

卢柟已有些倔强不服善了,恐怕当时不服善的更有人在。茂秦与于鳞论诗不合。与此或不无关系。《诗话》中屡言不要自满,应当接受诋诃。(见卷二与卷三)并且说:“能入乎天下之目,则百世之目可知。”(《诗话》三)言外之意,显然要想纠正盛气凌人的诗坛风气。

稍后,在七子流派中,其论诗与谢氏相合者即为屠隆。隆字长卿,鄞人,所著有《由拳》、《白榆》、《栖真馆》诸集。《明史》二百八十八卷附《文苑·徐渭传》。

长卿是王世贞所标举为末五子之一,所以也受七子影响。不过他诗文瑰奇横逸,全以才气见长,因此有时又能不为格调所束缚,而转有折入公安的倾向。本来,由长卿的时地言之,有此现象,原不为奇。长卿前接王元美而后又与三袁同时,他与三袁虽不见有何交谊(《袁中郎尺牍》有《与屠长卿书》),然与汤义仍、龙君超、梅客生、王百谷、刘子威诸人与中郎交好者长卿亦颇与稔熟,当然不能不受公安派的影响。由这一点言,则屠氏为青浦令时所刊的《由拳集》,与其最后的结集——《白榆集》,其论文主张所以有些转变者,可以明其关系了。又《明史》称长卿尝学诗于沈明臣,而沈氏与徐文长同在胡宗宪幕——徐氏即是公安派极力推崇的人物,是长卿于徐,直接间接亦不能不受其影响。明臣虽亦列名于元美四十子之目,然与元美实在异同离合之间。所以由这一点言,则屠氏即在《由拳集》中,其见解亦不能与七子相同。何况长卿又颇出入于二氏之学,与李卓吾、袁中郎等有些类似,是则即使不受公安影响,自然也会并入一路。《四库总目提要》称其“沿王、李之涂饰,而又兼三袁之纤佻”(卷一七九),洵为确论。

何以见长卿由格调以折入性灵呢?这在他《唐诗品汇选释断序》中已可以看出。他说:

夫诗由性情生者也。诗自三百篇而降,作者多矣,乃世人往往好称唐人,何也?则其所托兴者深也。非独其所托兴者深也,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非独谓其犹有风人之遗也,则其生乎性情者也。……唐人之言,繁华绮丽,优游清旷,盛矣,其言边塞征戍、离别穷愁,率感慨沉抑,顿挫深长,足动人者,即悲壮可喜也。读宋而下诗,则闷矣。其调俗,其味短,无论哀思,即其言愉快,读之则不快。何也?三百篇博大,博大则诗;汉魏诗雄浑,雄浑则诗;唐人诗婉壮,婉壮则诗。彼宋而下何为!诗道其亡乎!(《由拳集》十二)

这是他《由拳集》中的文字,所以扬唐抑宋,仍是格调之说;然而他的解释已与他人不同。他所以扬唐抑宋之故,由于唐诗托兴之深,而托兴之深,又因生乎性情。那么,虽本于茂秦之论而更近于性灵说了。他在《由拳集》中的见解已是如此,则在《白榆集》所言,当然更与“公安”为近。所以如《刘子威先生淡思集叙》及《抱侗集序》诸文,简直都是诗本性情,才缘质殊之旨。(见《白榆集》二)此外,如《鸿苞论诗文》一节谓:

诗之变随世递迁。天地有劫,沧桑有改,而况诗乎!善论诗者,政不必区区以古绳今,各求其至,可也。论汉魏者,当就汉魏求其至处,不必责其不如《三百篇》;论六朝者,当就六朝求其至处,不必责其不如汉魏;论唐人者,当就唐人求其至处,不必责其不如六朝;……宋诗河汉不入品裁,非谓其不如唐,谓其不至也。如必相袭而后为佳,诗止《三百篇》,删后果无诗矣。至我明之诗,则不患其不雅,而患其太袭;不患其无辞采,而患其鲜自得也。夫鲜自得则不至也,即文章亦然,操觚者不可不虑也。(《鸿苞》十七)

此言说得更为露骨。《鸿苞》中类此之例多不胜举,所以可断言这是他诗论的转变。大抵他所以转变之故,由其学问思想与“公安”接近固有关系,然其较重要者恐怕还在他感觉到学古之不可能。学古之弊,成为偏师,则嫌单调;兼并古人,又嫌芜杂。他们于各种体制,都择定了高格而欲奔赴之,尽管在理论上极圆满而在事实上为不可能。事实上所可做到者,不过学古而赝而已;学古而赝,又何足贵!长卿恐怕在这方面尝试以后,而感觉到此路难通。他说:

古今之人,才智不甚辽绝,殚精竭神,终其身而为之,而格以代降,体缘才限。俊流英彦,逞其雄心于此道,浅者欲其深,深者欲其畅;蹇者欲其疏,疏者欲其实;弱者欲其劲,劲者欲其和;俗者欲其秀,秀者欲其沉;狭者欲其博,博者欲其洁,以并驾前人,夸美后世。其心盖人人有之,而赋材既定,骨格已成,即终身力争,而卒莫能改其本色,越其故步而止。以精工存乎力学,而其所以工者非学也;以超妙存乎苦思,而其所以妙者非思也。三唐之不能为六代,亦犹六代之不能为三唐;五七言近体之不能为《十九首》,亦犹《十九首》之不能为五七言近体;徐、庾之不能为陶、韦,亦犹陶、韦之不能为徐、庾;青莲之不能为少陵,亦犹少陵之不能为青莲。世有智笼宇宙,力格罴虎,而用之声诗则短;辩倒江海,巧雕众形,而施之吟咏则拙。故虽小道,亦有不可强而能者。(《白榆集》二)

并驾前人,夸美后世,当时如王元美、胡应麟诸人何尝不同此心理!但是:“赋材既定,骨格已成,即终身力争而卒莫能改其本色,越其故步。”所以他到此便不复论格调而只论性情了。《鸿苞》(十七)中《论诗文》谓“元美论诗极精,赏诗极妙,乃至自运多不如其所评,其病在欲无所不有,急急以此道压一世也”,此语可谓深中元美病痛。“格以代降,体缘才限”,明白到这八字真言,那便不会再被复古说所蒙蔽了。因此,他说:“夫诗者神来,故诗可以窥神。士之寥廓者语远,端亮者语庄,宽舒者语和,褊急者语峭,浮华者语绮,清枯者语幽,疏朗者语畅,沉着者语深,谲荡者语荒,阴鸷者语险。读其诗千载而下如见其人。士不务养神而务工诗,刻画斧藻,肌理粗具,气骨索然,终不诣化境。”(《白榆集》三,《王茂大修竹亭稿序》)此即谢榛所谓“非养无以发其真”之说。长卿所言,所以与茂秦相近者在此。

再有,长卿论诗又颇杂以禅义。长卿晚年留意释典,当然要阐诗、禅相通之理。他盖以为诗、禅之关系有几:(一)诗中有禅义,如白香山诗之深入玄解,即是其理,屠氏诗也有此倾向。(二)以禅品诗,如他以“三百篇是如来祖师,十九首是大乘菩萨”云云(见《鸿苞》十七),用此譬况,成为象征的批评。(三)以禅的境界论诗,于是近于神韵之说。长卿所论,不过不曾拈出神韵二字而已,其实他所说的都与渔洋相合。其《李山人诗集序》云:

夫水之触石也,松之遇风也,泠泠萧萧嘹然而清远,出而土壤,吹而为吷,胡其奂乎,则其所托者然也。骚人墨卿,无代无之,后人乃往往好读仲长统、梁鸿、郑子真、尚平、韩伯休、陶靖节、王无功、孟襄阳诸家名言,岂非以其抱幽贞之操、达柔淡之趣,寥廓散朗以气韵胜哉!(《白榆集》三)

此即渔洋神韵说中先天一义,其说犹近于性灵。《鸿苞》之论诗文,贵品格而不贵体格,即是此种关系。他又说:

诗道有法,昔人贵在妙悟。新不欲杜撰,旧不欲剿袭,实不欲粘带,虚不欲空疏,浓不欲脂粉,淡不欲干枯,深不欲艰涩,浅不欲率易,奇不欲谲怪,平不欲凡陋,沉不欲黯惨,响不欲叫啸,华不欲轻艳,质不欲俚野。如禅门之作三观,如玄门之炼九还,观熟斯现心珠,炼久斯结黍米,岂易臻化境者!(《鸿苞》十七)

诗非博学不工,而所以工非学;诗非高才不妙,而所以妙非才。杜撰则离,离非超脱之谓,格虽自创,神契古人,则体离而意未尝不合;程古则合,合非摹拟之谓,字句虽因,神情不傅,则体合而意未尝不离。(同上)

此又渔洋神韵说中后天一义,其说也不违于格调。摹古师心,不即不离;逞才逞学,恰到好处,这正是以数十年全力凝神的结果。唐人诗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夜静江水白,路回山月斜”,虽似常境常谈,究非腹有万卷、胸无一点尘者不能办。(见《白榆集》三,《高以达少参选唐诗序》)我们看了长卿之论诗,然后知渔洋神韵说之有所自来。然而此又与谢榛所谓“非悟无以入其妙”之说相近。

第三目 王世懋与胡应麟

王世懋字敬美,号麟洲,世贞弟,李攀龙辈称为少美。胡应麟字元瑞,自号少室山人,又号石羊生,兰谿人。二人均附见《明史·文苑·王世贞传》。

二人论诗之著,敬美所著有《艺圃撷馀》,元瑞所著有《诗薮》,其议论均较重在神韵。神韵之说,在七子中最先论及,而且作风亦与相合者,当推徐桢卿。桢卿字昌谷,有《谈艺录》一卷,即王渔洋《论诗绝句》所称“更怜《谈艺》是吾师”者。胡应麟《诗薮》于《沧浪诗话》犹议其未得向上关捩子,独于《谈艺录》则称“昌谷始中要领,大畅玄风”(《内编》二)。至其作风,王世懋《艺圃撷馀》亦以之与高子业诗并论,谓“徐能以高韵胜,有蝉蜕轩举之风;高能以深情胜,有秋闺愁妇之态。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废兴,二君必无绝响”。可见二人对徐氏倾倒之忱。

王、胡二人都心折于昌谷,故其论调之倾向于神韵,较閅州为更甚。王渔洋《池北偶谈》标举敬美论诗之语极加推重(见卷十二“王奉常论诗语”诸条),所以后人甚至以为元美、敬美论诗互异,而有“不为《艺苑卮言》束缚,可谓凤洲诤弟”之语(见汪端《明三十家诗选》初集六下)。我们固不必如此看法,但也不能不说元美拈其端,敬美衍其绪;元美说得隐,敬美说得显;元美长于作,敬美长于论。

敬美论诗,也是站在格调派的立场。如云:

作古诗先须辨体,无论两汉难至,苦心模仿,时隔一尘。即为建安,不可坠落六朝一语,为三谢,纵极排丽,不可杂唐音。小诗欲作王、韦,长篇欲作老杜,便应全用其体,第不可羊质虎皮,虎头蛇尾。词曲家非当行本色,虽丽语博学无用,况此道乎?

这即是格调派的主张。不过此种主张,可与神韵相通,所以王渔洋称引其语,以为即是彼所谓“锦则全体皆锦,布则全体皆布”之喻,即是彼所谓“五言感兴宜阮、陈,山水闲适宜王、韦,乱离行役铺张叙述宜老杜”之旨。(均见《池北偶谈》卷十二)盖这些主张在格调与神韵二派是并不冲突的。明此关系,然后知道他一方面有些反对格调,而一方面又推崇二李,原不为矛盾自陷。许印芳《诗法萃编》中跋《艺圃撷馀》以为类此处宜分别观之,殊误。我以为类此处正宜综合观之,才可看出他是格调说的转变者。翁方纲谓神韵即格调,并且说:“吾谓神韵即格调者,特专就渔洋之承接李、何、王、李而言之耳。”(见《复初斋文集》八,《格调论》上、《神韵论》下)这话也相当的对。假使用此说以看敬美之诗论,那么,更容易看出其关系。

《艺圃撷馀》中说:

诗四始之体……率因触物比类,宣其性情,恍惚游衍,往往无定,……后世惟《十九首》犹存此意,使人击节咏叹而未能尽究指归。次则阮公咏怀,亦自深于寄托。潘、陆而后,虽为四言诗,联比牵合,荡然无情。盖至于今,饯送投赠之作,七言四韵,援引故事,丽以姓名,象以品地,而拘挛极矣。岂所谓诗之极变乎?

今人作诗,必入故事。有持清虚之说者,谓盛唐诗即景造意,何尝有此,是则然矣,然亦一家言,未尽古今之变也。……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卒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二十年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

这也是格调与神韵相同的主张。渔洋所谓“兴会超妙”,即是这些意思。沧浪所谓“汉魏尚矣,不假悟也”,也是此种关系。他并不专尚清虚,他也知道踵事增华,为文学演进不可避免的趋势。所以他不以赤手空拳为高,但以为用事有限度、有标准,须得使事三昧而已。这本是极通达之论。

于是他再论到使事之法。他以为“作诗到神情传处,随分自佳,下得不觉痕迹,纵使一句两入,两句重犯,亦自无伤。如太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为绝唱,殊不厌重”。这话也与渔洋相近。

因此,他再说明宗主盛唐之旨,不一定在第一义之悟,而在透彻之悟。他说:

晚唐诗,萎薾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欲胜盛唐。愚谓绝句觉妙,正是晚唐未妙处,其胜盛唐,乃其所以不及盛唐也。绝句之源,出于乐府,贵有风人之致,其声可歌,其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故居王上。晚唐快心露骨便非本色。议论高处,逗宋诗之径;声调卑处,开大石之门。

这便是以神韵讲格调,说明第一义之悟也即由透澈之悟的关系。所以渔洋讲伫兴,敬美也讲伫兴;渔洋以为意尽即止,敬美却早已拈出此义。他说:“今人作诗多从中对联起,往往得联多而韵不协,势既不能易韵以就我,又不忍以长物弃之,因就一题衍为众律,然联虽旁出,意尽联中,而起结之意,每苦无馀,于是别生枝节而傅会,或即一意以支吾。掣衿露肘,浩博之士犹然;架屋叠床,贫俭之才弥窘。”这全由不知意尽即止的道理。由此,他再悟到少陵漫兴之作,以为“少陵诸作,多有漫兴,时于篇中取题,意兴不局。岂非柏梁之馀材创为别馆,武昌之剩竹贮作船钉”!妙喻新义,这诚是前人所未发。照此种论诗标准,当然有取于王、孟,有取于徐昌谷、高子业了。“巧于用短”,这原已抉出了神韵之精义。

这样,所以我们称他为格调派的转变者。

他何以会这样转变呢?盖格调派的流弊,到此时已逐渐显著。他知道文坛情形不是可用法西斯式的暴力劫持,尽管所标榜者是第一义之悟,然而用以号召便多流弊。他说:“少陵何尝不自高自任!然其诗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曰:‘新诗句句好,应任老夫传。’温然其辞而隐然言外,何尝有所谓吾道主盟代兴哉?”是则格调派的态度,根本便要不得。以这种暴力劫持的态度,只能吸收一般盲从者流,黄茅白苇望而生厌。因此,他再说:

今世五尺之童,才拈声律,便能薄弃晚唐,自傅初、盛;有称大历而下,色便赧然。然使诵其诗,果为初邪、盛邪、中邪、晚邪?大都取法固当上宗,论诗亦莫轻道。诗必自运而后可以辨体,诗必成家而后可以言格。晚唐诗人如温庭筠之才、许浑之致,见岂五尺之童下,直风会使然耳,览者悲其衰运可也。故予谓今之作者,但须真才实学,本性求情,且莫理论格调。

这简直是反对格调的论调了。然而他何尝反对格调,他对于真能追配古人者如献吉、于鳞两家,原自极端推崇。他只是矫正格调派末流之失而已。他为要矫正格调末流之失,所以指出两条途径:(一)宗其盛更须溯其源;(二)知其正更须明其变。前一义如:

李于鳞七言律,俊洁响亮,余兄极推毂之。海内为诗者,争事剽窃,纷纷刻鹜,至使人厌。余谓学于鳞不如学老杜,学老杜尚不如学盛唐。何者?老杜结构自为一家言,盛唐散漫无宗,人各自以意象声响得之。政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吾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

后一义如: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繇变。……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落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求之其前再求之其后,宗主一家再博取数家,那么,虽仍是格调说,便没有格调说的流弊。

这样,我们又可以称他为格调派的修正者。

元瑞诗论,全出于大美、少美,而以得于少美者为尤多。他本于大美“师匠宜高”之语,他又本于少美“非逗则无由变”之语,于是一方面尚格,一方面论变。此二者一是文学批评家品评的标准,一是文学史家流别的识鉴,可以冲突,也可以调和。即如他的《诗薮》于内编分体,于外编、杂编分时代,即是一以示其格,一以窥其变。不仅如此,他于内编常讲到各种体制之流变,而于外、杂编的分别,却以唐以前诗入外编,宋诗入杂编,仍有上下其手的意思。我们于此,可知他的诗论是欲调和此二端的。

《诗薮》中论诗主变的话,触目皆是,不可胜举。正因他论诗主变,所以尚有不主模拟之论。如云:

上下千年,虽气运推移,文质迭尚,而异曲同工,咸臻厥美。《国风》、《雅》、《颂》温厚和平,《离骚》、《九章》怆恻浓至,东西二京神奇浑璞,建安诸子雄瞻高华,六朝俳偶靡曼精工,唐人律调清圆秀朗,此声歌之各擅也。《风》、《雅》之规,典则居要;《离骚》之致,深永为宗;古诗之妙,专求意象;歌行之畅,必由才气;近体之攻,务先法律;绝句之构,独主风神;此结撰之殊途也。(内编一)

古人作诗各成己调,未尝互相师袭。以太白之才就声律,即不能为杜,何必遽减嘉州;以少陵之才攻绝句,即不能为李,讵谓不若摩诘!彼自有不可磨灭者,毋事更屑屑也。(内编六)

历代既声歌各擅,何必模拟!作家既各成己调,焉用师袭!论诗到此,似乎与前、后七子的理论也站在反对的立场了。然而不然,《诗薮》第一则就言:

四言变而《离骚》,《离骚》变而五言,五言变而七言,七言变而律诗,律诗变而绝句,诗之体以代变也。《三百篇》降而《骚》,《骚》降而汉,汉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诗之格以代降也。(内编一)

他一方面承认体以代变,一方面却指出格以代降。这些正与上文所引一方面指出声歌各擅,而一方面却复言结撰殊途,双管齐下,正是同样的用意。他尽管可以承认变,可以声歌各擅,但是不能不承认结撰殊途。结撰殊途,即是各体有各体之高格,而不应取法乎下了。所以他说:“行远自迩,登高自卑,造道之等也;立志欲高,取法欲远,精艺之衡也。”他再举例以说明之云:“登岱者必于岱之麓也,不至其颠非岱也,故学业贵成也。不至其颠犹岱也,故师法贵上也。登龟蒙、凫绎峰者即跻峰造极,龟蒙、凫绎已耳。由龟蒙、凫绎而岱焉,吾未闻也。”这是他的巧为调和之一,李维桢《大泌山房集》二十一《亦适编序》也有同样的意思。

不仅如此,《诗薮》第二则又云:

曰风、曰雅、曰颂,三代之音也。曰歌、曰行、曰吟、曰操、曰词、曰曲、曰谣、曰谚,两汉之音也。曰律、曰排律、曰绝句,唐人之音也。诗至于唐而格备,至于绝而体穷,故宋人不得不变而之词,元人不得不变而之曲。词胜而诗亡矣,曲胜而词亦亡矣。明不致工于作,而致工于述,不求多于专门,而求多于具体,所以度越元、宋,苞综汉、唐也。(内编一)

这样一说,于是反于正者固为变,而合于正者也为变。致工于作者宜变,致工于述者不必变。明人复古,却正以复古为变。这在复古运动上找到崭新的理论,又是他的巧为调和之一。一般反对复古论者都以“变”为中心,而他却于变的理论上建设他的复古论。当时李维桢之《閅州集序》(《大泌山房集》十一)称明文兼周、汉,而其所以兼周、汉之故,在体备用繁,若周之无可益;又在法戒前代,若周之无不监。而閅州之长即在“能以周、汉诸君子之才,精其学而穷其变,文章家所应有者无一不有”。这与胡氏所言若相印合。我们于此,可以看出明代文学之风气也可以看出明代复古论之根据。

他又本于大美“法家严而寡恩”之说,与少美所谓“趣在有意无意之间,使人莫可捉着”之语,于是一方面尚法,一方面又重悟。《诗薮》中云:“汉唐以后谈诗者吾于宋严羽卿(严羽字仪卿,明人多误作“严仪”字“羽卿”,或当时自有所据)得一悟字,于明李献吉得一法字,皆千古词场大关键。第二者不可偏废:法而不悟,如小僧缚律;悟不由法,外道野狐耳。”(内编五)他是要这样调剂于悟与法之中,所以,当然的,由格调折入到神韵了。说得更明白一些的,如云:

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譬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故法所当先,而悟不容强也。(《诗薮》内编五)

他是欲从有则可循者进至无方可执,所以由格调以折入神韵。而他同时复以为“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所以仍以为“法所当先”。沧浪镜花水月之喻,犹嫌过于抽象,无由入之途,无用力之方,而他则把此种理论建筑在格调说上面。这尤是他的巧为调和之处。

不仅如此,他再说到诗与禅异的地方,说到诗于悟后之依旧不能离法。他说:

严氏以禅喻诗,旨哉!禅则一悟之后,万法皆空,棒喝怒呵,无非至理。诗则一悟之后,万象冥会,呻吟咳唾,动触天真。然禅必深造而后能悟,诗虽悟后仍须深造。自昔瑰奇之士,往往有识窥上乘,业阻半途者。(《诗薮》内编二)

这样说,诗不是一悟之后可以舍筏而废法。所以他的诗论,始终不离其宗,依旧建筑在格调说上面。这更是他的巧为调和之处。由前者言,他有些倾向何仲默,而不甚赞成李献吉之拟则前人。由后者言,他又有些倾向李献吉,而不赞同何仲默之舍筏登岸。李、何论诗,到此始得到调和,始成为一贯的主张。胡应麟之诗论,其所以有价值者在此。

《诗薮》中又有几句很精到的话:“变主格,化主境。格易见,境难窥。变则标奇越险,不主故常;化则神动天随,从心所欲。”以前所引他所谓体以代变,格以代降云云,即是指变而言。此处所引论诗主悟诸说,即是指化而言。于是他的诗论又在这方面得到了连系。

第四目 李维桢

李维桢,字本宁,京山人,有《大泌山房集》一百三十四卷。《明史》二百八十八卷《文苑》有传。

他觉得诗道至广,未可偏主一端。偏主一端,过则为病,所以说:“丰赡者失于繁猥,妍美者失于儇佻,庄重者失于拘滞,含蓄者失于晦僻,古淡者失于枯槁,新特者失于穿凿,平易者失于庸俚,雄壮者失于粗厉。”(《大泌山房集》二十一,《雷起部诗选序》)他又觉得诗才互异,未可兼并古人。兼并古人,合则两伤。所以又说:“格由时降而适于其时者善;体由代异而适于其体者善。乃若才,人人殊矣,而适于其才者善。孟、韦之清旷,沈、宋之工丽,不相入而各撮其胜,贪而合之则两伤矣。拾遗圣于律而鲜为绝,供奉圣于绝而鲜为律。瑜不掩瑕,瑕不掩瑜,讳而兼之则均病矣。宗庙朝廷闺闱边塞,异地;礼乐军戎庆吊离合,异事;庄严凄惋发扬纡曲,异情;杂而施之,则失伦矣。”(《大泌山房集》二十一,《亦适编序》)此种主张即后来钱牧斋之所本。李氏以是修正七子之论调,钱氏则以是攻击七子之主张。时代不同,态度互异,实则渊源所自,仍是七子馀派之绪论。入室操戈,在学术界中正多这些相似的例。

在当时,公安、竟陵之气焰方张,七子之馀风渐泯,是非得失,亦以争辩而归于论定。所以李氏对于七子之主张自不能不加修正。然而修正尽管修正,立场总是不变,于是一方面虽采用公安派的主张,而一方面总不满公安、竟陵的作风。他于《邵仲鲁诗草序》中说:

嘉隆间称诗者必则古昔,如故国旧家,守其先世之遗,无敢失坠,故诗与开元、大历相上下。自顷好奇者学怪于李长吉,学浅于白居易,学僻于孟郊,学涩于樊宗师,学浮艳于《西昆》,而诗之体敝矣。(《大泌山房集》二十三)

他于《吴韩诗选题辞》中又说:

七子没垂三十年而后生妄肆诋诃,左袒中、晚唐人,信口信腕,以为天籁元声。殷丹阳所胪列野体、鄙体、俗体,无所不有。寡识浅学,喜其苟就,靡然从之。诗道陵迟,将何底止!(《大泌山房集》一三二)

他于《二酉洞草序》甚至出以戏谑的态度说:

杜少陵,读书万卷,下笔有神,……而孤陋寡闻之士,以为诗本性情,眼前光景口头语,无一不可成诗。……“无书不读”,昔人以为美事,而今人中分之而相谑。执是谑以衡人,病“无书”者十九,病“不读”者十一,若之何能为少陵诗也。(《大泌山房集》二十)

他于《朱脩能诗跋》中甚至以骂詈的态度说:

今为诗者,仿古人调格,摘古人字句,残膏馀沫,诚可取厌。然而诗之所以为诗,情景事理,自古迄今,故无二道。惟才识之士,拟议以成变化,臭腐可为神奇,安能离去古人,别造一坛宇耶?离去古人而自为之,譬之易四肢五官以为人,则妖孽而已矣!(《大泌山房集》一二九)

这都是攻击公安、竟陵的论调,而于公安为尤甚。

然则他如何采用公安派的主张以建立诗论呢?他认为:

夫诗有音节抑扬开阖,文质浅深,可谓无法乎?意象风神,立于言前,而浮于言外,是宁尽法乎?师古者有成心,而师心者无成法。譬之驱市人而战,与能读父书者,取败等耳。(《大泌山房集》十九,《来使君诗序》)

今学诗者工摹拟而非情实,善雕镂而伤天趣,增蛇足、续凫胫,失之弥远。抑或取里巷语,不加修饰润色,曰此古人之风,可以被弦管金石也。敝帚自享,均以供识者嗢噱而已。(同上,《绿雨亭诗序》)

今诗之弊约有二端:师古者排而献笑,涕而无从,甚则学步效颦矣;师心者冶金自跃,覂驾自骋,甚则驱市人野战,必败矣。(《大泌山房集》一三一,《书程长文诗后》)

七子与公安互有流敝,他于这方面原看得很清楚。七子之弊,在模拟、在法古。何况末流承风,变本加厉,安得不暴露其弱点,而招致世人之攻击!他于《吴汝忠集序》中论七子学古之病云:“其气不得靡,故拟者失而粗厉;其格不得逾,故拟者失而拘挛;其业不得俭,故拟者失而庞杂;其语不得繁,故拟者失而诡僻。”(《大泌山房集》十二)可知这原是法古者必有的现象。七子末流有此缺点,诚是事实,然而不可因噎废食,遽谓学诗不妨无师承;更不可矫枉过正,以为作诗不必有法度。因此,取法于古,仍是李氏积极的主张。不过法古也有限度,过此限度,便非合作。师古、师心,本是互有流弊。必须一方面能合先民法度,一方面又能自成一家之言;一方面是匠心而出,一方面又法古而通,这才达到理想的标准。于是他便在此二者之间,成一折衷的论调。即是:“取材于古而不以摹拟伤质;缘情于今而不以率易病格。”(《大泌山房集》二十一,《方于鲁诗序》)他便是在这种关系上以采用公安派的主张,以修正七子之理论。实则他的修正七子之说,与其谓本于公安,无宁谓仍本于七子。作诗以道性情,李梦阳早已讲过;学古重在舍筏,何景明便是如此。李氏所论仍不外在这两方面发挥而已。我们上文说过,作风犹可以偏诣,理论必求其圆到。这正如六朝之时,作者多溺于时风不能自拔,而批评家则力挽颓习,反足为后来古文家之先声。所以李氏所取性灵之说,可以谓本于公安,也可以说仍出于七子。

惟其如此,所以他的诗论成为折衷调和的主张,自来主性灵说者,每轻视说理用事。而他则以为:“夫有别才别趣,则必有正才正趣。理学何所不该,宁分别正!”而且“理之融浃也,趣呈其体;学之宏博也,才善其用。才得学而后雄,得理而后全;趣得理而后超,得学而后废”。(均见《大泌山房集》一三一,《郝公琰诗跋》)才学理趣正是相得益彰,何尝不相关涉!所以他愤慨地说:“诗何病于理学,理学何病于诗,而离之始双美,合之则两伤!固哉今之为诗也。”(《大泌山房集》二十二,《刘宗鲁诗序》)这即是与“公安”不同的地方。

他从格调说转变而修正之,以为格调说本身不误而其弊在学者之误。学者“步趣形骸,割裂饾饤,口实法古而去古弥远,害古弥甚”(《大泌山房集》二十一,《阎汝用诗序》),所以不是古之不当法,乃是所以法古者未得其道。“古之学以积习,今之学以躐等。古之学以涵养,今之学以捃摭。古之学以潜修,今之学以夸诩。是故骛博不免杂,信古不免袭,偏嗜不免固,而诗与学俱病矣。”(同上,《陈宪使诗序》)学之不得其道,所以格调说会有这些弊病。

他又对性灵说而纠正之,以为性灵固属重要,然何能废法,何能废学。其《彭飞仲小刻题辞》云:“昔信阳有舍筏之喻,盖即济而后可以无筏,未有无筏而可以济者。”(《大泌山房集》一百三十二)其《张司马集序》又云:“夫诗文虽小道,其才必丰于天,而其学必极于人。就其才之所近而辅之以学,师匠高而取精多,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手与心谋,非可袭而致也。”(《大泌山房集》十一)这样讲,由才言,是敛才就范;由学言,又所谓水到渠成。于是才与法交相为用,而不相为病。

他是这样集大成的,所以性灵格调可以兼收并取,我们不妨再引一些他的话以实我论。

景傅于情,声谐于调,才合于法,蹊径绝而神采流,风骨立而态韵胜。(《大泌山房集》十九,《董司寇诗集序》)

触景以生情,而不迫情以就景;取古以证事,而不役事以骋材;因词以定韵,而不穷韵以累趣;缘调以成体,而不备体以示瑕。(同上,《青莲阁集序》)

法不隐才,采不废质,取态浓淡之间,而见巧虚实之际。(《大泌山房集》二十三,《吴凝父稿序》)

这种标准,即是后来钱牧斋论诗之所本,然而牧斋却用以攻七子。

第四节 七子派之文论

前后七子均长于论诗而短于论文,故诗论每掩其文论。七子派中如王廷相、李维桢等大率囿于传统见解,并无特异之处,而且与李、何诸人之持论不尽同,可不赘述。

求其真能阐说文必秦汉之旨者,惟王世贞与屠隆二人。王氏之评归有光文,称其“单辞甚工,边幅不足,每得其文读之,未竟辄解,随解辄竭”(《閅州四部稿》一二八,《答陆汝顺》),自是归文定评。不仅归文,凡宗唐宋古文者,大率都有此病。《艺苑卮言》中谓唐之文庸,宋之文陋,(见卷三)唐宋文何以视为庸且陋,即因认为愈趋愈下,安于凡近的缘故。王氏于《古四大家摘言序》云:“宋则庐陵、临川、南丰、眉山者,稍又变之,彼见以为舍筏而觅津,不如其造益易而益就下。明兴,弘正间学士先生稍又变之,非先秦、西京弗述,彼见以为溯流而获源不知其犹堕于蹊也。夫所谓古者,不能据上游以厌群志,而一时轻敏之士,乐于宋之易构而名易猎,群然而趋之。”(《四部稿》六十八)则可知他对于献吉诸人之蹊径未化,不足以厌群志,虽深致惋惜,然其力争上游,固不妨引为同调。至于流连忘返,愈趋愈下的风气,在他也认为必须改革的。

不过王氏虽引其端而未畅厥旨,后来屠隆论文,始大阐王、李之说。屠氏有一篇《文论》,是他文学批评极重要的一篇。此文虽长,我们不能不全引之。他先申论历代文学以明文必秦汉之旨。他说:

世人谈六经者,率谓六经写圣人之心,圣人所称道术,醇粹洁白,晓告天下万世,灿然如揭日月而行,是以天下万世贵之也。夫六经之所贵者道术,固也,吾知之。即其文字奚不盛哉?《易》之冲玄,《诗》之和婉,《书》之庄雅,《春秋》之简严,绝无后世文人学士纤秾佻巧之态,而风骨格力,高视千古。若《礼·檀弓》、《周礼·考工记》等篇,则又峰峦峭拔,波涛层起,而姿态横生,信文章之大观也。六经而下,《左》、《国》之文高峻严整,古雅藻丽,……贾、马之文疏朗豪宕,雄健隽古。……其他若屈大夫之词赋,……《庄》、《列》之文,……亦天下之奇作矣。譬之大造,寥廓清旷,风日熙明,时固然也,而飘风震雷,扬沙走石,以动威万物,亦岂可少哉?诸子之风骨格力,即言人人殊,其道术之醇粹洁白,皆不敢望六经,乃其为古文辞一也。由建安下逮六朝,鲍、谢、颜、沈之流,盛粉泽而掩质素,绘面目而失神情,繁枝叶而离本根,周汉之声,荡焉尽矣。然而秾华色泽,比物连汇,亦种种动人。譬之南威、西子,丽服靓妆,虽非姜、姒之雅,端人庄士,或弃而不睨,其实天下之丽,洵美且都矣。

在此节中,他完全站在文学的见地,以说明六经之文章技巧,以说明《左》、《国》、贾、马、屈、宋、《庄》、《列》诸子之文学价值,乃至建安六朝之文所以也有可取之处。于是他再说明唐后无文之意。他说:

文体靡于六朝,而唐昌黎氏反之,然而文至昌黎氏大坏焉。……昌黎氏盖所谓文起八代之衰者,今读其文,仅能摧骈俪为散文耳。妍华虽去,而淡乎无采也;醲腴虽除,而索乎无味也;繁音虽削,而喑乎无声也。其气弱、其格卑、其情缓、其法疏,求之六经诸子,是遵何以哉?世人厌六朝之骈俪,而乐昌黎之疏散,翕然相与宗师之。是以韩氏之文,遂为后世之楷模,建标艺坛之上,而群趋旌干之下,一夫奋臂,六合同声,斯不亦任耳而不任目之过乎?六经而下,古文词咸在,正变离合,总总夥矣,然未有若昌黎氏者。昌黎之文,果何法也!藉令昌黎氏之文出于周、汉,则不得传。何者?周、汉之文无此者,周、汉诚无用此文为也。昌黎氏之所以为当时宗师而名后世者,徒散文耳。今姑无论其他。即如两汉制诰,谁非散文,冲夷平淡,都无波峭之气,而朴茂深严,远而望之,则穆然光沉,迫而视之,则神采隐隐,风骨格力,往往而在。昌黎氏之文若是邪?论者谓善绘者传其神,善书者模其意,昌黎氏之文盖传先哲之神,而脱其躯壳,模古人之意,而迂其形画者也。奚必六经,必诸子哉!且风骨格力,韩子焉不有也!嗟乎!令韩子不屑屑于拟古,而古意矫然具存,即奚必如六经,如诸子,而自为韩子一家之言可也。今第观其文,卑者单弱而不振,高者诘屈而聱牙,多者装缀而繁芜,寡者率略而简易,虽有他美,吾不得而知之矣。尚焉取风骨格力于其间哉!厥后欧、苏、曾、王之文,大都出于韩子,读之可一气尽也,而玩之则使人意消。余每读诸子之文,盖几不能终篇也。标而趋之者,非韩之与?(《文论》)

“文靡于隋,韩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于韩”,这原是何景明的话,不过何氏于此,未曾加以发挥,长卿则称其“淡乎无采”、“索乎无味”、“喑乎无声”,称其“气弱”、“格卑”、“情缓”、“法疏”,称其“卑者单弱而不振,高者诘屈而聱牙,多者装缀而繁芜,寡者率略而简易,尚焉取风格骨力于其间哉”!于是觉得昌黎之文与六经、诸子之文气象全不合,而所谓古文之法亡于韩者,于此可以看出其关系。长卿再有一篇《与友人论诗文》(《由拳集》二十三),也曾发挥此意。人家说,“昌黎盖文章家之武库也,何所不有矣”,他则说“谓昌黎何所不有,周、汉独何所无耶”?人家说“昌黎文大抵雅驯不诡于大道”,他则说“谓昌黎不诡于大道,周、汉独与大道诡耶”?两两相较,高下自显,所以他以为只有立剖判之先,出六合之外,高自出奇,才可全不学古。否则,“独奈何能舍周、汉而学昌黎氏也”。

这样说明,真所谓能立能破,在李、何、李、王诸人的文论中确未曾见如此博辩闳肆之文,可谓复古潮流中的健将。不仅如此,他于李、何、李、王末流之弊亦痛切言之。他说:

明兴,北地李献吉、信阳何仲默、姑苏徐昌谷,始力兴周、汉之文;诗自三百篇而下,则主初唐。厥后诸公继起,气昌而才雄,徒众而力倍,古道遂以大兴,可谓盛矣。然学士大夫之奋起其间者,或抱长才而乏远识,踔厉之气盛,而陶镕之力浅。学《左》、《国》者,得其高峻而遗其和平;法《史》、《汉》者,得其豪宕而遗其浑博,模辞拟法,拘而不化。独观其一,则古色苍然;总而读之,则千篇一律也。愚尝取以自谂,盖亦时时有之,有之而思变之。犹未得其要领焉。嗟乎,文难言哉!愚意作者必取材于经史,而镕意于心神;借声于周、汉,而命辞于今日。不必字字而琢之,句句而拟之,而浩博雄浑。识者自知其为周、汉之文,不作昌黎以下语,斯其至乎?今文章家独有周、汉之句法耳,而其浑博之体未备也,变化之机未熟也,超妙之理未臻也,故吾愿与海内诸君子勉之矣。夫文不程古则不登于上品,见非超妙,则傍古人之藩篱而已。……二三君子,苟非得之超妙,无轻议古,苟非深于古,无轻訾韩、欧也。夫挟天子以令诸侯,诸侯将奔走焉;麋而虎皮,人得而寝处之矣。深于古以訾韩、欧,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影响古人而求胜之,则麋而虎皮矣。诸君子其无为韩、欧寝处哉!(《文论》)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举第一义的高格以语人,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原无可反对。不过模辞拟法,拘而不化,一方面是影响古人,一方面亦千篇一律,此则不能不说是学古之病。所以他要“取材于经史,而镕意于心神;借声于周、汉,而命辞于今日”。他觉得当时文章家“独有周、汉之句法耳”,所以主张“不必字字而琢之,句句而拟之”。这实是当时复古说中修正的论调。

“取材于经史,而镕意于心神;借声于周、汉,而命辞于今日”,这是两句很重要的话。我们特别提出这两句话,可以看出复古说之所以为人诟病,与长卿之怎样修正当时的复古文学。李维桢《大泌山房集》(二十三)《许觉父集序》中也有两句名语,是:“体格法古人而不必立异于今人,句意超今人而不必袭迹于古人。”与长卿所言正是异曲同工。

我常想,由长卿之理论言之,则复古之说,真是能立能破,可谓挟天子以令诸侯,理应有所成功;然而结果徒袭形貌,拘而不化,不必待日后之论定,即在当时已起许多非难,则又何也?推原其故,厥有二因:(一)是古今语言变迁的关系,(二)是文章本质的问题。在当时,宗秦汉与宗唐宋,同样是复古,同样是模拟,实在不过是百步与五十步的分别。然而一般人总觉宗唐宋者得其神,而宗秦汉者拘于貌,此其故,恐怕只有在语言变迁的关系上说明之。语言变迁愈甚,则古今文章的形貌愈离。古今文章的形貌愈离,则规摹学拟,不得不先从形貌上着手。于是“字字而琢之,句句而拟之”,也成为不得不然的现象了。因为不如是则不能得其声调,不能得其声调,则更不能法其气象,而又何风骨格力之足言。所以他说:“借声于周、汉,而命辞于今日。”借声于周、汉,指句法言;命辞于今日,则变化矣。不妨用古人的句法,不妨袭古人的声调,但不可不用现代人的思想。易言之,即不可不说现代的话。瓶是旧的,酒却是新的。何以瓶宜其旧?因为是骨董,其工致可爱,其古雅可赏,所谓“文不程古则不登于上品”。何以酒宜其新?又因其适时,有真味可品,有厚味可甘,可谓“八珍醇醴,以视古者太羹玄酒之风则愧矣,盖太上不贵而后世争驰,天下之甘旨也”(均见《文论》)。这是他要修正的一点。

又在当时,李、何、李、王何以要崛起于文坛,不是为了台阁体末流之啴缓冗沓吗?不是为了唐以后文之气弱、格卑、情缓、法疏吗?“读之可一气尽也,而玩之则使人意消”,这诚深中唐宋古文之弊。所以李、何、李、王一以奇崛雄健矫之,其中以二李为尤甚。他们只知学唐宋古文者之卑与弱,而不知其致病之由,乃在别无创见,乃在“超妙之理未臻也”。他们不从超妙之见着手,而只于文章之形貌注意,于是所取于秦汉者,偏主奇崛则陷于单调,如李于鳞便是;兼取其长则伤于芜杂,如王元美便是。要之都是所谓“傍人藩篱、拾人咳唾”者。《由拳集》中又有一篇《与王元美先生书》,论好奇之病云:

今夫天,有扬沙走石,则有和风惠日;今夫地,有危峰峭壁,则有平原旷野;今夫江海,有浊浪崩云,则有平波展镜;今夫人物,有戈矛叱咤,则有俎豆晏笑。斯物之固然也。借使天一于扬沙走石,地一于危峰峭壁,江海一于浊浪崩云,人物一于戈矛叱咤,好奇不太过乎,将习见者厌矣。文章大观,奇正离合、瑰丽尔雅、险壮温夷,何所不有!尝试取先民鸿制大作读之,《书》如《盘庚》,《礼》如《檀弓》,《周礼》如《考工记》,亦云奇苦近险矣,而不过偶一为之;其平旷莹彻,揭日月而临大道者,固多。他如《穆天子传》、《左》、《国》、《庄》、《骚》、秦碑、《吕览》诸篇,虽云魁垒多奇,而其中平易者,亦往往不少。惟扬子云好奇,言言艰棘,后世而下,论者为何?平生辛苦,虫鱼自况;出奇间道,终属偏师。(《由拳集》十四)

在当时李于鳞之文,其病正坐此。所以他说:“信如于鳞标异,凌厉千古,吞掩前后。则六藉之粹白、汉诏诰之温厚、贾长沙之浩荡、司马子长之疏朗、长卿之词藻、王子渊之才俊、六朝之语丽,不尽废乎?即天又奚以和风惠日为也!”至于王元美之文则包罗《左》、《国》,吐纳《庄》、《骚》,出入扬、马,鞭箠褒、雄,广大变化,似乎与李不同了。然而他又窃有疑焉:“隽永之中,不嫌杂俎,闳丽之极,间出粗毫。又撰著太多,篇章太富,宇宙群品,题咏靡遗,古今万状,搜罗略尽,无乃伤于杂乎!”王、李都是当时复古的大家,而受病若是,其他诸人,更可知矣。所以他要“取材于经史,而镕意于心神”。取材于经史,则“风骨格力往往而在”;镕意于心神,则所谓“得之超妙”,自然不致傍人藩篱了。学古而陶镕之,便不至成为偏师;陶镕而运以心神,便不致伤于芜杂。此中有我,呼之欲出,而又何赝古之足病!学古到此,于是“浩博雄浑识者自知其为周、汉之文”,而于文中自能表现个性,这又是他要修正的另一点。

此种讲法,在当时李维桢说来,便是才与法的问题。李氏《太函集序》云:“文章之道,有才、有法。……法者前人作之,后人述焉,犹射之彀率,工之规矩准绳也。知巧,则存乎才矣。……所贵乎才者,作于法之前,法必可述;述于法之后,法若始作;游于法之中,法不病我;轶于法之外,我不病法。拟议以成其变化,若有法,若无法,而后无遗憾。”(《大泌山房集》十一)这也与屠氏所言是同样的意思。重法,所以必须学古;尚才,自然不致泥法。前者不妨取裁于经史,后者必须镕意于心神。李氏在此文中之批评李、王谓“历下语不作汉以后,字不失汉以前,而钩棘涩吻,不必合也;閅州篇或有累句,句或有累字,不必合也”。也与长卿的批评有些相类,可知这是时人共有的公论。

这样修正,是不是同于一般人之反对七子,诋其模拟呢?则又不然。主唐宋者不欲摹秦汉之辞、拟秦汉之法;近公安者根本便不主张摹辞拟法;而他则于摹辞拟法之外,似乎觉得应更进一步备其浑博之体,熟其变化之机,而臻其超妙之理。他始终只成为复古论的转变者与修正者,而不成为复古论的反抗者。

第四章 与前、后七子不同之诸家

第一节 唐宋派之论文

第一目 唐顺之

唐顺之,字应德,一字义修,武进人,《明史》二百五卷有传。所著有《荆川集》及《文编》等。

荆川学问渊博,是个多方面的人。《明史》本传称其“自天文、乐律、地理、兵法、弧矢、勾股、壬奇、禽乙莫不究极原委,尽取古今载籍,剖裂补缀,区分部居,为左、右、文、武、儒、裨六编传于世,学者不能测其奥也”。我们先须认识他的人,是这样多方面的;然后可以知道他所吸受的时代影响,也是多方面的。他于诗文,初喜李空同,及受王遵严的影响,始改宗欧、曾,而为唐宋派的领袖。他于学,又以得于王龙谿者为多,故自言于龙谿只少一拜,而龙谿便是王学中的左派,所以荆川论学亦以天机为宗。因此影响到诗文,随意流露,而文自至,较之遵严之刻意摹仿欧、曾者,似乎更胜一筹。

他何以能如此呢?即因他一生兴趣,曾经过一度的转移。他《答蔡可泉书》自谓“年近四十,慨然自悔,捐书烧笔,稍见古人途辙可寻处”(《荆川集》七)。可知他四十以前倾向学文,四十以后倾向学道。因此,他的文论也是四十以前是一路,四十以后别是一路。再证以他《答王遵严书》所谓“近年来将四十年前伎俩头头放舍,四十年前意见种种抹杀”(《荆川集》六),可知“四十”一关,是他一生学问的大转变。

荆川有一部重要的选集,即是《文编》。文编选辑自周至宋之文,分体排纂,颇示文章法度。其自序谓“不能无文而文不能无法;是编者,文之工匠而法之至也”。他即提一“法”字以与“秦汉派”立异,实则“秦汉派”也讲法,不过对于所谓“法”的意义又各别。盖秦汉派之所重在气象,气象不可见,于是于词句求之、于字面求之。求深而得浅,结果反落于剽窃模拟。唐宋派之所重在神明,神明亦不可见,于是于开阖顺逆求之、于经纬错综求之,由有定以进窥无定,于是可出新意于绳墨之馀。这便是秦汉与唐宋二派的分别。

何况,开阖顺逆之法,原自唐宋文人创之,所以规范唐宋之文,自比较容易。罗万藻代人作《韩临之制艺序》云:“文字之规矩绳墨,自唐宋而下,所谓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晋汉以上,绝无所闻,而韩、柳、欧、苏诸大儒设之,遂以为家。出入有度而神气自流,故自上古之文至此而别为一界。”(《此观堂集》一)这是中国散文史上的一段变迁。此义为前人所未发。秦汉之文原无规矩绳墨可言,故不易窥其法;唐宋之文本有规矩绳墨可遵,所以也易于学。这又是秦汉与唐宋二派的分别。

何况,唐宋之文与当时之语言为接近,秦汉之文与当时之语言相隔阂。所以摹唐宋者易于抑扬顿挫种种神情上揣摹,而学秦汉者,便不得不兼学昔人之语词与昔人之语法。用昔人之语词,套昔人之语法,即使能肖,而神明不在是,而变化仍不可能。所以由唐宋门径以读秦汉之文,则神明在心,变化由己;由秦汉派之说以学秦汉之文,则所谓“尺尺而寸寸之”耳。所谓“影子”而已!同样的复古,同样的摹古,只因古今语言之异,而成此不同的结果。这更是秦汉与唐宋二派重要的分别。

《文编序》云:

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文士研精于文以窥神明之奥。其窥之也有偏有全,有小有大,有驳有醇,而能有得也,而神明未尝不在焉。所谓法者,神明之变化也。(《荆川集》十)

“文必秦汉”而秦汉文之气象——格——有定,故其窥之也,虽欲窥其全而得偏,虽欲窥其大而得小,虽欲窥其醇而得驳,诚以不如是则秦汉文之气象不可得而拟也。如以神明变化为法,则所谓“圣人以神明而达之于文”者,髣髴如见;而我之学之,所以以新意达之于文者,亦髣髴有由入之途,有可循之迹。这是所谓窥其全,窥其大,窥其醇。论到此,不得不一读《董中峰侍郎文集序》:

喉中以转气,管中以转声。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此皆发于天机之自然,而凡为乐者,莫不能然也。最善为乐者,则不然。其妙常在于喉管之交,而其用常潜乎声气之表。气转于气之未湮,是以湮畅百变,而常若一气;声转于声之未歇,是以歇宣万殊,而常若一声。使喉管声气融而为一,而莫可以窥,盖其机微矣。然而其声与气之必有所转,而所谓开阖首尾之节,凡为乐者莫不皆然者,则不容异也。使不转气与声,则何以为乐;使其转气与声,而可以窥也,则乐何以为神!有贱工者,见夫善为乐者之若无所转,而以为果无所转也,于是直其气与声而出之,戛戛然一往而不复,是击腐木湿鼓之音也。言文者何以异此!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唐与近代之文,不能无法,而能毫厘不失乎法;以有法为法,故其为法也严而不可犯。密则疑于无所谓法,严则疑于有法而可窥。然而文之必有法,出乎自然而不可易者,则不容异也。且夫不能有法而何以议于无法。有人焉,见夫汉以前之文,疑于无法,而以为果无法也,于是率然而出之,决裂以为体,饾饤以为词,尽去自古以来开阖首尾经纬错综之法,而别为一种臃肿侰涩浮荡之文。其气离而不属,其声离而不节,其意卑,其语涩,以为秦与汉之文如是也,岂不犹腐木湿鼓之音,而且诧曰,吾之乐合乎神。呜呼!今之言秦与汉者。纷纷是矣!知其果秦乎汉乎否也?(《荆川集》十)

他所谓“气有湮而复畅,声有歇而复宣,阖之以助开,尾之以引首”,即是所谓开阖顺逆之法。然而此法犹有迹可求,唐以后之文属此。他所谓“气转于气之未湮,是以湮畅百变而常若一气,声转于声之未歇,是以歇宣万殊而常若一声”,也仍不外开阖顺逆之法,然而无迹可求,汉以前之文属此。此其别,实在不是法之严与密的问题,乃是法之可窥与不可窥的问题。而法之所以有可窥或不可窥者,乃是语言变迁的关系。语言变迁了,于是疑于无所谓法,而其法遂成为不可窥。不窥其法而徒袭其迹,这是秦汉派所以失败的理由。因此,法遂成了反抗秦汉派的口号,成为反抗秦汉派的法宝。

由秦汉文之气象以学秦汉文,仅成貌似;由唐宋文之门径以学秦汉文,转可得其神解。王遵严《与道原弟书》亦言“学马迁莫如欧,学班固莫如曾”(《遵严集》二十)。即是此意。《四库总目提要》之论《文编》云:“自正、嘉之后,北地、信阳声价奔走一世,太仓、历下流派弥长;而日久论定,言古文者终以顺之及归有光、王慎中三家为归。”其原因即在于此。荆川《与两湖书》云:“以应酬之故,亦时不免于为文。每一抽思了了如见古人为文之意,乃知千古作家,别自有正法眼藏在,盖其首尾节奏,天然之度,自不可差;而得意于笔墨蹊径之外,则惟神解者而后可以语此。近时文人说秦说汉,说班说马多是寱语耳。庄定山之论文曰,得乎心、应乎手,若轮扁之斲轮,不疾不徐,若伯乐之相马,非牡非牝,庶足以形容其妙乎。顾自以精神短少,不欲更弊之于此,故不能穷其妙也。”(《荆川集》五)

迨到后来,杜门习静,专精求道,不再欲用此闲精神于文字技俩,于是文格既随以稍变,而论文主张更随以大变。盖有志于文则总期闯入古人阃域,所以有所谓“法”的问题。若无志于文,则目无古人,更有何法之可言。其《答茅鹿门书》云:“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吾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荆川集》七)“故吾”与“今吾”不同,所以荆川文论到了晚年又别走一路。其下文即说明“今吾”之不重在文字技俩。他说:

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师法,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古今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章。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颛颛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

且夫两汉而下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家本色,纵横家有纵横家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荆川集》七)

此种论调,简直同于李卓吾的口吻了,简直成为公安派的主张了。论文到此,唐、宋、欧、曾举不足尚,而又何法之可言!他只要“道得几句千古说不出的说话”,他何肯再费其精神尽于言语文字之间。所以他说:“艺苑之门,久已扫迹,虽或意到处作一两诗,及世缘不得已,作一两篇应酬文字,率鄙陋无一足观者。其为诗也,率意信口,不调不格,大率似以寒山、《击壤》为宗,而欲摹效之,而又不能摹效之然者。其于文也,大率所谓宋头巾气习,求一秦字汉语,了不可得。凡此皆不为好古之士所喜,而亦自笑其迂拙而无成也。”(《荆川文集》六,《答皇甫百泉郎中》)

上文说过,由何景明之论推之,可以打倒文必秦汉的口号;荆川论法略同大复,何况更加以龙谿之学,所以更会走近公安一路。如云:

文章稍不自胸中流出,虽若不用别人一字一句,只是别人字句,差处只是别人的差,是处只是别人的是也。若皆自胸中流出,则炉锤在我,金铁尽镕,虽用他人字句亦是自己字句,如《四书》中引《书》引《诗》之类是也。(《荆川集》七,《与洪方洲书》)

近来觉得诗文一事,只是直写胸臆,如谚语所谓开口见喉咙者,使后人读之如真见其面目,瑜瑕俱不容掩,所谓本色,此为上乘文字。扬子云闪缩谲怪,欲说不说,不说又说,此最下者,其心术亦略可知。(同上)

从此看来,谓公安、竟陵之文出自左派王学,真是确见。只须于王学有所会得,自会走上这一路去。欲看出荆川文论之转变,不可不于此加以注意。

第二目 王慎中与归有光

当时与唐顺之一同从事于唐宋古文运动者,尚有王慎中与归有光。不过由文学批评而言,王与归都不如唐的重要,则以唐氏于文之外,旁涉各种学问,而且于道有得,所以能建立他的思想系统,王与归则不过就文论文而已。

王慎中,字道思,号遵严,晋江人,《明史》二百八十七卷《文苑》有传,所著有《遵严集》。《明史》称“慎中为文初主秦汉,谓东京以下无可取,已悟欧、曾作文之法,乃尽焚旧作,一意师仿,尤得力于曾巩。顺之初不服,久亦变而从之。壮年废弃,益肆力古文,演迤详瞻,卓然成家。……李攀龙、王世贞后起力排之,卒不能掩。”是当时为唐宋古文之学者且以遵严为最先。

遵严自述其学文经历,具见《再上顾未斋》一书(《遵严集》十五)。他自言少时妄意于文艺之事。也曾掇摭割裂,也曾摹效依仿,直到“二十八岁以来,始尽取古圣贤经传及有宋诸大儒之书,闭门扫几,伏而读之。论文绎义,积以岁月,忽然有得,追思往日之谬,其不见为大贤君子所弃,而终于小人之归者,诚幸矣”。这是他自述由秦汉而转变到唐宋的经过。在此段自述中间,可以知道他所以转变之故,不外(一)七子之学得于文者颇浅,除掇摭、割裂、模效、依仿以外,一无本领,所以他有悟于欧、曾作文之法,便不妨改途易辙。(二)他既悟欧、曾作文之法,一意师仿,似乎仍不脱模拟习气,然而宗唐宋者总比较偏于道的方面,所以要倾向于圣贤之学。“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他们确有这一番诚意。

遵严之学宗主南丰。其集中论文之语不多,惟《曾南丰文粹序》(《遵严集》二十三)历述斯文源流升降得失之故,是遵严文论重要之作。他以为“极盛之世,学术明于人人,风俗一出乎道德,而文行于其间”,此即所谓六经时期,此时之文皆本于学术而足以发挥乎道德,且不为专长一人,独名一家之具。“周衰学废,能言之士始出于才,……各以其所见为学,……然发而为文,皆以道其中之所欲言,非掠取于外,藻饰而离其本者。”这是诸子时期。此时之文,由其言以考于道德,则有不醇不该之病。“三代以降,士之能为文,莫盛于西汉。徒取之于外而足以悦世之耳目者,枚乘、公孙弘、严助、朱买臣、谷永、司马相如之属,而相如为之尤;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不免于蔽者,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之属,而雄其最也。”自西汉以后始有以文专长之人,而同时复有徒取之于外以悦世之耳目之倾向。“由西汉而下莫盛于有宋庆历、嘉祐之间,而杰然自名其家者,南丰曾氏也。”南丰曾氏之所以可尊,即因“折衷诸子之同异,会通于圣人之旨以反溺去蔽,而思出于道德,信乎能道其中之所欲言,而不醇不该之蔽亦已少矣”。这是他有取于南丰的地方,而也是遵严所以为文之旨。

遵严《与江午坡书》云:“文字法度规矩一不敢背于古,而卒归于自为其言。”(《遵严集》十七)这即是遵严论文之旨。自为其言,故义必前人所未发;规矩不背于古,故文又不可偭于法。时人之所以误入歧途,即因“病于法之难入,困于义之难精”(见《曾南丰文粹序》),这是他的义法说。“文虽末技,然人材美恶、风俗盛衰,举系于此,不得自为高阔,持重本轻末之说,付之不足为意。”(见《遵严集》十八,《与蔡可泉》)所以他的态度并不废文。此种态度直到后来一般古文家都是如此。

归有光,字熙甫,号震川,昆山人,《明史》二百八十七卷《文苑》有传,所著有《震川集》。震川晚年始中进士,名位不显,故其年虽较王、唐为长,而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关系则较王、唐为迟。王、唐所反对的目标为李、何,而震川所攻击的对象则为王元美。元美中进士,在嘉靖二十六年,时震川已四十二岁,迨元美主盟文坛更在其后。故知归王之诋誐,也是震川晚年的事。

震川之攻击元美,见于《项思尧文集序》。他说:

盖今世之所为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诽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无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欤?(《震川集》二)

此文所谓妄庸巨子即指元美。元美闻而笑曰,“妄诚有之,庸则未敢闻命”。震川说:“唯庸故妄,未有妄而不庸者也。”此则故事,见钱牧斋《题归太仆文集》(《初学集》八十三)。牧斋文中再记一则故事,谓“传闻熙甫上公车,赁骡车以行,熙甫俨然中坐,后生弟子执书夹侍。嘉定徐宗伯年最少,从容问李空同文云何,因取集中《于肃愍庙碑》以进。熙甫读毕挥之曰,文理那得通。偶拈一帙,得曾子固《书魏郑公传后》,挟册朗诵至五十馀过。听者皆欠申欲卧,熙甫沉吟讽咏,犹有馀味”云云,可知归氏之学亦宗南丰。他可以称是唐宋派的后殿。后来之为古文者,殆无不受震川的影响。震川在文学批评史上的关系虽较王、唐为迟,而其影响所及,似较王、唐为巨。他说:“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项思尧文集序》)他又说:“仆文何能为古人,但今世相尚以琢句为工,自谓欲追秦汉,然不过剽窃齐梁之馀,而海内宗之,翕然成风,可为悼叹耳!区区里巷童子强作解事者,此诚何足辨也。”(《震川别集》七,《与沈敬甫》)此老崛强,可于此数语见之。何况他又喜欢讲评点之学,以法度语人,当然影响较王、唐为大了。

第二节 公安派

第一目 公安派之前驱

第一款 思想界的影响

反对前、后七子最有力的中心部队即是“公安派”。“公安派”的成功,即由于针对着七子的中心理论以进攻。七子主张宗古而他则廓清宗古的思想;七子所长在诗,其所论也偏于诗,而他则专在诗的方面,创造相反的作风,建立相反的理论。所以“公安派”才是七子的劲敌,一般宗主唐宋的古文家尚不足以语此。因此,论述“公安派”时不得不先述“公安派”的前驱与羽翼。

“公安派”的主张之所由形成,不外几方面:一是思想界的关系,以李贽、焦竑的影响为最巨;二是戏曲家的关系,又以徐渭、汤显祖的影响为最深;三是诗人的关系,则于慎行、公鼐诸人的言论也不能没有一些影响。

现在先讲思想界的关系。

李贽,号卓吾,一曰笃吾,泉州晋江人,《明史》二百二十一卷附《耿定向传》,所著有《李氏焚书》等。

卓吾是当时一个怪人。性褊窄,而读书又眼光甚锐,能时出新意。为文不阡不陌,作字亦瘦劲险绝。对俗客则寂无一语,遇胜友则终日晤言,滑稽排调冲口而发。为和尚而独存鬓须,服儒冠而身居兰若。怪怪奇奇,所以很不合于流俗,而卒致为人所构陷。当时王心斋、颜山农、何心隐一流人大抵都有此态度,也往往为人所惊怪,所倾陷。

大抵当时王学既以悟性为宗,自由解放,所以只须个性稍强的人,自会走上狂者一路。人家诋卓吾为狂禅、为左道,他何尝顾虑到流俗这些毁誉,他只行吾心之所是而已。他“平生不爱属人管”(见《焚书》四,《预约篇感慨平生条》),而他“是非又大戾昔人”(见《焚书》六,《读书乐引》),所以颇有许多惊人的言行。袁小修《珂雪斋游居柿录》(九)论中郎诗文,称其“才高胆大,无心于世之毁誉,聊以舒其意之所欲言耳”。此种态度,恐即受卓吾的影响。当中郎见卓吾的时候,卓吾大加赏识,赠诗有“诵君玉屑句,执鞭亦欣慕,早得从君言,不当有老苦”之语。盖卓吾以老年无朋,作书曰老苦故也。(见《公安县志》,《袁宏道传》)卓吾喜中郎至,有诗云:“世道由来未可孤,百年端的是吾徒”(《焚书》八),中郎访卓吾,也题诗云“李贽便为今李耳,西陵还似古西周”(《袁中郎全集》三十三)。又《怀龙湖诗》云:“老子本将龙作性,楚人元以凤为歌。”(《袁中郎全集》三十九)两心相印,契合无间,中郎能不受卓吾大刀阔斧,独来独往的影响吗?

卓吾文论之抒其独见者,即在一篇《童心说》(《焚书》三)。“童心者真心也。”“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他是基于此种理由以重在存其真心。这些话原自阳明致良知之说转变得来。而他为要做“真人”,存“真心”,所以以为道理闻见都是童心之障。这样,是非大戾于时人,是非也大戾于昔人。他说:

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盖方其始也,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闻见,皆自多读书识义理而来也。古之圣人曷尝不读书哉!然纵不读书,童心固自在也。纵多读书,亦以护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学者反以多读书识义理而反障之也。

“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柢;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一般人方以道理闻见,为立言之要,为载道之文,而他却以为不是内含以章美,不是笃实生辉光,所以“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理既非天下之至理,文亦难成天下之至文,而一般人方且蹈常习故,陈陈相因,自以为“有德者必有言”,所以他不得不作狮子吼,一醒世人之耳目了。

夫既以闻见道理为心矣,则所言者皆闻见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虽工,于我何与!岂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盖其人既假,则无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与假人言,则假人喜;以假事与假人道,则假人喜。无所不假,则无所不喜。满场是假,矮场何辩也!然则虽有天下之至文,其湮灭于假人而不尽见于后世者,又岂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苟童心常存,则道理不行,闻见不立,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降而为六朝,变而为近体,又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为今之举子业,大贤言,圣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

这种论调,正是公安派中最明显最痛快的主张。“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他早已对于格调派加以攻击了。“更说什么六经,更说什么《语》、《孟》乎?”同时他又对于正统派加以攻击了。主格调者,标举秦汉,而他以为“无时不文,无人不文,无一样创制体格文字而非文者”;守正统者,宗主唐宋,侈谈性理,而他却又以为“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也;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他真可以代表着当时新的潮流的主张。

他是本于这样见解以推重所谓童心之言,所以他以为: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焚书》三,《杂说》)

要“蓄极积久,不能自遏”,要“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同时又要“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这即是公安派人所常说的“一段精光”。必须有这一段精光者,他们才认为是天下之至文。

当时思想不知卓吾之左者有庄元臣。元臣字忠原,归安人,隆庆戊辰进士,所著有《叔苴子》内、外篇。伍崇矅《跋》称其“议论特警快,往往欲以机锋言下醒人”,是庄氏或也受当时王学的影响。可惜我们现在不甚知道他的生平,不能确知他思想的来源。

庄氏自序其《叔苴子》云:“叔苴者盖取《豳风》“九月叔苴”之意也。叔者拾也,苴者麻子也,农人九月间而无事,则采拾麻子,以为来年播种之具,取非用于今而取用于后也。”是则他警快之论,原是不合当时风气而正欲转移当时风气的。

《叔苴子》外篇谓“国之大妖五,而灾祲不与焉”;五妖之中,“绮言诞词,叛经僻理,名曰文妖;险行诡趋,离群惊族,名曰人妖”(卷一)。是则他对于李卓吾一流人之行为,亦未必满意。不过他虽不满意这种极“左”的行动,而由他的思想看来,似也不是墨守的人,似也不是逐风气的人。内篇有云:“爱南威之容也,为之图其形,形成而莫之宠也,所爱者去之也;贵圣人之道也,为之传其言,言传而莫之用也,所贵者去之也。”(卷一)又云:“古之学者,学一事必究一事之所以然,故学不易成,及其成也,则用神而能绝;今之学者,但循其成法,拘而不通矣。”(卷三)他知道言之所贵他知道成法之不可泥,那么思想也很易近于卓吾一流,而其论文自不会赞同复古派的主张。他说:

禽虫之鸣,亦有专能。乌之哑哑,鹊之唶唶,啴之嘒嘒,虫之唧唧,动于天者,人虽欲效之,亦不能似也。若鹦鹉鸲鹆失其真而慕为人言,则人固得而胜之矣。故学为文者无贵拟古,不拟古者亦古人所不能拟也;而字追句比,与古人争能者,皆鹦鹉鸲鹆之智也。(内篇三)

鸲鹆之鸟,出于南方,南人罗而调其舌,久之能效人言,但能效数声而止,终日所唱惟数声也。蝉鸣于庭,鸟闻而笑之。蝉谓之曰,子能人言甚善,然子所言者未尝言也,曷若我自鸣其意哉!鸟俯首而惭,终身不复效人言。今文章家窃摹成风,皆鸲鹆之未惭者耳。(内篇五)

岂仅不赞同复古派的主张!积极方面,更且欲逞其独见,自出机杼,那便近于公安的见解了。如云:

文章出于剽掇者,丰靡而不美;出于独见者,简质而可贵。昔王丹吊友人之丧,有大侠陈遵者亦与吊焉,赙则甚盛,意有德色。丹徐以一缣置几而言曰,此丹自出机杼也。遵大惭而退。今学士之文,其能为王丹之缣者几何哉!(外篇二)

此种论调,殆与公安三袁的主张无以异。不过三袁是文人,而庄氏是思想家,所以又与三袁异趣;而庄氏之思想,又不如卓吾之左,所以又与卓吾有别。他以为“人之精神,凝之心为绝德,注之技为绝艺。”(内篇一)文章既须出于独见,表其精神,则当然应注意到德与艺两方面。“德成而上,艺成而下”,所以他尤其注重在道德。如云:

功业文章古今不相及者,古人以馀力为之,而今人以尽力为之也。古人为功业,道德之馀力也;古人为文章,又功业之馀力也。乌获举鼎,秦武王亦举鼎,而独绝膑而死者,何哉?盖以馀力为之者,神尝溢于所为之外,以尽力为之者,精尝竭于所为之中,今之不古若,其以是夫!(内篇二)

文章功业之可传者,皆前定者也。三代以前尚已!春秋而降,孔明之功定于隆中,王猛之功定于扪虱。至于管、晏、申、韩之书,皆自写其意,斐然成章耳。彼岂执笔吚唔而句雕字饰哉!故功者立于未有功之先,文者具于未有文之始也。譬如蚕之茧,蛛之网,有先茧网而成者矣。今欲徼不朽之事,而取办于临时,何怪功日鄙而文日卑乎?(内篇四)

文章犹舟也。舟之贵贱不在大小华质,而视其所载者。……今世之儒者,率以鄙夫之见而被以龙虎之文,曰,此不朽之盛业也。是以文舟彩鹢载小人粪土招摇而过市中,市人必皆唾而弗顾矣。故寿文章于金石,不如寿诸理,理坚于金石也;借文章于显贵,不如借诸道,道尊于显贵也。(内篇五)

类此诸说,殆全属道学家之见。文章犹舟之说,即文以载道之意。文具于未有文之始,即“有德者必有言”之意。又如谓文章为功业之馀,谓悦耳目者无当于实用,也均道学家习见之谈,有些地方虽较以前道学家所言为透彻,然在意义上总不外重道轻文,尚用轻饰之旨。不过他既重在绝德,重自出机杼,那么道学上的陈词套语,在他也视同鄙夫之见了。他所谓自出机杼者,在内容上,在思想上,也以能抒其独见为贵。

“人之精神,凝之心为绝德,注之技为绝艺”,若本此语以论文,则绝德所以抒其独见,成其一家之学;而绝艺又所以恣其变化,成其一家之文。必须如此,而文之能事始尽。

焦竑,字弱侯,江宁人,自号澹园,《明史》二百八十八卷《文苑》有传,所著有《澹园集》、《澹园续集》,及《焦氏笔乘》等。

在当时,论道则索之窈冥之乡,所以不用学;而有时土苴词章,所以也不用文。论文则惟离合古人胜语,所以无关于道;而有时自托清虚,以空灵为贵,所以也不用学。惟弱侯则于道所得者深,于学所得者博,而文又足以达之,所以不必依旁秦汉,也不必规范唐宋,而直指横发,自成其一家之言。其门人陈懿典之序《澹园集》云:“惟功深好古,故妙契古人之作法;惟学先闻道,故尽洗文人之习气。以明道、象山之见解,运昌黎、南丰之笔力,语无不透,说必有据。”可谓深中肯綮。

弱侯之学,出耿天台、罗近溪,而又笃信李卓吾之学,故颇近于禅。其撰《管东溟墓志》谓“冀以西来之意密证六经,东鲁之矩收摄二氏”(《澹园续集》十四),即可见其论学宗旨。因此关系,所以他论诗论文的主张,不蕲与公安近而自然与公安合。可是,公安三袁是文人而不是学者,通禅学而不精儒学,未能如弱侯这般知学能文,会释以证儒,由博以返约,从下学以期上达。所以自表面言之,有些相类;自骨子言之,又自不同。他可说宋濂、方孝孺以后的继起者,不过以学宗陆、王,又与宋、方不同而已。因此,他论诗论文的主张,纵欲与公安合,仍不能不与公安异。

先就其与公安相合之点言。袁中郎之卒,虽在焦氏之前,而其生,实后于焦氏二十馀年。《袁中郎集》中有《送焦弱侯老师使梁因之楚访李宏甫先生》之诗,李宏甫即李卓吾,中郎既受其影响,也必受弱侯的影响。他们都笃信卓吾之学,其思想当然会接近。

弱侯有一篇《与友人论文书》,是很重要的文字。他说:

夫词非文之急也,而古之词又不以相袭为美。《书》不借采于《易》,《诗》非假途于《春秋》也。至于马、班、韩、柳乃不能无本祖,顾如花在蜜,蘖在酒,始也不能不借二物以胎之,而脱弃陈骸,自标灵采。……斯不谓善法古者哉!

近世不求其先于文者,而独词之知,乃曰以古之词属今之事,此为古文云尔。韩子不云乎?“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夫古以为贼,今以为程。……谬种流传,浸以成习,至有作者当其前,反忽视而不顾,斯可怪矣!(《澹园集》十二)

此文攻击七子之摹拟剽窃,颇与公安之论调相同。不仅如此,即在积极方面,公安派之所宗主,一为眉山,一为香山,而焦氏论诗论文所推崇的也以此二人为最。

弱侯论文,真可谓是苏氏之学。其集中有《刻苏长公集序》、《刻苏长公外集序》及《刻两苏经解序》,可见其于苏文寝馈之深。此数文中赞美坡文之语,与本书上册所引惠洪赞东坡语,同一口吻,即因都本于禅学见地。李卓吾对于坡文也有特别嗜好。《焚书》卷二有《复焦弱侯书》云:“苏长公何如人,故其文章自然惊天动地。世人不知,只以文章称之,不知文章直彼馀事耳!世未有其人不能卓立,而能文章垂不朽者。”可知李卓吾对于东坡也是十分倾倒的。后来袁中郎因为卓吾已曾选过苏文,故复特赏苏诗。(见《袁中郎全集》二十三,《答梅客生开府》)是则他们见解,在这一方面可谓一致。

弱侯论文之最能阐明东坡之旨者,为其《刻苏长公外集序》。

孔子曰:“词达而已矣。”世有心知之而不能传之以言,口言之而不能应之以手,心能知之,口能传之,而手又能应之,夫是之谓词达。唐宋以来如韩、欧、曾之于法至矣,而中靡独见,是非议论或依傍前人。子厚习之,子由乃有窥焉,于言有所郁渤而未畅。独长公洞览流略,于濠上竺干之趣,贯穿驰骋而得其精微,以故得心应手,落笔千言,坌然溢出,若有所相。至于忠国惠民,凿凿可见之实用,绝非词人哆口无当者之所及。(《澹园续集》一)

此文即以东坡论文之语论述东坡之文,阐说东坡之论文见解,而同时也即是焦氏的论文见解。盖弱侯于道,以佛学为圣学,谓老庄同孔孟,所以与东坡之学为近。焦氏《续笔乘》谓“释氏诸经即孔门之义疏”(卷二),而其《庄子翼序》又谓“老庄庶几乎助孔孟之所不及”(《澹园集》十四)。焦氏也于濠上竺干之趣,贯穿驰骋而得其精微,以发为文章,当然会有些种论文见解。

弱侯论诗,又可谓是白氏之学。焦氏少爱邵尧夫《击壤集》,其后始读乐天《长庆集》,因抄其警策若干篇,并刻而传之。其《刻白氏长庆集抄序》云:“乐天见地故高,又博综内典,时有独悟,宜其自运于手,不为词家谿径所束缚如此。近世宗尚子美往往卑其音节,不复数第,肤革稍近,而神情邈若燕、越,非但不知乐天,亦非所以学杜也。”(《澹园集》十五)此种见解,更是公安派的先声了。焦氏《雅娱阁集序》云:“诗非他,人之性灵之所寄也。苟其感不至则情不深,情不深则无以惊心动魄,垂世而行远。”(《澹园集》十五)又《竹浪斋诗集序》云:“诗也者率自道其所欲言而已。以彼体物指事,发乎自然,悼游伤离,本之襟度,盖悲喜在内,啸歌以宣,非强而自鸣也。”(《澹园续集》二)这也可视为他论诗的性灵说。

这都是他与公安相合的地方。

至就其与公安相异之点言,即公安有意矫枉,而弱侯尚庶几“允执厥中”。弱侯由博返约,所以才与学可相得益彰。昔人以为诗有别才非关学,而他则以为博学并不妨碍作诗。他谓“诗有实有虚,虚者其宗趣也,实者其名物也”(《澹园集》十四,《诗名物疏序》)。才毗于虚而学偏于实,所以才与学不能偏废。在诗中卖弄学问固不可,然欲不持寸铁以鼓行词场,也不为弱侯之所许。《笔乘》卷四有“作诗不读书”及“杜诗无一字无来历”诸条也即说不妨以学问为诗。

弱侯既论诗主学,于是悟与法又不成为冲突。他论书法,谓“有字学不可无性,有字性不可无学”(《澹园续集》九,《书赵松雪秋兴赋》)。有学自然合法,有性自然入悟。他于《刻苏长公集序》云:“譬之嗜音者必尊信古始,寻声布爪,唯谱之归,而又得硕师焉以指授之。乃成连于伯牙,犹必徙之岑寂之滨及夫山林杳冥、海水洞涌,然后恍有得于丝桐之表,而水山之操为天下妙。若矇者偶触于琴而有声,辄曰音在是矣;遂以为仰不必师于古,俯不必悟于心,而傲然可自信也。岂理也哉!”(《澹园集》十四)此语甚妙,惟知师古而尺尺寸寸以求之者,不悟于心者也;惟知师心而以本色独造为高者,不师于古者也。矫枉则过正,公安之弊,殆亦与七子相同。必像他这般,由下学以至上达,从师古以求悟于心,才算四面八方都打得通。《笔乘》卷四“不烦绳削”条云:“为诗殚竭心力,方造能品;至于沛然自胸中流出,所谓不烦绳削而合,乃工能之至,非率易语也。”当时纷纷尚神韵、尚性灵者,都只做到焦氏一半功夫。

看到这一点,然后知道他与公安离合的关系了。前后七子以暴力劫持文坛,而公安、竟陵复蹈其覆辙,异其主张,袭其方法,直是以暴易暴而已。其原因即在偏执一端,不曾将下学上达一番功夫都打得通。其学愈偏,其弊愈甚;其弊愈甚,其争亦愈烈。只有通识之士才能不囿于所学;也只有通学之士,才能不蔽于所见。焦氏《文坛列俎序》云:

孔子曰:“夫言岂一端而已。”言者心之变,而文其精者也;文而一端,则鼓舞不足以尽神,而言将有时而穷。《易》有之,“物相杂曰文”,相杂则错之综之而不穷之用出焉。宋王介甫守其一家之说,群天下而宗之,子瞻讥为黄茅白苇,弥望如一,斯亦不足贵已。近代李氏倡为古文,学者靡然从之,不得其意而第以剽略相高,非其族也,摈为非文。噫,何其狭也!譬之富人鼎俎,山贡其奇,海效其错,……叠陈而递进,乃有窭人子者得一味以自多,忘百羞之足御,不亦悲乎?(《澹园续集》二)

此种论调,即后来钱牧斋之所本。盖明清文坛风气之不同,即因一重在文而一重在学的关系。牧斋论调即此种风气转变之关键。焦氏在明以博洽著称,固宜其不为明代习气所染,风气所囿,而论调转与清代为近了。

这又是与公安不得不异的地方。

第二款 戏曲家的关系

戏曲是当时的俗文学,又是新兴的文学,所以对于戏曲有特嗜的人,往往也即是反对复古的人。虞淳熙(长孺)之《徐文长集序》,称“元美、于鳞,文苑之南面王也。……李长髯而修下,王短鬓而丰下,体貌无奇异,而囊括无异士。所不能包者二人,颀伟之徐文长、小锐之汤若士也。”徐文长,名渭,山阴人,《明史》二百八十八卷有传。汤若士名显祖,一字义仍,临川人,《明史》二百三十卷有传。二人均以戏曲著名。文长所著有《四声猿》杂剧,又撰《南词叙录》。若士所著,有《荆钗》、《还魂》、《南柯》、《邯郸》四记,世称“临川四梦”。在此复古潮流振荡一世之时,而王、李主持之文坛,所不能包者即是戏曲作家,此中消息不是值得注意的吗?固然,我们也可以说前、后七子对于戏曲也都相当了解。李空同曾说董解元《西厢词》可直继《离骚》,康对山(海)、王敬夫(九思)诸人又都是剧曲作家,然而求其真能了解戏曲而对于传统文学也能另用一副手法、另取一种眼光者,则不得不推徐汤诸氏了。徐氏《答许北口书》云:“公之选诗可谓一归于正,复得其大矣。此事更无他端,即公所谓可兴、可观、可群、可怨一诀尽之矣。试取所选者读之,果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便是兴、观、群、怨之品。如其不然,便不是矣。然有一种直展横铺,粗而似豪,质而似雅,可动俗眼,如顽块大脔,入嘉筵则斥,在屠手则取者,不可不慎之也。”(《青籐书屋文集》十七)他所说的,虽仍是兴、观、群、怨的旧话,然而意义不同。他是要取其“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者,这便是另一种心眼,另一副手法。

怎样才能如冷水浇背,陡然一惊呢?求之于内则尚真,求之于外则尚奇。尚真则不主模拟了,尚奇则不局一格了。不主模拟,不局一格,则诗之实未亡,而兴、观、群、怨之用以显。他说:

人有学为鸟言者,其音则鸟也,而性则人也。鸟有学为人言者,其音则人也,而性则鸟也。此可以定人与鸟之衡哉?今之为诗者何以异于是!不出于己之所自得,而徒窃于人之所尝言,曰某篇是某体,某篇则否;某句似某人,某句则否。此虽极工逼肖,而已不免鸟之为人言矣。(《青藤书屋文集》二十,《叶子肃诗序》)

这即是不主模拟之说。他又说:

韩愈、孟郊、卢同、李贺诗,近颇阅之,乃知李、杜之外复有如此奇种,眼界始稍宽阔。不知近日学王、孟人,何故技俩如此狭小?在他面前说李、杜不得,何况此四家耶?殊可怪叹!菽粟虽常嗜,不信有却龙肝凤髓都不理耶?(《青藤书屋文集》十七,《与季友》)

这又是不局一格之意。这种意思,都与复古派的论调不合,实在即因对于戏曲有特嗜,而深受民间俗文学影响之故。文长论“兴”,更有一个妙解,其《奉师季先生书》中有云:“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不知夫子以为何如?”(《青藤书屋文集》十七)此意是前人所未发。顾颉刚先生以研究吴歌之故也曾悟出此理,而不知文长在数百年前早已说过。盖明人以重视此种新体文学之故,于是对于市歌巷引也有相当的认识。小曲的流行,即因此种关系而起的。所以我说还是受了民间俗文学的影响。

汤若士与袁中郎同时,故其论调更与公安相接近。贺贻孙《激书》卷二“涤习”条举一则故事云:

近世黄君辅之学举子业也,揣摩十年,自谓守溪、昆湖之复见矣!乃游汤义仍先生之门。先生方为《牡丹》填词,与君辅言,即鄙之,每进所业,辄掷之地,曰:“汝不足教也。汝笔无锋刃、墨无烟云、砚无波涛、纸无香泽,四友不灵,虽勤无益也。”君辅涕泣求教益虔。先生乃曰:“汝能焚所为文,澄怀荡胸,看吾填词乎?”君辅唯唯。乃授以《牡丹记》。君辅闭户展玩久之,见其藻思绮合,丽情葩发,即啼即笑,即幻即真。忽悟曰:“先生教我文章变化在于是矣。若阆苑琼花,天孙雾绡,目睫空艳,不知何生;若桂月光浮,梅雪暗动,鼻端妙香,不知何自;若云中绿绮,天半紫箫,耳根幽籁,不知何来。先生填词之奇如此也。其举业亦如此矣。”由是文思泉涌,挥毫数纸以呈先生。先生喜曰:“汝文成矣,锋刃具矣、烟云生矣、波涛动矣、香泽渥矣,畴昔臭恶化芳鲜矣。”趣归就试,遂捷秋场,称吉州名士。

此则故事颇为重要。他所谓四友之灵,即徐文长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之意。而尤其应当注意者即是他看戏曲与时文没有什么分别。他可以填词的方法作时文,也可以填词的标准论时文。于此关打得破,则自然笔有锋刃、墨有烟云、砚有波涛、纸有香泽,而四友自灵。这即是性灵说。大抵当时论诗论文与七子异趣者,对于戏曲、时文每有独到之处,即因能把此种关键,应用到诗文上去而已。徐文长长于戏曲,袁中郎长于时文,而汤若士则兼此二者。

因此,我们先得看他对于戏曲与时文的见解。汤氏之于戏曲,自谓是意之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者。(见《玉茗堂集尺牍》三,《答孙俟居书》)他为什么要如此,即因他视才情重于规律。其《答吕姜山书》云:“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四者到时,或有丽辞俊句可用,尔时能一一顾九宫四声否?如必按字模声,即为窒滞迸泄之苦,恐不能成句矣。”(《玉茗堂集尺牍四》)这是他所以不重视规律的主张。即就音律而言,他也以为宜重自然。他说:“上自葛天,下至胡元,皆是歌曲。曲者,句字转声而已。葛天短而胡元长,时势使然。总之偶方奇圆,节数随异,四六之言,二字而节,五言三,七言四,歌诗者自然而然。”(《玉茗堂尺牍》四,《答淩初成》)他所以有此论调即因他的曲是案头之曲,而不是场上之曲。他宁拗折天下人歌的嗓子,而不愿使文词受窒滞迸泄之苦,因为这不致拗折人吟诵的嗓子。所以他对于吕玉绳的改窜《牡丹亭记》以迎合歌喉便深致不满。他说:“若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尺牍》四,《答淩初成》)

他论时文也重才情。其《王季重小题文字序》即以“时文字能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为标准(见《玉茗堂文集》五)。此即偏重才情的见解。因此,他于《朱懋忠制义序》更提出气机二字。他说:“通天地之化者在气机,夺天地之化者亦在气机。化之所至,气必至焉;气之所至,机必至焉。”(《玉茗堂文集》四)此文所谓气机云者,也即是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而已。何谓化?“即啼即笑,即幻即真”,便是化;“目睫空艳不知何生”,“鼻端妙香不知何自”,“耳根幽籁不知何来”,便是化。此是文章化境,即所谓“通天地之化”。至于何以能到此化境?则全由于一片灵机,出于感兴之自然。在作者不过能擒住此一刹那间的感兴,以使“藻思绮合,丽情葩发”而已。这即是所谓“夺天地之化”。有了感兴,才情自生,这是所谓“化之所至气必至焉”。才情横溢,机趣自来,这又是所谓“气之所至机必至焉”。气至机至,那文章自有锋刃、有烟云、有波涛、有香泽了,那自然能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了。这便是所谓才情。

他对戏曲、对时文的见解,都有偏于性灵的倾向。所以当时反对七子者,不妨都是擅戏曲、工制艺的人。因为这种观念,也可用于评诗论文,他《答王澹生书》云:

尝与友人论文,以为汉、宋文章各极其趣者,非可易而学也。学宋文不成,不失类鹜;学汉文不成,不止不成虎也。因于敝乡帅膳郎舍论李献吉,于历城赵仪郎舍论李于鳞,于金坛邓孺孝馆中论元美,各标其文赋中用事出处,及增减汉史唐诗字面处,见此道神情声色已尽于昔人,今人更无可称雄,妙者称能而已。(《玉茗堂尺牍》一)

他以为在汉、宋以后,再欲造其神情声色为事实上所不可能。既不可能,反不如自抒机轴,自写性灵,吾存吾真,转不失本来面目。这是公安派人共同的持论,而若士亦颇有此倾向。所以他说:

世间惟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予谓文章之妙,不在步趋形似之间,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怪怪奇奇,莫可名状,非夫寻常得以合之。苏子瞻画枯株竹石,绝异古今,画格乃愈奇妙。若以画格程之,几不入格。米家山水人物不多用意,略施数笔,形象宛然,正使有意为之,亦复不佳。故夫笔墨小技可以入神而证圣。自非通人,谁与解此。(《玉茗堂文》五,《合奇序》)

文既本于自然灵气,所以七子讲入格,若士正讲不入格。盖七子重在习,习则自有定程;若士重在性,性则不妨决裂文体。所以他以龙为喻,谓“观物之动者自龙至极微,莫不有体。文之大小类是,独有灵性者,自为龙耳”(《玉茗堂文集》五,《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龙之变化不可穷,龙之变化亦不可测。惟变化不可穷而又不可测者,始为天下之至文,亦为天下之奇文。这是他论文所以欲“于笔墨之外言所欲言”的原因。言所欲言,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这才见出奇士的灵心。七子为常人说法,所以标举典型,可以转移一时之耳目;若士为奇士说法,所以独往独来,自不为七子所范围。此义,于其《序丘毛伯稿》一文中亦言之。七子处处持其入格的理论,若士偏持其不入格的理论。明代小品文的发展,即建立在这种理论上的。

第三款 诗人的意见

王渔洋《论诗绝句》云:“草堂乐府擅惊奇,杜老哀时托兴微,元、白、张、王皆古意,不曾辛苦学妃豨。”并于《池北偶谈》举公文介于文定二人之说,以为此即于、公二公之绪论。所以于、公二氏也是不赞同七子的人。

于慎行字可远,更字无垢,东阿人,谥文定,《明史》二百十七卷有传,所著有《穀城山馆集》、《穀山笔麈》等。公鼐字孝与,蒙阴人,谥文介,《明史》二百十六卷有传,所著有《问次斋集》。于、公二人生当隆庆、万历之际,李、王之势焰正高,而又为李氏乡人,其论诗却能不为所囿,且有箴砭之论,不得不佩其卓识了。当时与于、公二氏同其见解者,尚有一山东人,为冯琦,字用韫,一字琢庵,临朐人,谥文敏,《明史》二百十六卷有传,所著有《宗伯集》。

于慎行之《叙宗伯冯琢庵文集》云:

天壤之间有形有质之物,未有能不朽者,必化而后不朽。金石之坚,泐且蚀焉而朽;土木之膘,蠹且苏焉而朽,惟毋化也。水之洋洋,代而不尽,朽乎哉!火之炎炎,传而不尽,朽乎哉!何者?化也。人心之精吐而为言,主之伦要,甹而为文,此必有变而之化者。无所变而之化,而欲高驰虎视,树千载之标,岂其质哉?近世名家辈出,非先秦、西京口不得谈,笔不得下,至土苴赵宋之言,目为卑浅,而眉山氏之家法,亦若曰姑舍是云。鄙人少而操缦,亦谓为然,久而思之,不也。盖先秦、西京之文,化而后为眉山氏,眉山氏之文化而后为弇州氏,眉山氏发秦汉之精缊,化其体而为虚;弇州氏揽眉山之抒轴,化其材而为古:其变一也。世人不知,一以为赵宋,一以为先秦、西京,徒皮相尔。且夫先秦、西京之世,有以文命者哉?漆园之洸洋,则论著之书也;韩非之精切,则短长之策也;长沙之宏赡,则陈对之牍也;龙门之逖荡,则纪述之史也:此皆眉山氏之所酿而为文者也。盍尝取而䌷之,廓之宏篇,约之单语,安所寻其轨迹,安所索其斧痕。故能不为秦汉者,而后能为秦汉,此则不可朽尔。何者?文以神化者也。不会之以神,而合之以体,不合之以体,而摹之以辞,则物之形质也。方兴方圯,方新方故,不朽何之!……顷者先正诸公,亟称拟议以成其变化,岂非名言!然拟之议之为欲成其变化也,无所变而之化,而姑以拟议当之,所成谓何?

冯琦之序于慎行父于《宗伯集》云:

夫诗以抒情,文以貌事。古人立言,终不能外人情事理,而他为异;而后之作者,往往求之情与事之外。求之弥深,失之弥远,则求之者之过也。亡论诗三百篇,大半采之民风,即如汉魏以来,民谣里谚,出自闾巷儿女子之口,即使骚人墨士,穷情尽变,有以益乎?当战国时,士抵掌谈世事,皆以取给一时,快心千古,即司马迁为《史记》,仍其语不能损益也。故知诗以抒情,情达而诗工;文以貌事,事悉而文畅。古人之言,尽于此矣。而后之作者高唱矜步以为雄,多言繁称以为博,取古人之陈言,比而栉之,以为古调古法。调不合则强情以就之,法不合则饰事以符之。夫句比字栉,终不可为调为法,即调与法亦终不可为古人,然则徒失今人情与事耳。夫蛩吟鸟语,皆能使人动心,即繁丝急管,不能与争,故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古人所由传,正以独诣为宗,自然为致,无复有古人于前耳。今奈何袭古人以为古人乎?窃以为调欲远,情欲近,法在古人,事在今日。必不得已,宁不得其调与法,而无失其情与事。故里巷歌谣,协之皆可以为诗;几席谈说,次之皆可以为文。何者?其情与事近也。(《宗伯集》二)

他们二人的论调,一吹一唱,似相孚应。于氏以为文不妨学古,但须由拟议以成其变化。七子之流弊,即在拟议而不化。冯氏以为调与法虽可求古,情与事必须合今。专从调与法上注意,有时失今人之情与事;不如从情与事上着眼,转得冥合古人之调与法。于氏举了目标,冯氏言其方法。所以于氏称许冯氏之文,即在于能化,化秦汉而为虚;而冯氏亦自称此种持论为于氏所许可。他们虽不至反对宗尚秦汉、取法盛唐的主张,然却反对拟袭秦汉盛唐的诗文。

于慎行之论古乐府云:

唐人不为古乐府,是知古乐府也。辞声相杂,既无从辨;音节未会,又难于歌:故不为尔。然不效其体而时假其名,以达所欲出,斯慕古而托焉者乎?近世一二名家,至乃逐形模以追遗响,则唐人所吐弃矣。(《穀城山馆诗集》一)

汉曲多不可解,盖乐府传写,大字为辞,细字为声,声辞合写,故致错迕。……近代一二名家嗜古好奇,往往采缀古词,曲加模拟,词旨典奥,岂不彬彬!第其律吕音节已不可考,又不辨其声词之谬,而横以为奇僻;如胡人学汉语,可诧胡,不可欺汉。令古人有知当为绝倒耳。(《穀山笔麈》八)

又论五言古诗云:

魏晋之于五言,岂非神化,学之则迂矣。何者?意象空洞,朴而不敢琱,轨涂整严,制而不敢骋,少则难变,多则易穷,古所谓鹦鹉语不过数声耳。原本性灵,极命物态,洪纤明灭,毕究精韫,唐果无五言古诗哉?(《穀城山馆诗集》二)

公鼐之《乐府自叙》云:

《风雅》之后有乐府,如唐诗之后有词曲,声听之变有所必趋,情辞之迁有所必至。古乐之不可复久矣,后人之不能汉魏,犹汉魏之不能《风》、《雅》,势使然也。……近乃有拟古乐府者,遂颛以拟名,其诗但取汉魏所传之词,句抚而字合之,中间陶阴之误,夏五之脱,遂所不较,或假借以附益,或因文而增损,跼蹐床屋之下,探胠滕箧之间,乃艺林之根蟊,学人之路阱矣。(《池北偶谈》引)

此二人的论调又是若合符节。公鼐之《赠邢子愿长歌》云:“馀子纷纷未易说,拟议原非吾所悦;丈夫树立自有真,何必效彼西家颦。”而冯琦之《谢京兆诗序》亦标举尚情肖真之旨,称其诗事无牵会、语无辏泊,因实境所至而命之意,合于古人之所谓情,而他之所谓真。(见《宗伯集》二)此也其见解相同之处。于慎行《穀山笔麈》之论诗文,又谓“古人之诗如画意,人物衣冠不必尽似,而风骨宛然。近代之诗如写照,毛发耳目,无一不合,而神气索然。彼以神运,此以形求也。”而冯琦《谢京兆诗序》中亦称古人之诗,若远若近,若切若不切,而可以纾己之情,可以谕人之情。后人之诗,其人、其地、其事与夫官秩、姓氏,皆引古事相符合以为典切,而己情不必纾,人情不必谕。这也是他们相同的论调。此三人之见解,真可谓同出一模。

第二目 袁宏道(袁宗道、中道及江盈科附)

第一款 兄弟间的影响

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公安人,《明史》二百八十八卷《文苑》有传,所著有《潇碧堂》、《瓶花斋》诸集,后人合刻为《袁中郎全集》。

中郎与兄宗道(伯修)、弟中道(小修)并有名,号三袁,而中郎尤著。他是“公安派”的领袖,是反对王、李的健将。在明代的文学与文学批评,有学古与趋新二种潮流,而中郎便是代表着新的潮流的人物。

此新的潮流之形成由二种力量:自文学上的关系言,为戏曲、小说之发达;自思想上的关系言,为左派王学之产生。前者可于中郎之倾倒于徐文长见之,后者可于中郎之倾倒于李卓吾见之。有此关系,所以三袁之中,中郎特著。伯修之《答陶石篑书》称“中郎极不满近时诸公诗”(《白苏斋类集》十六),小修之《解脱集序》亦称“中郎力矫敝习,大革颓风”(《珂雪斋文集》一)。当时之反王、李运动确以中郎为领袖。

顾中郎之成功,与弟兄间之相互切磋也不无关系。所以伯修、小修的文学批评,也应于此附带论述,以见“公安派”的整个主张。

中郎所长在于论诗,而伯修有《论文》二篇,正足以补中郎之所未及。其《论文》上反对摹拟,反对挦扯古语,反对地名、官衔不用时制,这犹是消极的主张。其《论文》下谓学者宜从学以生理,从理以生文,以学问意见为主,这便是积极的主张。《论文》上专论文之“辞”,故以消极的主张为多;《论文》下专论文之“意”,故又以积极的主张为多。

由消极的主张以推究,于是谓:“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白苏斋类集》二十)所以主张辞达。必须文章能如口舌,口舌能如心,然后为达。正因如此,所以反对王、李之学古。他说:

古文贵达。学达即所以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殽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同上)

我们屡言秦汉派学古之失败,即由古今语言之异。所以伯修以摘古字句,为王、李之病,可谓一针见血之谈。

由积极的主张以推究,于是以沧溟之“视古修词,宁失诸理”为强赖古人失理;以凤洲之“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为不许今人有理。辞所欲达,正达此理,而他们因为学古之故,徒以摹拟形貌为事,不再着重于思想;所以他以为只须有理,虽驱之使模亦不可得。于是又说:

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同上)

以卓见真情为文,自然可以破模拟之敝,这又同于李卓吾的论调,而成为建设的文论了。小修于《解脱集序》亦谓“文章之道本无今昔,但精光不磨自可垂后”(《珂雪斋文集》一)。这是公安三袁的共同主张。

以上是伯修之文论,至于小修的意见也有几点与中郎不同,可以特别论述。其一,是对于竟陵派的攻击;其又一,是为中郎辩护,而有时足为中郎文论之修正。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谓:“小修又尝告余,杜之《秋兴》,白之《长恨歌》,元之《连昌宫辞》,皆千古绝调,文章之元气也。楚人何知,妄加评窜,吾与子当昌言击排,点出手眼,无令后生坠彼云雾。”(丁中)是则牧斋之攻击竟陵,正是本于小修的意见。盖公安、竟陵之于诗,其反王、李同,而所以反王、李者则不同。公安期于明畅,竟陵期于幽峭,所以牧斋以鬼趣兵象喻之。

小修《澹成集序》云:“天下之文莫妙于言有尽而意无穷,其次则能言其意之所欲言。”(《珂雪斋文集》二)公安论文虽主辞达,本不欲发泄太尽,不过因为“由含里而披敷”,原是时势所必至。那么,不得已而求其次,言其意之所欲言,一泻无馀,也不失为高的标准。至于吞吞吐吐,扭扭捏捏,“本无言外之意,而又不能达意中之言”,便不足贵了。“大丈夫意所欲言,尚患口门狭、手腕迟,而不能尽抒其胸中之奇,安能嗫嗫嚅嚅如三日新妇为也。”(均见《澹成集序》)此虽论时文,而其对竟陵之不满,也即本于此种见地。故他于《吴表海先生诗序》云:“言有尽而意无穷,古人谓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决定是有,不见其形者,即三百篇不多得也。汉魏十九首庶几近之。盛唐之合者不数人,人不数首,而况中、晚乎?才人致士情有所必宣,景有所必写,倒囷而出之,若决河放溜,犹恨口窄腕迟,而不能尽吾意也。而彳亍、而嗫嚅,以效先人之颦步,而博目前庸流之誉,果何为者!”(《珂雪斋文集》二)此则便是攻击竟陵的论调了。

至其为中郎辩护而修正中郎之说者,于其集中时可遇到。小修比中郎为后死,或者对于公安末流之弊看得清楚一些,或者对于攻击公安之论调也不能不接受一些。此种关系,即由小修与中郎论“变”的见解,已可看出有些出入之处。小修之《宋元诗序》云:“宋元承三唐之后,殚工极巧,天地之英华,几泄尽无馀。为诗者处穷而必变之地,宁各出手眼,各为机局,以达其意所欲言,终不肯雷同剿袭,拾他人残唾,死前人语下。于是乎情穷而遂无所不写,景穷而遂无所不收。”(《珂雪斋文集》二)这样论变犹与中郎相同。中郎正因要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不怕讥讪,不肯随波逐流。由变以存其人之真、时之真,同时也由真以穷其体之变、格之变。宋元诗之变即宋元诗之真;宋元诗之真,自造成宋元诗之变。中郎之诗所以不能无疵,然而却能独创一格者,其情形也正与之同。大概中郎诗以不合庸众耳目,太受时人指摘,所以小修便不能不加以说明。他以为中郎少年所作或快爽之极,浮而不沉,又以意在破人执缚,不免时涉游戏,然而“学以年变,笔随岁老”(见《珂雪斋文集》三,《中郎先生全集序》)。中郎后来所作原并不如此;所以一般人之妄肆讥弹,全由成心不化之故。又中郎诗文家刻不精,吴刻不备,近时刻者又多杂以赝书,这也是中郎蒙讥之故。“至于一二学语者流,粗知趋向,又取先生偶尔率易之语,效颦学步,其究为俚语,为纤巧,为莽荡,譬之百花开而荆棘之花亦开,泉水流而粪壤之水亦流。”(见同上)那又是公安末流之弊,不能由中郎负其责的。中郎处于剽窃雷同的风气正盛之时,独能使人“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一洗应酬格套之习。……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窃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笔之间”(见同上)。那么,中郎整刷之功,更有其历史的价值!

正因小修看到这一点,看到整刷之功,同时也看到末流之弊,看到矫枉之功,同时也看到过正之弊,所以他于“变”又有另一种看法。他正是就“变”言变,而不必以“真”言变。他于《花云赋引》云:“天下无百年不变之文章。有作始自有末流,有末流还有作始。其变也皆若有气行乎其间,创为变者与受变者皆不及知。是故性情之发,无所不吐,其势必互异而趋俚。趋于俚又将变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法律救性情之穷。法律之持无所不束,其势必互同而趋浮。趋于浮又将变矣!作者始不得不以性情救法律之穷。夫昔之繁芜有持法律者救之,今之剽窃又将有主性情者救之矣。此必变之势也。”(《珂雪斋文集》一)这样论变,所以有功而也有其弊,无所谓功也无所谓罪,只须能完成其历史的价值而已。因此,他于《阮集之诗序》中再说明矫正公安风气的主张。他说:

国朝有功于《风》、《雅》者,莫如历下。其意以气格高华为主,力塞大历后之窦,于是宋元近代之习为之一洗。及其后也,学之者浸成格套,以浮响虚声相高,凡胸中所欲言者,皆郁而不能言,而诗道病矣。先兄中郎矫之,其志以发抒性灵为主,始大畅其意所欲言,极其韵致,穷其变化,谢华启秀,耳目为之一新。及其后也,学之者稍入俚易,境无不收,情无不写,未免冲口而发,不复检括,而诗道又将病矣。由此观之,凡学之者,害之者也;变之者,功之者也。中郎以不忍世之害历下也,而力变之,为历下功臣。后之君子其可不以中郎之功历下者功中郎也哉!……夫昔之功历下者,学其气格高华,而力塞后来浮泛之病;今之功中郎者,学其发抒性灵,而力塞后来俚易之习。有作始自宜有末流,有末流自宜有鼎革,此千古诗人之脉所以相禅于无穷者也。(《珂雪斋文集》二)

这样论变,那么矫正公安末流的作风,也正是中郎的主张了。小修之诗论,足以补充中郎所未及者,以这一点为最重要。所以他语其侄子祈年、彭年谓:“若辈当熟读汉魏及三唐人诗,然后下笔,切莫率自肣臆,便谓不阡不陌,可以名世也。”他真这样深自忏悔的说:“取汉魏三唐诸诗细心研入,合而离,离而复合,不效七子之诗,亦不效袁氏少年未定诗,而宛然复传盛唐诗之神则善矣。”(均见《珂雪斋文集》一,《蔡不瑕诗序》)

以上是伯修与小修的见解,下文再述中郎的见解。

第二款 与时文之关系

我们假使于一时代取其代表的文学,于汉取赋,于六朝取骈,于唐取诗,于宋取词,于元取曲,那么于明代无宁取时文。时文,似乎是昌黎所谓“俗下文字,下笔令人惭”者,然而,时文在明代文坛的关系,则我们不能忽略视之。正统派的文人本之以论“法”,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明代的文人,殆无不与时文生关系;明代的文学或文学批评,殆也无不直接间接受着时文的影响。所以这一点也是我们研究公安派的文论所应当注意的。

《公安县志·袁宏道传》称其“总角,工为时艺,塾师大奇之,入乡校,年方十五六,即结文社于城南,自为社长,社友三十以下者皆师之,奉其约束不敢犯,时于举业外,为声歌古文词”,可知中郎便是长于时文的能手。以长于时文的能手而为声歌古文辞,当然能看出他息息相通之处。本来刘将孙已曾说过“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本无所谓古文,虽退之政未免时文耳”。此种意思昔人早已见到,何况中郎再受卓吾的影响呢!

大抵中郎受卓吾的影响很深。因此,他的诗集“《锦帆解脱》,意在破人之缚执”。他们都是以新姿态来廓清旧思想的,不过卓吾是思想家,而中郎毕竟是文人,所以卓吾的影响与建树是多方面的,而中郎的影响与建树则仅在文学批评而已。人家都知道中郎是反王、李的,实则中郎何止反王、李?上文已经说过,卓吾文论一方面攻击宗主秦汉的格调派,一方面又何尝不攻击宗主唐宋的正统派!我们于论述中郎文论时,也应注意这一点。由中郎对于戏曲小说的认识,对一切俗文学的认识,于是重在“真”;由中郎对于时文的认识,于是重在“变”。惟真才能见其变,所谓前无古人;亦惟变才能见其真,所谓各有本色。由真言,所以应反王、李;由变言,所以也不妨反归、唐。只因中郎毕竟是诗人,所以即就文学批评而论,其影响与建树也只偏在诗论一方面;因此,后人遂只见中郎之反王、李,而不见其反归、唐了。实则,照中郎的理论推去,宗主唐宋的正统派,又何曾在他眼底!

真与变,是中郎文论的核心,所以我们于知道他对戏曲小说的认识以外,更须知道他对于时文的认识。他正因对于这两方面有深切的认识,所以真与变在他文论中是不可分离的。不仅如此,重在真,所以反王、李,而所以反王、李者,是为文学与情的问题;重在变,所以反归、唐,而所以反归、唐者,又为文学与理的问题。于情,不欲其品之卑,于是再论韵,有韵则有趣。于理,不欲其语之腐,于是又重在趣,有趣则有韵。韵与趣,我们虽这般分别言之,而在中郎也是不可分离的。中郎思想所以不如卓吾之积极,中郎主张所以不如卓吾之彻底,而中郎生活所以会倾向到颓废一路,中郎成就所以会只偏于诗文方面,其原因又全在于此。正因他重在韵、重在趣,于是虽受了新的潮流的洗礼,而不妨安于象牙之塔了。这样,所以卓吾始终是“左”倾分子,而中郎呢,逐渐地成为向“右”转了。所以小修也说“然其后亦渐趋谨严”(《珂雪斋游居杮录》九)。

此种关系,全可于其论时文的见解见之。其《与友人论时文书》云:

当代以文取士,谓之举业,士虽备以取世资,弗贵也,厌其时也。走独谬谓不然。夫以后视今,今犹古也,以文取士,文犹诗也,后千百年,安知不瞿、唐而卢、骆之,顾奚必古文词而后不朽哉!且公所谓古文者,至今日而敝极矣!何也?优于汉,谓之文,不文矣;奴于唐,谓之诗,不诗矣;取宋元诸公之馀沫,而润色之,谓之词曲诸家,不词曲诸家矣。大约愈古愈近,愈似愈赝,天地间真文澌灭殆尽。独博士家言,犹有可取,其体无沿袭,其词必极才之所至,其调年变而月不同,手眼各出,机轴亦异。二百年来,上之所以取士,与士子之伸其独往者,仅有此文,而卑今之士反以为文不类古,至摈斥之,不见齿于词林。嗟夫!彼不知有时也安知有文。夫沈之画、祝之字,今也,然有伪为吴兴之笔、永和之书者,不敢与之论高下矣。宣之陶、方之金,今也,然有伪为古钟鼎及哥柴等窑者,不得与之论轻重矣。何则?贵其真也。今之所谓可传者,大抵皆假骨董、赝法帖类也。彼圣人贤者,理虽近腐而意则常新,词虽近卑而调则无前,以彼较此,孰传而孰不可传也哉!(《袁中郎全集》二十一)

他所取于时文者,取其真,取其“伸其独往”;取其变,取其“年变而月不同,手眼各出,机轴亦异”。“理虽近腐而意则常新,词虽近卑而调则无前”,于是所谓韵与趣者亦寓于其中。其《时文叙》云:“举业之用,在乎得隽,不时则不隽;不穷新而极变,则不时。”时即由穷新极变得来,所以我说“叛统派的文人本之以知变”。稍后,罗万藻以于时文有得,郑鄤又以深嗜戏曲,且又工于制艺,其论诗见解均与公安相同。可知当时之文学批评,也与文学有关系。罗万藻所著有《此观堂集》,郑鄤所著有《峚阳草堂集》。二人所言,虽无特殊见解,然亦足窥一时之风气。

第三款 论变与真

中郎论变似有二义:一是同体的变,一是异体的变。同体的变,是风格的变;异体的变,是体制的变。《时文叙》云:“才江之僻也,长吉之幽也,《锦瑟》之荡也,丁卯之丽也,非独其才然也,体不更则目不艳,虽李、杜复生,其道不得不出于此也,时为之也。”此即指风格之变而言。由风格言,于同一体制之中正以独创为奇。《雪涛阁集序》云:“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骚》之不袭《雅》也,《雅》之体穷于怨,不《骚》不足以寄也。后人有拟而为之者,终不肖也,何也,彼直求《骚》于《骚》之中也。至苏、李述别及十九等篇,骚之音节体致皆变矣,然不谓之真骚不可也。”(《袁中郎全集》一)此又指体制之变而言。由体制言,于同一情调之中又以不袭迹貌为高。前者是同体的变,后者是异体的变,这是他所谓变。无论是同体或异体的变,要之都是艺术技巧上的进步。既是进步,所以不必摹古。他《与丘长孺尺牍》中说:

今之君子,乃欲概天下而唐之,又且以不唐病宋。夫既以不唐病宋矣,何不以不《选》病唐,不汉魏病《选》,不《三百篇》病汉,不结绳鸟迹病《三百篇》耶?果尔,反不如一张白纸。诗灯一派,扫土而尽矣。夫诗之气一代减一代,故古也厚,今也薄。诗之奇、之妙、之工、之无所不极,一代盛一代,故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然则古何必高,今何必卑哉!(《袁中郎全集》二十一)

他《与江进之尺牍》中又说:

近日读古今名人诸赋,始知苏子瞻、欧阳永叔辈,见识真不可及。夫物始繁者终必简,始晦者终必明,始乱者终必整,始艰者终必流丽痛快。其繁也、晦也、乱也、艰也,文之始也。……其简也、明也、整也、流丽痛快也,文之变也。夫岂不能为繁、为乱、为艰、为晦,然已简安用繁,已整安用乱,已明安用晦,已流丽痛快安用聱牙之语、艰深之辞。譬如《周书》,《大诰》、《多方》等篇,古之告示也,今尚可作告示不?《毛诗》《郑》、《卫》等风,古之淫词媟语也,今之所唱《银柳系》、《挂针儿》之类,可一字相袭不?世道既变,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亦势也。张、左之赋,稍异扬、马,至江淹、庾信诸人,抑又异矣。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益工,古不可优,后不可劣;若使今日执笔,机轴尤为不同。何也?人事物态有时而更,乡语方言有时而易,事今日之事,则亦文今日之文而已矣。(《袁中郎全集》二十二)

他是这样本于历史的演变以反抗当时之复古潮流的。因此,他对于初、盛、中、晚之说,又有特殊的见解。

今代为诗者,类出于制举之馀,不则其才之不逮,逃于诗以自文其陋者,故其诗多不工。而时文乃童而习之,萃天下之精神,注之一的,故文之变态,常百倍于诗。……夫王、瞿者,时艺之沈、宋也。至太仓而盛。邓、冯则王、岑也。变而为家太史,是为钱、刘之初。至金陵而人巧始极,遂有晚音。晚而文之态不可胜穷矣。公琰为诗、为举子业,取之初以逸其气,取之盛以老其格,取之中以畅其情,取之晚以刻其思,富有而新之,无不合也。(《袁中郎全集》一,《郝公琰诗叙》)

梁任公之《清代学术概论》谓:“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思潮之流转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启蒙期(生),二全盛期(住),三蜕分期(异),四衰落期(灭),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发展变迁,多循斯轨。”乃不谓袁中郎之论初、盛、中、晚正有些同此见解。

他何以要这样重在变呢?盖即所以存其真。“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此乃所以存其时之真。“我面不能同君面,而况古人之面貌乎?”此又所以存其人之真。“唐自有诗也,不必《选》体也;初、盛、中、晚自有诗也,不必初、盛也;李、杜、王、岑、钱、刘下迨元、白、卢、郑各自有诗也,不必李、杜也。赵宋亦然,陈、欧、苏、黄诸人有一字袭唐者乎?又有一字相袭者乎?”(见《与丘长孺尺牍》)所以必变才能见其真。因此,他不反对复古,而反对赝古,反对以剿袭为复古,其《雪涛阁集序》云: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务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滔滔莽莽,有若江河,今人徒见宋之不唐法,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如淡非浓,而浓实因于淡,然其敝至以文为诗,流而为理学,流而为歌诀,流而为偈诵,诗之弊又有不可胜言者矣。近代文人,始为复古之说以胜之。夫复古是已!然至以剿袭为复古,句比字拟,务为牵合,弃目前之景,摭腐滥之辞,有才者诎于法而不敢自伸其才,无之者拾一二浮泛之语,帮凑成诗。智者牵于习,而愚者乐其易。一唱亿和,优人驱从,共谈雅道。吁!诗至此,抑可羞哉!

革新的复古,以复古为变,是他所赞同的;雷同的复古,以复古为袭,是他所反对的。变则有其真,袭则亡其真,所以他师心而不师法。法,是格调派喊出的口号;心,是公安派宣传的旗帜。其分野在是。于是他说:

诗道之秽未有如今日者。其高者为格套所缚,如杀翮之鸟,欲飞不得;而其卑者剽窃影响,若老妪之傅粉。其能独抒己见,信心而言,寄口于腕者,余所见盖无几也。(《袁中郎全集》一,《叙梅子马王程稿》)

善画者师物不师人,善学者师心不师道,善为诗者师森罗万像,不师先辈。法李唐者,岂谓其机格与字句哉!法其不为汉,不为魏,不为六朝之心而已,是真法者也。是故减灶背水之法,迹而败,未若反而胜也。夫反,所以迹也。今之作者,见人一语肖物,目为新诗,取古人一二浮滥之语,句规而字矩之,谬谓复古。是迹其法,不迹其胜者也,败之道也。嗟夫!是犹呼傅粉抹墨之人,而直谓之蔡中郎,岂不悖哉?(《袁中郎全集》一,《叙竹林集》)

格调派,本于沧浪所谓第一义之悟而欲取法乎上,本也有他们理论上的根据;不过在公安派看来,知正更须知变,无所谓第一义与第二义的分别。盖一是文学家评选的眼光,一是文学史家论流变的眼光。一则所取的标准严,一则所取的标准宽,所以各不相同。因此,格调派讲优劣,而公安派不讲优劣。其《叙小修诗》云:

……足迹所至,几半天下,而诗文亦因之以日进。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境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魄,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多本色独造语。然予则极喜其疵处,而所佳者,尚不能不以粉饰蹈袭为恨,以为未能尽脱近代文人气习故也。盖诗文至近代而卑极矣,文则必欲准于秦汉,诗则必欲准于盛唐,剿袭模拟,影响步趋,见人有一语不相肖者,则共指以为野狐外道。曾不知文准秦汉矣,秦汉人曷尝字字学六经欤?诗准盛唐矣,盛唐人曷尝字字学汉魏欤?秦汉而学六经,岂复有秦汉之文!盛唐而学汉魏,岂复有盛唐之诗!唯夫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极其变,各穷其趣,所以可贵,原不可以优劣论也。(《袁中郎全集》一)

中郎便不肯立一标准的格,所以要各极其变,各穷其趣,于是佳处固可称,疵处亦有可取。何则?以其变也。以其变而能存其真也。

一方面,固然是变而后能存其真;反过来说,亦惟真而后能尽其变。何则?翻尽窠臼,自出手眼,是真也,而亦变也。所以他说:“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句法、字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所以他说:“若只同寻常人一般知见,一般度日,众人所趋者,我亦趋之,如蝇之逐羶,即此便是小人行径矣。”(均见《袁中郎全集》二十四,《答李元善》)正因新奇变态都须从自己胸中流出,所以随波逐流,亦步亦趋者,不能真,也便不能变。雷思霈之序中郎《潇碧堂集》,谓“真者精诚之至。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强笑者不欢,强合者不亲。夫惟有真人而后有真言。真者识地绝高,才情既富,言人之所欲言,言人之所不能言,言人之所不敢言”。此即是所谓由真而尽变之意。此意,在中郎《与张幼于尺牍》中说得更痛快。

至于诗,则不肖聊戏笔耳。信心而出,信口而谈,世人喜唐,仆则曰唐无诗,世人喜秦汉,仆则曰秦汉无文。世人卑宋黜元,仆则曰诗文在宋元诸大家。昔老子欲死圣人,庄生讥毁孔子,然至今其书不废。荀卿言性恶,亦得与孟子同传。何者?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不然,粪里嚼查,顺口接屁,倚势欺良,如今苏州投靠家人一般,记得几个烂熟故事,便曰博识,用得几个见成字眼,亦曰骚人。计骗杜工部,囤扎李空同,一个八寸三分帽子,人人戴得,以是言诗,安在而不计哉!不肖恶之深,所以立言亦自有矫枉之过。公谓仆诗亦似唐人,此言极是。然要之幼于所取者,皆仆似唐之诗,非仆得意诗也。夫其似唐者见取,则其不取者断断乎非唐诗可知。既非唐诗,安得不谓中郎自有之诗,又安得以幼于之不取,保中郎之不自得意耶?仆求自得而已,他则何敢知。(《袁中郎全集》二十二)

他是要顶天立地见从己出的,所以愈真亦愈变,愈变亦愈奇。中郎诗云:“莫把古人来比我,同床各梦不相干。”(《袁中郎全集》三十八,《舟居诗》之七)真到极点,亦即变到极点,奇到极点。“天下之物孤行则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见《叙小修诗》)这即是所谓“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惟其不讲优劣,所以讥讪得;惟其真,所以废他不得。

第四款 论韵与趣

“今人虽讥讪得,却是废他不得”,这即是雷思霈所谓“言人所不敢言”,也即是袁小修所谓“为宇宙间开拓多少心胸”。易言之,实即是李卓吾所谓“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然而此中自有分际。有心中了了而举似不得者,借妙笔妙舌以达之,此则所谓言人之所欲言。有不可摹之境与难写之情,而能片言释之或数千言描写之,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能言。有人所不经道之语,一经拈出,推翻千古公案,此则所谓言人之所不敢言。然而中郎于此,只限文学方面。他在文学上开辟许多法门,创造许多境界,而不是在思想上建立许多新奇可怪之论。这是与李卓吾的不同处。因此,中郎之所谓真与变,不能离韵与趣。

中郎之《叙陈正甫会心集》云: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觉,最上乘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袁中郎全集》一)

又其《寿存参张公七十序》云:

山有色,岚是也;水有文,波是也;学道有致,韵是也。山无岚则枯,水无波则腐,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昔夫子之贤回也,以乐;而其与会点也,以童冠咏歌。夫乐与咏歌,固学道人之波澜色泽也。江左之士,喜为任达,而至今谈名理者,必宗之。俗儒不知,叱为放诞,而一一绳之以理,于是高明玄旷、清虚淡达者,一切皆归之二氏,而所谓腐滥纤啬、卑滞局局者,尽取为吾儒之受用。吾不知诸儒何所师承,而冒焉以为孔氏之学脉也。且夫任达不足以持世,是安石之谈笑,不足以静江表也;旷逸不足以出世,是白、苏之风流,不足以谈物外也。大都士之有韵者理必入微;而理又不可以得韵。故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醉者无心,稚子亦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由斯以观,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袁中郎全集》二)

此即李卓吾《童心说》之意。童心易失,韵趣难求,所以他以为“世情当出不当入,尘缘当解不当结,人我胜负心当退不当进”(《袁中郎全集》二十四,《答李元善》)。这样,或者还庶几保存童心于万一。而即因此种关系,造成了中郎的生活态度,形成为中郎的诗文风格。所谓名士风流,便是如此。袁小修《南北游诗序》云:“夫名士者固皆有过人之才,能以文章不朽者也。然使其骨不劲而趣不深,则虽才不足取。”(《珂雪斋文集》一)他们论文如此,论人也如此。

为人尚真,真而后有韵与趣。中郎为人当然“率心而行,无所忌惮,然而雅俗之见,又时萦绕于中郎胸际”。所以“有身如梏,有心如棘”固为中郎之所不喜,而“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却也是中郎之所难为。无已,欲求其所谓不失赤子,求其所谓能婴儿,只有如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为最近于趣了。“叫跳反掷者,稚子之韵也;嬉笑怒骂者,醉人之韵也。”事实上已为成人,不能返老为童;事实上清醒白醒,又不能无端嬉笑怒骂。于是觉得只有旷逸任达,为差近于稚子醉人。何以故?因为都是无心故。物的方面,遁迹山林,庶不为闻见知识所缚;心的方面,放诞风流绝无挂碍,自然也有波澜色泽。这是他所谓“世情当出不当入,尘缘当解不当结”的理由。在此种关系上造成了中郎的生活态度。

为文为学也尚真。“学道无韵,则老学究而已”,“理者是非之窟宅,而韵者大解脱之场也”,所以他也要同李卓吾一样,所言者是本于童心自出之言,而不欲闻见道理之言。本于童心,是真也,然能不为读书识理所障,那便是大解脱了。他在《行素园存稿引》中说:

物之传者必以质。文之不传,非曰不工,质不至也。树之不实,非无花叶也,人之不泽,非无肤发也,文章亦尔。……古之为文者,刊华而求质,敝精神而学之,唯恐真之不极也。博学而详说,吾已大其蓄矣,然犹未能会诸心也;久而胸中涣然,若有所释焉,如醉之忽醒,而涨水之思决也。虽然,试诸手犹若掣也,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如水之极于淡,而芭蕉之极于空,机境偶触,文忽生焉。风高响作,月动影随,天下翕然而文之,而古之人不自以为文也,曰是质之至焉者矣。大都入之愈深,则其言愈质,言之愈质,则其传愈远。夫质犹面也,以为不华而饰之朱粉,妍者必减,媸者必增也。(《袁中郎全集》三)

此文自状其作文步骤,学文经历,颇与昌黎《答李翊书》、老泉《上欧阳内翰书》相类。博学而详说,以大其蓄,反求诸心,以归于约,如醉之忽醒,如涨水之思决,这即是所谓真;然而未也,必待一变而去辞,再变而去理,三变而吾为文之意忽尽,然后机境偶触而文生焉:这即是所谓韵,所谓解脱。必待层层剥落而后所谓真者乃益显。直到“吾为文之意忽尽”,即是上文所谓“无心”。“无心故理无所托,而自然之韵出焉”,所以我说“中郎之所谓真与变,不能离韵与趣”。在此种关系上,又形成了中郎的诗文风格。

文到无心,而韵自生,而趣自出。所以中郎论诗又以淡为标的。其《呙氏家绳集序》云:

苏子瞻酷嗜陶令诗,贵其淡而适也。凡物酿之得甘,炙之得苦,惟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灵也。浓者不复薄,甘者不复辛,唯淡也无不可造;无不可造,是文之真变态也。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虽有顾、吴,不能设色也,淡之至也。元亮以之。东野、长江,欲以人力取淡,刻露之极,遂成寒瘦。香山之率也,玉局之放也,而一累于理,一累于学,故皆望岫焉而却,其才非不至也,非淡之本色也。(《袁中郎全集》一)

照这样讲,累于理则趣薄,累于学则韵减,都不成为淡之本色,所以比陶令诗总隔一尘。必须如“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自然成文,是淡之至,也即是韵之至。文之愈淡者是文之真性灵,以其“不可造”;同时也即是文之真变态,以其“无不可造”。所以由真与变言固可讲到韵与趣,而由韵与趣言也可合到真与变。

当时与中郎同调者有江盈科,字进之,桃源人。有《雪涛阁集》,未见。今《说郛》中有《雪涛诗评》。其论诗也,重在真与趣。如云:“求真诗于七子中,如谢茂秦者,所谓人弃我取者也。”即因茂秦论诗原带性灵倾向。如云:“诗本性情者系真诗,则一读其诗而其人性情入眼便见。……惟剿袭掇拾麋蒙虎皮,莫可方物。”此即尚真之说。如称唐伯虎诗有天趣,此即尚趣之说。如云:“凡为诗者系真诗,虽不尽佳,亦必有趣。若出于假者,必不佳,即佳亦自无趣。”此又真与趣有关之说。江氏论诗,虽仅一鳞一爪,然宗旨自见。时人以袁、江并称,而中郎亦极推称之,良非偶然。

第三节 竟陵派

锺惺字伯敬,谭元春字友夏,皆竟陵人。二人以选《诗归》齐名,时称其作风为竟陵派。《明史》二百八十八卷附《文苑·袁宏道传》。锺氏所著有《隐秀轩集》,谭氏所著有《谭友夏合集》。

钱牧斋之论锺、谭,谓“伯敬擢第之后思别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驱驾古人之上”。谓“当其创获之初,亦尝覃思苦心,寻味古人之微言奥旨,少有一知半见,掠影希光,以求绝出于时俗”。(见《列朝诗集小传》丁中)这些话尚说得公允。盖锺、谭于诗原不是无所知见,而本其知见,也确能另立一宗。谭友夏之《退谷先生墓志铭》,称锺氏“尝恨世人闻见汩没,守文难破,故潜思遐览,深入超出,缀古今之命脉,开人我之眼界”(《谭友夏合集》十二)。这也是实情,不为谀辞。不过锺、谭于诗,虽有所见,但仍沾染明代文人习气,只在文中讨生活,所以觉其不学;只在文中开眼界,所以也多流弊。钱牧斋称其“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识坠于魔而趣沉于鬼,也未尝不中其病痛。

不过,平心而论,凡开创一种风气或矫正一种风气者,一方面为功首,一方面又为罪魁,这本是没法避免的事。盖此种偏胜的主张,固可以去旧疾,也容易致新疾。何况在时风众势之下,途径既成,无论何种主张都不能无流弊。故其罪不在开山的人,而在附和的人。后人惩其流弊,而集矢于开创风气的人,似未得事理之平。再有,即使开山的人已不能无流弊,然由文学批评史的惯例而言,作风容有偏至之失,批评每多无懈可击。盖批评是作者理想的标准,总是比较圆满;至于作者是否能达此境界,那是另一问题。后人以议其作品之弊而攻击其批评的主张,似也未得事理之平。

由前一点言,锺、谭不过不欲再循七子途径而已,不欲复蹈公安覆辙而已。他们于这两方面原看得很清楚。锺氏《诗归序》云:“今非无学古者,大要取古人之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使捷者矫之,必于古人外自为一人之诗以为异,要其异又皆同乎古人之险且僻者,不则其俚者也。则何以服学古者之心!”(《隐秀轩文昃集》序一)谭氏《诗归序》云:“古人大矣,往印之辄合,遍散之各足,人咸以其所爱之格,所便之调,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滞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学之古人,自以为理长味深,而传习之久,反指为大家,为正宗。……而有才者至欲以纤与险厌之,则亦若人之过也。夫滞熟木陋,古人以此数者收浑沌之气,今人以此数者丧精神之原,古人不废此数者,为藏神奇、藏灵幻之区,今人专借此数者,为仇神奇、仇灵幻之物。”(《谭友夏合集》八)公安矫七子之肤熟,肤熟诚有弊,然而学古不能为七子之罪。竟陵又矫公安之俚僻,俚僻诚有弊,然而性灵又不能为公安之非。竟陵正因要学古而不欲坠于肤熟,所以以性灵救之,竟陵又正因主性灵而不欲陷于俚僻,所以又欲以学古矫之。他们正因这样双管齐下,二者兼顾,所以要于学古之中得古人之精神。这即是所谓求古人之真诗。求古人之真诗,则自然不会袭其面貌,而同时也不会陷于挽近。学古则与古人之精神相冥合,而自有性情;抒情则与一己之精神相映发,而自中法度。论诗到此,岂复更有剩义!

这是锺、谭所以要选《诗归》之旨。锺氏《序》云:

诗文气运,不能不代趋而下,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高者,取异于途径耳。夫途径者,不能不异者也,然其变有穷也。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操其有穷者以求变而欲以其异与气运争,吾以为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其究途径穷,而异者与之俱穷,不亦愈劳而愈远乎?此不求古人真诗之过也。

后人以竟陵诗风,近于深幽孤峭,遂以为竟陵欲别创深幽孤峭之宗,以取异于途径。这正误解了竟陵。后人之误解,只以竟陵也欲求其高,所以似乎有类“取异于途径”而已。然而锺、谭都知道取异于途径者,只能为异而终不能为高,所以他们并不欲取异于途径。锺、谭之病,只在为要求古人真诗之故,强欲于古人诗中看出其性灵而已。强于古人诗中求其性灵,于是不得不玩索于一字一句之间。玩索之久,觉得某句奇妙、某字鲜秾,某是苦语、某是很语,某字深甚、某字远甚,到此地步,虽欲不走入魔道而不可能。这是锺、谭的病痛所在。谭氏《诗归序》云:“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他这样疑神疑鬼,于是覃思苦心所得的一知半见,适足为其入魔之助。牧斋所谓“见日益僻,胆日益粗”者,其原因乃在此。不过我们所应辨析者,乃是锺、谭本意,并不即要走上此僻见,而且他们自己也不觉此种看法为僻见。谭氏《序》中又云:“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才不由天,以念所冥为天。”这真是通达之论,何尝欲走入僻路!然而后人论定总觉其走入僻路者,即因他们只在诗文中讨生活,所以也成为有意欲在诗文中开眼界。有意欲在诗文中开眼界,于是虽不欲取异于途径,而结果仍成为取异于途径。竟陵正欲矫公安之俚与僻,然而牧斋之议竟陵,反说其“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知及之,学不能副之,作品不能应之,这即是竟陵失败的原因。而其症结所在,即因只在诗文中讨生活,强欲于古人诗中看出其性灵而已。不于古人诗中求性灵,是公安的流弊;强于古人诗中求性灵,是竟陵的流弊。公安与竟陵之异同,即在这一点。

后来公安的作风逐渐转变,由性灵而趋向于学古,所以袁小修的见解转与牧斋为近。然而竟陵的成就,反由学古而局促于性灵,卒成为牧斋所说的鬼趣与兵象,这真是锺、谭所不及料。所以我总觉得如使仅在诗文中间讨生活,则其理论无论如何得最上乘,明第一义,而下劣诗魔,总会入其肺腑之间。锺氏《诗归序》云:“选古人诗而名曰所止焉,如是而已矣!”所选以古人为归,其学古原无可非议,然使后人之心目有所止焉,那便不能无流弊。可是,这真是没法避免的事。“何者?人归之也。选者之权力,能使人归,又能使古诗之名与实俱徇之,吾其敢易言选哉!”锺氏原是知道这种关系的。不选,则古人之精神不显,而锺、谭之心目也无由表现。谭氏《古文澜编序》云:“选书者非后人选古人书,而后人自著书之道也。”(《谭友夏合集》八)他们正以选诗为著书,所以可以表现其心目,而同时也可使后人之心目有所止焉。然而,即此,便不能无流弊了。

钱牧斋谓“《诗归》盛行于世,承学之士,家置一编,奉之如尼丘之删定”(《列朝诗集小传》丁中)。一般人的附和推崇,这正是锺、谭的不幸。然而在明代文人的风气之下,欲使人不附和,不立门户,又势所难能。锺氏《周伯孔诗集序》称其“游金陵,欲袖夷门博浪之椎,椎今名下士”(《隐秀轩文昃集》序二)。又《问山亭诗序》云:“今称诗不排击李于鳞,则人争异之,犹之嘉隆间不步趋于鳞者,人争异之也。”(同上)排击是时风众势,步趋也是时风众势。“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所以锺、谭一出,而天下又群趋于竟陵了。

竟陵何尝欲自成一派呢?何尝欲取异于途径呢?锺氏于《潘稚恭诗序》云:“稚恭之友有戴孝廉元长者,序稚恭诗,忧近时诗道之衰,历举当代名硕,而曰近得竟陵一脉,情深宛至,力追正始。竟陵不知所指。或曰,锺子竟陵人也。予始逡巡踧踖舌挢而不能举。近相知中有拟锺伯敬体者,予闻而省愆者至今。何则?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昔北地、信阳、历下、閅州,近之公安诸君子,所以不数传而遗议生者,以其有北地、信阳、历下、公安之目,而诸君子恋之不能舍也。”(《隐秀轩文昃集》序又二)自有北地、信阳、历下、閅州、公安之目而李、何、李、王、三袁之诗以敝;自有竟陵之目,而锺、谭之诗也以敝。敝之者,非北地、信阳、历下、閅州、公安与竟陵,而是附和北地、信阳、历下、閅州、公安、竟陵的人。附和者众,其势必穷。“势有穷而必变,物有孤而为奇”,这是锺氏《问山亭诗序》中的话。明代文人,所以出主入奴互立坛坫以相争胜者,全由此种关系。谭氏《万茂先诗序》云:“吾辈论诗,止有同志,原无同调。”(《谭友夏合集》九)却不料当时诗人一定要变同志为同调。

由后一点言,锺、谭以求古人真诗之故,“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见锺氏《诗归序》)。于是不求深幽孤峭,而自然能立深幽孤峭之宗。他强于古人诗中求性灵,于是得其所谓“幽情单绪”者。得其所谓“幽情单绪”,于是觉得“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淡,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见《隐秀轩文昃集》序二,《简远堂近诗序》)。既知诗为清物,好逸喜静,宜幽淡而旷,那么,如何能不在其诗中表现此种境界,所以虽不求深幽孤峭,而自然能立深幽孤峭之宗。锺氏《答同年尹孔昭书》云:“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机锋,自知之而无可奈何!”(《隐秀轩文往集》书牍一)又《与谭友夏书》云:“曹能始言我辈诗清新而未免有痕,却是极深中微至之言,从此公慧根中出。有痕非他,觉其清新者是也。”(同上)诗到有机锋,到有痕可寻,又如何能不别立一宗!

所以锺、谭诗原只诗中一格而已!假使没有人附和,不成为风气,则天地间有此一种诗,孤芳自赏,原也未为不可。沈春泽之序《隐秀轩集》云:“后进多有学为锺先生语者,大江以南更甚。然而得其形貌,遗其神情,以寂寥言精炼,以寡约言清远,以俚浅言冲淡,以生涩言新裁;篇章字句之间,每多重复,稍下一二语。辄以号与人曰,吾诗空灵已极。余以为空则有之,灵则未也。”可知锺、谭诗之流弊,在当时已是如此了。盖深幽孤峭之宗既立,有机锋可执,有痕可寻,则学此种诗格者,自然不能无流弊。不仅后进,即锺、谭也不能无此病。钱牧斋之论锺氏谓:“抉擿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锺、谭之类,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而其论谭氏诗,又谓“友夏诗贫也,非寒也;薄也,非瘦也;僻也,非幽也;凡也,非近也;昧也,非深也;断也,非掉也;乱也,非变也。……要其才情不奇故失之纤,学问不厚故失之陋,性灵不贵故失之鬼,风雅不遒故失之鄙”。(均见《列朝诗集》)可知别立一宗的结果,往往走入魔道,能为异而不能为高。牧斋之论固不免稍涉苛刻,然在不了解锺、谭诗者,原不妨有此偏激的论调。锺、谭求古人之幽情单绪,虽似稍僻,然而“人有孤怀,有孤诣”(见谭氏《诗归序》),诗人之所感,原不必即是一般人之所感;诗人一时之所触,原不必即是一般人习常之所触。谭氏《汪子戊己诗序》云:“诗随人皆现,才触情自生。”又云:“夫作诗者一情独往,万象俱开,口忽然吟,手忽然书。即手口原听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测;即胸中原听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强。”(《谭友夏合集》九)这些话很有些近于公安的口吻,然而由有孤怀孤诣的诗人看来,则所谓“一情独往,万象俱开”者,正有些近于现时象征派诗人的看法。钱牧斋举吴中朱槐批评锺、谭之语,谓“伯敬诗‘桃花少人事’,诋之者曰,李花独当终日忙乎?友夏诗‘秋声半夜真’,则甲夜、乙夜秋声尚假乎?”这种话直是不知象征诗人之所感!孤怀孤诣,原须“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庶几“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那得便以这种不周延之语来相诘难!牧斋又说:“世之论者曰,锺、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然则锺、谭未出,海内之文人才士皆石人木偶乎?”(《列朝诗集小传》丁中)我们假使以孤怀孤诣来解释锺、谭之所谓性灵,那么,真所谓“锺、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盖锺、谭之所谓性灵,原不同于一般人之所谓性灵。昔人之批评,往往有不得要领而妄加雌黄者,此类是也。

我们即使再退一步,说锺、谭之诗,以近象征诗派之故,不易得人了解,不免落于鬼趣兵象,那么无论如何,他在文学史上矫正一时风气,不使黄茅白苇,千篇一律,其功也不可泯没。锺氏《问山亭诗序》云:“石公恶世之群为于鳞者,使于鳞之精神光焰不复见于世。李氏功臣孰有如石公者!”那么,在锺、谭之时称诗者,又一齐化而为石公,“是岂石公意哉”(见《昃集》序二)!又其与《王稚恭兄弟》论江进之诗谓“才不及中郎而求与之同调,徒自取狼狈而已”。又谓“国朝诗无真初、盛者,而有真中、晚,真中、晚实胜假初、盛,然不可多得”。又谓“学袁、江二公与学济南诸君子何异!恐学袁、江二公其弊反有甚于学济南诸君子也”。他看到当日“牛鬼蛇神,打油定铰,遍满世界”,他知道“因袭有因袭之流弊,矫枉有矫枉之流弊。前之共趋,即今之偏废,今之独响,即后之同声”。(《隐秀轩文往集》书牍一)所以宁愿矫异,而遁入僻道,不欲逐流以济其恶滥。这真是锺氏于《再报蔡敬夫》书中自述选辑《诗归》之旨,所谓“一片老婆心时下转语,欲以此手口作聋瞽人灯烛舆杖”,(见《往集》书牍一)我们即就这一点言之,锺、谭便不为无功。

我们即使更退一步,说锺、谭之诗虽能变七子、公安之弊,然愈变愈下,其功不能掩其罪,那么,再看他们的批评是如何?谭氏《袁中郎先生续集序》云:“古今真文人何处不自信,亦何尝不自悔。当众波同泻,万家一习之时,而我独有所见,虽雄裁辨口摇之,不能夺其所信。至于众为我转,我更觉进,举世方竞写喧传,而真文人灵机自检,已遁之悔中矣。此不可与钝根浮器人言也。”(《谭友夏合集》八)锺、谭是否有所悔,固不敢言,然由其批评见解言之,却正不欲成派,不欲落痕。易言之,即不欲其中迹,不欲其有敝。

人家说,锺、谭不学,而他们则正欲以学救其弊。锺氏《与谭友夏书》云:“轻诋今人诗不若细看古人诗,细看古人诗便不暇诋今人也。”(《隐秀轩文往集》书牍一)他们何曾号呼叫嚣,心粗胆横,如牧斋之所言者。锺氏《孙昙生诗序》云:“人之为诗,所入不同,而其所成亦异。从名入才入兴入者,心躁而气浮;……从学入者心平而气实。”(《隐秀轩文》昃集,序又二)盖从名入才入兴入者,则欲其心之由躁而平,气之由浮而实,必待年而定;年愈高,学愈进,则诗之所成也随以异。从学入者便不须如此。可知锺氏论诗,正以从学入者为高。是则“竟陵派”之诗论又何尝废学!

人家说锺、谭诗贫而非寒,薄而非瘦,而他们又正欲以厚救其弊。谭氏《诗归序》云:“春未壮时,见缀缉为诗者,以为此浮瓜断梗耳,乌足好!然义类不深,口辄无以夺之。乃与锺子约为古学,冥心放怀,期在必厚。”很奇怪,人家于锺、谭诗中看不出他的厚,而他们的论诗,却是“期在必厚”。锺氏《陪郎草序》云:“夫诗以静好柔厚为教者也。今以为气不豪、语不俊,不可以为诗。予虽勉为豪、学为俊,而性不可化,以故诗终不能工。”(《隐秀轩文昃集》序又二)他所谓豪,即指七子;他所谓俊,即指公安。“豪则喧,俊则薄;喧不如静,薄不如厚。”所以他要以静好柔厚为教。是则锺、谭论诗都拈一“厚”字,何尝欲其薄欲其僻呢?盖“竟陵”之学,原同“公安”一样,偏重性灵,其作风也不免均失之于薄;然而“竟陵”又有意与“公安”立异,欲矫“公安”之失,故批评主张遂拈一“厚”字,以为对症良药。

因为厚,不仅对于公安是对症良药,即对于竟陵也仍是对症良药。锺氏《与弟恮书》云:“慧处勿纤,幻处勿离,清处勿薄。”(《隐秀轩文往集》书牍一)即因偏重性灵之作,最易犯此病症。当时曾能始批评锺、谭诗清新而未免有痕,锺氏极以为然;也以为除以厚救之之外,别无办法。故《与谭友夏书》云:“痕亦不可强融,惟起念起手时,厚之一字可以救之。如我辈数年前诗,同一妙语妙想,当其离心入手,离手入眼时,作者与读者有所落然于心目,而今反觉味长;有所跃然于心目,而今反觉易尽者。何故?落然者以其深厚,而跃然者以其新奇。深厚者易久,新奇者不易久也。此有痕无痕之原也。”(《隐秀轩文往集》书牍一)可知他们矫正公安,同时也矫正自己。

他们主张厚出于灵,所以学古而不落格调;他们又主张灵归于厚,所以论趣而不落于小慧。前者与七子不同,后者又与公安不同。这是他们所以双管齐下之故。然而要到此境地,却是难得。

锺氏于《与高孩之观察书》云:

诗至于厚而无馀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尝谓古人诗有两派难入手处。有如元气大化,声臭已绝,此以平而厚者也,《古诗十九首》、苏、李是也。有如高严浚壑,岸壁无阶,此以险而厚者也,汉《郊祀》、《铙》、《鼓》,魏武帝乐府是也。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隐秀轩文往集》书牍一)

此即厚出于灵之说。他不是不知诗中有厚的境界,乃是知而未蹈,期而未至。厚必出于灵心,所以不欲摹拟古人之诗。而古人诗中有此境界,他也未尝不知,只苦于无入手处耳。沧浪所谓无迹可求,殆即谓此。有迹便有痕矣,有痕便有入手处矣。锺、谭论古人之诗,到这些地方,便觉言语道断。欲在一字一句上求其灵心竟不可得,竟不可能;然而古人之诗又不是没有灵心的。“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所以知其灵更须知其厚,学其厚尤贵学其灵。

锺氏于《东坡文选序》云:

今之选东坡文者多矣,不察其本末,漫然以趣之一字尽之。故读其序、记、论、策、奏、议,则勉卒业而恐卧。及其小牍小文,则捐寝食徇之。以李温陵心眼未免此累,况其下此者乎?夫文之于趣,无之而无之者也。譬之人,趣其所以生也,趣死则死。人之能知觉运动以生者,趣所为也。能知觉运动以生,而为圣贤、为豪杰者,非尽趣所为也。故趣者止于其足以生而已。今取其止于足以生者,以尽东坡之文可乎哉!(《隐秀轩文昃集》序一)

此又灵归于厚之说。有灵则有趣,然而趣止于其足以生而已!为圣贤为豪杰非尽趣之所为。所以察其本末,则学问胆识便不是趣之一字足以尽之。若使仅仅以趣为主,便落于小智小慧,难成大方家数。为人不可以小聪明小机趣自限,为诗又何可以性灵自限。此所以灵又必归于厚。知灵归于厚之说,则知竟陵作风,未可便以小品目之了。古人诗之所以难于入手,即在这上面;锺、谭诗之所以为人诟病,又因为不曾做到这一层。锺、谭之所能说明者,仅于一字一句上探求古人之性灵而已;锺、谭之所能做到者,又只于一字一句上表现自己之性灵而已。然而,即此便是机锋,便是痕。落了机锋,落了痕,便不会归于厚。他们尽管见得到,无奈他们不易做得到。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诗文气运不能不代趋而下,而作诗者之意兴虑无不代求其高”,此种情形,锺氏原是深深知道的。我们现在论竟陵之诗与其诗论,也不可不注意这一点;否则,不会得到公允的论断。

第五章 明末之文学批评

第一节 孙鑛评经(茅坤附)

孙鑛字文融,号月峰,余姚人,万历会试第一,官至南兵部尚书,所著有《孙月峰评经》、《今文选》等。

孙氏评经,盛行一时。钱牧斋谓:“诃《虞书》为俳偶,摘《雅》、《颂》为重复,非圣无法,则余姚孙氏鑛为之魁。”(《有学集》十七,《赖古堂文选序》)他虽不以孙氏评经为然,然而不能不承认这是“浸淫于世运,薰结于人心”的一种风气。历史上之所以能形成一时风气,原只是一时代学术思想兴趣转移的表现,本无所谓是非,也无所谓功罪。清代人对于六经看作都是史,那么明代人也不妨把六经看作都是文。六经皆文,所以不妨加以批评。这正是明代学术自然的趋势,所以能成为一时风气。

因此,我们对于孙氏评经,并不重在其批评之当否,或批评方法之当否,而着重在说明何以孙氏会注意到评经,何以评经会成为一时风气。

在孙氏以前,茅坤已主张宗经。坤字顺甫,号鹿门,归安人。《明史》二百八十七卷《文苑》有传,所著有《茅鹿门文集》。鹿门之学,也以评选见长。他曾选唐宋韩、柳、欧阳、三苏及曾、王八家文为《唐宋八大家文抄》。《四库提要》谓:“秦汉文之有窠臼,自李梦阳始,唐宋文之亦有窠臼,则自坤始。”这话说得一些不错。鹿门所得,原只在文之转折波澜而已,并未能得文之神理。可是鹿门虽仅得唐宋文之转折波澜,而其论调,则帽子甚大,也是摭拾一些宗经求道的话。其《复唐荆川司谏书》云:

古来文章家气轴所结,各自不同。譬如堪舆家所指龙法,均之萦折起伏,左回右顾,前拱后绕,不致冲射尖邪,斯合龙法。然其来龙之祖,及其小大力量,当自有别。窃谓马迁譬之秦中也,韩愈譬之剑阁也,而欧、曾譬之金陵、吴会也。中间神授,迥自不同,有如古人所称百二十二之异;而至于六经,则昆仑也,所谓祖龙是已。故愚窃谓今之有志于为文者,当本之六经以求其祖龙。而至于马迁,则龙之出游,所谓太行、华阴而之秦中者也。故其气尚雄厚,其规制尚自宏远。若遽因欧、曾以为眼界,是犹入金陵而览吴会,得其江山逶迤之丽,浅风乐土之便,不复思履殽、函,以窥秦中者已。(《茅鹿门文集》一)

此外尚有类似的主张。如其《谢陈五岳序文刻书》云:“文不本之六籍以求圣人之道,而顾沾沾焉浅心浮气,竞为拮据其间,譬之剪采为花,其所炫燿熠爚者或若目眩而心掉,而要之于古作者之旨,或背而驰矣。”(《茅鹿门文集》六)又《复陈五岳方伯书》云:“窃谓天地间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而世之文章家当于六籍中求其吾心者之至,而深于其道,然后从而发之为文。”(《茅鹿门文集》八)综上所言,可知他是欲由韩、欧以进窥马迁,由马迁以进窥六经。题目不可谓不正,帽子不可谓不大,只是他所谓圣人之道,说来模糊影响,总觉肤泛,对于古人一段精神命脉,如荆川所言者,似乎全未理会。他的一生似乎只理会到唐宋古文之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而已。幸而他的精力,全用在这上面;假使他再有馀力的话,他便将进而评选六经。所以孙月峰之评经,于这一方面也不能不受鹿门的影响。

不仅如此,月峰于受鹿门影响之外,恐怕又受七子文论之影响。自七子标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说,于是复古之风盛极一时。顾以诗文体制不同,所以成就互异,而同时也产生不相同的影响。王世贞于《李于鳞传中》已说过:“于鳞既以古文辞创起齐鲁间……操觚之士不尽见古作者语,谓于鳞师心而务求高,以阴操其胜于人耳目之外而骇之,其骇与尊赏者相半,而至于有韵之文则心服靡间言。”所以论诗宗七子者多,而论文宗七子者少。易言之,即论诗宗七子而有所阐发者尚多,而论文宗七子能自成系统者便不多见。

孙月峰便可视为七子文论之后劲,而其评经便是较七子文论更勘进一步的表现。当时如黄道周之学子,陈子龙之学六朝,也都可谓是七子文论的转变。七子文论在明末依旧有他的势力。月峰之自述学文经历,谓:

四十以前大约惟枕藉班、马二史,以雄肆质陗为工。丁亥以后,玩味诸经,乃知文章要领惟在法,精腴简奥,乃文之上品。……万古文章,总之无过周者。(《孙月峰集》九,《与李于田论文书》)

鑛昔童时,于先君案上,窃取《史记》读之,见其新奇而伟丽,心极爱之,如获奇宝,时时诵习,以为天下书惟此一部而已。又于伯兄所见庄生籍,亦惊喜,苦其难解,因极力研究,顾终不能如龙门之莫逆。他书虽间涉猎,然止是涉猎,与不读同。至二十五岁,始知爱欧阳文。二十六而熟读《韩非子》,手节录之,以资举业。二十九而始读《文选》,爱其醲厚深至。再逾年而读《汉书》,爱其质而错落,如严间树木,不圆正乃佳。逾年释褐,又一年乃读《左传》,熟记与僚友相背诵,然无所得。逾年复读《汉书》,后复涉猎。至四十四家居,乃尽屏诸书一小厨,独置马、班二史,益之《国策》、《韩》、《吕》三种,以此五部音节相类,是一家耳。又二年,始读《国语》,又进之十三经,乃大有悟;盖文章之法尽于经矣。(同上,《与余君房论文书》)

可知他童时已诵习汉文,至四十六以后,始玩味诸经,而深有所得。所以他的路线,仍是循七子之途径,不过更进一步而已。其《与吕甥玉绳论诗文书》云:“世人皆谈汉文唐诗,王元美亦自谓诗知大历以前,文知西京以上,愚今更欲进之古,诗则建安以前,文则七雄而上。文则以《易》、《书》、《周礼》、《礼记》、三《春秋》、《论语》为主,两之《语》、《策》,参之《老》、《庄》、《管》;诗以三百篇为主,兼之楚《骚》、《风雅广逸》、《汉魏诗乘》。”(《孙月峰集》九)这即是他的主张。他的主张既是如此,那么在批评风气盛行复古之时,雌黄及于诸经,原是当然的现象。

他为了拥护这种主张,于是说明其理由,以为经之所长在法。

古人无纸,汗青刻简,为力不易,非千锤百炼,度必可不朽,岂轻以灾竹木。宋人云:“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弟则谓惟三代乃有文人,惟六经乃有文法。周尚文,周末文胜,万古文章,总之无过周者。《论语》、《左氏》、《公》、《穀》、《礼记》最有法。公羊,子夏弟子;《礼运》出于子游,其馀似多系二贤高弟所撰,此皆是孔门文学。《国策》而后乃大变。庄、列、荀、屈、韩、吕诸家,变态极矣。子长承之,祖《论语》,沿战国馀风,更以奇肆出之,遂为后代文豪。其实法穷而纵,以嗣周秦之后,即唐宋之苏氏也。浸淫至于六朝,及唐,惟务绮靡,法益亡。昌黎氏力振之,直探原于经,法乃更出。近人不知,乃顾以纵肆者为古,规矩者为今,此迷于初始矣。(《与李于田论文书》)

文章之法,尽于经矣。皆千锤百炼而出者。至子长乃纵肆,盖沿战国风气来,实亦本之《论语》。此即近代之苏氏也。后至六朝,靡漫极矣。昌黎起,乃悉反之经,今人不深察,谓纵者为古,法者为今,此大误也。(《与余君房论文书》)

此二文意旨大致相同。他持论主于法古,主张周文汉诗,可谓较七子更进一步。而他所以法古的理由,即以其千锤百炼,精腴简奥,合于唐宋派之所谓法。在月峰以前,空同论文主法,荆川论文也主法,然而他们的意义不同。空同之所谓法,重在学秦汉文之语法文法,他欲于语句组织上以求其文色泽气象之古。荆川之所谓法,重在学唐宋文之作文法,他又欲于文章组织上以求其开阖顿挫变化之方。至于月峰,则又用唐宋派的文法,以读周秦之文,于是觉得周秦文中,似断而实连与似连而实断之处,也未尝无法则可窥。所以我说月峰提出周文汉诗的主张虽本于七子,而其评经的技俩,则又同于鹿门。他与鹿门一样于经文中窥到有所谓绳墨布置之法而已。他既在这方面窥到有所谓法,于是觉经文之千锤百炼,于是觉经文之精腴简奥。他的评经,全是这一种关系。实则,在这方面,唐荆川也早已说过。荆川谓:“汉以前之文未尝无法,而未尝有法;法寓于无法之中,故其为法也密而不可窥。”(《董中峰侍郎文集序》)是则荆川也知汉以前文之未尝无法了。不过他认为其法密而不可窥而已。何以汉以前之文,其为法密而不可窥,而唐与近代之文又能毫厘不失乎法呢?盖这虽是作文法上的问题,仍不能与语文法没有关系。由中国的语文法言,至唐宋以后而助词之作用始显,故丰神摇曳,能曲折助语言之神态。又至唐宋以后,而连词之作用也始显,故开阖顺逆、抑扬顿挫诸种变化,均可在文章中表现,即所谓“严则疑于有法而可窥”。周秦之文,减少了助词连词,则此种关系便不很明显,所以说“密而不可窥”。然于诵读之际,默加体会,于音节歇宣之间,又未尝不有自然之节,与后世之文初无二致。所以成为“法寓于无法之中”,所以成为“出乎自然而不可易”。月峰之所体会到者,盖即是这一点。

明人于文,确是专攻。任何书籍,都用文学眼光读之。所以以唐诗的手法读《诗经》,而《诗》之味趣更长;以《史》、《汉》的笔路读《尚书》,而《书》之文法愈出。以视唐宋人之于诗文,或偏于讲关键、讲式例,或偏于讲道德、讲经济,确是更高一着。然而眼光只局于文章,毕竟所得有限。月峰《与赵梦白论文书》云:“念古人虽广搜博取,然所得力者不过一二种,若子厚之于《国语》,永叔之于韩文,明允之于《孟子》皆是也。”(《月峰集九》)所以他也想得此等一二部以涵咏讽诵之。他的目的,只想对于经书涵咏讽诵之后,而于文事方面有所得力。但是此种说法,尽管高,尽管正,却不易使人入悟。七子之文,正因标举高格而无从悟入,所以走上剽窃掇拾一途,而月峰则于閅州之文,犹且病其不能追踪古先,则更上一层,以经文为标的,岂非更无着手之处!此种情形,他自己也知道。他说:“此数种书以达于今文,必须易范而铸,未若《史记》等之可以灌输而贾也。”(《与余君房论文书》)则是此种主张之难有成就,且较七子为更甚。他《与余君房论文书》又说:“自空同倡为盛唐汉魏之说,大历以下悉捐弃,天下靡然从之,此最是正路,无可议者。然天下事但入正路即难,即作人亦如此。”是则正路之难行,他也很明白。何况他所谓正路,还是古人所走过而荒废了的古道呢!

第二节 艾南英论时文

第一目 时文化的古文法

艾南英,字千子,东乡人,万历末与同郡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以时文名天下,称章、罗、陈、艾,《明史》二百八十八卷《文苑》有传。所著有《天佣子集》。

《明史》本传称“始王、李之学大行,天下谈古文者悉宗之,后锺、谭出而一变。至是钱谦益负重名于词林,痛相纠驳;南英和之,排诋王、李,不遗馀力”,是千子论文颇与牧斋相同。我们假使以孙鑛主张为七子馀波,则艾南英的主张便是反七子的馀波。

由古文论,千子破坏之力胜其建设之功。他与牧斋一样,重在诋排王、李。他论有明一代之文云:

国朝文章之盛,莫盛于太祖朝。刘文成、宋文宪、王忠文、陶姑孰辈,不独帷幄议论,开圣子神孙亿万年无疆之历,而文章一事,亦遂为当代之冠。至于苏平仲、高季迪、解大绅、方希古,或专以诗文,或兼有节义,后先二祖之世,虽由草昧开天,士崇实学,不惑于流俗苟且之见,亦由唐宋大家之流风遗韵,典型未远。洪永而后,文章浸衰矣。杨文贞、王文成,虽卓然自成一家,而两公以相业事功,不专名文章,风矩所激,后进无由睹其标指,一时文章之权,无所主持。于是弘治之世,邪说始兴,至劝天下士无读唐以后书,又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读,骄心盛气,不复考韩、欧大家立言之旨。又以所持既狭,中无实学,相率取马迁、班固之言,摘其句字,分门纂类,因仍附和,太仓、历下两生持北地之说,而又过之。持之愈坚,流弊愈广,后生相习为腐剿,至于今而未已。(《天佣子集》四,《重刻罗文肃公集序》)

在此文中,已可见其论文宗旨了。他欲复考韩、欧立言之旨,以继唐宋大家之流风遗韵。所以对于剿袭《左》、《国》、《史》、《汉》而套格套辞者,不能满意;对于王、李末流,复于王、李文中讨生活者,更不能满意。他《与周介生论文书》及《答夏彝仲论文书》(均见《天佣子集》五)都揭破王、李末流之技俩而痛加驳斥。盖明末为王、李之学者,其作风又微有转变。其一派于文必秦汉之外,又参以六朝之藻丽,陈人中(子龙)即是这方面的代表。其又一派学秦汉文之钩章棘句,以诘屈聱牙为能事,是又兼受竟陵之影响,文太青(翔凤)可为这方面的代表。所以他的诋誐前、后七子又与王、唐、归诸人不同。王、唐、归只攻击秦汉之伪体,而他于秦汉伪体之外更须攻击六朝之俪体与古文家中尚奇一派。因此,他们虽都是“桐城派”的先声,而千子的主张似乎比较王、唐、归诸人更与桐城为接近一些。经过了他们这样辨难讨论以后,于是所谓古文之学,其法益严而其流益狭。

在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以前,千子也想为这一类结集,以定古文之准的。他曾手订秦汉至元之文,为《历代诗文选》,又订明代诸家为《皇明古文定》(见《再与周介生论文书》)。此二书虽未成,然而视为《古文辞类纂》的前身,则无可疑。他所谓古文标准,以为“千古文章独一史迁,史迁而后,千有馀年,能存史迁之神者独一欧公”(见同上)。古文标准愈精而愈约,古文门户亦愈坚而愈定。明代自王、唐、归、茅以后直至千子,其论文观念都与桐城派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千子不仅示人以鹄的,他更欲语人以避忌,于是他再选《文剿》、《文妖》、《文腐》、《文冤》、《文戏》五书,此五书虽也不传,然于《再与周介生论文书》中曾述其义。要之,他于古文门户,有鹄的、有避忌,虽不言古文义法,而隐隐以义法标准衡量文章了。“桐城”文之主张雅洁,也不外去此数者之弊而已。

千子论文虽未标雅洁之称,而实有雅洁之义。以其重在雅,故不主六朝之浮艳;以其重在洁,故又不主樊宗师一流之奇险。前者多对陈人中发,后者多对文太青发。他们都是秦汉派之末流旁支,而千子一例轻视之。轻视之故即因他们这些技俩,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可以取口称而不可以得首肯,不雅不洁,仅能博流俗之称赏而已。其《论文诗》所谓“昔友陈与罗,巨刃摩天扬,蛟龙盘大幽,鬼语争割强,凌猎经与史,嘈杂奏笙簧。近者思简淡,净洗十年藏,先民有典型,震泽方垂裳”云云(见同上),欲由嘈杂而转变到简淡,是则他虽不言雅洁,而雅洁已在其中了。

平心而论,当时之为古文者,确以主唐宋者为比较近理。千子自言:“所据者尊,所持者确。”(见《再答夏彝仲论文书》)亦良不谬。我们以前说过:“学秦汉者,不得不兼学昔人之语词与昔人之语法。”不学则不肖,学之而肖则又成影子,成赝物,所以唐宋派以神理学秦汉,正是比较聪明之处。千子说:

经籍而后必推秦汉,为其古雅质朴,典则高贵,序裁生动,使人如睹。然以其去古未远,名物方言不甚近人;必尽肖之,则势必至节去语助,不可句以为奥。疏枝大叶,离合隐现,寓法于无法之中;必尽肖之,则必决裂体局,破坏绳墨,而至于无法。故韩、欧、苏、曾数大家存其神而不袭其糟粕,二千馀年独此数公,能为秦汉而已。(《四与周介生论文书》)

夫足下不为左氏、司马则已,若求真为左氏、司马氏,则舍欧、曾诸大家,何所由乎?夫秦汉去今远矣!……役秦汉之神气而御之者,舍韩、欧奚由?譬之于山,秦汉则蓬山绝岛也,去今既远,犹之有大海隔之也,则必借舟楫焉而后能至。夫韩、欧者,吾人之文所由以至于秦汉之舟楫也。由韩、欧而能至于秦汉者,无他,韩、欧得其神气而御之耳。若仅取其名物器数职官地理方言里俗,而沾沾然遂以为秦汉,则足下之所极赏于元美、于鳞者尔。不佞方由韩、欧以师秦汉,足下乃谓不当舍秦汉而求韩、欧;不佞方以得秦汉之神气者尊韩、欧,而足下乃以窃秦汉之句字者尊王、李,不亦左乎?(《答陈人中论文书》)

他称王、李之学,仅窃秦汉之句字,诚中王、李之病。不过他所谓韩、欧得秦汉之神气者,又不免太说得抽象。实则他所谓神气,与荆川之所谓“法”正是同一意义。说得具体一些,则为法,抽象一些则为神气。法也,神气也,二而一,一而二者也。

重在法,重在神气,故以首尾结撰为辞而不以句字为辞、词藻为辞(见《答陈人中论文书》);以平淡古质不为烦华者为古文,而不以辞章为古文(见《答夏彝仲论文书》)。这样,所以可由“唐宋”与“秦汉”之争,一变而为骈散文之争。为此问题,他与陈人中争得很厉害。据陈氏自撰《年谱》称:“崇祯元年戊辰秋,豫章孝廉艾千子有时名,甚矜诞,挟谖诈以恫喝时流,人多畏之。与予晤于娄江之閅园,妄谓秦汉文不足学,而曹、刘、李、杜之诗皆无可取。其詈北地、济南诸公尤甚。众皆唯唯。予年少在末坐,摄衣与争,颇折其角;彝仲辈稍稍助之,艾子诎矣,然犹作书往反辨难不休。”是则此事之起只是口头之争,到后来才引起文字的辩难。可惜在《陈忠裕全集》中不见反驳千子之文。据李延昰《南吴旧话》谓人中以受彝仲之劝阻而止。所以现在于此问题,只能片面的在千子文中看出一些讨论的核心而已。

他《答夏彝仲论文书》中谓:“古人之所谓辞命辞章者,指其通篇首尾开阖而言,非以一黄一白,一朱一黑,俪字骈音,而谓之辞。”又谓:“昔人以汉末至唐初偶排摘裂,填事粉饰宣丽整齐之文为时文,而反是者为古文。”这样确定了古文辞的意义,于是再确定了古文辞的性质。他说:“每见六朝及近代王、李崇饰句字者辄觉其俚;读《史记》及昌黎、永叔古质典重之文,则辄觉其雅。然后知浮华与古质则俚雅之辨也。”在此种争论中,可以说为“桐城文派”预先解决了许多问题。

第二目 古文家的时文论

我们研究明代文学,不能忽略八股文所给他的影响;我们研究明代八股文,又不能不注意当时文坛演变的情形,因为时文之演变也未尝不受当时文坛的影响。所以在艾千子的时文论中,也正反映着当时文坛的情形,也正表现着他对文学批评的全貌。

千子之于时文,与他人不同。他人,视为敲门砖而已,科第既得,便行弃去,而千子则七试七挫,备尝诸生之苦,所以一生精力尽于时文。又,他人之于时文,即一时未能放弃,亦总以馀力及之,亦总以游戏视之:独千子则看得极严重。以其代圣贤立言则必得圣贤之旨;以其为国家取士,则尤贵通当世之务;而以文章定高下,则又不可不重在辞,于是所谓“法”与“气”也者,也成为时文中重要的问题了。由得圣贤之旨言则谓“文以明道为主”(《天佣子集》四,《陈大士合并稿序》);由通当世之务言,则谓“制举之业岂尽见之空言而不见之实事哉”(《天佣子集》三,《李龙侯近艺序》)。由重在“法”与“气”诸种问题言,则又谓“诗、古文辞之为道,……其首尾开阖,抑扬深浅,发止敛散之局,与举子业无以异也”(《天佣子集》二,《李伭云近艺序》)。他简直集古今文论之大成,又岂仅与明代时文生关系。所以他于《詹曰至近艺序》中甚至说:“文之备性命,见古今,虚灵圆变,千万态而不可穷者,莫如时文。”(《天佣子集》二)

正因他这样集文论之大成,所以他是文论中的正统派,而同时也成为制举业中的正统派。他是以制举业中正统派的资格而攻击当时制举业中之左道旁门。正因他把时文看得太重,所以不惮这般大声疾呼。他简直可称是制举业中之韩、欧。《明史》本传称:“万历末,场屋文腐烂,南英深疾之,与同郡章世纯、罗万藻、陈际泰,以兴起斯文为任,乃刻四人所作行之世,世人翕然归之。”这与《唐书》之称韩愈,也有些类似。不仅如此,他于选刻之后再加摘谬,欲使四家之功罪并得明著于天下。又于四家合刻之外,再有《今文定》、《今文待》二选。此外,如什么《八科房选》、《十科房选》、《甲戌房选》等,不胜备举。他可称是当时制举业中之“素主司”,所以当时一般人之时文集,又往往请他做序跋。钱牧斋执了当时古文文坛的牛耳,而千子则执了时文文坛的牛耳。

钱牧斋的笔锋是够厉害的,攻击七子、攻击竟陵,健思锐笔,一往无前。很奇怪,牧斋用其说于古文者,千子却用其说于时文。《明史》称其附和牧斋,排诋王、李,实则假使说他用牧斋之说以论时文,似乎更适合些。他说:“制举业之道与古文常相表里,故学者之患,患不能以古文为时文。”(《天佣子集》三,《金正希稿序》)因此,他再以绳古文之道绳时文。凡是一切评论古文的话头,他都可以取来运用。取来运用,而后制举业之托体尊,制举业之地位高。

又他对于古文、时文的看法,只是文体之异而已。所以他于普通散文中看出古文、时文之分,于制举业中也看出古文、时文之分。他在《王承周四书艺序》中说:“制举业之有先辈名稿,犹昔人文集之有古文也。”(《天佣子集》三)那么,他的推尊先辈举业,也如欧阳修之于韩文,一样是起衰继绝,转变一时之风气了。这都是他所以成为制举业中韩、欧之原因。

他以论古文者论时文,又以昔人之复古文者复先辈名稿,于是觉得“先辈之所以传者,为其尊经翼传,本于丘明、迁、固之气格,而刬除一切浮艳剽窃之为可贵”(见《王承周四书艺序》),而不期然的与钱牧斋一样喊出了通经学古的口号。他觉得时文之弊正与当时古文一样,全在于空疏不学。“士子浅陋而不学,则弱者安于庸腐,强者相竞为填剽,……衡文者浅陋而不学,则以庸腐为醇雅,以丑杂为奇古。”(《天佣子集》一,《甲戌房选序》上)欲矫空疏不学之弊,惟有重在通经学古。“为礼部礼科者,与其言正文体,莫若劝天下士多读书;与其劝天下士读书,莫若劝进士多读书。”(见同上)论时文而有此见解,真把时文看得太重了。其《四家合作摘谬序》称:“自四家之文出,而天下知以通经学古为高。”其《青来阁二集序》又称:“方孟旋先生毅然以斯文为己任,而天下始知以通经学古为高。”钱牧斋欲一般从事于古文者通经学古,而他则欲一般从事于时文者也通经学古。牧斋因为主张通经学古,所以反对伪古文所犯“僦”、“剽”、“奴”诸病,而千子之论时文也有相类之说。千子谓“今者学一先生之言惟恐其不肖;又惟恐其或攻之也,相与峻其营垒”(《天佣子集》一,《今文待序篇》上),这即牧斋之所谓“奴”。千子又说:“使其读古人书得其本末源流,……何至剽富人之藏而又从大盗谓之负贩哉!”(同上,《戊辰房书删定序》)这又是牧斋之所谓“剽”。千子又说:“制艺自震泽、毗陵,高步成、嘉之际,如规矩之于方圆,盖文之能事毕矣。万历之际,此风浸远,一二轻薄少年,中无所得而以浮华为尚,相习成风,……遂至于庸靡臭腐,而不可读。”(《天佣子集》二,《王子巩观生草序》)这又是牧斋之所谓“僦”。他欲以通经学古之说,以矫正时文界这些病痛,所以真成为古文家的时文论。

第三节 鹿善继、黄淳耀论学

清代文论与明代文论不同者即重在学;而明末如鹿善继、黄淳耀诸人即已开此风气;所以他们论学之语,即其论文之旨。

鹿善继,字伯顺,号乾岳,定兴人,《明史》二百六十七卷《忠节》有传。所著有《三归草》、《无欲齐诗钞》等。

鹿氏少读王守仁书,不肯与俗浮沉,与孙奇逢为友,《孙氏日谱》称其:“生平有三变,为诸生时有嗜书之癖,饭不呼之常不应;初登第,一介必严,万人必往,故到处能循职掌;榆关三年,每以朝开夕死为谈柄,故能从容就义而神不乱。”鹿氏生平大节与论学宗旨,俱可于此见之。

当鹿氏读《传习录》时便觉此心之无隔碍。他本此无隔碍之意以论学,所以说:“四海一天,万里一天,人心与天并大。”所以又说:“宇宙中物皆性中物,宇宙内事皆分内事。”所以又说:“天地万殊,总是一本。”既是一本,岂容分指!所以说:“学以为己也,而说个己,就在人上。学以尽心也,而说个心,就在事上。此知仁与庄礼不得分也,修己与治人不得分也,博文与约礼不得分也,文章与性道不得分也。”所以又说:“学须是真知,下学上达,分不得教,何尝有隐,文章性道分不得;看来为学只在当下,学术事功亦分不得也。”

然而此所谓一本云者,又须归宿到己,归宿到分内;易言之,便须归宿到心,才有把捉。所以说:“吾辈读有字之书,却要识没字的理。理岂在语言文字哉,只就此日此时此事,求一个此心过的去,便是理也。仁义忠孝名色万千,皆随所在而强为指称也,奈何执指称者求理乎?”

有字之书,没字的理,不用隔碍;指称之名色,此日此时此事之心,更不能隔碍。这是他的论学宗旨。他这样论学,所以学与文又分不得。他说:

诵诗则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诗亦是学。读史则其事皆亲,其人若生,史亦是学。属辞则行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文亦是学。总之,天地万物,皆此生意,生意在我,法象俱灵。吟风弄月,从容自得,孔颜乐处,意在斯乎?(均见黄宗羲《明儒学案》五十四)

他是这样沟通了“诗”、“史”、“文”、“学”之关系,所以他的文学批评,全从此种观点上出发。他于《辅仁社草序》中欲由“为仁由己”之旨以发笔墨之灵,于是文与仁不相隔碍了。文与仁怎会不相隔碍呢?他即本于即心即理之说,他即本于文章性道分不得之说,以发挥其义。他说:

夫代圣贤言,原代其意以言。先辈起讲夫子意曰,则言非夫子言,夫子意也。得其意正欲不泥其言。尝观夫子之文章,其发挥性天,互见错出,如以灯取影,不执一定,是千变万化所从出也。(《三归草》一,《辅仁社草初集序》)

他本于孔子“辞达而已矣”之语,以为达意之外无辞。一般“依口气若循墙,守定本若刻舟”者,未可许以正;而一般“有黯若谷,有险若栈,狂奔若野马,闪烁若鬼火”者,也未可谓之奇。必如夫子这样发挥性天,互见错出,于是见之于文者自然千变万化,层出不穷。“正孰如夫子正,奇孰如夫子奇!”笔墨之灵,原来在己。这是所谓为仁由己之说。“达意之外无辞也”,只求达其意而已矣,原不必在正与奇上作考究。

然而制举义是代圣人立言的,圣人之发挥性天,可以互见错出,但是“夫子往矣,安从问其意”?于是他再说:

天下有面问而未必得者,夫人之意也;当面、背面,人心山川也。天下有不问而自得者,圣人之意也;千载上,千载下,心同理同也。自问其意,遂得圣贤意,因以代圣贤言,一语隔肤,吾自不快!原具之本体,见在之工夫,恢弥广,按弥深,天下文章莫大乎是,特自问未易言耳。(同上)

心同理同,千载之下与千载之上又何尝隔碍!能如此,代圣贤立言者,不为隔碍,而意与文也不会隔碍。这是文与仁不相隔碍之一义。

他又说:

仁,人心也,文者心之记籍,不按记籍,无以核实在,而此之为实在,非比他物之有方体,此之为记籍,非比他文之有定在。有方体、有定在,可以一时了当,可以独力担承;无方体无定在之理,而足已自封,离群索居,不当面迷则中道废耳。故辅仁必以友,而会友必以文。(又,《辅仁社草二集序》)

他以为“日与同志拈圣贤之言为题,各自体认,互相发明,如居肆之工,不见异物而迁”,这便是仁在其中。这又是文与仁不相隔碍之另一义。

鹿氏之论文如此,鹿氏之论诗也如此。言为心声,在作者语必根心,斯读者也可因其诗文而动心。语根于心,则心与语不隔碍了;读之心动,则作者与读者之间又不隔碍了。其《俭持堂诗序》云:“余不敏,读人诗文,不解谁好,惟读之而心动焉者为好。”又云:“作者语非根心,读者心能强动乎哉!”(《三归草》一)此颇似徐文长所谓冷水浇背陡然一惊之说。不过徐氏所言,是诗人的性情,鹿氏所云,是道学家的性情。这可以说是由道学家的理论推衍以成的性灵说。所以他再说:

神智才情,诗所探之内境也;山川草木,诗所借之外境也。惟君亲为题,忠孝为韵,兄倡而弟和之,始觉内境非冥恣,外境非强缀。……诗之亡,亡于离纲常为性情。彼所指为性情,只落饮食男女,任入云雾中,最昏人志,非淡泊无以明之。(《俭持堂诗序》)

内境外境之说与一般诗人同,至以君亲为题、忠孝为韵、以纲常为性情,然后内境非冥恣,外境非强缀,则完全为道学家之见。所以他论诗主兴、观、群、怨之说,而不主所谓别材别趣。他曾于《企华亭诗集序》中发挥此义。这是一篇很重要的文字。自来攻击别材别趣之说者,大率注重在学的方面,间或再注重到理的方面,绝没有以性情之说,而攻击别材别趣之说者,更没有以纲常为性情而攻击别材别趣之说者。这是他的诗论重要的地方。现在,不避繁琐,录其原文于下:

余不知诗,闻说诗者“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有别才,非关学也”。自分迂腐,少此两别,生平沾沾依傍者,理与学耳。既与诗无关,则诗之缘,余似独悭,遂不敢学诗,并不欲读诗。既而获韫若诗,一一卒业,因转不欲为欲,并转不敢为敢。盖论诗者动引禅,曰,禅要一味妙悟,诗也要一味妙悟,别才别趣,义从此竖。余初不解禅,何能参悟,只据孔圣家法,有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说在,曾不问小子之才别否,趣别否,而概勉以学。夫诗,兴、观、群、怨,是何干涉?事父、事君,是何着落?所关是理非理,是学非学,当自思之。且较宗论派,诗非一家,而莫不各以三百篇为鼻祖。《诗》三百,不一言以蔽乎?何今之繁赜深渺,河汉无极也!五伦为天下大经,《诗》、《书》、《礼》、《乐》、《易》、《春秋》亦称经,为其大经之籍也。诗以道性情,而情性政大经之所根以为用。兴、观、群、怨,性情备矣,归之事父、事君,则诗之本义可知。而韫若之诗可读也。然事父、事君常道也,而必曰兴,复曰观,更曰群,且曰怨者,忠孝之道固常,臣子之遭际多变。变之乘人,震撼击撞,反覆奇幻,时出情理之外。历变而欲不失其常,非感动激发,如箭在弦上,不能自已,则强作之气易竭;非考古验今,会金针于绣谱,则不学未免无术;非寓规于随,就因为易,如不避污泥之月魄,则作用不圆;非忧愤近切,如见其兄之射人者涕泣以道,则精神不透。天下何子不为事父,何臣不为事君,而必先以兴、观、群、怨,则诗之实用可知。而韫若之诗可学也。惟韫若处君臣父子之间,当天下国家之故,靡室靡家,兄倡弟和,与同心之友,周旋于利害生死之际,其苦极忘苦,痛定思痛,真情实境,诚得兴、观、群、怨之深,而以观臣子生来之面目者。托寄感怀,随题成韵,即其取料拟格,未尝不规模于往匠,而语经韫若手,精神顿别。乃知同此鸟兽,同此草木,骚人点缀只成套话,一旦而得忠臣孝子,调为宫商,生气盎然,忠孝一念,固声韵之元与?而必于理外觅别趣,学外觅别才者,其所谓理与学,非其至也。韫若之才之趣,蚤已擅名,而其自状也,情事准于厚,而摛文必雅,风景笼于趣,而归结欲真。夫雅者淫之砭也,真者赝之针也。晚近词人,风逸兴冷,婉逗微含,率不离淫。不清言清,不高言高,不愁言愁,不病言病,无之非赝。淫不受砭,赝不受针,人之性情久矣不为纲常用,而砭淫针赝,又非才迂趣腐者所能操其权。余喜借韫若之才之趣,恢复三百篇之宗统,归诸忠孝,不令浮华之士,以淫乱雅,以似篡真,诗亡而人心随以死也。于诗安得不欲读,又何不敢学之有。(《三归草》一)

此种见解,后来黄梨洲之论诗,恐深受其影响。梨洲论诗也以兴、观、群、怨之说,涂泽于性情上面,使道学家与诗人之说不相隔碍,而其渊源所自实出于鹿氏。由鹿氏之说推之:“乍歌乍哭,欲鼓欲舞,诗亦是学。”所以兴、观、群、怨正是为学。“此日、此时、此事,求一个此心过的去便是理也。”所以事父、事君也便是理。孔圣家法既有兴、观、群、怨,事父、事君之说在,则生平沾沾依傍于理与学者,也何尝不可作诗。于是诗与理与学也不相隔碍,而无须乎别才别趣之说了。不仅如此,他以事父、事君为常道,而以兴、观、群、怨为处变之结果,历变而不失其常,则动人弥甚;循常而遭际多变,则刺激更深。刺激深,则不是浅薄的性情,而是真挚的性情,这即是黄梨洲所谓“无一非真意之流通”,所以能动人。不失其常,又即梨洲所谓“万古之性情”之说,所以更能使人读之而心动。这样,事父、事君与兴、观、群、怨不隔碍了,性情与纲常也不隔碍了。他所以能以纲常为性情者在此。不仅如此,以纲常为情性,于是“内境非冥恣,外境非强缀”,“同此鸟兽,同此草木,骚人点缀只成套语,一旦而得忠臣孝子,调为宫商,生气盎然”,这又是后来黄梨洲所谓“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而诗人能结之不散”的意思。这样,内境与外境不隔碍了;这样,内境与外境联属的结果,能亦真亦雅,真与雅也不隔碍了。

黄淳耀,初名金耀,字蕴生,嘉定人,明亡城陷,自缢死。《明史》二百八十二卷《儒林》有传,所著有《陶庵集》。《四库总目提要》称“淳耀湛深经术,刻意学古,……尤能以躬行实践为务,毅然不为荣利所挠,如《吾师》、《自监》诸录,皆其早年所订论学之语,趋向极其醇正,而平易可近,绝无党同伐异之风,足以见其所得之远。文章和平温厚,矩矱先民,诗亦浑雅天成,绝无懦响。于王、李、锺、谭诸派,去之惟恐若浼,可谓矫然拔俗。卒之致命成仁,垂芳百世,卓然不愧其生平,可以知其立言之有本矣。”(卷一七二)真的,明末一班成仁志士,大都是学者,而其学风又往往与以前不同,切实平正,足为清学之先声。学术上的门户、文学上的派别,到此将归于销泯。然而学士文人虽渐渐觉悟,而政争党争到此已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学风虽然转变,而国运也竟以告终。

陶庵此种学风,正是明末清初共同的趋向。盖一般人厌恶了文人叫嚣之习,派别之争,都想转移此风气。在陶庵以前,邹迪光《与胡元瑞书》即已说过:“蜩螗沸然,蝇蛙杂出,风骚尽汰,大雅不存。乃皆意广气浮,轩然自命,千金敝帚,十袭鼠腊,目无中原,意陵上古,道丧久矣!”(《郁仪楼集》五十)在陶庵以后,黄宗羲《范道原诗序》也曾说过:“世风不古,今人好议论前人。四书才毕,即辨朱、陆异同;今古未分,即争汉、宋优劣。至于言诗,则主奴唐宋,演之而为北地、太仓、竟陵、公安……拈韵才毕,胸中空无一物,而此数者名目扰攘盘结,相诋无有已时。”(《南雷文定》三集一)他们都很愤恨于当时文人浅薄的喧呶与浮嚣的诋骂,究其原因,全由空疏不学的关系。陶庵《上房师王登水先生书》谓“应求义理于六艺,求事迹于二十一史,求万物之情状于骚赋诗歌,求载道之器于汉唐宋数十家之文章”。能如是,自然眼光放大,不致有门户之见、党争之私了。所以他要合诗与文而一之,合唐宋与秦汉而一之,合性理事功文章而一之,简直再欲合文与人而一之。正因“世儒舍性命而谈事功,舍事功而谈文章,是以事功日陋,文章日卑,而诐淫邪遁之害,浸寻及于政事而不可救”(《陶庵集》四)。我们现在假使把明代亡国的罪状,归之于文人,固未免周纳;然而文人之相互攻击,不会予社会以好影响,则是无可疑的。

陶庵之学风如此,所以对于秦汉、唐宋之分,无宁倾向于唐宋方面。本来他是嘉定人,而嘉定徐学谟后,始终与秦汉派异趣。其后更有“嘉定四先生”传归有光之学,所以陶庵耳濡目染,自不能不受影响。他于《答归恒轩书》中说:“试取迁、固诸人之文字读之,又从而深思其意,……然后知昌黎以下之诸公之善宗汉矣。……学汉人之文譬如学孔子,今生孔子之后而学孔子,其能不由师傅一蹴而径至乎?抑必如孟子之私诸人乎?如不免私淑诸人,则昌黎以下诸公,固吾所私淑以学汉者矣。”(《陶庵集》四)这样说,虽偏于唐宋,仍欲由唐宋以学汉,即与秦汉派也不相冲突了。何况,由通经学古之说言,也以唐宋派所取的途径较相近。陶庵又说:“汉人之文从六艺出,唐宋诸公之文亦从六艺出。……夫汉人之文与唐宋之文既同出于六艺,则不学六艺,又乌可以学汉哉!”(同上)此则所谓更高一着,合性理、事功、文章而一之了。

不仅如此,即所谓合文与人而一之者,也可于此看出。为什么?他《上房师王登水先生书》中即已说过:“古之立言传世者非其有得于心,则莫能为也。”有得于心,则可以有言,也可以无言。有得于心而无言,如黄叔度,汪汪若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学问与行为能打成一片,即可以生活的艺术著称。有得于心而有言,则如迁、固、荀、杨、韩、欧之属,文与人合而为一,又可以文学的艺术著称。这是他比唐宋派更高一着,更进一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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