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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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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

大幕拉开,一块屏幕已布置好,一封信投影在屏幕上,缓缓展开。信的书写干净整齐,没有半点潦草,着实让人称赞。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不常看电影,但是我从未错过你的片子。你身上有我难以形容的特质,这样的特质我也曾有过,但那已经过去了太久。可我感觉你在替我保存着这样的特质,也在替所有人保存着它。你一定明白它是什么: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你意识到你活着是为了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那样远大,以至于你如履薄冰地追寻,但是你耐得住等待,你乐于等待。然而时光流逝,想要的却没有到来。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不能再等了。等待变成了一件愚蠢的事,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当我面对我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是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奇迹降临,你进入到我的生活。我会放弃一切跟你在一起,拜倒于你的石榴裙下,献出我的全部生命,因为,你懂得,我仍是一个凡世的人。

诚挚的

乔治·s·佩金斯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s.胡佛路

信件读完后,关闭所有灯光。此时屏幕被撤下,灯光再次打开,舞台布置成乔治·s·佩金斯的客厅。

这个房间普通到与其他成千上万个家庭的成千上万个房间没有分别。房间的主人是平头百姓,收入也只能说差强人意。

舞台中央靠后的位置有一扇朝向大街的玻璃门,屋子左侧有一扇门通向其他房间。

此时正值夜晚,街上漆黑一片。佩金斯夫人站在房间中央,神情紧绷、愤怒。乔治·s·佩金斯这时刚刚把钥匙插入房门,佩金斯夫人盯着门的方向,阴燃着怒火。佩金斯夫人像一只被逮到笼子里的鸟,身体已经干枯得不成样子,看起来从未有过青春年华。乔治·s·佩金斯身材矮胖、柔弱,头发是金色的,年逾四十。他吹着欢愉的口哨,兴高采烈地走了进来。

佩金斯夫人:(没有动,凶巴巴地)你回来晚了。

佩金斯:(兴高采烈地)哦,宝贝儿,我这次晚回家可有很不错的理由。

佩金斯夫人:(语速很快)是么?但是你听我说,乔治·佩金斯,你要尽一个父亲的职责。我们儿子的数学又没及格。如果一个父亲对自己的孩子不闻不问,你觉得这孩子将来会有出息……

佩金斯:啊,亲爱的,我们就放过那小子一次吧——来庆祝一把。

佩金斯夫人:庆祝什么?

佩金斯:那么你觉得当水仙花罐头公司副经理的夫人怎么样?

佩金斯夫人:那当然不错。不过我可没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如此平步青云。

佩金斯:宝贝儿,你现在就是了。从今天开始。

佩金斯夫人:(稍显怀疑地)哦。(朝内间喊道)妈妈!你快过来!

(史莱夫人从左侧的门蹒跚地走进来。她很胖,一看就是一向愤世嫉俗的人,对一切事物都十分不满。佩金斯夫人的话语中既有吹嘘,也有嘲讽)

妈妈,乔治升职了。

史莱夫人:(挖苦地)真是难得啊。

佩金斯:不不,你没有理解。我现在是副经理——(观察史莱夫人的表情,发现她毫无反应,又心虚地补充道)——水仙花罐头公司的副经理。

史莱夫人:哦?

佩金斯:(无奈地摊开双手)好吧……

史莱夫人:我只想说,你升职的第一天就这么晚才回来,我们都在等你吃晚饭,真不错。

佩金斯:我……

史莱夫人:我们还好啦,用不着担心!我真是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不在胡他的家庭,一点都不在胡!(1)

佩金斯:真的很抱歉。我跟老板去应酬了。我本应该打电话告诉你们的,可我不能叫他等我啊。是老板请我去吃饭的,私人的。

佩金斯夫人:然后让我一直干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是个惊喜,就是……

史莱夫人:你别告诉他,罗茜。才不要告诉他,他活该。

佩金斯:但是我本以为你们会理解的。我以为你们会很开心——(赶忙改口)——至少是惊讶,因为我现在是——

佩金斯夫人:——副经理!老天啊,我这辈子都要听你念叨这个了吧?

佩金斯:(温柔地)罗茜,我等了二十年了。

史莱夫人:孩子,这没什么可炫耀的!

佩金斯:很长很长时间了,二十年了。我为之费尽了心机和精力,我累了。但是现在可以轻松下来了……放下这一切……(突然很急切地)……明白吗,放下这一切……(又回到现实,抱歉地)……我只是说,可以轻松一点。

史莱夫人:听听他这些胡言乱语!你挣多少钱啊,洛克菲勒先生(2)?

佩金斯:(自豪而不露声色地)一百六十五美元。

佩金斯夫人:一周?

佩金斯:是啊,亲爱的,一周。每周都拿这么多。

史莱夫人:(惊讶地)这么多!(做作地)哎,你还站着干吗?赶紧坐下吧。你忙了一天都累坏了。

佩金斯:(脱掉外衣)我把外衣脱了吧。今晚有点闷。

佩金斯夫人:我去给你拿睡衣。你千万别着凉了。(从左侧出去)

史莱夫人: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一百六十五美元的周薪可能干不少事儿,当然也有人一周花掉两百美元的。不过,一百六十五美元可不是开玩笑的。

佩金斯:我在想……

佩金斯夫人:(拿着一件闪闪发光的条纹法兰绒睡衣)穿上吧,宝贝儿,又好看又舒服。

佩金斯:(听话地穿上)多谢……亲爱的,我有个计划……我计划了很久了,每天夜里我都在想着……计划着……

佩金斯夫人:计划?都不跟我商量商量?

佩金斯:哦,我只是自己瞎想罢了……我想……

(楼上传来巨响,是扭打的声音,一个孩子尖叫起来)

男孩:(在后台)不要!不,不要!你是坏人!

女孩:妈妈!

男孩:我要教训教训你!我要……

女孩:妈妈!他打我屁股!

佩金斯夫人:(一把推开左侧的门,朝楼上喊道)给我安静下来,马上去睡觉,否则我就把你们的屁股打开花!(猛地把门关上。楼上的打闹停止了,还有几句轻声的抱怨)我到现在都不懂,这世上有那么多小孩子,可是我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

佩金斯:求你了,我们今天不纠结这个好不好。我挺累的。我想说说……那个计划。

佩金斯夫人:什么计划?

佩金斯:我在想……保守的话,我们可以去度个假……一两年之内……去欧洲,比如瑞士或者意大利……(满怀希望地看着她,看到她毫无反应地听着,又继续说)……那里有连绵不绝的山脉。

佩金斯夫人:然后呢?

佩金斯:然后……还有很大的湖,还有终年积雪的山峰,还有美丽的日落景色。

佩金斯夫人:可是我们去那儿做什么呢?

佩金斯:嗯……就是……休养生息。然后四处转转,差不多是那样。纯白的天鹅,漂浮的木舟,只有我们两个人。

史莱夫人:只有你们两个人。

佩金斯夫人:我跟你说,乔治·佩金斯,你就是天天想着怎么能浪费钱。我呢,天天省吃俭用,当牛做马,想着怎么能省下哪怕是一分钱。天鹅吗,好啊!但是你去瞧那些天鹅之前,我们必须得买个冰箱,我就说这么多。

史莱夫人:还要买一个蛋黄酱搅拌器,还有洗衣机。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买辆新车吧,原来的那辆简直是个摆设。还有……

佩金斯:哎,你没有理解。我不要买我们需要的东西。

佩金斯夫人:什么?

佩金斯:我想要的是我们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佩金斯夫人:乔治·佩金斯!你喝多了吧?

佩金斯:罗茜,我……

史莱夫人:(决绝地)我受够你的胡言乱语了!乔治·佩金斯,你现在给我想清楚点。我们有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罗茜有个惊喜要告诉你。一个美丽的惊喜。罗茜,告诉他吧。

佩金斯夫人:我今天才知道的,乔吉(3)。你听到一定会很开心的。

史莱夫人:岂止是开心,他听到一定会乐不可支。你继续说吧。

佩金斯夫人:嗯,我……我今天上午去医生那儿了。我怀孕了。

(沉默。两个女人笑得合不拢嘴,然而她们看到的却是佩金斯受惊而扭曲的表情)

佩金斯:(声音哽咽地)怀孕了?

佩金斯夫人:(高兴地)是呀,我们的小宝贝。(佩金斯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嗯?(他依然那样盯着她)你这是怎么了?(他没有作声)你不开心吗?

佩金斯:(缓慢地、沉痛地)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佩金斯夫人:妈妈!听听他在胡说八道什么?

佩金斯:(一板一眼地、音调毫无变化地)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我们不会要这个孩子。

史莱夫人:你疯了吧?你难不成是在想……想……

佩金斯:(无精打采地)是。

佩金斯夫人:妈妈!

史莱夫人:(暴怒地)你知道你在跟谁讲话吗?那是我的女儿,不是卖肉的风尘女子!一个人竟然能面对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想到这些。

佩金斯夫人:你今天怎么了?

佩金斯:我不是故意惹你。现在这样的手术一点都不危险……

佩金斯夫人:妈妈你快让他闭嘴啊!

史莱夫人:你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些?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都不该了解这些!你也许是从痞子和妓女那里听说的,但我们可是守法的人家!

佩金斯夫人:你今天怎么了?

佩金斯:跟今天没关系,罗茜。我不是今天才这么想的……只不过是现在我的工作稳定了,我能够好好照顾你和孩子们。但是再多一个小孩儿——罗茜,我总不能把他扔掉吧。

佩金斯夫人:我听不懂你在胡诌些什么。你现在这些收入除了多养个孩子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去处吗?

佩金斯:想想看吧,去医院,看医生,廉价的蔬菜汤,上学,麻疹。又要从头开始,就这样。

佩金斯夫人:你就这么点责任感吗!没有什么比家庭更加神圣、更值得赞美。我这辈子都在为你持家,你到底有没有一点正派男人的责任心?我问你你还想要什么?

佩金斯:罗茜,我不是不喜欢我现在拥有的这些。我很喜欢。只是……就像我身上的睡衣一样。我很高兴能有这件睡衣,又暖和又舒服,我挺喜欢的,我也很喜欢其他的一些东西。对,就是这样,就到此为止。可是不应该到此为止,在这之外还应该有别的。

佩金斯夫人:哦,“我还挺喜欢的”!那是我为了你的生日特意买的上好的睡衣!如果你不喜欢,就去换一件啊。

佩金斯:罗茜,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说,人不能为了睡衣而活,也不能为了其他类似的物件而活。这些东西,对人而言没有意义——我是说内在的意义。人应该追求的是那些令他们感到敬畏的东西——畏之而乐之。比如说去教堂——不仅仅是去教堂。人需要仰视,仰视一个很高的地方——很高很高,罗茜……就是这样,很高。

佩金斯夫人:如果你喜欢的是文化,我干脆也加入月读书友会(4)好了。

佩金斯:我就知道我跟你解释不清!我现在只想说,罗茜,我们不能要那个小孩儿了,再养个孩子我真的受不了。如果我不做我要做的事情,我就会变老,但是我不要变老。不,老天,我不要现在就变老!就再给我几年时间,罗茜!

佩金斯夫人:(泪流满面)我再也不要听到你跟我说这些了!

史莱夫人:(奔向她)罗茜,亲爱的!别哭了,别哭了。(转向佩金斯)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要是再敢冒出一个不敬的词,就有你的好看!你难道想弄死你的妻子吗?想想那帮外国佬,他们流产成风,所以才会佝偻病盛行,一个个面黄肌瘦。

佩金斯:好吧,妈妈,那你这个是从哪儿听说的呢?

史莱夫人:你倒反咬一口了是不是!

佩金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佩金斯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说)不许跟妈妈这么说话,乔治。

佩金斯:(歇斯底里地)但是我没有……

史莱夫人:我明白了。我到现在算是明白了,乔治·佩金斯。现在啊,像我这样的老女人,只配闭上嘴巴等着进坟墓吧!

佩金斯:(坚定地)妈妈,我希望你不要……(勇敢地)……挑拨离间、制造事端。

史莱夫人:哟?我还制造事端了?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个负担吧,对吧?好,我很高兴我们今天能把这些挑明,佩金斯先生!我就这么缺心眼地为这个家卖命,原来它不是我的家!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好好好,我这就滚蛋,我这就从你面前消失。(冲向左侧,摔门而去)

佩金斯夫人:(惊慌失措)乔治!……乔治,你要是不道歉,妈妈没准真的就要离家出走了!

佩金斯:(突如其来地有了胆量)由她去。

佩金斯夫人:(极端诧异地看着他)你都到这一步了?你升职了之后就这副嘴脸?回到家就见谁咬谁,把妈妈一把扔在边上?我也不能忍受了,我……

佩金斯:听好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受够了。她走了最好,这一天迟早要来的。

佩金斯夫人:乔治·佩金斯,你也听好了!如果你明早之前不跟妈妈道歉,我这辈子就不跟你讲一句话!

佩金斯:(厌烦地)这句话你说了多少次了?

(佩金斯夫人向左侧的门跑去,出门后把门猛地摔上。佩金斯厌倦地坐着不动。此时,老式的钟敲响了九点的钟声。他慢慢站起,关上了灯,把玻璃大门上的百叶窗合上。屋子里很昏暗,只有炉火边的一个台灯亮着。他靠着壁炉,枕着自己的胳膊,疲劳地半卧着。门铃响了,声音急促、不安、鬼鬼祟祟。佩金斯站了起来,惊奇地看着大门。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开了门。在观众还没看到门外的人时,他极度震惊地大叫起来)

我的老天爷!!

(佩金斯让开到一边,凯伊·贡达就站在门外。她穿着特别平淡无奇的黑色套装,很摩登,很严肃;她的帽子、鞋、长筒袜、手提包和手套都是黑色的。和她一袭黑衣相对的是她闪闪发光的淡金色头发,还有惨白的脸庞。她的脸很奇怪,眼睛让人感到不安。她很高,而且出奇地瘦。她的动作不紧不慢,走起路来悄然无声。她让人觉得很不真实,让人觉得不属于现实世界。与其说她是个女人,还不如说她是个鬼魂)

凯伊·贡达:麻烦别出声,让我进来。

佩金斯:(结结巴巴地)你……你是……

凯伊·贡达:凯伊·贡达。(她走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佩金斯:怎……怎么会……

凯伊·贡达:你是乔治·佩金斯吗?

佩金斯:是,是……我的天呐!……是我……

凯伊·贡达:我夜里得藏在你这儿。外面很危险。我能待在这儿吗?

佩金斯:这儿?

凯伊·贡达:是的,我要待一晚。

佩金斯:可是……那……你怎么会……

凯伊·贡达:(从包里拿出他的信)我看了你的信。我觉得没人会来这里找我,我相信你会帮我的。

佩金斯:我……贡达小姐,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这样足以……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没说清的话……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需要帮助,你以后可以一直住在这儿,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平静地)谢谢你!(她把包随手放在桌上,摘掉帽子和手套,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他一直盯着她)

佩金斯: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真的在抓你吗?

凯伊·贡达:警方。(补充道)因为谋杀。

佩金斯:我不会让他们抓到你的,如果有任何事情我可以……(他止住了话头,左侧门后有逼近的脚步声)

佩金斯夫人的声音:(在后台)乔治!

佩金斯:怎么啦……亲爱的?

佩金斯夫人的声音:刚刚谁按的门铃?

佩金斯:没有啊……亲爱的,没人。有人搞错地址了。(他听到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轻声说)那是我妻子。我们还是小声点比较好,她还好啦,但是……她肯定不能理解。

凯伊·贡达:如果他们发现我在这儿,你也会很危险。

佩金斯:我不在乎。(她的嘴角慢慢上扬,佩金斯指了指这个房间)用不着有什么拘束。你可以睡在这个沙发上,我待在外面给你望风……

凯伊·贡达:不用了,我不想睡觉。你待在这里吧,跟我一起,我们有不少事情可以聊。

佩金斯:是的,那当然……嗯……关于什么呢,贡达小姐?

(她坐着没有应声。而佩金斯则坐在椅子的边沿,整理他的睡衣,浑身都很别扭。她期待地看着他,目光中好像有个无声的问号。他眨了眨眼,清清嗓子,鼓起勇气)

今天夜里挺冷的。

凯伊·贡达:是啊。

佩金斯:这就是加利福尼亚的天气……所谓的黄金西岸……白天阳光普照,但是很冷……而夜里就变得更冷。

凯伊·贡达:给我支烟。

(他猛地从椅子上起来,掏出一盒烟,划了三根火柴才燃着了一根。她往后靠了靠,点燃了烟卷,用两根手指夹着)

佩金斯:(他无助地喃喃自语)我抽的就是这种,抽完嗓子不会难受,是的,是的。(他难为情地看着凯伊·贡达。他要告诉她的太多,磕磕巴巴地说了一大堆。最后他说)现在乔·塔克——我的一个朋友——乔·塔克改抽雪茄了,不过我不抽,从来没抽过。

凯伊·贡达:你有挺多朋友吗?

佩金斯:是的,当然,那当然。我也不想啊,但这不是没办法么。

凯伊·贡达:你喜欢他们吗?

佩金斯:我挺喜欢他们的。

凯伊·贡达:那他们喜欢你吗?他们对你十分肯定,在街上碰到都要毕恭毕敬地跟你打招呼吗?

佩金斯:嗯……差不多是。

凯伊·贡达:你多大年纪了,乔治·佩金斯?

佩金斯:我到六月份就四十三岁了。

凯伊·贡达:要是你丢了工作,流落街头,你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你会一个人孤独地在昏暗的大街上,朋友走过时都当你是空气。你想尖叫,或者想冲上去跟他们讲话,但是没有人理睬,没有人答话。这样的日子不太好过,你觉得呢?

佩金斯:(听得一头雾水)怎么会……我什么时候会这样呢?

凯伊·贡达:(平静地)当他们发现我在这儿的时候。

佩金斯:(果决地)你不用担心,没人会发现你的。我也一点都不害怕。就算他们发现是我帮你找到的藏身之处又能怎么样呢?换了别人也会保护你的呀,所以有谁会反对我呢?他们为什么要反对我呢?

凯伊·贡达:因为他们恨我,他们恨所有跟我站在一边的人。

佩金斯:他们干吗要恨你?

凯伊·贡达:(淡定地)因为我是杀人犯,乔治·佩金斯。

佩金斯:要我说,我才不信。我连问都不会问,我不信。

凯伊·贡达:要是你说的是格兰顿·塞尔斯的话……不,还是不要提他。我们不提他。尽管如此,我还是个杀人犯。比如我来了你这儿,然后我也许会毁了你的一生——你四十三年来积累下来的一切。

佩金斯:(低声说)那无关紧要,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你经常去看我的片子吗?

佩金斯:是的,经常去。

凯伊·贡达:你看完出来的时候很开心吗?

佩金斯:是的,当然了……不不,我觉得也许不太开心。不对啊,我之前没有想过……贡达小姐,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不要笑话我。

凯伊·贡达:不会的。

佩金斯:贡达小姐,我……我看完之后回家会哭。我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抱头痛哭,每次都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凯伊·贡达:我早就预料到了。

佩金斯:为什么?

凯伊·贡达:我跟你说了,我是一个杀人犯。我会杀死人们身上的很多东西,我杀死他们赖以为生的东西。但他们还是会来看我的片子,因为只有我让他们意识到,他们希望这种东西被杀死,至少他们自认为是这样。这就是他们全部的骄傲。

佩金斯:我恐怕没有听懂你说的,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你总有一天会理解的。

佩金斯:不过那是真的吗?

凯伊·贡达:什么?

佩金斯:格兰顿·塞尔斯是你杀的吗?(她看着他,轻轻一笑,耸耸肩)我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要杀他。

凯伊·贡达:因为我忍无可忍了,人的忍耐有时会达到极限。

佩金斯:这个我同意。

凯伊·贡达:(直勾勾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佩金斯:我不知道……只是因为……

凯伊·贡达:你在信里说……

佩金斯:哦!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看那些垃圾。

凯伊·贡达:那些不是垃圾。

佩金斯:我相信你一定有很多很多,影迷,和来信。

凯伊·贡达:我喜欢那种自己对别人而言十分重要的感觉。

佩金斯:如果我信里说了太粗鲁或者不太礼貌的话,你一定要原谅我。

凯伊·贡达:你说你不幸福。

佩金斯:我……我不是要抱怨,贡达小姐,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中缺失了很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缺失了这样东西。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凯伊·贡达:也许是你期望这种缺失。

佩金斯:不是。(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不是。(他站起来,直直地看着她)我不是不幸福,你能看得到。事实上我是个很幸福的人——表面上看来。但是在我的灵魂中,却总是有一种我从未有过的生活,一种从未有人有过的生活,但是我希望过上那样的生活。

凯伊·贡达:既然你意识到了,为什么不去过那样的生活呢?

佩金斯:谁过上了那样的生活呢?谁能做到呢?谁曾经有过……有过可能可以过上那样的“最好”的生活呢?我们都在妥协,我们总是止步于“次好”的生活,就是这样。但是……我们内心的上帝,它懂得另一种生活……“最好”的生活……可是这种生活从未实实在在地到来过。

凯伊·贡达:那么……如果它到来了呢?

佩金斯:我们会抓住它,不会放手……因为我们的内心都有那个上帝。

凯伊·贡达:那么……你真的希望你一直都保有你内心的上帝吗?

佩金斯:(疯狂地)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让他们来吧,让警察来吧,让他们现在就来抓你吧,任由他们毁了这房子吧。这房子是我建的——然后我用了十五年才付清了建房子的花销。他们要想抓到你,就必须先把这房子踏平。让他们来吧,无论是谁……(左边的门被猛地推开,佩金斯夫人冲了进来;她上身穿着一件很旧的灯芯绒睡衣,里面是暗粉色的棉质睡袍)

佩金斯夫人:(倒吸一口气)乔治!……

(凯伊·贡达立刻站了起来,看着他们两个)

佩金斯:亲爱的,别出声!千万别出声……快进来……把门带上!

佩金斯夫人:我觉得我听到了说话声……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佩金斯:亲爱的……这位……贡达小姐,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亲爱的,这是贡达小姐,凯伊·贡达小姐!(凯伊·贡达抬起了头,但是佩金斯夫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紧盯着贡达小姐。佩金斯歇斯底里地说)你能理解吗?贡达小姐遇上了些麻烦,你听说过的,报纸上说……(他没有继续讲下去。佩金斯夫人没有作声。一片寂静)

佩金斯夫人:(对凯伊·贡达说,装作毫无情绪地)你为什么来这里?

凯伊·贡达:(平静地)佩金斯先生会帮我解释的。

佩金斯:罗茜,我……(停住)

佩金斯夫人:嗯?

佩金斯:罗茜,没什么可激动的。简而言之,贡达小姐现在被警方通缉——

佩金斯夫人:哦。

佩金斯:——是因为一起谋杀——

佩金斯夫人:哦!

佩金斯:——所以她需要在这里过夜。事情就是这样。

佩金斯夫人:(不慌不忙地)你给我听好,乔治·佩金斯:要么她现在给我出去,要么我现在出去。

佩金斯:你听我解释……

佩金斯夫人:我不需要听任何解释,我现在就把我的东西装走,我也要把孩子带走。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你。(她顿了顿,他没有搭话)让她出去。

佩金斯:罗茜……我不能那么做。

佩金斯夫人:乔治,我们一直同甘苦共患难,对吗?同甘共苦,十五年。

佩金斯:罗茜,只一夜而已……如果你知道……

佩金斯夫人:我不想知道。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干吗要自找麻烦,风尘女子,或者是杀人犯,或者两者都是。乔治,我一直对你没有二心。我为你牺牲了我的青春年华。我给你生了孩子。

佩金斯:你说得都对,罗茜……

佩金斯夫人:这对我不公平。你仔细想想,你藏匿一个杀人犯会是什么下场?再想想我们的孩子。(他没有回答)还有你的工作,你刚刚升职。我们还要给客厅添置新的窗帘,绿色的那套,你最喜欢的。

佩金斯:是啊……

佩金斯夫人:还有你想去的那个高尔夫俱乐部,他们的会员个个都是社会名流,声名显赫,受人尊敬,清清白白,从不招惹是非。

佩金斯:(声音弱得几乎听不到)不……

佩金斯夫人:你知道如果人们得知你干出这样的事情,会有什么后果吗?

佩金斯:(寻求着凯伊·贡达的一个回应或者一瞥。他希望她能够下个定论,然而凯伊·贡达无动于衷,好像这一切与她毫不相干。他问她,好像在哀求一样)如果人们得知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凯伊·贡达没有回答)

佩金斯夫人:我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没有任何正派的人会跟你说话了,他们直接炒了你的鱿鱼,把你扔出水仙花公司!

佩金斯:(缓缓地、恍惚地重复着,像是远处的声音)……一个人孤独地在昏暗的大街上,朋友走过时都当你是空气……你想尖叫……(他盯着凯伊·贡达,睁大双眼。她毫无反应)

佩金斯夫人:亲爱的,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却换来了什么?暗无天日的小巷,无所依靠的寒夜,被全世界鄙视、驱逐、抛弃!……(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看佩金斯夫人。他看着凯伊·贡达,然而眼神里已然是另一种神情)想想我们的孩子,乔治……(他定住了)乔治,我们一直生活美满,对吗?十五年啊……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了很久之后,佩金斯把目光从凯伊·贡达身上一点点转向了他的妻子。他的肩膀耷拉了下去,瞬间就已垂垂老矣)

佩金斯:(看着他的妻子)贡达小姐,我很抱歉,但是鉴于这样的情况……

凯伊·贡达:(平静地)我懂了。

(她戴上帽子,拎起她的包,拿起手套。她的举止很轻,不紧不慢。她走到门口,经过佩金斯夫人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异常平静地说)

抱歉,我弄错地址了。

(她走了出去。佩金斯和他的妻子一起看着凯伊·贡达离开了视线)

佩金斯:(搂着妻子的腰)妈妈睡了吗?

佩金斯夫人:我不知道。怎么了?

佩金斯:我觉得我应该进去跟她说几句,算是道个歉吧。她养孩子比较有经验。

(幕落)

第二场

大幕拉开,另一封信投影在屏幕上。这封信的字很小,字迹潦草,有些乱糟糟的。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信奉决定论,坚信我的职责是让人类免于痛苦。我每天都看到这令人发指的社会所导致的断壁残垣、苦海无边,但是我从你的片子里汲取勇气,坚持我的理想,我意识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乐世界。你所践行的艺术挖掘出了我那被抛弃的兄弟姐妹们潜藏的能量。没有人能够选择他自己的人生,没有人选择去过我们正深陷其中的黯淡无光的生活,我们是被迫的。人类的希望就在于跟从你,为你倾倒。

诚挚的

扎克·芬克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春天街

灯光关闭,屏幕撤下,舞台上布置出扎克·芬克的客厅。这是一间装潢已经破旧的平房,门设在右侧,旁边有一扇大窗,墙的中间有一扇通往卧室的门。此时已经入夜,尽管屋内有照明设备,但是并没有打开,屋子靠一角的煤油灯照明。住户马上就要搬走了,所以两个很破的大箱子和几个纸箱散放在屋子的中间。壁橱、衣柜都大敞着,也被清得差不多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书、盘子等等能够想到的家什都混在一起堆在地上。

大幕拉开,扎克·芬克独倚窗前,向外张望着;他大概有三十岁,身材颀长,深色的头发好似马鬃,面色由于贫血而煞白,小胡子打理得整整齐齐。他很不耐烦地看着窗外匆匆行过的路人,这时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他好像看到了一个人,于是大喊:

芬克:吉米,来来来!

吉米的声音:(后台)嗯?

芬克:过来一下!

(吉米出现在窗外;他是个憔悴的年轻人,衣衫褴褛,眼睛浮肿,有血从他额头上很深的伤口里渗出来)

吉米:哦,芬克,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个警察。你找我干吗?

芬克:你看到范妮了吗?

吉米:范妮啊!

芬克:你看到她了吗?

吉米:冲突刚开始的时候我瞅见她了。

芬克:她受伤了吗?

吉米:有可能。冲突刚开始我就瞅见她了。她往窗户里扔了个铅锤。

芬克:到底发生了什么?

吉米:警察扔了催泪弹。他们逮了好几个我们的人,所以我们打起来了。

芬克:但是后来没人看到范妮吗?

吉米:去你的范妮吧!到处都有人浴血奋战,壮烈牺牲,这一仗干得漂亮!

(吉米跑走了,芬克从窗边撤到了屋里。他踱着步,神情紧张地看着手表。街上的闹声减弱了,于是芬克继续打包,敷衍了事地把几样东西扔进纸箱。大门突然被打开了,范妮·芬克走了进来。她不到三十岁,瘦高,生得有棱有角,发型很邋遢,不怎么有女人味。她穿平底鞋,一件男式大衣斜搭在她的肩膀上。此时她正倚着门框,头发蓬乱,脸色煞白)

芬克:范妮!(她没有动)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你去哪儿了?

范妮:(声音沙哑、单调)有没有红药水?

芬克:什么东西?

范妮:红药水。(她甩掉她的大衣,她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胳膊受了伤;一只前臂在流血)

芬克:天呐!

范妮:哎呀,你不要像个白痴似的站着!(忍痛走到壁橱前,翻腾着里面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小瓶)别那么看着我啊!没什么可一惊一乍的!

芬克:过来,我帮你。

范妮:没事,我自己来。(在胳膊上涂了些红药水)

芬克:你那么长时间都在干什么?

范妮:我在局子里。

芬克:什么?!

范妮:我们所有人,宾基·汤姆林森、巴德·米勒、玛丽·菲尔普斯,还有好几个,总共十二个人。

芬克:发生了什么?

范妮:我们罢工抵制夜班。

芬克:然后呢?

范妮:巴德·米勒一开始把一个没罢工的工人脑袋给打了,结果其实警察早有准备。比孚刚刚把我们保释出来。有烟吗?(她自己找到了一支烟,燃着了;她很紧张地吸着,并在谈话的进行中不断抽烟)下周上法庭,那个被打的工人好像是醒不过来了。所以你可以好好享受假期了,(苦笑着说)你才不在乎的,对吗,亲爱的?对于你来说,我不在这儿的话,你可以过些安稳日子。

芬克:这简直令人发指!我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们有权……

范妮:是啊,是啊,那个叫什么c.o.d的权利吗?没有钱都是他妈的狗屁。谁理你啊?

芬克:(烦躁地半仰在椅子上)太过分了!

范妮:那就别想了……(看了看四周)看起来你也没打包多少啊,我们今天晚上怎么把这些混账东西都装完?

芬克:着什么急啊?都乱死了。

范妮:着什么急?我们早上要是不搬走,他们就都当垃圾给扔了,扔到街上去。

芬克:这就够受的了!你还上法庭!你还卷进这么一档子事儿!这怎么办啊?

范妮:好吧好吧,我来装吧。(她开始搜罗东西,可连看都不看就满腔怒火地把它们扔进纸箱)亲爱的,你说我们是去大使馆住还是去贝弗利日落宾馆住?(他没有回答。范妮又把一本书扔进箱子)我看贝弗利日落宾馆不错……我们要订一间七居室的套房——你觉得七间住得下吗?(他没有作声。范妮又把一堆内衣扔进了纸箱)对了,还得有个泳池。(把一个咖啡壶狠狠地扔进箱子)容纳两辆车的大车库!我们把劳斯莱斯停进那个车库里!(扔飞了一个花瓶,它没有落进箱子,在椅子腿上砸得粉碎。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他妈的!为什么有人就那么有钱啊!

芬克:(没有动,懒洋洋地)亲爱的,你这是幼稚的逃避主义。

范妮:哦哦哦,用词不错啊!我他妈最讨厌的两件事就是一张嘴就大放厥词,还有天天担心别人会不会看到自己的丝袜有个地方脱线。

芬克:干吗不把脱线的地方缝好呢?

范妮:亲爱的,你闭嘴吧!要想讽刺的话你就给杂志的编辑投稿好了——没准什么时候他们就收你的了呢。

芬克:没那个必要吧,范妮。

范妮:不要自欺欺人了。你知道我们这类人可以用什么词来形容吗?我确信至少可以形容我们俩。你知道吗?你的那些词汇里面有这个词吗?失败,就是这个词。

芬克:亲爱的,失败是相对的。

范妮:对,是相对的。拿租金的数目和家财万贯比,怎么比?(她把一堆衣服扔进箱子)对了,你知道这是第五次了吗?

芬克:什么第五次?

范妮:我的老天爷,我们第五次被轰出出租屋了!我数过了,三年以来的第五次。我们基本上就是只能付第一个月的房租,然后赖到人家把我们轰走。

芬克:好莱坞的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生活方式。

范妮:你能不能假装担心呢——只是表现得礼貌一点。

芬克:亲爱的,干吗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感情?这是不公平的社会分配制度的必然结果,可是你现在在为此责备一个个体。

范妮:这可不是你原创的句子。

芬克:不是原创。

范妮:你从我的文章里剽窃的。

芬克:啊,是的。那篇文章啊,不好意思。

范妮:但它还是发表了啊。

芬克:对啊,你说得对。六年以前的事。

范妮:(抱起一堆旧鞋子)你在那以后还挣过一分钱稿费吗?(把怀里的东西倒进一个箱子里)现在怎么办?我们明天怎么办?

芬克:世界上潦倒者成千上万,你干吗这么担心这个个案?

范妮:(她刚要义愤填膺地回嘴,却在黑暗中耸耸肩,转身踏过几个纸箱)真他妈混蛋!他们把我们轰走就够可以,还把电给断了!

芬克:(耸耸肩)私有财产。

范妮:我真希望煤油不要那么难闻。

芬克:煤油只有穷人才用,但是我记得俄罗斯已经发明了一种无味煤油。

范妮:不错,俄罗斯的东西都不会发臭。(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箱,箱里装满了牛皮纸信封)这个箱子你打算怎么处置?

芬克:里面是什么东西啊?

范妮:(念出信封上的字)都是你的一些文件。卡拉克社会研究所受托人……低能儿职业学校顾问……辩证唯物主义免费夜校秘书……工人大剧院顾问……

芬克:把工人大剧院的那些扔掉,我烦透他们了。他们写信都不在抬头写我的名字。

范妮:(把信封扔在一边)那剩下的怎么办?都装起来,到时候你自己拿?

芬克:我当然会自己拿,否则该丢了。你帮我捆起来吧,好吗?

范妮:(拿起一沓报纸来包裹那些文件。她突然被一则报道吸引住了,停了下来,仔细看了看)哎,这个好逗啊,关于凯伊·贡达的。

芬克:什么报道?

范妮:晨报上的,那起谋杀案。

芬克:哦,那个啊,胡扯的,根本就不是她干的。都是些小道消息。

范妮:(继续包裹文件)那个塞尔斯很有钱的。

芬克:以前很有钱,不过现在不是了。我当时帮着塞尔斯能源的工人罢工的时候,就听说塞尔斯早就大势已去了。

范妮:不过现在又说塞尔斯能源东山再起了。

芬克:塞尔斯本人嘛,可能没那么幸运。他的继承人可能会好些了吧。

范妮:(举起一摞书)二十五本《镇压者必被镇压》——(低头仔细看了看)——作者是扎克·芬克!……这个怎么弄?

芬克:(尖锐地)你觉得呢?

范妮:天呐!你打算带多少东西走?你觉得全美国能有二十五个人买你的大作吗?

芬克:销量并不是衡量一部作品好坏的标准。

范妮:当然不是,但至少是一个因素吧。

芬克:你难道希望我去迎合那些中产阶级白痴的口味吗,当一个资本主义的笔杆子?你开始退缩了,范妮。你要变成资产阶级小女人了。

范妮:(发狂地)谁要变成资产阶级小女人了?我干的事情比你想干的都多!我从来不给三流的出版社投稿。我在《国家杂志》(5)上发表过文章!《国家杂志》!如果我没被你拽到这种泥潭一样的……

芬克:范妮,你要知道,社会改革的第一道战壕恰恰是在贫民窟的泥潭当中挖筑而成的。

范妮:哦,我的老天爷,你醒醒吧。看看其他人啊,看看米兰达·朗姆金,她是《通讯员报》的专栏作家,在棕榈泉购置了房产!她上大学的时候可比我差得远多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有超乎常人的思想。(指了指房间)这就是一个人思想超乎常人的下场。

芬克:(温柔地)亲爱的,我理解。你累了,你被吓坏了,我不责备你。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工作要求我们放弃一切,放弃所有的个人利益和舒适的生活。我践行了这一点,我放弃了自我。我希望有一天所有人听到扎克·芬克的名字,都能以之为旗帜!

范妮:(也温柔了下来)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得看看现实,扎克,人是自私的。

芬克:(好似在做梦一般)也许五百年之后,有人会为我作传,书名就是《扎克·芬克——无私者》。

范妮:那我们被一个小小的房东轰得到处跑这一段一定显得相当无厘头!

芬克:那是当然。人得明白要放长线钓大鱼,所以……

范妮:(突然仔细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嘘!我觉得好像有人在门外。

芬克:谁?没人会来这里的,他们早都把我们抛弃了,他们把我们遗弃在……(敲门声。二人面面相觑。芬克走到门边)谁啊?(没有回应,敲门声再次响起。他愤怒地打开门)你到底想……(他马上止住了,凯伊·贡达走进了房间;她穿着与上一场相同的衣服。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哦!……(他盯着她,一半是担惊受怕,一半是难以理解。范妮往前走了一步,站住。没有人讲话)

凯伊·贡达:是芬克先生吗?

芬克:(一通点头)是的,扎克·芬克。是我……你……你是凯伊·贡达,对吗?

凯伊·贡达:对,我得躲起来,警察要抓我。我没有地方藏身,我能在你们这儿过夜吗?

芬克:哦,我怎么这么倒霉!……不不,不好意思!

范妮:你想藏身在这里?

凯伊·贡达:对,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芬克:但是你怎么会选……

凯伊·贡达:因为我在这里就没人能发现我,而且我读了芬克先生的信。

芬克:(试图控制自己)是啊是啊!我写的信,我就知道你会在成千上万的来信里面看到我写的那封。写得不错吧?

范妮:我跟他一块儿写的。

芬克:(大笑起来)真巧!我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写的了……这个世界真是神奇!

凯伊·贡达:(看着他)我被以谋杀罪通缉。

芬克:哦,不必担心。我们不介意的,我们思想很开放。

范妮:(赶紧把百叶窗降下)你在这里很安全。你不会介意……东西摆放得不太整齐,对吧?我们正在考虑搬家。

芬克:请坐吧,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坐下,脱帽)谢谢。

芬克:我做梦都想不到可以这样跟你讲话,我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你。

凯伊·贡达:我喜欢被问各种问题。

芬克:他们说的格兰顿·塞尔斯的事儿是不是真的?你知道的对吧?他们说他常常兽性大发,对女人……

范妮:扎克!你净问这些不相关的……

凯伊·贡达:(淡淡一笑)他们说得不对。

芬克:我当然不是要谴责任何东西,我不在乎道德与否。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作为一个社会学家,我很感兴趣的是经济状况对一个人的影响。请问一个影星实际上挣多少钱?

凯伊·贡达:我这一期的合同好像是一万五还是两万的周薪——我不太记得了。

(范妮和芬克交换了惊奇的眼神)

芬克:那你应该多捐些钱啊!我一直相信你是一个慈善家。

凯伊·贡达:我是慈善家?也许,不过我讨厌慈善,讨厌人性。

芬克:不是吧,贡达小姐!

凯伊·贡达:有些人是心怀理想地生活着的,这样的人不多,但是确实有这样的人。还有些人既有理想——还为人正直,这样的人相当罕见。我喜欢这样的人。

芬克:但是他必须得能担负得起这些!每个人都为经济条件所累。比如说,以一个影星的工资为例……

凯伊·贡达:(尖锐地)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以一种近乎恳求的声音)你不想问问关于我工作的事情吗?

芬克:哦,对啊,有好多要问!……(突然很诚恳地)我好像没什么要问的。(凯伊·贡达仔细地看着他,微微一笑。他头一次真诚而单纯地补充道)人们不能……讨论你的工作。我不能。(又补充道)我不会以看一个影星的眼光看你,我不会像看琼安·图道尔或者莎莉·斯惠妮或者其他什么人那样看你。倒不是因为你拍的那些故事实在垃圾——恕我直言,它们简直是垃圾;而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凯伊·贡达:(看着他)是什么?

芬克: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尤其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范妮:(忽然变得急切)你好像不是人,不像我们周围的人。

芬克:我们都梦想成为最完美的人类,但是其实没有人目睹过这样的存在。你是,而且你在向我们展示。你好像知道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被世界遗忘,一个秘密以及一个希望。一个通体纯净的人,一个全能的人。

范妮:当我在银幕上看到你的时候,我会觉得愧疚,同时我也会觉得自己变得年轻,获得了崭新的、骄傲的自我。我想像这样举起我的手臂……(她把手举过头顶,摆出胜利的、狂喜的姿势;然后,尴尬地)不好意思,我们简直是太幼稚了。

芬克:也许我们本来就很幼稚。但是在我们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我们必须得握住每一束光亮,无论在何处,甚至是在电影里。为什么不从电影中汲取光亮呢?电影是最好的麻醉剂。你比任何一个慈善家都更多地拯救了那些最下层的人,你是怎么做到的?

凯伊·贡达:(没有看他)每个人都可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独自去做这些。每个人都可以以一己之力、拼尽能量——然后这个人就开始需要帮助,于是便需要找到一个回应的声音,一首赞歌,一个回音。我非常感谢你。(敲门声。他们面面相觑,芬克鼓起勇气向大门处走去)

芬克:谁?

女人的声音:(在后台)扎克,我们能借点奶油吗?

芬克:(愤怒地)去你妈的!我们没有奶油。烦死了,这么晚来扰民!(后台传来低沉的骂声,脚步声退去。他回到了大家在的地方)天呐,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范妮:我们今晚不能让任何人进来。这附近那些饿着肚子的流浪汉都指望着告发你——(她的声音突然变化了,变得奇怪,就好像后面的词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一样)——获得赏金。

凯伊·贡达:你们没有意识到你们把我藏起来的风险吗?

芬克:他们要想抓你,就要先踏过我的尸体。

凯伊·贡达:你们不知道你们面临着怎样的危险……

芬克:我们不需要知道。我们只知道你的片子对我们来讲有非同寻常的意义。范妮,对吗?

范妮:(她一直站在一边,此时她陷入了沉思)什么?

芬克:我们知道贡达小姐的片子对我们来讲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对不对?

范妮:(毫无感情地)啊,是的……是……

凯伊·贡达:对你们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你们不会背叛吗?

芬克:人不会背叛他灵魂中最好的东西。

凯伊·贡达:嗯。

芬克:(看到范妮正在想别的事情)范妮!

范妮:(猛然惊醒)怎么了?

芬克:你要不然跟贡达小姐说说我们总是……

范妮:贡达小姐一定很累了,我们让她去休息吧。

凯伊·贡达:是啊,我有点累了。

范妮:(突然打起了精神)你可以睡在我们的卧室……对,你用不着觉得这样不好,我们睡在外面的沙发也挺舒服的。况且,我们得帮你望风啊,这样就不会有人进来了。

凯伊·贡达:(起身)非常感谢。

范妮:(举起煤油灯)请不要介意,我们的电路出了点小问题。(带路向卧室)这边请。卧室里又舒服又安全。

芬克:晚安,贡达小姐。不要担心,我们会帮你守着的。

凯伊·贡达:谢谢,晚安。(她跟范妮一起去了卧室,芬克打开了百叶窗,皎洁的月光射进屋子。他开始清理沙发上堆放的杂物。范妮回到了房间,把门从身后关好)

范妮:(低声说)嗯,我们怎么办?(他张开手臂,耸了耸肩)奇迹不会发生的!

芬克:我们还是小点声为妙,她可能听得到……(从卧室的门缝可以看到里屋的灯被关掉了)我们还要不要收东西?

范妮:别管那些东西了。(他把箱子里的被单和毛毯掏了出来。范妮站在一边,倚着窗户,默然看着他。然后她低声说)扎克……

芬克:嗯?

范妮:我再过几天就要上法庭,还有另外十一个年轻人。

芬克:(看着她,惊奇地)嗯。

范妮:我们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会把我们全都关起来的。

芬克:是的。

范妮:除非我们有钱能贿赂他们。

芬克:是的,但是我们没有钱,所以就别想了。(短暂的沉默,他继续弄被单和毛毯)

范妮:(耳语道)扎克……你觉得她听得到我们吗?

芬克:(看了看卧室的门)她听不到。

范妮:她杀了人。

芬克:嗯。

范妮:她杀的是一个百万富翁。

芬克:是的。

范妮:我觉得他的家人一定很想知道凶手在哪儿。

芬克:(抬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范妮:我在想,他的家人会乐意付点钱来搞清凶手的藏身地点。

芬克:(走近她,威胁道)你个混蛋……你在想些什么……

范妮:(一动不动)可能会赏五千美元吧。

芬克:(顿了一下)什么?

范妮:可能会赏五千美元。

芬克:混蛋!你给我闭嘴,否则我宰了你!(沉默。他开始脱衣服,然后说)范妮……

范妮:嗯?

芬克:你确实觉得他们——会给五千块?

范妮:当然了,连普通的绑架案都得这么多。

芬克:算了吧,闭嘴!(他继续脱衣服)

范妮:扎克,我会进监狱的。可能要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

芬克:是啊……

范妮:还有其他人也是一样。巴德、宾基、玛丽,还有别人。你的朋友,你的战友。(他定住了)你需要他们,我们的事业需要他们,他们是先锋队,是中坚力量。

芬克:唉……

范妮:有这五千块,我们就能请纽约最好的律师,他会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我们也就不用搬家了,我们也就不用每天提心吊胆,你可以继续你伟大的事业……(他没有搭话)想想那些穷人、那些需要你帮助的人……(他还是不搭话)想想因为你而进了监狱的十二个人……我们十二个人就靠你一个,扎克……(他不搭话)想想你的千万兄弟姐妹,他们就靠你一个。(沉默)

芬克:范妮……

范妮:嗯?

芬克: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范妮:很简单。我们趁她睡着的时候赶紧出去,去警察局带着一队警察回来,不难的。

芬克:如果她听到了怎么办?

范妮:她不会听到的,但是我们得抓紧时间。(她要往门那里走,他拦住了她)

芬克:(耳语道)她会听到开门的声音的。(指了指打开的窗户)我们走这里……

(他们两人从窗户溜了出去,屋子里寂静无人。此时卧室的门开了,凯伊·贡达从里面走出。她静静站了几秒,然后穿过房间走出了门,没有把门关上就匆匆离开)

(幕落)

第三场

屏幕上显示出一封字体毛糙粗大、咄咄逼人的来信。

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现在还是一个不知名的艺术家,但是我知道我将来一定会家喻户晓,因为我高举着神圣的不败旗帜——你。我的画里全都是你,你是我每一张画布上站立的女神。我从未见过你的真身,但是我不必见你。我闭着眼睛就可以画出你的脸,因为我的灵魂永远倒映着你的光辉。

总有一天你会从人们嘴里听到我的名字。这只是我为你写的第一篇颂词,我是虔诚信仰你的牧师——

德怀特·朗格力

加利福尼亚,洛杉矶,诺曼底大街

灯光关闭,屏幕撤下,舞台上布置成德怀特·朗格力的工作室。这是间很大的屋子,装潢俗丽夸张,破烂不堪。透过舞台中央后部的大窗户可以看到暗色的天空和树冠打下的阴影。房间的入口在左侧,去隔壁的门在右侧。在墙上、画架上还有地上都摆放着各种画作和素描。画面上的人物都是凯伊·贡达,有头像,有全身像,有穿着摩登服饰的,有穿着花纹裙子的,还有全裸的。

一些杂七杂八的人站满了整个房间:身着各色服饰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衣着从燕尾服和女式晚礼服到沙滩式的休闲装和宽松的长裤,各不相同。这些人看起来都不怎么体面,而且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端着一个玻璃杯——众人都显得微微有些醉意。

德怀特·朗格力在中央的沙发上舒展地卧着。他很年轻,面庞紧绷、黝黑,但是不失帅气。他的头发蓬乱,乌黑发亮。此时他正骄傲地微笑着,他的微笑是诱人的。优妮斯·哈蒙德站得离客人们较远,她不时转过身子看着朗格力,神情紧张。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举止文静。她穿着一身合体的全黑裙装,明显比屋子里其他人穿的要昂贵得多。

大幕拉开,客人们举杯为朗格力敬酒,他们的说话声从收音机吵闹的音乐声中撕扯般凸显出来。

穿礼服的男人:为朗尼(6)干杯!

穿毛衣的男人:为加利福尼亚的著名艺术家德怀特·朗格力干杯!

穿晚礼服的女人:我们这些穷开心的失败者为最棒的胜者干杯!

窘迫的绅士: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艺术家干杯!

朗格力:(站起身,敷衍了事地挥了挥手)谢谢你们。

(每个人都饮下杯中酒,有人打碎了杯子,发出巨大的声音。当朗格力从人群中走出来时,优妮斯走向他)

优妮斯:(向他举杯,温柔地耳语道)祝贺!我们为这一天梦想了太久了,亲爱的。

朗格力:(漠不关心地转向她)哦……哦,是啊……(机械地与她碰杯,连看都没看她)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对优妮斯大声说)优妮斯,以后他就不归你管了,再也不归你管了。从现在开始——德怀特·朗格力属于全世界!

穿晚礼服的女人:容我说一句,我不是说朗尼的成就不值一提,但是,尽管这已经是十年来最好的展览了,可不过只是泡沫。除了几张画还算有想法,剩下的那些所谓艺术家搞出来的垃圾作品,还有胆量展出!

娘气的青年男子:哦天呐!可不是这个道理!

穿礼服的男人:朗尼从中脱颖而出!十年一度的大奖得主!

朗格力:(毫不谦虚地)难道不是本应如此吗?

窘迫的绅士:朗格力是个天柴(7)画家!

娘气的青年男子:当然了!超天才的!

(朗格力走到餐柜处斟满了酒。优妮斯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优妮斯:(温和地低声说)德怀特,我还没来得及祝贺你呢,我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祝贺你。我太开心了,我太为你骄傲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是你懂的……亲爱的……你知道这个奖于我是多么重要。

朗格力:(甩掉她的手,毫无感情地)谢谢。

优妮斯:我忘不了往昔,我忘不了你曾经落魄,我忘不了我们一起谈未来……

朗格力:那些事现在就不必提了吧。

优妮斯:(苦笑道)是啊,不必了,我怕说起来没有礼貌。(忽然失去了控制)我不能再压抑我的内心了,我爱你。

朗格力:我知道。(走开)

金发姑娘:(与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过来,朗尼!我得跟天才说两句话啊。

朗格力:(忽然在两个女孩儿中间坐下)你好。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搂住朗格力的肩膀)朗格力,你的那幅画看得我无法自拔,就是现在还挂在那儿的那幅。它让我久久不能忘却。

朗格力:(骄傲地)喜欢吗?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岂止是喜欢。而且你起的标题也很帅,叫什么来着?希望,信念,博爱?不不不,等等我想想。自由,平等,嗯……

朗格力:道德。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哦,对,“道德”。你这个标题有什么深刻含义啊?

朗格力:不要试图去理解它。

穿礼服的男人:那个女人!朗格力,你画里的那个女人!啊,她,绝无仅有!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白皙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可以直接参透你的灵魂!

穿晚礼服的女人:嗯,是啊,她叫什么来着?

穿礼服的男人:凯伊·贡达,他一直画她。

穿毛衣的男人:朗尼,你不打算画点别的女人吗?你干吗总是画这一个?

朗格力:艺术家只创作作品,不解释作品。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对了,贡达和塞尔斯的事儿真是逗死了。

穿礼服的男人:我赌她肯定没杀人,她不会那样做的。

娘气的青年男子:想想看凯伊·贡达被处以绞刑的样子吧!她的金发被罩上头套,能从外面隐约看到她的小鼻子。天啊,一定很好看!

穿晚礼服的女人:你有新题材了,朗尼。“绞架上的凯伊·贡达”。

朗格力:(暴怒地)你们都给我闭嘴!她根本没有杀人!你们不许在我的地盘议论她!

(客人们沉默了一会儿。)

穿礼服的男人:我在想塞尔斯手里到底还剩了多少钱。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报纸上说他正在摆脱颓势,他跟加利福尼亚联合石油还是什么别的公司签了个大单。不过现在好像也就那样了。

穿毛衣的男人:不不,晚报上说他的姐姐正在努力地推进那个项目。

穿晚礼服的女人:不过警察呢?警察批准了吗?

穿礼服的男人:谁知道。

穿晚礼服的女人:真逗……

穿毛衣的男人:哎,优妮斯,还有酒没有?问朗尼不管用,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东西放在哪儿。

穿礼服的男人:(一把搂住优妮斯的肩膀)贤妻良母哟,艺术家的绝佳搭档!

(优妮斯摆脱了男人的手臂,虽然不那么唐突,但是很显然她并不开心)

娘气的青年男子:你们知道优妮斯还给他补袜子吗?哦,我的老天爷,这是真事儿!我见过的,超好的!

穿毛衣的男人:幕后英雄啊,为他做好后勤,指引他前行,在不如意时给他鼓励。

穿晚礼服的女人:(低声对穿宽松长裤的女人说)不仅给他精神鼓励——还有经济支持。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真的吗?

穿晚礼服的女人:我亲爱的,这早都不是秘密了。你觉得他“不如意时”钱都从哪儿来?哈蒙德可是个小富婆。其实老哈蒙德早都把她轰走了,是的,不过她存了些私房钱。

娘气的青年男子:是的是的,连社会名人录里也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她才不会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穿毛衣的男人:(对优妮斯说)怎么样了,优妮斯?还有酒吗?

优妮斯:(犹豫中)恐怕……

朗格力:(站起来)恐怕她不同意我们再喝了,但是我们偏要喝。(他疯子一样地在橱柜里翻找着)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哎哎,你们啊,天已经很晚了……

穿礼服的男人:就再喝一杯,然后我们就都回去了。

朗格力:哎,优妮斯,杜松子酒在哪儿?

优妮斯:(没有作声,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两个酒瓶)在这儿。

穿毛衣的男人:哈哈!我都等不及了!

(众人冲到酒瓶边上)

穿礼服的男人:最后一杯了,然后我们就要各奔东西。来吧,再干一次杯!为德怀特·朗格力和优妮斯·哈蒙德干杯!

优妮斯:为德怀特·朗格力的未来干杯!

(众人附和着,饮尽杯中酒)

众人:(同时吵闹着)朗尼,说两句吧!……快来啊!……讲两句啊,朗尼!……哎呀来呀!

朗格力:(站到一把椅子上,有些不稳,讲起话来故作真诚)艺术家一生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成功。艺术家的本职工作是吹响号角去打一场没有人愿意去打的战役,于是这个世界忽略我们,驱逐我们。艺术家恳求人们对艺术之壮丽唯美敞开大门,但是人们从未敞开过他们的人生之门……从未敞开……(好像要继续说些什么,但是他把他的手从一个表示绝望的手势的位置放了下来,然后在无声的悲情当中结尾)……从未……(掌声,声浪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朗格力从椅子上下来)请进!

(门开了,女房东穿着一身脏乎乎的中式和服,怒气冲冲站在门外)

女房东:(尖声发着牢骚)朗格力先生,你们绝对不可以再闹了!三更半夜的。

朗格力:滚出去!

女房东:住在315的女客人说再这样她就要报警了!住在……

朗格力:你听见我说的没有!给我滚出去!你以为我必须得住这个混账垃圾堆里吗?

优妮斯:德怀特!(对女房东说)约翰逊女士,我们会安静的。

女房东:对,你们给我小心着点!(她怒气未消地离开了)

优妮斯:德怀特,我们真的不应该……

朗格力:别指手画脚!从今天开始,我不许别人指手画脚!

优妮斯:可我只是……

朗格力:你现在简直是一个可恶的唠叨婆!

(优妮斯紧盯着他,一动不动)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朗格力,你刚才那句话可能有点过分了!

朗格力:我现在特别烦那些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多管闲事的人!伪善啊——伪善啊!

优妮斯:德怀特!你难道不觉得我……

朗格力:我特别清楚你怎么想!你觉得你早就已经买到我了,啊?你觉得你可以用那些超市账单换取我的人生吗?

优妮斯:你说什么?(突然尖叫起来)我听错了吧!

穿毛衣的男人:朗格力,别激动,你刚刚肯定是说错了,你……

朗格力:(把他一把推开)你去死!不乐意的话你们都他妈给我去死!(对优妮斯说)至于你的话……

优妮斯:德怀特……不要……

朗格力:我偏偏要说!我偏偏要大家都听着!(对客人说)你们觉得没有她我就不能活吗?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我们现在一刀两断!(对优妮斯说)听见了吗?我们现在一刀两断!(优妮斯一动不动地站着)我自由了!我要做大事情了!我要做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了!我会见到我唯一钟爱的女人——凯伊·贡达!我等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没有人可以阻挠我!

优妮斯:(她走到左侧的门边,拿起角落里她的帽子和外套,再次转向朗格力,悄声说)再见了,德怀特……(离开)

(众人又进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穿宽松长裤的女人第一个打破了寂静,她走过去拿起她的外衣,转向朗格力)

穿宽松长裤的女人:我记得你刚刚画了一幅画叫《道德》。

朗格力:我可懒得听你挖苦我……(穿宽松长裤的女人冲了出去,把门重重摔上)你们都去死吧!(对众人说)你们都他妈给我出去!所有人!滚出去!

(众人纷纷拿起自己的帽子和外套)

穿晚礼服的女人:我们被轰走了……

穿礼服的男人:还好啦,朗尼可能不太开心吧。

朗格力:(冷静了些)我很抱歉,感谢你们。我可能只是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客人纷纷离开,朗格力不怎么热心地挥挥手)

金发姑娘:(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小声说道)朗尼……

朗格力:出去!所有人都给我出去!(她离开了,剩下朗格力一个人茫然地环顾着工作室里的杯盘狼藉。敲门声)给我出去!我谁都不需要!(敲门声。他走过去猛地把门打开,凯伊·贡达走了进来。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于是他不耐烦地问道)嗯?(她没有作声)你什么事?

凯伊·贡达:你是德怀特·朗格力吗?

朗格力:不错。

凯伊·贡达:我要你帮我个忙。

朗格力:你怎么了?

凯伊·贡达:你不知道吗?

朗格力: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凯伊·贡达:(顿了顿)凯伊·贡达。

朗格力:(看着她,哈哈大笑)哟!你怎么不说你是特洛伊里的那个海伦(8)啊?或者杜巴丽夫人(9)?(她不作声)你进来,说啊,你这演的是哪一出?

凯伊·贡达: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朗格力:(轻蔑地打量了她一下,手插着兜,笑道)哼,你跟凯伊·贡达长得还挺像,不过她的替身也跟她长得很像,好莱坞有好几十个姑娘都长得和凯伊·贡达差不多。你是哪个啊?小姑娘,我不会雇你当模特的,我可能都不会给你试镜的机会,所以你就死了心吧。快说,你来干吗的呀?

凯伊·贡达:你是真的没有理解吗?我现在很危险,我需要一个藏身之处。我想在你这儿藏一夜。

朗格力: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小旅店吗?

凯伊·贡达:我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朗格力:好莱坞有一家老旅店。

凯伊·贡达:我藏在这儿他们就找不到我。

朗格力:谁?

凯伊·贡达:警察。

朗格力:是吗?那为什么堂堂凯伊·贡达会来我这里避难呢?(她拉开了她的手提包,但是又合上了,没有作声)我怎么知道你就是凯伊·贡达?你能证明吗?

凯伊·贡达:我不能,不过眼见为实。

朗格力:少废话!你来干什么的?你把我当……(重重的敲门声)怎么回事?你们这都排好了?(他用力把门打开。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进了房间,凯伊·贡达赶紧转过身,背对着他们)

警察:(好脾气地)晚上好。(无奈地看着他)刚刚有人举报狂欢聚会啊?这怎么?

朗格力:那是帮疯子!警官,我们没办什么聚会。刚刚我这里有几个朋友,现在他们都走了。

警察:(好奇地看着凯伊·贡达)哎,你别跟别人讲啊,我觉得举报什么噪声扰民的真是无理取闹。照我看啊,年轻人热热闹闹的挺好的嘛。

朗格力:(好奇地观察着警察对凯伊·贡达的反应)我们没打扰到任何人。你还有什么需要调查的吗,警官,还有什么吗?

警察:没有了,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你。

朗格力:现在这儿真的只有我们了——(指了指凯伊·贡达)——我和这位女士。不过你还是可以进来看看。

警察:不不,先生,真的不用了。不用了。晚安。(退了出去)

朗格力:(等到警察的声音消失在了楼梯中,他捧腹大笑,对凯伊·贡达说)看看,看看,这下你露馅了吧?

凯伊·贡达:什么?

朗格力:那是个警察,如果你真的是凯伊·贡达的话,如果警方在追捕你,那他刚才干吗不把你逮捕了呢?

凯伊·贡达:他没看到我的脸。

朗格力:他要是想看的话,他早看了。我真的不懂你演的是哪一出了。

凯伊·贡达:(走近一步,聚光灯打向她)德怀特·朗格力!你看着我!你看看你画的这些画!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你所有的工作时间都与我为伴,你的大好年华都与我为伴,你都不记得吗?

朗格力:别把我的作品扯进来,我的作品无论是与你的生活还是我的都毫不相关。

凯伊·贡达: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艺术里充满了我,而你却不愿意帮助我?

朗格力:(表情肃穆地)听好了。凯伊·贡达象征着我为这个世界带来的美,一种我们永远只能远观的美。面对凯伊·贡达,我们只能称颂,她遥不可及。我们只能不懈前行,但是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终点;我们只能尝试,但是我们永远也不能达到我们的梦想。这就是人生悲剧,但是我们以绝望为荣。你给我出去!

凯伊·贡达:我需要你的帮助。

朗格力:滚!

(她无力地垂着双臂,转身走了出去。德怀特·朗格力把门重重关上)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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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里,年迈的史莱夫人将英文中的“care two hoots”,即“不在乎”,误用为“care two hoops”,而且重复强调了两次。——译注

(2)20世纪美国著名资本家,垄断石油市场,成为全世界第一个全球首富,是富豪巨贾的代名词。——译注

(3)乔治的昵称。——译注

(4)二十世纪流行于美国的读书俱乐部,其运行方式十分特殊,读者须寄回读后感才能获得下期的廉价图书。——译注

(5)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周刊,创刊于一八六五年,被称为“左派的旗帜”。——译注

(6)朗格力的昵称。——译注

(7)这位绅士发音不清,故如此。——译注

(8)出自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之战,海伦本是斯巴达公主,被特洛伊抢走,于是斯巴达人为了夺回海伦与特洛伊爆发了战争。——译注

(9)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最后一个情妇,得宠期间在幕后左右法国朝政,后在法国大革命中被送上断头台,她临死时刻的遗言“再等一下”尤为著名。海伦和杜巴丽两个人物家喻户晓,在小说、戏剧、电影等许多体裁中都有演绎。——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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