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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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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辛厄姆太太和上校在九月底前离开丰司之后,又回来了。待了两三个星期又要再度离开,不过这次他们会不会再回来,得看事情而定了,而那些事情都仅止于暗示而已,没有明说。夏洛特·斯坦特抵达后,两位卢奇小姐和兰斯女士,也不再流连于此。对于能很快地从头来过这码事,心中仍抱持希望,也尚有几套理论可行,所以说起话来依然挺活泼的,声音回荡在石铺的地板、镶嵌着橡木的墙壁和有数个画室的大厅——这地方是此处颇受瞩目的重地——似乎仍是气氛中的一项特点。十月的一个午后,仍未傍晚之时,就在这个令人赞赏的地点,范妮·艾辛厄姆与随和的主人共处了短暂时光,说她和丈夫即将离开,这种时间使她好想点出所有没啥意义却又回响在心中的不安。房子的双拼式大门敞开着,秋阳曚昽,无风无息,此奇妙的金色时分,亚当·魏维尔与他个性温和的朋友见面,她将厚厚一捆信件亲手投入邮筒中。随后他们一起离开房子,在露台上待了半个钟头,各自若有所思,接着他们的样子,真像是人们的行前话别,即将要走向不同的道路。他想想这件事,追溯着自己感觉的痕迹,回到了她用有关夏洛特·斯坦特的开场白,仅仅三个字。夏洛特就这样把她们给“清空了”——这三个字被投入肯特郡的十月天,四周衬着一片金黄,祥和的气氛渐浓。那位小姐已经抵达了,而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宁静”时期[106]这段时间,最美的时光。就在这几天,大家注意到,兰斯女士和卢奇小姐打起精神准备离开,也正因为这些改变,整个情况变得再好不过了——他们住在这个宽敞的宅邸,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而且秋收的果实竟如此丰盈,也令人欣喜。就是这么回事儿,也给他们都上了一堂课,得到教训;艾辛厄姆太太总认为,要是没有夏洛特,那这堂课只会上了一半。授课的老师当然不是兰斯女士,也不是卢奇小姐,就算有一度这几位女士很可能和他们待在一起。夏洛特介入的姿态轻盈,但是成了关键,动作虽隐秘,却挺积极的。范妮·艾辛厄姆把之前说过的话又稍微提了一下,此时在他心中回荡,令他有点儿吓一跳,因为所说的事,可是让人挡都挡不住。现在他看得出来这股超强力量是如何运作的,他也挺喜欢回想这幕景象:对那三位女士,他梦想要做到尽可能没啥伤害,也梦想着尽可能不发怨语;毕竟,他已经殷勤款待她们好一段绑手绑脚的日子了。令人惊叹的夏洛特对于此,态度既不明朗又不发一语,他无从得知是怎么了——也就是说,因为受到她的影响,而导致的结果这回事。“见识到她之后,她们的气焰就化成了一阵烟啦。”艾辛厄姆太太说。就算他们正漫步的当儿,他都在思索着这句话。自从他和玛吉长谈之后——这段谈话敲定了由他直接邀请她的朋友来——他就保留着一些小小的奇怪喜好,他会如此形容;他想听听别人是怎么说这位小姐的事,也就是说,听听别人还能怎么说她:简直就像某位高手正在绘制她的画像一般,他看着它在重重叠叠的笔触之下逐渐成形。他觉得在他们讨论这位小女子时,艾辛厄姆太太添了最精彩的两三笔——把她和当年玛吉的那个玩伴,变得大不相同;他几乎还记得清清楚楚,有几次他以父辈的身份,将这两个小孩兜在一块儿,要她们不可以太吵喔,也不可以吃太多果冻。对于夏洛特这股来得快速的影响力,他的同伴坦言,她对他们最近的几位访客时常感到同情不已。“说真的,私底下我为她们感到很难过,所以她们仍在这儿的时候,我都不露声色——希望你们其他人也都没察觉,包括玛吉、王子,还有您,要是您凑巧没注意到,甚至连夏洛特本人我也希望她看不出来。不过很明显,您并没有发现,所以您现在可能会觉得我有点儿夸张。我可没有——我一直留意它的发展。看得出来,那几个可怜的人儿在想什么,好比在博尔吉亚[107]王宫里的人一样,有幸受邀与家族长老举杯,彼此相望,表情却开始怪异起来。这比喻是有点儿不妥,因为我可不是说,夏洛特故意将毒药滴进她们的杯子。她是她们的死对头,她本人就是她们的毒药——不过她并不知道罢了。”

“啊,她不知道?”魏维尔先生问得饶有兴味。

“嗯,我认为她不知道。”——艾辛厄姆太太得承认,她并没有好好探询过她的意思。“我没假装很确定夏洛特所知道的每个关联性。她当然不要别人受罪嘛——大致说来,不管是我们这些人,甚至其他女士也都一样:她其实很希望,她们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觉得自在。也就是说,她喜欢——就像所有好相处的人一样——受到喜爱。”

“啊,她喜欢受到喜爱?”她的同伴接着说。

“可以确定的是,她同时也想要帮帮我们——使我们也觉得自在。那就是说,她想要使您——也使玛吉和您之间能觉得自在。事情一路下来,她有了个计划。不过,也仅仅在事后——可不是事前喔,我真的这么认为——她才了解到效果有多好。”

魏维尔先生又觉得,他得把话题再说一遍。“啊,她想要帮我们?……想要帮我?”

“咦,”艾辛厄姆太太问话之前顿了一下,“您怎么会觉得惊讶呢?”

他只是想想。“喔,没有哇!”

“她反应很快,一来就看出我们所有的人是怎么啦。她不需要我们一个个在晚上约个时间到她房里,或是把她带到外面田野间,才好对她说说我们这件令人心跳加速的事。她当然也是觉得挺受不了的。”

“受不了那几个可怜的人?”魏维尔先生一面等着,一面问。

“呃,受不了你们本身不是那种人——特别受不了您自己不是那种人。我一点都不怀疑,譬如说[108],她认为您太温和了。”

“喔,她认为我太温和?”

“而且她是被请来当着大家的面,直接把事情办好。她得做的,只不过是想要对您好罢了。”

“对……呃……我?”亚当·魏维尔说。

他现在依然记得,他朋友肯定在笑他说话的语气。“是对您,也对每个人好。她只要表现出自己的样子就好了——一直这样就好。她就是这么迷人,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就这么回事,她是‘发挥’作用,只有这样而已——就跟博尔吉亚酒发挥的力量是一个样儿。看得出来她们都感受到了——一个女子、一个不一样的女子、一个跟她们很不一样的女子,竟然能够如此动人。看得出来,她们都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互相交换着眼神。然后,看得出来,她们没了信心,决定离开。她们回去的时候心里想,她才是真品呢。”

“啊,她才是真品?”他当时心里所理解的,不完全和卢奇小姐与兰斯女士一样,因此他现在表现得有点儿顺着对方的意思。“懂了,懂了。”他现在至少心里晓得,不过,他同时又想确定一下何谓真品。“那是……呃……就你了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一开始觉得不好回答,不过也只有一下子。“咦,正是那几位女士心里想要的呀,以及她带给她们的影响力,叫她们懂得自己永远都办不到。”

“呵……当然,永远办不到!”

他个人生活非常奢华的那一面是在人际交往上,把事物按照“真实”与否加以分类与定调——一如他女儿结婚后,更是令他觉得如此;这种想法现在又出现了,它一直在他们周遭萦绕不去,说完这些话之后,这股气氛愈发深沉。对他而言,真实性一直相当受到关注;偶尔可从他的“搜罗物”之中,发现其迷人与重要性发挥到极致。和其他事情不同,它不断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也令他心满意足。假使我们有时间好好探究这件事,那么,用同样的价值来度量这么不同的财产物件,我们可能会觉得真是怪透了,打个比方,像是拿古老的波斯地毯和新添的用物一起比较。更何况这位温和的男士,身为生活的鉴赏家,骨子里可是挺精打细算的。每件举高到嘴唇的东西,他都要放入一只小玻璃杯中,仿佛他老是把这个容器摆在口袋,当成买卖的工具似的。杯子细致的雕工失传已久,它放在一个古老的摩洛哥羊皮盒子里,上面的镀金依旧可见印着已遭推翻的王朝徽饰。阿梅里戈和那幅伯纳迪诺·卢伊尼[109]的画作都令自己心满意足,而他得知后者的时间,正巧是他同意宣布女儿定亲那会儿。于是,现在夏洛特·斯坦特和一套惊人的东方瓷片,也同样令他心满意足;他最近才得知有这么套东西,还附带着一个刺激的传奇故事,有位布莱顿[110]来的古特曼—瑟斯先生会告诉他更多消息,这安排令他颇为满意。美学的原则已经深植于他心中,那儿燃着一簇火焰,冷冷的、静静的;焚烧赖以维持的物料很直接,几乎全是些塑形美妙(也需得体合宜)、外观毫无瑕疵的东西。简言之,尽管有对外扩展的“吞噬”倾向,不过他精神层面上的家当摆饰,依旧在他心中适度散落各处,不必刻意就受到仔细的照料,未遭到耗损;不像许多外行人,一开始是为了使祭坛火焰继续燃烧,最后却不知控制而焚尽一切。换句话说,亚当·魏维尔知道感官所带来的教训,他的小账册里记到最后一笔,都不曾有过一天使他的财务发生窘境。这种情形很像一些幸运的单身汉,或是其他放浪的男士,他们处理起与损友们的消遣活动很有一套,连最严峻的管家——既忙碌又能干的用人——都认为不需要提出警告。

不过,那个人倒是给了我们一点特权,虽然可以肯定几乎用不上,但是看在它粗糙的负面价值上,我们就姑且留着吧。十一月的前十天,在全然是内部所产生的压力之下,他几乎是单独一个人与他的年轻朋友待在丰司。阿梅里戈和玛吉在征得他的同意后出国一个月,走得挺突然的;反正他现在有快乐的消遣,安全感十足,几乎没什么差别。王子内心有股冲动令他不安,这倒也可想而知;他的生活美妙,已经安定了好一段时间,所有他最喜爱的也因此开始变得单调乏味。但是一阵小小的热烈渴望向他席卷而来。这种情形持续了一阵子之后,他对玛吉描述这种经验,而她转述给她父亲听的时候,提到其中的词汇是多么优美,令她欣赏得不得了。他称它为“小夜曲”,每每在一片沉睡中的房子窗外,响起那低回的乐音,叫他无法在夜里安歇。尽管听起来怯生生的又带着哀愁,他却无法充耳不闻。最后他蹑手蹑脚地起身往窗外望去,认得出下面的人影带着把曼陀林,她身上暗淡的衣饰优雅地垂坠着,向上望的眼神哀哀动人,让人难以抗拒的声音诉说着永恒珍爱的意大利。那般场景,任谁或早或晚都得听听才行。它是个萦绕不去的鬼魂,仿佛曾受了谁的委屈似的,只见一抹朦胧的影子可怜兮兮,呼喊着要人安慰。显而易见,这件事别无他法——说了这么多,无疑只讲了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罗马人,幻想着再度见到罗马。他们就顺理成章地去一下——他们最好是去一下吧?此时玛吉找了个很不自然、很离谱的理由给她父亲。他颇觉有趣,把它对夏洛特·斯坦特又说了一遍,他心里清楚他已经对她说了不少话。理由是这么着:她想了想,那绝对是阿梅里戈第一件要求她的事呢。“她当然没把他要求她结婚这件事算进去。”——这是魏维尔先生充满溺爱的评论。不过,他发现夏洛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倒是与他毫无异议,同样被玛吉的无邪天真所感动。就算王子一年到头每天对着他妻子要东要西的,叫他不提这件事也说不过去;只是个可怜男子,在一阵思乡的美丽愁绪中,想再回去看看他的祖国而已,没啥好指摘的。

这对夫妻说得头头是道,说得实在太头头是道了,他岳父坦白建议他们,既然要安排行程,那也在巴黎多待三四个星期吧——对魏维尔先生而言,人同此心嘛,有压力时,巴黎是他可以随口说出的提议。假使他们照着他说的做,那么他们回程时,或是任由他们决定时间,他和夏洛特将过去与他们会合,也去那儿稍微看看——当然啦,他衷心地补了一句,尽管如此也绝对不是因为被留下来的两个人觉得百无聊赖。玛吉当下对这个新的提议,毫不留情地解析了一番;如她所言,是当一个不近人情的女儿,还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她只得在两个角色间做出选择,然后“选出”前者。她倒想知道,如果整座房子人都走掉了只剩下仆人的时候,小王子会变得如何。她的疑问听起来铿锵有力,但就像她许多的疑问一样,过后消失的速度比起提问的速度,要快上许多:这件事的最高宗旨就是,在这对夫妻离开之前,诺布尔太太与布雷迪医师就得担负起一项至高的任务,要保卫那张很威严的小小床铺。若不是她绝对信任那位威严的保姆,其经验本身就像是巨型枕头一般安全无虞,照料起来又像是张撑开的天棚一般滴水不漏,所遮掉的东西在过往的例子里林林总总,回想起来数量多到像折起来的厚厚帘子——若不是她有自信能加以托付,她大可要她丈夫独自踏上旅程。同样的道理,她也很肯定那位不起眼乡下医师的医术与贴心——她是如此认为他有此特性。他风雨无阻,特别是临时需要他的时候,加上他到访之勤快,使她得以和他谈上几个钟头,谈谈病情的原因啦,结果会如何啦,谈谈他又是怎么应付家中那五个小家伙;若非如此,就算她转而求助那位祖父和聪明的友人,他们能给的支持真的相当少。因此她没有当家做主的这段时间,这几个人可以不要太紧张,最重要的是能在互相帮忙的情况下,照料他们所托之事。只要他们把自己工作做好,就是在彼此帮忙,而诺布尔太太的角色也就益发重要,如此一来无须太记挂,令人宽心不已。

魏维尔先生会在白天的某几个小时,与他的年轻朋友在育婴室里见面,一如他规律地与宠爱孩子的母亲见面一样——夏洛特也给了玛吉相同的希望和承诺,保证一定每天写信,这件事她可一点儿都不含糊。她信写得很翔实,也让她的同伴知道;结果显而易见,他自己倒不必写信了。部分原因是夏洛特“把他的事全给说了”——她也要他知道有这回事——另外部分原因是这么一来,表示他大致上一切如常、颇为自在,像他们说的,有人“代劳”啦,他也挺乐在其中。宛如将自己托付给这位迷人又聪敏的小姐一般,对他而言,她成了家中的一项资源,那简直让她成了个全新的人似的——特别是在自家将自己托付出去,这多少令他有了更深的感受——他饶有兴味地想看看,这层关系会带他发展到什么情况。如范妮·艾辛厄姆最后所说的,像这样的女子可能会为他带来改变,姑且证明一下这种说法是否经得起考验,就算只是为了好玩。他们很简单的生活之中,她现在倒真的是做出一件改变的事。很重大的一件事,虽然并没有人可以拿来和她比较比较,以前范妮比较起来就顺手多了——现在少了兰斯女士、少了基蒂、少了多蒂·卢奇使她有所依据可以下判断,好感觉出是真是假。艾辛厄姆太太的反应之大,一副有必要点明的样子——从其他的原因可以知道她是真的,错不了——连魏维尔先生都开始觉得挺有意思的。真的就是她了,想都不必想,真实的程度不好太彰显,也不好太明言,但令人欣喜;而且在这种时刻更是再真实不过了——我们刚刚瞄了一眼——诺布尔太太使他俩都觉得,母后不在的时候,是她,也只有她摄政于该区域,而且也是王储的家教。这类场合里他们顶多被当成一对晃来晃去、四处游走的宫廷臣子,或是无所事事的人,不仅打扮别致也有世袭的位阶,有资格可以随时登门拜访[111],不过总在政权之外,始于育婴室,也结束于育婴室。他们也只能到宫殿里其他地方,去加快交谊的脚步,在那儿领会一下自己金光闪闪却又无足轻重的身份;另一方面也好比打扮得华丽繁复的宫廷内侍,在瓷塑的玩赏狗之间移动,闻鼻烟时说说嘲讽的话,挖苦一下有实权的执行官。

每天吃过晚饭之后夏洛特·斯坦特都会为他弹奏钢琴。她端坐在钢琴之前无须乐谱,一曲接着一曲弹奏他“喜欢的东西”——他喜欢的可多了——技法娴熟从无失误,就算偶有失误,也立刻在他断断续续哼唱中接上来。挺令人惊讶的,她总是坚持说,不管什么曲子她都能弹,没有什么难得了她,不过,按照他自己略加揣测,似乎也总是如她所言。她身材苗条柔韧而又强壮,是不断练习打草地网球、有节奏地跳华尔兹的结果吧。不像其他的喜好,他对音乐的喜好朦朦胧胧说不出个所以然。丰司的大客厅里,他坐在沙发位置较阴暗的地方,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老是抽着烟,到哪儿都一样,从年轻时就开始抽雪茄,散发着令人联想的气味——啊,他坐着聆听夏洛特的琴声,乐谱永远付之阙如;不过,就在点燃的烛光间,画面清晰可辨,那朦胧的感觉在他周遭蔓延开来,像一张不见边际的地毯,和心中关照的事所带来的压力相比,它的表面轻轻柔柔,让人喜悦。这是他们消磨时间的方式,有相当程度取代了交谈,但尽管如此,他们道别前的最后气氛,却又似乎有满满的话语回响着。一间那么沉寂的屋子里,他们道别起来可不太容易,但也没太尴尬;宽广的黑暗空间里烛光闪烁,况且大多时候因为太晚了,连仆人最后都被请回去休息。

十月底一个特别的晚上,时间不早了,其他种种声音交织成一片海洋,仍骚动着,有那么一两个字扎扎实实坠落这片水域——我们的朋友在当下受到那一个或两个字的影响,相当奇怪的是,它的音量比以前听过的任何声音都要更大声,也更洪亮。然后他借口要把一扇开着的窗户关牢,起身缓步离开大厅的同伴后,仍迟迟不回去,看着她闪着微光的身影走上楼梯。他心中有股冲动不想上床就寝,于是拿了放在大厅的帽子,套上一件没有袖子的披肩,再点上另一支雪茄,穿过客厅其中一扇长形的落地窗,向外走到露台,然后在那里来来回回走了一个小时,秋日的星星在天空清晰可辨。这个地方就是他曾在午后阳光中,与范妮·艾辛厄姆散步之处。那段时间的感觉,那个话中有话的女士本身给他的感觉,以前所未有之姿再度出现眼前,尽管之前我们已经予以品尝一番,也暗示过了。他想着许多事情,没什么顺序,简直是情绪激动;这些事情里面有股力量令他很激动,他知道自己不会太早睡。有一会儿工夫他真觉得,除非想点儿什么出来,否则他就不睡了。他开始想找出可能是些看法、某个点子,就算只是个快乐的字眼都好,但是他一直白费工夫摸索,特别是过去这一两天,不过他现在想出来了。“假如我们早一点儿开始,你真的能来吗?”——他几乎只对那位女子说这么多而已,当时她手上拿着卧室的灯火。“反正我没其他事情要做,再说我也很喜欢,有何不可呢?”——她这方面的说法确是如此,场景小到没多少可以谈的。实在称不上一个场景,连最小的都称不上——虽然他可能也不太清楚,为什么当她手里握着牙刷和一块海绵、上楼梯走了一半、停住脚步转身往下望着他、说她这趟出游一定会很开心的时候,并没有一股威胁感。无论如何,他一面走着,脑海里一面流转着若干已经颇为熟悉的景象,有两三个倒是新的,以前最令他记忆鲜明的就是大家对他都很周到,不过我们也注意到,那已经不太重要了,算是当了岳父的一种补偿。他到现在依然认为,这种抚慰的良方,只有阿梅里戈懂得特调秘制,与他祖传的优势有点儿关系;所以他纳闷着,夏洛特是否已经想到这点,通过那位年轻人友好的传授,也一定学起来了。不管那东西是什么,她用在这位不作声但心存感激的主人身上,是同样小心翼翼地不敢轻视,将他捧上尊贵地位的手法也很高明,是经过调整与琢磨的。他们各自想讨他欢心的样子,他看来有点儿不自然,而他们这种得体表现的巧合程度,是传统、训练、圆滑,或是随便怎么称呼都行,都使他觉得两者间隐隐有种关联或联系。如果真要认为他俩之间有点儿关系——那很可能是他们的年轻友人,有经过阿梅里戈稍微“指导”或是鼓励一番;或者可能只是范妮·艾辛厄姆赞赏过的,说她行事无可挑剔的一种表现,在两位旅人出发前的短短时机,她通过观察王子的个人做法而加以应用,颇令人感到愉快。他可能在猜想,究竟为何他们俩对待他的样子会那么相像——他们是从什么样的贵族繁衍下来的传统,修习这门特别的课,不至于将精巧的“尊贵”二字随便安在别人头上,或是随便就拿掉,引人嫌恶;不过,这困难之处当然在于人们真的不会知道——没办法知道,除非自己是号人物,可以是主教、国王、总统、贵族、将军,或只是一位妙笔生花的作家[112]。

这类问题出现的时候,如同其他几个再度出现的问题一样,他会停顿下来,将双臂靠在低矮的老围墙上,出神想得老远、老远的。他手边有好多看法两面的事情,这正是使他无法安歇的原因,于是在外游移寻求些想法。夜晚的空气无比清新,吐纳间各式各样的差异性,会在他脚下融合又蔓延开来,他觉得像在漂浮一般。相较于其他的事,有个想法最深而且不断回到他的心里,满是令人不安。为了要有一段新的而且亲密的关系,他竟然好像得抛弃女儿,或者至少是摆明了得放逐她似的。他竟然得简化成一个明确的想法,那就是他早已失去她了——没错,避免不了的——因为她已经结婚了。他竟然得简化成一个明确的想法,那就是他造成了伤害,或是说至少造成别人的不便,那得找个人来充数加以改善才行。他非得这么做不可,有个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装作采纳玛吉所表达的情绪,其实是她的说服力;她时不时地就提出来说说,而且十足令人信服,说她美丽的慷慨胸怀感受到,他是如何为她而受苦等等,简直说得一发不可收拾呢。要说她讲得一发不可收拾,那么这种一发不可收拾也是发乎真诚,因为它源自——这一点她也是表达得一发不可收拾——她一直坚持认为、感觉、说到他的时候,似乎他依然很年轻。每每他瞥见她这么说的时候,她那种完全油然而生的内疚感,会使别人误以为她叫他蒙受的不是普通的罪,而且漫漫的未来,年复一年,他仍要在这种痛苦之下继续煎熬呻吟似的。她已经牺牲了一位长辈、双亲中的宝贵珍珠,当时年纪和她自己相当:如果他是一般父辈的大岁数,那也就没什么关系。但他不是,他很特别,和她是同个年代的人,这一点再加上她所采取的行动,产生了深长的效应。他终于想清楚了,这个结果的确可以说,因为他不想在她所培育的茂密心灵园圃里,流露出让人心寒的丧气之情。像走在迷宫的一个转角处,他见到了所关心的事,此时此刻大大敞开着,令他充满惊奇地屏住呼吸。他事后回想起来,当时秋夜的情景那么清晰,整个地方,周遭的每个东西,他所站立的宽广露台,其他人在下方的脚步声、花圃、花园、湖泊、环绕的林木,都摊在奇异的午夜阳光之下,一览无遗。此时刻里,他全都见着了,宛如是个重大的发现似的,一个明亮、又新又惊人的世界,其中熟悉的物品变得鲜明,仿佛有个很大的声音,振振有词地说着它们美丽、值得探究的地方、重要性,或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不仅使它们的特性变得不同凡响,真的连体积也变得不同凡响。那幻觉,或是随他怎么称呼它都行,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但也已经久到足以令他喘息。赞叹的喘息很快就被随即而来的一阵强烈情绪所取代——那奇观所呈现的方式——因为奇观是重点所在——其实是他原先就预想到的情景,只是很怪异地迟迟才出现。这几天他摸索又摸索想找件物品,它就躺在自己脚边,然而他却蠢到盲目地向远处张望。它一直都安置在他壁炉底的石头那里,现在它往上凝视着他的脸。

一旦他在那儿认出它来,每件事就顺了。所汇集的重点是自己未来要把父亲的这个角色做到使玛吉越来越觉得并非她弃他不顾。未能使她轻轻松松地放下记挂的事,可不仅仅是不合宜的为人之道,也不是合宜的处世之道——此想法的光芒照耀着他,更有甚者,令他那么激动、那么振奋,又那么昂扬。它符合可行的方式,真是太美好了。就算遭遇重要的状况,它也能屹立不摇,坚决地面对。可能会遭遇的状况就是要使他的孩子不烦恼,使她不要为他的未来打算而烦恼——那也是为了她的未来——可借由结婚的方式、借由一桩和她一样好的、说来差不多的婚事来达成。他一面好好想着这个新的办法,一面感受最近激动不安的心情。他看得出来,夏洛特有此能耐使得上力——他看不出来的是,她对于什么使得上力。一切都极度清楚了,他也打定主意为他女儿敲定此事,使他那位年轻友人的闲暇时间花在恰当的地方。此时黑暗再度笼罩着他,不过他心里的架构已经很明白巩固了。那个字不仅咔嗒一声完全与谜语相符,而且那道谜语也符合那个字,完美无缺。他很可能依旧找不到办法,也没有补救的方式呢。哎呀,万一夏洛特不接受他,那这个补救的方式当然就算失败了;不过,反正所有的事都一块儿发生了,起码得试试看吧。如果成功那就太好了——那是最后令他悸动的想法——只要这个让玛吉宽心的方式,是出于他自己真切的幸福感觉。他真不晓得这辈子有想过哪件事比这个更快乐。即使他刚刚才有的那些感觉,即使如此一来情况就能搞定;但是单单要为他自己而想到此事,是不可能的,一点儿都没错。不过,为了他的孩子而想到此事,那可就大大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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