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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晚唐的白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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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上文引了杜牧《李戡墓志》的话,那一段话的全文是:

尝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后代知有发愤者,因集国朝以来类于古诗得若干首,编为三卷,目为《唐诗》,为序以导其志。

这一段话有两点可以注意:一是晚唐时白话诗体风行民间“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一是晚唐时有一种反对白话文学的运动。晚唐五代的文学史可以用这两点来做一个总纲。

先说反对白话文学的运动。这是很自然的事。白话诗风行以后,那些古典诗人自然不高兴了;古文风行以后,那些骈偶文人自然不高兴了。因此,晚唐的文章有“三十六体”的骈文运动,诗的方面有李商隐、温庭筠等的古典诗。“三十六体”也是李商隐、温庭筠和段成式提倡出来的,因为他们三人都是排行第十六,故叫做三个十六的文体。这种骈偶文体有一种大用处,他能于没有话说时作出文章来,故最适宜于庙堂文字之用。自唐末五代,一直到最近世,凡是没有话说的庙堂文章,如诏旨、诰敕、谢表、笺启之类,都不能不用他。我们试翻开宋人的文集来看,凡有话说的奏疏、札子、论议,都是用古文的;凡没有话说的册文、制诰、表启、丧词,便都是用骈文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用四六来做贺电、贺函,也是这个道理。

温庭筠、李商隐的诗所以能流传于后世,也是因为这种诗有两种大用处:一是人读了不懂;二是因为人读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说了没有。例如李商隐的《锦瑟》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一千年来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还没有人猜出他究竟说的是什么鬼话。这种奥妙的作品自然应该受人崇拜了!

但是这种“反白话”的文学,无论怎样高妙,总挡不住白话文学的风行。晚唐五代究竟是一个白话文学大盛的时代。我们要晓得向来的批评家所以不满意于晚唐,也正是因为晚唐诗里白话最多的缘故。

诗体自中唐以来,白话更多了。我们可先举杜牧一个例。杜牧作《李戡墓志》,很像是不满意于元、白的诗体;但杜牧诗里的白话比元、白还更多。如他的《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

头圆筋骨紧,两眼明且光。

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

指挥群儿辈,志气何坚刚!

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

随兄旦夕去,敛手整衣裳。

去岁冬至日,拜我立我旁。

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

……

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

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

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

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

他的律诗也有许多白话的。但他的白话绝句最好,故我们引几首: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叹花》)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山行》)

舞靴应任闲人看,笑脸还须待我开。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留赠》)

朔风高紧掠河楼,白鼻郎白罽裘。

有个当垆明似月,马鞭斜揖笑回头。

(《黄州偶见作》)

已落双雕血尚新,鸣鞭走马又翻身。

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赠猎骑》)

我们再举郑谷的绝句作例:

湛湛清江叠叠山,白云白鸟在其间。

渔翁醉睡又醒睡,谁道皇天最惜闲?

(《浯溪》)

携琴当酒度春阴,不解谋生只解吟。

舞蝶歌莺莫相试,老郎心是老僧心。

(《春阴》)

江郡人稀便是村,踏青天气欲黄昏。

春愁不破还成醉,衣上泪痕和酒痕。

(《寂寞》)

再举杜荀鹤作例: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再经胡城县》)

田不曾耕地不锄,谁人闲散得如渠。

渠将底物为香饵,一度抬竿一个鱼。

(《钓叟》)

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蓬底独斟时。

醉来睡着无人唤,流下前溪也不知。

(《溪兴》)

九华山色真堪爱,留得高僧尔许年。

听我吟诗供我酒,不曾穿得判斋钱。

(《醉书僧壁》)

再引罗隐作例: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蜂》)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都是不如人?

(《偶题》)

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

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西施》)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自遣》)

不但绝句如此,晚唐律诗也有许多完全白话的。如罗隐的七律:

野水无情去不回,水边花好为谁开?

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觉老从头上来。

穷似邱轲休叹息,达如周召在尘埃。

思量此理何人会,蒙邑先生最有才。

(《水边偶题》)

莲塘馆东初日明,莲塘馆西行人行。

隔林啼鸟似相应,当路好花如有情。

一梦不须追往事,数杯犹可慰劳生。

莫言来去只如此,君看鬓边霜几茎。

(《莲塘驿》)

如杜荀鹤的五律:

酒寒无小户,请满酌行杯。

若待雪消去,自然春到来。

出城人迹少,向暮鸟声哀。

未遇应关命,侯门处处开。

(《雪中别诗友》)

欲住住不得,出门天气秋。

惟知偷拭泪,不忍更回头。

此日只愁老,况身方远游?

孤寒将五字,何以动诸侯?

(《别舍弟》)

立马不忍上,醉醒天气寒。

都缘在门易,直似别家难。

世路既如此,客心须自宽。

江村亦饥冻,争及问长安?

(《别从叔》)

当时的风气,一班文士诗人就同现在的报馆主笔一样,常常拿诗文来“拍马屁”“敲竹杠”。当时的藩镇割据各地,就同现在的督军一样,不能不收买这班诗人主笔。即如上文引的杜荀鹤诗“孤寒将五字,何以动诸侯?”“未遇应关命,侯门处处开”,都可见这种风气。(看谢著《大文学史》第四编第八章第五节第五十五页引《全唐诗话》的话。)

以上引的都是有名诗人的诗。可惜民间无名诗人的诗,很少保存的。我们可举寒山、拾得的诗来代表晚唐的无名诗人,向来人都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全唐诗》说他们是贞观初的人,这是根据于《寒山诗》的后序的。后序是南宋时人作的,很靠不住。谢无量先生也把他们放在隋末唐初。我觉得这种白话诗一定是晚唐的出品,决不会出在唐初。寒山、拾得的传说起于闾丘胤的一序。闾丘胤虽不可考,但序中说他们隐居唐兴县西七十里。唐兴县之名始于唐上元二年。唐朝有两个上元二年,一是肃宗时(716),离贞观初已一百四十年了;一是高宗时(675),离贞观初已五十年了。只此一端,已可证旧说之不可靠。其实后世所传寒山、拾得的诗,决非一人之作;这两个人的有无,尚不可知。但唐兴县至宋初即改名天台,我们可以推知这几百首诗的大部分大概是晚唐或五代时的作品,起初或真是从“竹木石壁上”“村野人家厅壁上”“土地堂壁上”搜集来的,后加随时增加,后来竟造出“寒山文殊,拾得普贤”的神话来了。故我们拿这些诗来代表晚唐的无名诗人注3:

有人把椿树,唤作白旃檀。

学道多沙数,几个得泥丸?

弃金却担草,谩他也自谩。

似聚沙一处,成团也大难。

快哉混沌身,不饭复不尿。

遭得谁钻凿,因兹立九窍。

朝朝为衣食,岁岁愁租调。

千个争一钱,聚头亡命叫。

蒸砂拟作饭,临渴始掘井。

用力磨碌砖,那堪持作镜?

佛说元平等,总有真如性。

但自审思量,不用闲争竞。

我住在村乡,无爷亦无娘,

无名无姓第,人唤作张王。

并无人教我,贫贱也寻常。

自怜心的实,坚固等金刚。

还有几首诗替白话诗辩护的:

有个王秀才,笑我诗多失,

云不识“蜂腰”,仍不会“鹤膝”;

平侧不解压,凡言取次出。

我笑你作诗,如盲徒咏日。

有人笑我诗。我诗合典雅。

不烦郑氏笺,岂用毛公解?

……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这竟是近于有意作白话诗了。

晚唐禅宗的白话散文也更发达。我们不能多举例,且举晚唐的义玄作例。义玄死于866年,是临济宗的始祖,是当日一个最伟大的宗师。我们现在读他的语录,还可以想见临济宗的精神:

义玄:

今时学佛法者,且要求真正见解。若得真正见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胜,殊胜自至。道流,只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底路。如山僧指示人处,只要你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迟疑。如今学者不得,病在甚处?病在不自信处。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徇一切境转,被他万境回换,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念念驰求心,便与祖佛不别。你欲得识祖佛么?只你面前听法底是。学人信不及,便向外驰求。设求得者,皆是文字胜相,终不得他活祖意。……如今学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觅,总上他闲尘境,都不辨邪正。只如有祖有佛,皆是教迹中事。有人拈起一句子语,或隐显中出,便即疑生;照天照地,傍家寻问,也大茫然。大丈夫儿,莫只么论主论贼,论是论非,论色论财,论说闲话过日。山僧此间不论僧俗,但有来者,尽识得伊。任伊向甚处出来,但有声名文句,皆是梦幻。却见乘境底人,是诸佛之玄旨。佛境不能自称我是佛境,还是这个无依道人乘境出来。若有人出来问我求佛,我即应清净境出。有人问我菩萨,我即应慈悲境出。有人问我菩提,我即应净妙境出。有人问我涅槃,我即应寂静境出。境即万般差别,人即不别。所以应物现形,如水中月。道流,你若欲得如法,直须是大丈夫儿始得。若萎萎随随地,则不可得也。……

道流,出家儿且要学道。只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亦曾于经论寻讨;后方知是济世药,表显之说,遂乃一时抛却,即访道参禅。后遇大善知识,方乃道眼分明,始识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不是娘生下便会;还是体究练磨,一朝自省。道流,你欲得如法见解,但莫受人惑。向里向外,逢着便杀: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逢父母杀父母,逢亲眷杀亲眷,始得解脱,不与物拘,透脱自在。如诸方学道流,未有不依物出来底,山僧向此间从头打。手上出来,手上打;口里出来,口里打;眼里出来,眼里打。未有一个独脱出来底,皆是上他古人闲机境。山僧无一法与人,只是治病解缚。你诸方道流,试不依物出来!我要共你商量,十年五岁,并无一人,皆是依草附叶,竹木精灵,野狐精魅,向一切粪块上乱咬。……瞎汉!头上安头,是你欠少什么?道流是你目前用底,与佛祖不别;只么不信,便向外求。……约山僧见处,无如许多般,只是平常着衣吃饭,无事过时。你诸方来者,皆是有心求佛求法,求解脱,求出离三界。痴人,你要出三界什么处去?

(《古尊宿语录》四)

这种白话,无论从思想上看或从文字上看,都是古今来绝妙的文章。我们看了这种文章,再去看韩愈一派的古文,便好像看了一个活美人之后再来看一个木雕美人了。这种真实的价值,久而久之,自然总有人赏识。后来这种体裁成为讲学的正体,并不是因为儒家有意模仿禅宗,只是因为儒家抵抗不住这种文体的真价值。

注3 此说法胡适在1928年初版《白话文学史》中已修正,详见本书第十一章,页185—191。(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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