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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元稹 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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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世纪的初期—元和、长庆的时代—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很光荣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几个领袖文人,都受了杜甫的感动,都下了决心要创造一种新文学。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变动向来都是自然演变出来的,向来没有有意的、自觉的改革。只有这一个时代可算是有意的、自觉的文学革新时代。这个文学革新运动的领袖是白居易与元稹,他们的同志有张籍、刘禹锡、李绅、李余、刘猛等。他们不但在韵文方面做革新的运动,在散文的方面,白居易与元稹也曾做一番有意的改革,与同时的韩愈、柳宗元都是散文改革的同志。

元稹,字微之,河南人,本是北魏拓跋氏帝室之后。他九岁便能作文,少年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他为第一,除右拾遗;因他锋芒太露,为执政所忌,屡次受挫折,后来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量移通州司马。他的好友白居易那时也被贬为江州司马。他们往来赠答的诗歌最多,流传于世;故他们虽遭贬逐,而文学的名誉更大。元和十四年(819),他被召回京。穆宗为太子时,已很赏识元稹的文学;穆宗即位后,升他为祠部郎中,知制诰。知制诰是文人最大的荣誉,而元稹得此事全出于皇帝的简任,不由于宰相的推荐,故他很受相府的排挤。但元稹用散体古文来作制诰,对于向来的骈体制诰诏策是一种有意的革新[看他的《元氏长庆集》 (《四部丛刊》)本]。《新唐书》说他“变诏书体,务纯厚明切,盛传一时”。《旧唐书》说他的辞诰“夐(xiòng)然与古为侔,遂盛传于代”。

穆宗特别赏识他,两年之中,遂拜他为宰相(822)。当时裴度与他同做宰相,不很瞧得起这位骤贵的诗人,中间又有人挑拨,故他们不能相容,终于两人同时罢相。元稹出为同州刺史,转为越州刺史;他喜欢越中山水,在越八年,作诗很多。文宗太和三年(829),他回京为尚书左丞;次年(830),检校户部尚书,兼鄂州刺史、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五年(831)七月,死于武昌,年五十三(生于779)。

白居易,字乐天,下邽人,生于大历七年(772),在杜甫死后的第三年。他自己叙他早年的历史如下: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家贫多故,年二十七方从乡试。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

(《与元九书》)

贞元十四年(798),他以进士就试,擢甲科,授秘书省校书郎。宪宗元和二年(807),召入翰林为学士;明年,拜左拾遗。他既任谏官,很能直言。元稹被谪,他屡上疏切谏,没有效果。五年(810),因母老家贫,自请改官,除为京兆府户曹参军。明年,丁母忧;九年(814),授太子左赞善大夫。当时很多人忌他,说他浮华无行,说他的母亲因看花堕井而死,而他作《赏花》诗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他遂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自己说这回被贬逐其实是因为他的诗歌讽刺时事,得罪了不少人。他说: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

元和十三年冬(818—819),他量移忠州刺史。他自浔阳浮江上峡,带他的兄弟行简同行;明年三月,与元稹会于峡口;在夷陵停船三日,他们三人在黄牛峡口石洞中,置酒赋诗,恋恋不能诀别。

元和十四年冬(819—820),他被召还京师;明年(820),升主客郎中,知制诰。那时元稹也召回了,与他同知制诰。长庆元年(821),转中书舍人。《旧唐书》说:

时天子荒纵不法,执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复乱。居易累上疏论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二年〕(822)七月,除杭州刺史。俄而元稹罢相,自冯翊转浙东观察使,交契素深,杭越邻境,篇咏往来,不间旬浃。尝会于境上,数日而别。

他在杭州秩满后,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宝历(825—827)中,复出为苏州刺史。文宗即位(827),征拜秘书监,明年转刑部侍郎,封晋阳县男,食邑三百户。太和三年(829),他称病东归,求为分司官,遂除太子宾客分司。《旧唐书》说:

居易初……蒙英主特达顾遇,颇欲奋厉效报。苟致身于谟之地,则兼济生灵。蓄意未果,望风为当路者所挤,流徙江湖,四五年间,几沦蛮瘴。自是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太和以后,李宗闵、李德裕用事,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杨颖士、杨虞卿与宗闵善,居易妻,颖士从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惧以党人见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远害。凡所居官,未尝终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务,识者多之。

太和五年(831),他做河南尹;七年(833),复授太子宾客分司(洛阳为东都,故各官署皆有东都“分司”,如明朝的南京,清朝的盛京;其官位与京师相同,但没有事做)。他曾在洛阳买宅,有竹木池馆,有家妓樊素、蛮子能歌舞,有琴有书,有太湖之石,有华亭之鹤。他自己说:

水香莲开之旦,露清鹤唳之夕,拂杨石(杨贞一所赠),举陈酒(陈孝仙所授法子酿的),援崔琴(崔晦叔所赠),弹姜《秋思》(姜发传授的。《旧唐书》脱“姜”字,今据《长庆集》补),颓然自适,不知其他。酒酣琴罢,又命乐童登中岛亭,合奏《霓裳散序》,声随风飘,或凝或散,悠扬于竹烟波月之际者久之。曲未竟,而乐天陶然石上矣。

(《池上篇·自序》)

开成元年(836),除同州刺史,他称病不就;不久,又授他太子少傅,进封冯翊县开国侯。会昌中,以刑部尚书致仕。他自己说他能“栖心释梵,浪迹老庄”;晚年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白衣鸠杖,往来香山,自称香山居士。他死在会昌六年(846),年七十五。[《旧唐书》作死于大中元年( 847 ),年七十六。此从《新唐书》,及李商隐撰的《墓志》。]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有意作文学改新运动的人:他们的根本主张,翻成现代的术语,可说是为人生而作文学!文学是救济社会,改善人生的利器;最上要能“补察时政”,至少也须能“泄导人情”;凡不能这样的,都“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白居易在江州时,作长书与元稹论诗(《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参看《旧唐书》本传所引),元稹在通州也有“叙诗”长书寄白居易(《元氏长庆集》卷三十)。这两篇文章在文学史上要算两篇最重要的宣言。我们先引白居易书中论诗的重要道:

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贤圣,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二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

这是诗的重要使命。诗要以情为根,以言为苗,以声为华,以义为实。托根于人情而结果在正义,语言声韵不过是苗叶花朵而已。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时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

这就是说,《楚辞》与汉诗已偏向写主观的怨思,已不能做客观地表现人生的工作了。

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谢灵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

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矣。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他在这里固然露出他受了汉朝迂腐诗说的恶影响,把《三百篇》都看作“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的美刺诗,因此遂抹煞一切无所为而作的文学。但他评论六朝的文人作品确然有见地,六朝文学的绝大部分真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zhěn)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旧唐书》作“三四十”,误。今据《长庆集》)。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以上是白居易对于中国诗的历史的见解。在这一点上,他的见解完全与元稹相同。元稹作杜甫的墓志铭,前面附了一篇长序,泛论中国诗的演变,上起三百篇,下迄李、杜,其中的见解多和上引各节相同。此序作于元和癸巳(813),在白居易寄此长书之前不多年(看《元氏长庆集》卷五十六)。

元、白都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的社会问题诗在当时确是别开生面,为中国诗史开一个新时代。他那种写实的艺术和大胆讽刺朝廷社会的精神,都能够鼓舞后来的诗人,引他们向这种问题诗的路上走。元稹受老杜的影响似比白居易更早。元稹的《叙诗寄乐天书》(《元氏长庆集》卷三十)中自述他早年作诗的政治社会的背景,最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当时一班诗人作“讽谕”诗的动机。他说:

稹九岁学赋诗,长者往往惊其可教。年十五六,粗识声病。时贞元十年(794)已后,德宗皇帝春秋高,理务因人,最不欲文法吏生天下罪过。外阃节将动十余年不许朝觐,死于其地,不易者十八九。而又将豪卒愎之处,因丧负众,横相贼杀,告变骆驿。使者迭窥,旋以状闻天子曰:某邑将某能遏乱,乱众宁附,愿为帅。名为众情,其实逼诈。因而可之者又十八九。前置介倅,因缘交授者,亦十四五。由是诸侯敢自为旨意,有罗列儿孩以自固者,有开导蛮夷以自重者。省寺符篆固于几阁,甚者拟诏旨。视一境如一室,刑杀其下,不啻仆畜。厚加剥夺,名为进奉,其实贡入之数百一焉。京城之中,亭第邸店,以曲巷断。侯甸之内,水陆腴沃,以乡里计。其余奴婢资财生生之备称是。朝廷大臣以谨慎不言为朴雅。以时进见者,不过一二亲信。直臣义士往往抑塞。禁省之间,时或缮完坠;豪家大帅乘声相扇,延及老、佛,土木妖炽。习俗不怪。上不欲令有司备宫闼中小碎须求,往往持币帛以易饼饵。吏缘其端,剽夺百货,势不可禁。仆时孩,不惯闻见,独于书传中初习理乱萌渐,心体悸震,若不可活,思欲发之久矣。适有人以陈子昂《感遇诗》相示,吟玩激烈,即日为《寄思玄子诗》二十首。……又久之,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不数年,与诗人杨巨源友善,日课为诗;性复僻,懒人事;常有闲暇,间则有作。识足下时,有诗数百篇矣。习惯性灵,遂成病蔽。……又不幸年三十二时,有罪谴弃,今三十七矣。五六年之间,是丈夫心力壮时,常在闲处,无所役用;性不近道,未能淡然忘怀;又复懒于他欲,全盛之气注射语言,杂糅精粗,遂成多大。

八世纪末年,九世纪初年,唐朝的政治到了很可悲观的田地,少年有志的人都感觉这种状态的危机。元稹自己说他那时候竟是“心体悸震,若不可活”。他们觉得这不是“嘲风雪、弄花草”的时候了,他们都感觉文学的态度应该变严肃了。所以元稹与白居易都能欣赏陈子昂《感遇诗》的严肃态度。但《感遇诗》终不过是发点牢骚而已,“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还不能满足这时代的要求。后来元稹发见了杜甫,方才感觉大满意。杜甫的新体诗便不单是发牢骚而已,还能描写实际的人生苦痛、社会利弊、政府得失。这种体裁最合于当时的需要,故元、白诸人对于杜甫真是十分崇拜,公然宣言李、杜虽然齐名,但杜甫远非李白所能比肩。元稹说: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能所不能,无可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

(《杜甫墓志铭》序)

这还是大体从诗的形式上立论,虽然崇拜到极点,却不曾指出杜甫的真正伟大之处。白居易说的话便更明白了。他指出李白的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而杜甫的诗之中,有十之三四是实写人生或讽刺时政的;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类的话,李白便不能说,这才是李、杜优劣的真正区别。当时的文人韩愈曾作诗道: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pí)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有人说,这诗是讥刺元稹的李、杜优劣论的。这话大概没有根据。韩愈的诗只是借李、杜来替自己发牢骚,与元、白的文学批评没有关系。

元、白发愤要作一种有意的文学革新运动,其原因不出于上述的两点:一面是他们不满意于当时的政治状况,一面是他们受了杜甫的绝大影响。老杜只是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没有什么文学主张。元、白不但忍不住要说老实话,还要提出他们所以要说老实话的理由,这便成了他们的文学主张了。白居易说:

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长庆集》作“愦”)发,或食辍哺,夜辍寝(此依《长庆集》),不量才力,欲扶起之。

这便是有意要作文学改革。他又说:

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唐高宗名治,故唐人书讳“治”字,多改为“理”字。此处之“理道”即“治道”;上文元氏《叙诗》书的“理务因人”“理乱萌渐”,皆与此同)。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与元九书》)

最末十四个字便是元、白的文学主张。这就是说,文学是为人生作的,不是无所为的,是为救人救世作的。白居易自己又说:

是时皇帝(宪宗)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手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

“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便是他们认为文学的宗旨。白居易在别处也屡屡说起这个宗旨。如《读张籍古乐府》云:

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

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

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

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

……

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

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

又如他《寄唐生》诗中自叙一段云:

我亦君之徒,郁郁何所为?

不能发声哭,转作乐府诗。

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

……

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

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唐生即是唐衢,是当时的一个狂士,他最富于感情,常常为了时事痛哭。故白居易诗中说:

唐生者何人?五十寒且饥;

不悲口无食,不悲身无衣,

所悲忠与义,悲甚则哭之。

太尉击贼日(段秀实以笏击朱泚),尚书叱盗时(颜真卿叱李希烈),

大夫死凶寇(陆长源为乱兵所害),谏议谪蛮夷(阳城谪道州),

每见如此事,声发涕辄随。

这个人的行为也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严肃认真的态度。他最赏识白居易的诗,白氏《与元九书》中有云:

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

唐衢死时,白居易有《伤唐衢》二首,其一有云:

忆昨元和初,忝备谏官位。

是时兵革后,生民正憔悴。

但伤民病痛,不识时忌讳。

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

贵人皆怪怒,闲人亦非訾。

天高未及闻,荆棘生满地。

惟有唐衢见,知我平生志。

一读兴叹嗟,再吟垂涕泗。

因和三十韵,手题远缄寄。

致吾陈(子昂)杜(甫)间,赏爱非常意。

总之,元、白的文学主张是“篇篇无空文,……惟歌生民病”。这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注脚。他们一班朋友,元、白和李绅等,努力作讽刺时事的新乐府,即是实行这个文学主张。白居易的《新乐府》五十篇,有自序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戒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总而言之,文学要为人生而作,不为文学而作。

这种文学主张的里面,其实含有一种政治理想。他们的政治理想是要使政府建立在民意之上,造成一种顺从民意的政府。白居易说:

天子之耳不能自聪,合天下之耳听之而后聪也;天子之目不能自明,合天下之目视之而后明也;天子之心不能自圣,合天下之心思之而后圣也。若天子唯以两耳听之,两目视之,一心思之,则十步之内(疑当作“外”注2)不能闻也,百步之外不能见也,殿庭之外不能知也,而况四海之大、万枢之繁者乎?圣王知其然,故立谏诤讽议之官,开献替启沃之道,俾乎补察遗阙,辅助聪明。犹惧其未也,于是设敢谏之鼓,建进善之旌,立诽谤之木,工商得以流议,士庶得以传言,然后过日闻而德日新矣。

(《策林》七十,《长庆集》卷四十八)

这是很明白的民意政治的主张。(《策林》七十五篇,是元、白二人合作的,故代表他们二人的共同主张。)他们又主张设立采诗之官,作为采访民意的一个重要方法。故《策林》六十九云:

问:圣人之致理(理即治,下同)也,在乎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为政、顺为教者也。然则一人之耳安得遍闻天下之言乎?一人之心安得尽知天下之情乎?今欲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子大夫以为如何?

这是假设的问,答案云:

臣闻圣王酌人之言,补己之过,所以立理本、导化源也,将在乎选观风之使,建采诗之官,俾乎歌咏之声、讽刺之兴,日采于下、岁献于上者也。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诫。

他的理由是:

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故闻《蓼萧》之诗,则知泽及四海也;闻《华黍》之咏,则知时和岁丰也;闻《北风》之言,则知威虐及人也;闻《硕鼠》之刺,则知重敛于下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闻“谁其获者妇与姑”之言,则知征税之废业也。故国风之盛衰由斯而见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闻也,人情之哀乐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亲览而斟酌焉:政之废者修之,阙者补之;人之忧者乐之,劳者逸之;所谓善防川者,决之使导;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发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锱铢之失,上必闻也。则上之诚明何忧乎不下达,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内外胥悦,若此,而不臻至理,不致升平,自开辟以来,未之闻也。

这个主张又见于元和三年(808)白居易作府试官时所拟《进士策问》的第三问,意思与文字都与《策林》相同(《长庆集》卷三十,页二一—二二),可见他们深信这个采诗的制度。白居易在元和四年(809)作《新乐府》五十篇,其第五十篇为《采诗官》,仍是发挥这个主张的,我且引此篇的全文如下:

采诗官 监前王乱亡之由也

采诗官,采诗听歌导人言。

言者无罪闻者诫,下流上通上下泰。

周灭秦兴至隋氏,十代采诗官不置。

郊庙登歌赞君美,乐府艳词悦君意。

若求兴谕规刺言,万句千章无一字。

不是章句无规刺,渐及朝廷绝讽议。

诤臣杜口为冗员,谏鼓高悬作虚器。

一人负扆常端默,百辟入门两自媚。

夕郎所贺皆德音,春官每奏唯祥瑞。

君之堂兮千里远,君之门兮九重闭,

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

贪吏害民无所忌,奸臣蔽君无所畏?

君不见厉王、胡亥之末年,群臣有利君无利。

君兮君兮愿听此:

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

这种政治理想并不是迂腐不能实行的。他们不期望君主个个都是圣人,那是柏拉图的妄想。他们也不期望一班文人的一字褒贬都能使“乱臣贼子惧”,那是孔丘、孟轲的迷梦。他们只希望两种“民意机关”:一是许多肯说老实话的讽刺诗人,一是采访诗歌的专官。那时候没有报馆,诗人便是报馆记者与访员,实写人生苦痛与时政利弊的诗便是报纸,便是舆论。那时没有议会,谏官御史便是议会,采诗官也是议会的一部分。民间有了什么可歌可泣的事,或朝廷官府有了苛税虐政,一班平民诗人便都赶去采访诗料:林步青便编他的滩簧,刘宝全便编他的大鼓书,徐志摩便唱他的硖石调,小热昏便唱他的小热昏。几天之内,街头巷口都是这种时事新诗歌了。于是采诗御史便东采一只小调,西抄一只小热昏,编集起来,进给政府。不多时,苛税也豁免了,虐政也革除了。于是感恩戴德的小百姓,饮水思源,发起募捐大会,铜板夹银毫并到,鹰洋与元宝齐来,一会儿,徐志摩的生祠遍于村镇,而小热昏的铜像也矗立街头。猗欤休哉!文学家的共和国万岁!

文学既是要“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故文学当侧重写实,“删淫辞,削丽藻”“黜华于枝叶,反实于根源”。白居易说:

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咏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愧辞者矣。若行于时,则诬善恶而惑当代;若传于后,则混真伪而疑将来。……

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雕章镂句,将焉用之?

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

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俾辞赋合炯戒讽谕者,虽质,虽野,采而奖之;碑诔有虚美愧辞者,虽华,虽丽,禁而绝之。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小疵小弊荡然无遗矣。

(《策林》六十八)

“尚质抑淫,著诚去伪”,这是元、白的写实主义。

根据于他们的文学主张,元、白二人各有一种诗的分类法。白居易分他的诗为四类:

(1)讽谕诗:“自拾遗来,凡所适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

(2)闲适诗:“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

(3)感伤诗:“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

(4)杂律诗:“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

他自己只承认第一和第二两类是值得保存流传的,其余的都不重要,都可删弃。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义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略之可也。

(《与元九书》)

元稹分他的诗为八类:

(1)古讽:“旨意可观,而词近往古者。”

(2)乐讽:“意亦可观,而流在乐府者。”

(3)古体:“词虽近古,而止于吟写性情者。”

(4)新题乐府:“词实乐流,而止于模象物色者。”

(5)律诗

(6)律讽:“稍存寄兴,与讽为流者。”

(7)悼亡

(8)艳诗

(见《叙诗寄乐天书》)

元氏的分类,体例不一致,其实他也只有两大类:

(1)讽诗:1古讽 2乐讽 3律讽

(2)非讽诗—古体、律体等。

元稹在元和丁酉(817)作《乐府古题序》,讨论诗的分类,颇有精义,也可算是一篇有历史价值的文字。他说:

乐府古题序 丁酉

《诗》讫于周,《离骚》讫于楚。是后诗之流为二十四名:赋、颂、铭、赞、文、诔、箴、诗、行、咏、吟、题、怨、叹、章、篇、操、引、谣、讴、歌、曲、词、调,皆诗人六义之余,而作者之言(《长庆集》作“旨”,《全唐诗》同。今依张元济先生用旧抄本校改本)。

由“操”而下八名,皆起于郊祭、军宾、吉凶、苦乐之际,在音声者,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而又别其在琴瑟者为操、引。采民甿者为讴、谣,备曲度者总得谓之歌、曲、词、调,斯皆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

由“诗”而下九名,皆属事而作,虽题号不同,而悉谓之为诗,可也。后之审乐者,往往采取其词,度为歌曲。盖选词以配乐,非由乐以定词也。

而纂撰者,由“诗”而下十七名,尽编为“乐录”“乐府”等题。除铙吹、横吹、郊祀、清商等词在乐志者,其余《木兰》《仲卿》《四愁》《七哀》之辈,亦未必尽播于管弦,明矣。

后之文人达乐者少,不复如是配别,但遇兴纪题,往往兼以句读短长为歌诗之异。……况自《风》《雅》至于乐流,莫非讽兴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沿袭古题,唱和重复,于文或有短长,于义咸为赘剩。尚不如寓意古题,刺美见事,犹有诗人引古以讽之义焉。曹、刘、沈、鲍之徒,时得如此,亦复稀少。近代唯诗人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丽人》等,凡所歌行,率皆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余少时与友人白乐天、李公垂辈谓是为当,遂不复拟赋古题。

昨南(各本无“南”字,依张校)梁州,见进士刘猛、李余各赋古乐府诗数十首,其中一二十章咸有新意。余因选而和之。其有虽用古题、全无古义者,若《出门行》不言离别,《将进酒》特书列女之类是也;其或颇同古义、全创新词者,则《田家》止述军输,《捉捕》词先蝼蚁之类是也。刘、李二子方将极意于斯文,因为粗明古今歌诗同异之音(似当作“旨”)焉。

他的见解以为汉以下的诗有两种大区别:一是原有乐曲,而后来依曲调而度词;一是原来是诗,后人采取其词,制为歌曲。但他指出,诗的起源虽然关系乐曲,然而诗却可以脱离音乐而独立发展。历史上显然有这样的趋势。最初或采集民间现行歌曲,或乐人制调而文人造词,或文人作诗而乐工制调。稍后乃有文人仿作乐府,仿作之法也有两种:严格地依旧调,作新词,如曹操、曹丕作《短歌行》,字数相同,显然是同一乐调,这是一种仿作之法。又有些人同作一题,如罗敷故事,或秋胡故事,或秦女休故事,题同而句子的长短、篇章的长短皆不相同,可见这一类的乐府并不依据旧调,只是借题练习作诗,或借题寄寓作者的感想见解而已。这样拟作乐府,已是离开音乐很远了。到杜甫的《兵车行》《丽人行》诸篇,讽咏当时之事,“即事名篇,无复倚傍”,便开“新乐府”的门径,完全脱离向来受音乐拘束或沿袭古题的乐府了。

当时的新诗人之中,孟郊、张籍、刘猛、李余与元稹都还作旧式的古乐府,但都“有新意”,有时竟“虽用古题,全无古义”。(刘猛、李余的诗都不传了。)这已近于作新乐府了。元稹与白居易、李绅(公垂)三个人作了不少的新乐府,(李绅的新乐府今不传了。)此外如元氏的《连昌宫词》诸篇,如白氏的《秦中吟》诸篇,都可说是新乐府,都是“即事名篇,无复倚傍”的新乐府。故我们可以说,他们认定新乐府为实现他们的文学主张的最适宜的体裁。

元稹自序他的《新体乐府》道:

……昔三代之盛也,士议而庶人谤。又曰:“世理(治)则词直,世忌则词隐。”余遭理世而君盛圣,故直其词,以示后,使夫后之人谓今日为不忌之时焉。

白居易的《新乐府》的自序,已引在上文了,其中有云: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

要达到这几个目的,只有用白话作诗了。元、白的最著名的诗歌大都是白话的。这不是偶然的事,似是有意的主张。据旧时的传说,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

(《墨客挥犀》)

这个故事不见得可靠,大概是出于后人的附会。英国诗人华茨华斯(wordsworth)主张用平常说话作诗,后人也造成一种传说,说他每作诗都念给一个老妪听,她若不懂,他便重行修改。这种故事虽未必实有其事,却很可暗示大家公认这几个诗人当时确是有意用平常白话作诗。

近年敦煌石室发见了无数唐人写本的俗文学,其中有《明妃曲》《孝子董永》《季布歌》《维摩变文》……等等(另有专章讨论)。我们看了这些俗文学的作品,才知道元、白的著名诗歌,尤其是七言的歌行,都是有意仿效民间风行的俗文学的。白居易的《长恨歌》,元稹的《连昌宫词》,与后来的韦庄的《秦妇吟》,都很接近民间的故事诗。白居易自序说他的新乐府不但要“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喻”,还要“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这种“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的诗体,向哪里去寻呢?最自然的来源便是当时民间风行的民歌与佛曲。试引《明妃传》一段,略表示当时民间流行的“顺而肆”的诗体:

昭军(君)昨夜子时亡,突厥今朝发使忙。

三边走马传胡令,万里非(飞)书奏汉王。

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

衙官坐位刀离面(离面即杜诗所谓“花门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

□□□□□□□,枷上罗衣不重香。

可惜未央宫里女,嫁来胡地碎红妆。

……

寒风入帐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

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

何期远远离京兆,不忆(意)冥冥卧朔方。

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还帝乡!

(《明妃传》残卷,见羽田亨编的《敦煌遗书》,活字本第一集,上海东亚研究会发行。)

我们拿这种俗文学来比较元、白的歌行,便可以知道他们当日所采“顺而肆”的歌行体是从哪里来的了。

因为元、白用白话作诗歌,故他们的诗流传最广。白居易自己说:

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

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与元九书》)

元稹也说他们的诗,

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勒”是雕刻。此处有原注云:“扬越间多作书模勒乐天及予杂诗,卖于市肆之中也。”此为刻书之最早记载)。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是(日本本《白氏长庆集》作“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

予于平水市中(原注:镜湖傍草市名),见村校诸童竞习诗,召而问之,皆对曰,“先生教我乐天、微之诗”,固亦不知予之为微之也。……

自篇章已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

(《白氏长庆集·序》)

不但他们自己如此说,反对他们的人也如此说。杜牧作李戡的墓志,述戡的话道:

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者,纤艳不逞,……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

元、白用平常的说话作诗,他们流传如此之广,“入人肌骨,不可除去”,这是意料中的事。但他们主张诗歌须要能救病济世,却不知道后人竟诋毁他们的“淫言媟语,纤艳不逞”!

这也是很自然的。白居易自己也曾说:

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

(《与元九书》)

他又批评他和元稹的诗道:

顷者在科试间,常与足下同笔砚,每下笔时,辄相顾语,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则辞繁,意太切则言激。然与足下为文,所长在于此,所病亦在于此。

(《和答诗十首序》)

他自己的批评真说的精辟中肯。他们的讽谕诗太偏重急切收效,往往一气说完,不留一点余韵,往往有史料的价值,而没有文学的意味。然其中确有绝好的诗,未可一笔抹煞。如元稹的《连昌宫词》《织妇词》《田家词》《听弹乌夜啼引》等,都可以算是很好的诗的作品。白居易的诗,可传的更多了。如《宿紫阁山北村》,如《上阳白发人》,如《新丰折臂翁》,如《道州民》,如《杜陵叟》,如《卖炭翁》,都是不朽的诗。白居易最佩服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故他早年作《秦中吟》时,还时时模仿老杜这种境界。如《秦中吟》第二首云:

……

昨日输残税,因窥官库门,

缯帛如山积,丝絮如云屯。

……

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进入琼林库,岁久化为尘。

如第三首云:

……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

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第七首云:

……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如第九首云:

……

欢酣促密坐,醉暖脱重裘。

秋官为主人,廷尉居上头;

日中为一乐,夜半不能休。

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如第十首云:

……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这都是模仿老杜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两句,引申他的意思而已。白氏在这时候的诗还不算能独立。

他作《新乐府》时,虽然还时时显出杜甫的影响,却已是很有自信力,能独立了,能创造了。如《新丰折臂翁》云: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这样朴素而有力的叙述,最是白氏独到的长处。如《道州民》云:

……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这样轻轻的十四个字,写出一个人道主义的主张,老杜集中也没有这样大力气的句子。在这种地方,白居易的理解与天才融合为一,故成功最大,最不可及。

但那是一个没有言论自由的时代,又是一个朋党暗斗最厉害的时代。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都是那时代的牺牲者。元、白贬谪之后,讽谕诗都不敢作了,都走上了闲适的路,救世主义的旗子卷起了,且做个独善其身的醉吟先生罢。

元稹的诗:

连昌宫词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宫边老翁为余泣:小年进食曾因入。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

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

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事?

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谟(yè)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念奴,天宝中名娼,善歌。每岁楼下酺宴累日之后,万众喧隘,严安之、韦黄裳辈辟易不能禁,众乐为之罢奏。明皇遣高力士大呼于楼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笛。”看人能听否。未尝不悄然奉诏。其为当时所重如此。然而明皇不欲夺侠游之盛,未尝置在宫禁。或幸岁汤泉,时巡东洛,有司潜遣从行而已。又明皇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诘验之,自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谟也。”明皇异而遣之。)

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涂路中。

百官队仗避岐薛(岐王范、薛王业,明皇之弟),杨氏诸姨(贵妃三姊,帝呼为姨。封韩、虢、秦国三夫人)车斗风。—明年十月东都破(天宝十三年禄山破洛阳),御路犹存禄山过。

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

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

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

尔后相传六皇帝,(肃代德顺宪穆)不到离宫门久闭。

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

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

舞榭敧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

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

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

蛇出燕巢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衙。

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

晨光未出帘影黑,至今反挂珊瑚钩。

指似傍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

自从此后还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

—我闻此语心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

翁言“野父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

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

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

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

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

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

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

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痏(wěi) 。

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

官军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

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谋休用兵。

人道短(乐府古题)

古道天道长,人道短。我道天道短,人道长。

天道昼夜回转不曾住,春秋冬夏忙,颠风暴雨雷电狂。

晴被阴暗,月夺日光。往往星宿,日亦堂堂。

天既职性命,道德人自强。

尧、舜有圣德,天不能遣寿命永昌。泥金刻玉与秦始皇。

周公傅说何不长宰相?老聃、仲尼何事栖遑?

莽、卓、恭、显皆数十年富贵,梁冀夫妇车马煌煌。

若此颠倒事,岂非天道短,岂非人道长?

尧、舜留得神圣事,百代天子有典章。

仲尼留得孝顺语,千年万岁父子不敢相灭亡;

殁后千余载,唐家天子封作文宣王。

老君留得五千字,子孙万万称圣唐。

谥作玄元帝,魂魄坐天堂。

周公《周礼》二十卷,有能行者知纪纲。

傅说《说命》三四纸,有能师者称祖宗。

天能夭人命,人使道无穷。

若此神圣事,谁道人道短?岂非人道长?

天能种百草,莸得十年有气息,蕣才一日芳:

人能拣得丁沉兰蕙,料理百和香。

天解养禽兽,喂虎豹豺狼。人解和曲蘖(niè) ,充礿祀烝尝。

杜鹃无百作,天遣百鸟哺雏不遣哺凤皇。

巨蟒寿千岁,天遣食牛吞象充腹肠。

蛟螭与(“与”是授与、给与)变化,鬼怪与隐藏。

蚊蚋与利觜,枳棘与锋铓。

赖得人道有拣别,信任天道真茫茫。

若此撩乱事,岂非天道短,赖得人道长?

(这篇诗很少文学意味,止是一篇有韵的议论文而已。但其中思想却很大胆,可破除许多宗教迷信。参看上章引卢仝诗云:“暂时上天少问天,蛇头蝎尾谁安着?”即此诗“蚊蚋与利觜,枳棘与锋铓”之意。)

将进酒(乐府古题)

将进酒,将进酒,

酒中有毒酖主父。言之主父伤主母。

母为妾地父妾天,仰天俯地不忍言。

阳为僵踣主父前,主父不知加妾鞭。

旁人知妾为主说,主将泪洗鞭头血。

推椎主母牵下堂,扶妾遣升堂上床。

将进酒,酒中无毒令主寿。

愿主回恩归主母。遣妾如此由主父。

妾为此事人偶知,自惭不密方自悲。

主今颠倒安置妾?贪天僭地谁不为。

上阳白发人(新题乐府)

天宝年中花鸟使(天宝中密号采取艳异者为花鸟使),

撩花狎鸟含春思。

满怀墨诏求嫔御,走上高楼半酣醉。

醉酣直入卿士家,闺闱不得偷回避。

良人顾妾心死别,小女呼爷血垂泪。

十中有一得更衣,九配深宫作宫婢。

御马南奔胡马蹙,宫女三千合宫弃。

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

月夜闲闻洛水声,秋池暗度风荷气。

日日长看提象门,终身不见门前事。

近年又送数人来,自言兴庆南宫至。

我悲此曲将彻骨,更想深冤复酸鼻。

此辈贱嫔何足言?帝子天孙古称贵,

诸王在阁四十年,七宅六宫门户闭。

隋炀枝条袭封邑(近封前代子孙为二王三恪),肃宗血

胤无官位(肃宗已后诸王并未出阁)。

王无妃媵主无婿,阳亢阴淫结灾累。

何如决壅顺众流,女遣从夫男作吏?

(此诗也只是一篇有韵的议论文而已。其中所记唐朝诸王的待遇,可供史料。此诗当与下文白居易的《上阳宫人》比较看,可以知道元、白的诗才的优劣。)

织妇词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

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戌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余掾荆时,目击贡绫户有终老不嫁之女。)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田家词

牛吒吒,田确确,

旱块敲牛蹄趵趵,种得官仓珠颗谷。

六十年来兵蔟蔟,月月食粮车辘辘。

一日官军收海服,驱牛驾车食牛肉。

归来收得牛两角,重铸锄犁作斤(zhu) 。

姑舂妇担去输官,输官不足归卖屋。

愿官早胜仇早覆,农死有儿牛有犊,

誓不遣官军粮不足!

遣悲怀三首

(元稹哀悼亡妻之诗有一卷之多)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听庾及之弹乌夜啼引

(也是追忆亡妻之作)

君弹《乌夜啼》,我传乐府解古题。

良人在狱妻在闺,官家欲赦乌报妻。

乌前再拜泪如雨,乌作哀声妻暗语。

后人写出《乌啼引》,吴调哀弦声楚楚。

四五年前作拾遗,谏书不密丞相知。

谪官诏下吏驱遣,身作囚拘妻在远。

归来相见泪如珠,唯说闲宵长拜乌;

君来到舍是乌力,妆点乌盘邀女巫。

今君为我千万弹,乌啼啄啄歌澜澜。

感君此曲有深意,昨日乌啼桐叶坠。

当时为我赛乌人,死葬咸阳原上地。

(此诗在元氏集中可算是最上品。参看上章引张籍的《乌夜啼》。)

过东都别乐天二首

乐天在洛,太和中,稹拜左丞,自越过洛,以二诗别乐天。未几,死于鄂。乐天哭之曰:“始以诗交,终以诗诀,兹笔相绝,其今日乎?”

君应怪我留连久,我欲与君辞别难。

白头徒侣渐稀少,明日恐君无此欢。

自识君来三度别,这回白尽老髭须。

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

(元、白两人终身相爱,他们往还的诗最多至性至情的话。举此两章作例。)

白居易的诗,我们且依他自己的分类,每一类选几篇作例。第一类是讽谕诗:

宿紫阁山北村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

—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买花(《秦中吟》之一)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

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上阳白发人 愍怨旷也(《新乐府》)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为“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

道州民 美贤臣遇明主也(《新乐府》)

道州民,多侏儒,长者不过三尺余。

市作矮奴年进送,号为“道州任土贡”。

任土贡,宁若斯!

不闻使人生别离,老翁哭孙母哭儿。

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

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

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

吾君感悟玺书下:岁贡矮奴宜悉罢。

道州民,老者幼者何欣欣!

父兄子弟始相保,从此得作良人身。

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

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

卖炭翁 苦官市也(《新乐府》)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上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重千余斤,官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新丰折臂翁 戒边功也(《新乐府》)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肩折。

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

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

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

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搥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醉后狂言酬赠萧殷二协律

余杭邑客多羁贫,其间甚者萧与殷,

天寒身上犹衣葛,日高甑中未拂尘。

江城山寺十一月,北风吹沙雪纷纷。

宾客不见绨袍惠,黎庶未沾襦袴恩。

此时太守自惭愧,重衣复衾有余温。

因命染人与针女,先制两裘赠二君,

吴绵细软桂布密,柔如狐腋白似云。

劳将诗书投赠我,如此小惠何足论?

我有大裘君未见,宽广和暖如阳春,

此裘非缯亦非纩,裁以法度絮以仁。

刀尺钝拙制未毕,出亦不独裹一身。

若令在郡得五考,与君展覆杭州人。

(比较他少年时作的“新制布裘”一首,命意全同,技术大进步了。)

第二类是闲适诗。白居易晚年诗多属于这一类。这一类的诗得力于陶潜的最多,他早年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自序云:“因咏陶渊明诗,适与意会,遂效其体,成十六篇。”我们抄其中的一首,作这一类的引子:

效陶潜体诗十六首(之一)

朝亦独醉歌,暮亦独醉睡。

未尽一壶酒,已成三独醉。

勿嫌饮太少,且喜欢易致。

一杯复两杯,多不过三四,

便得心中适,尽忘身外事。

更复强一杯,陶然遗万累。

一饮一石者,徒以多为贵。

及其酩酊时,与我亦无异。

笑谢多饮者,酒钱徒自费。

洛阳有愚叟

洛阳有愚叟,白黑无分别。

浪迹虽似狂,谋身亦不拙。

点检盘中饭,非精亦非粝。

点检身上衣,无余亦无阙。

天时方得所,不寒复不热。

体气正调和,不饥仍不渴。

闲将酒壶出,醉向人家歇。

饮食或烹鲜,寓眠多拥褐。

抱琴荣启乐,荷锸刘伶达。

放眼看青山,任头生白发。

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

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

途中作

早起上肩舁,一杯平旦醉。

晚憩下肩舁,一觉残春睡。

身不经营物,心不思量事。

但恐绮与里,只如吾气味。

赠梦得

前日君家饮,昨日王家宴,

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

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

为我尽一杯,与君发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夏日闲放

时暑不出门,亦无宾客至。

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

褰裳复岸帻,闲傲得自恣。

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

午餐何所有?鱼肉一两味。

夏服亦无多,蕉纱三五事。

资身既给足,长物徒烦费。

若比箪瓢人,吾今太富贵。

问少年

千首诗堆青玉案,十分酒写白金盂。

回头却问诸年少,作个狂夫得了无?

新沐浴

形适外无恙,心恬内无忧。

夜来新沐浴,肌发舒且柔。

宽裁夹乌帽,厚絮长白裘。

裘温裹我足,帽暖覆我头。

先进酒一杯,次举粥一瓯。

半酣半饱时,四体春悠悠。

是月岁阴暮,惨冽天地愁。

白日冷无光,黄河冻不流。

何处征戍行?何人羁旅游?

穷途绝粮客,寒狱无灯囚。

劳生彼何苦,遂性我何优?

抚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

醉后听唱桂华曲

诗云:“遥知天上桂华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此曲韵怨切,听辄感人,故云尔。

《桂华词》意苦丁宁,唱到嫦娥醉便醒。

此是人间肠断曲,莫教不得意人听。

他早年有《折剑头》诗云:“莫轻直折剑,犹胜曲全钩”。晚年不得意,又畏惧党祸,故放情于诗酒,自隐于佛老,决心作个醉吟先生,自甘作“曲全钩”了。读上文的两首诗,可以知他的心境。

达哉乐天行

达哉达哉白乐天!分司东都十三年。

七旬才满冠已挂,半禄未及车先悬。

或伴游客春行乐,或随山僧夜坐禅。

二年忘却问家事,门庭多草厨少烟。

庖童朝告盐米尽,侍婢暮诉衣裳穿。

妻孥不悦甥侄闷,而我醉卧方陶然。

起来与尔画生计,薄产处置有后先。

先卖南坊十亩园,次卖东都五顷田。

然后兼卖所居宅,仿佛获缗(mín)二三千。

半与尔充衣食费,半与吾供酒肉钱。

吾今已年七十一,眼昏须白头风眩。

但恐此钱用不尽,即先朝露归夜泉。

未归且住亦不恶,饥餐乐饮安稳眠。

死生无可无不可,达哉达哉白乐天!

注2 《文苑英华》引作外。(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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