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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的新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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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11月19日)所讲的题目,诸位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个题目,虽然很平常,但是所讲的事实,却是很重要,尤其是研究历史的人应当特别注意。

考古学是史学的一部分,这个部分与其他部分不同,因其与自然界有关;与地质学是不能分开的,如离开了地质学,考古学就失其效用,考古学就根本不能成立的。所以考古学在史学当中是一个独异的部分。

所谓方法,无所谓新旧。所谓新方法,不是在好高,不是在务远。假定这个方法,用来可以得到新的知识,就是好的方法。若是用来得不到新知识,即不可靠,就不算是好的方法,也就不是新的方法。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变迁,一时代有一时代的进步,在转换的时候,常有新观念新方法产生。以方法为抽象的东西去讲,本无所谓新旧之分了。

讲到考古学的本身,及考古学的事情,须注意下列各点:(一)历史这个东西,不是抽象,不是空谈。古来思想家无一定的目的,任凭他的理想成为一种思想的历史——历史哲学。历史哲学可以当作很有趣的作品看待,因为没有事实做根据,所以和史学是不同的。历史的对象是史料,离开史料,也许成为很好的哲学和文学,究其实与历史无关。(二)古代历史,多靠古物去研究,因为除古物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作为可靠的史料。我国自宋以来,就有考古学的事情发生,但是没有应用到历史上去;盖去古愈近,愈与自然界接近,故不得不靠古物去证明。

古代史的材料,完全是属于文化方面,不比现代材料,多可注意于人事方面,因为文化史,特别是古代史的着意点,不是单靠零碎的物件,一件一件的去研究,必定有全部的概念方可。用一件一件的东西去研究,固然有相当的结果,所得究竟有限,况其物的本身,间有可怀疑之处,所以应当注重整个的观念。譬如在两千年后,在地下掘得现在所用的火柴,各处有各样不同的见解,就是所代表的文化不同;在欧洲是表示文化的发明,在中国是表示文化的接触,在南洋群岛是表示文化的进步。同属一物,在各处所表现的意义,就各不相同;如后来不以全体的观念去研究,就不能得到很多的意义,和普遍的知识。所以要用整个的文化观念去看,才可以不致于误解。

我们大概都可以知道,古代历史多不可靠,就是中国古史时期,多相信《尚书》、《左传》等书,但后来对于《尚书》、《左传》,亦发生怀疑,不可信处很多很多,于是不能不靠古物去推证。中国最早出土的东西,要算是钟鼎彝器了。周朝钟鼎文和商代彝器上所刻的文字去纠正古史的错误,可以显明在研究古代史,舍从考古学入手外,没有其他的方法。在光绪末年以前,尚无人注意到发掘古物;就是有的,亦无可考。在光绪末年河南安阳(彰德)西北,洹水以南的小屯,有甲骨发现,甲骨上刻有卜辞。最先得者为商人刘铁云(1)。他虽搜罗的不少,但是以龟甲为古董,所以没有什么贡献。其次得者就算是孙诒让了。他把甲骨文考订出来,断为商朝古物;他考订的成绩,足与钟鼎相印证。再其次为罗振玉、王国维二人。罗振玉收有一万多片,他的著作,有《殷虚书契考释》等书。王国维更应用于历史方画,确有不少的贡献,如对于帝系文字,有极大的帮助:如王恒、王亥,为《史记》上所无,现在已把他补正;又如商代世系表上外丙之外字系讹误,又已把他修正了。所以我们研究古史,完全怀疑,固然是不对的;完全相信,也是不对的。我们只要怀疑的有理,怀疑的有据,尽可以怀疑。相信的有理有据,也尽可以相信的。要是这样,就不能不借重考古了。

我们中国考古学家,还是用旧法整理,已有这样发展和成绩(所谓旧方法只限于陶器)。若用新方法去考察,所得当不止此。首用新方法的人,为瑞典人安特生(anderson),完全用近代西洋考古方法去研究。在奉天发现史前时代的人迹;在河南渑池仰韶村发现石器铜器;在甘肃洮县也发现了不少的古物,这个地方所发现的,较其他地方更为重要。安氏说其所发现的遗物,最早时代在七千多年以前,最晚也有三千多年,多是些新石器时代的东西,铜器也有少许。在河南方面,所发现的铜器是很进步的。此外法国的教师,在河套地方,也发现旧石器时代的遗物。

中国人考古的旧方法,都是用文字做基本,就一物一物的研究。文字以外,所得的非常之少。外国人以世界文化眼光去观察,以人类文化做标准,故能得整个的文化意义。最近外国人在亚洲新发现的古物有几处,如印度西北部和小亚细亚,都有发现。最重要的,要算是在里海与黑海之间安奴(auau)地方所发现的六七层的陶器了。这是很有趣味的一件事,因为这些古物,能表示各时代的文化。不过他们所研究的观点,在普遍的方面,所以对西洋文化无关的东西,他就不注意。在中国的外国考古学家,对于纯粹代表中国文化的,他们不注意,他所注意的,是在中西文化接触的产品。这是他们特别的地方,也是他们远大的地方。

陶器是最容易流传下来的,所以被发掘的陶器居多,我们就可以用掘出的去参订历史。用陶器考订历史,有三种便利的地方。

1. 易于保存——陶器不容易破坏,所以能在上古遗传下来。

2. 时代易分——陶器有时代性,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陶器,我们可以因陶器的区分而为时代的区分,这是最容易最妥当的办法。

3. 变化很快——陶器是因时因地而变的,并且因日常所用,变化很快。

我们从陶器的变化就可以知道古代文化的变迁,所以沙锅陶器等等,是研究古史唯一好史料。安奴地方的开掘物中有带彩色的陶器,花纹很大,不外红黑白三种,为中国所无;在中国河南奉天甘肃各处,也有带彩色的陶器。日本人在朝鲜也发现相同的东西,但是花样不同,因此可以证明史前安奴、朝鲜、中国各民族的生活及其变化。

安特生的考古方法,确实是比中国人有进步,所得的有趣味的材料,亦为不少;但是他的实际工作甚多可议之点:(一)不能利用中国的材料;(二)走马看花,不能充分的考验;(三)粗心挖掘,随便毁坏;(四)如掘不得,即随便购买。关于购买一层,最不可靠,因为不知道他的来源,不如亲自掘出来的较为确实可信。把掘出来的考订完竣,再把买来器物做个比较,是不能把买来的当作材料的。安特生对于考古的功劳,着实不小,但是他对于甘肃一带的古物,因发掘时的不细心而毁坏去的,却也是不少。

我(傅先生自称,以下皆仿此)在前两年,同几个同伴的到河南殷墟去了一次,想切实的研究一下,但有几种困难:一、前人已掘出不少,所剩的都是零碎不全;二、不是在短时间内所能办到的,因此没有得到什么大的效果。

我想考古学与人类学有关,所以于古器之外,应特别注意人骨之测量,再根据比较法来推测当时人类之形状与其变化。所以研究年代学(chronology)有两种方法:一种是比较的(relative);一种是绝对的(absolute)。先用直觉的,绝对的,定个标准时期,然后依照这个时期的东西,去推定其他地方的所发现的古物,是在这个时期以后,或在以前,因此年代的前后,也就弄清楚了。

考古学上最难定的是绝对的时期。而殷墟是考古学上最好的标准时期,便于研究的人去比较:因为这个时期,是史前的一个最后时期,以这个时期的人骨做标准,去比较其他地方所发现的人骨,来定他们的时代先后,可以知道人类的演进是怎样;同时汉殷墟发掘的陶器做标准,推出其他地方的陶器变更情形,及其时代关系,可以断定其时文化是怎么样。又用比较的方法,并可以证明安特生所考据的,是否有误;中国向来所传说的,何处是误。这种工作,是最切要而最不容易的工作,总希望在二年以内,可以成功,用具体的著述报告出来。

最近发现唐宋时代及唐宋以前的房屋,直隶各处,都有发现。房屋的发现,却是为安特生所未曾注意,未曾做到。安氏以为古代人类在山洞中居住,或在森林里憩息,是没有房屋的;因为当时发现古代石器时,并没有屋子这样东西。后来无意中发现一个商朝的屋子,确是冶金的地方,地为长方形,屋子里面比外面要低一米突,一层一层的向下,在地上仍可以找到未熔化的铜条、碎金、有花纹的镶金和极薄的金叶等等。以镶金来说,可以证明商鼎是镶金,确实是不错的。商朝是铜器全盛时代,所以兵器也很有进步。刀箭都是用铜制成的,我们现在尚可以发现商朝骨制的箭头,是平时用作练习的,比欧洲古代所用箭头,要利害多了。因为箭头下部两旁,制有倒齿,射进人的身体的时候,是拔不出的。若是箭头配有毒药,射到人的身上,立刻可以致人死命。欧洲所发现的古箭头如形,殷墟所发现的商代的古箭头如形,所以我说商代的兵器,要比欧洲进步(记者按甲骨文矢字作,像镞,亦可为商朝箭头像形之一证)。

这个时候的陶器极多,但是没有带彩色的,多属于纯纹的陶器,足以代表商代文化的特点。陶器之外,有不少的兽骨,兽骨的种类,有野马、野鹿、牛羊等等,猪骨很少,可以证明当年此地尚属游牧民族的地方,是毫无疑义。因为农业发达的地方,家畜也必繁盛。猪是家畜中的重要部分,如果当时是农业社会,当然猪骨存留下来的一定很多。所以断定此地与曾经发现过多量的猪骨的地方的民族情形不同,文化也就不同了。这个时候已有交易,我们曾经发现过当时所用的贝,每只上有小孔,可以用绳线穿起来的样子。此外又发现商代的衣冠形式,以及发镇(为压头发用的)等项,可以证明当时“衣裳之治”。当时的民族,决非断发民族,是毫无疑义的。种种发现的中间,尚有可以使我们注意的地方有两种:

一、铜器模型——在古代的坟墓中,掘出许许多多的铜器,制造亦很进步。铜器模型,是占这些铜器中间一大部分。

二、安葬方法——古代葬事,是不用棺椁的;安放的部位,有伏有立,有侧有偻,却是没有仰的。这是很奇特的一件事,足以耐人研究的地方。

殷墟所发现的东西,尚不敢断定完全是商代的,或许也有些周代的在里面,所谓之商,是商朝的末年。因纣与文王是同时的人,纣都彰德(即今安阳),文王是常去朝拜的;因为他们同时,所以分定商周是最难的一件事,只有待将来遇有机会再去考证(记者以个人的推测,在殷墟发现周的东西,也有可能的事实。不外下列三种原因:一、据地质学家说,地层也时有错乱的,如果殷墟地层是错乱的,在殷墟发现周朝古物,是可能的事。二、是周所贡的方物,因为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于此已可见周之文化所及,范围广大。况商朝把周所贡的东西,混在自己的东西以内,也是可能的事。三、纣囚文王于羑里,羑里是在彰德[今安阳]与朝歌[今淇县]之间,是包括在商都以内的地方。自从文王囚于羑里,他的臣子家人,常去探望他,因此把周的东西带到商都去,也是可能的事)。

殷墟的地层,最深的殷,在第四层;第三层是隋,第二层是唐,第一层是明。中间有断了不少朝代,这不过是一种显著的提示,并不是说丝毫不爽的分期。殷代文字的寄托,多在甲骨文之上,已是毫无疑义的。所刻的甲骨,只有两种:一种是牛的肩胛骨,一种是龟的腹甲。龟甲多刻卜字形(记者按:龟甲用火灼所得的裂纹,名之曰兆,兆有多种;如、、、、、等等,可以证明龟甲所刻,不一定卜字形),凡是君主有疑惑,或是国家有大事不易决定的时候,将龟甲用火烧之,那末没有着火的一面,必定因刻痕而拆裂,由裂痕向上向下,以决定凶吉。同事董君,专门研究龟甲,考订文字,用新龟甲去试验,是否照所说的一样:不久当有报告出世的,无须我细说。

有人说龟甲上所刻的文字,行列是颠倒错乱,其实他没有懂得原来用意,就以偏盖全。这是不对的,文字的方向,向上向下,向左向右,是看刻在什么部位而定,并不是随意乱刻的;不能以片面的认识,就说对象错了。我们要从全部的考古学研究起来,不能抱残守缺,否则就犯以上所说的毛病;我们要用全副的精神,做全部的观察,以整个的文化为对象去研究,所以必比墨守陈规专门考订文字要多的多。所谓新方法,不过如是而已。今天所讲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见地,不过把经过的事实略略的叙述了一遍。因为来去匆匆,缺乏时间去预备点材料,只就忆想所及,为诸君道之:挂漏之处,尚请听讲诸君原谅。对于考古学的讨论,不久当用文字发表。

这篇演讲稿子,没有经过傅先生修改,凡有漏误的地方,概由记者负责。再者傅先生讲演的时候,并画了许多古物图与地图,不能一一把它绘在记录当中,使讲演更加明显,应向傅先生道歉,更应向读者申明的,记者附识。

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记于致知堂

(原载1930年12月《史学》第一期)

* * *

(1) 记者按:刘铁云名鹗,镇江人,天资聪颖,虽好学而不就范。精畴人术,尤长于治河。《老残游记》,就是他在治黄河的时候做的。其品行恶劣,人多不愿与之交接;他所交游的,都是一班浮荡的少年。后来以岐黄术游上海,但是无人过问,乃丢去医生不做,去做生意,把资本蚀完了回家。后投效到吴恒轩面前治河,颇有效验。后又到北京计划建筑津镇铁路未成;又谋开山西铁矿,同外国人订约,与外国人往来,用外国人款项,所以当时人都称他为汉奸,几乎被捕正法。在联军入都的时候,米粮缺乏,他从俄人占据的太仓地方,用贱价把米买回来卖给老百姓吃。后来国事平定,有个大臣控告他私售仓粟,判他从军到新疆去的罪,他也就在新疆死了。他家中所藏的甲骨,多半为潍县范姓估人买去,罗振玉又在范姓买得甲骨不少。刘铁云的事实,《雪堂丛刻》内有一卷名《五十日梦痕录》,写的很详细。傅先生说刘铁云是商人,大概是指他在上海失意的一段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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