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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南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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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 宋代文学

从东晋孝武帝时,拓跋珪已僭号山西,就是世人所称的后魏,再经过北齐而北周而隋,是为北朝。(东晋末在北方建国的后秦、后燕尚存,后为魏所并吞。)

从东晋以后,经过宋、齐、梁、陈四代,是为南朝。

讲武备则南朝不如北朝,论文事则北朝远逊南朝。

谈到南朝的文学,大约宋代成为一种风气,而齐、梁、陈三代,又另外成一种风气。

宋承魏、晋之后,对于文学观念更加清楚,文与笔之分起于晋代。到了宋代而界限益严。范晔的《后汉书》始专立文苑传,以别于前代史书中之儒林传,可见前乎此,每以学士而兼文士,后来则文人与学士分途,益足见宋人已承认纯粹文学的地位了。

中国书籍分部有两种。一为七分法,始于汉刘歆之《七略》。(其实只可算作六分,因为总略可以分属于其余六项之内。)次为四分法,始于晋之荀勖之《中经簿》。他分的是:甲部为六艺,乙部为诸子,丙部为史记,丁部为诗赋。后有李充立新簿,亦分为四部,但与荀不同。他分的是:(一)五经;(二)史记;(三)诸子;(四)诗赋。此实为清代四库分法之所自出。宋代谢灵运作《四部目录》,亦作四分。南齐王俭又有《七志》之分。元徽的《四部书目录》为四分与七分之调和者。总之,由七分而进为四分,是无异于说经、子、史三部之范围缩小,而集部之范围扩大。从前只占全书地位七分之一的集部,现在居然涨到四分之一,亦足见文学独立价值之一斑。

再看当时之学制如何:宋文帝分设儒、玄、文、史四馆(地址在鸡笼山下)。至明帝又分说儒、道、文、史、阴阳五科,可见文学已同别种学术等量齐观了。

还有一条使文学发达的重要原因:宋代的帝王,如文帝、武帝、明帝,宗室如庐陵、临川诸王,不独爱好文学,而且均是作家,上行下效,风行一时,所以宋代国祚虽仅几十年,而文学颇蔚然可观。此时文学家的代表,当推颜延年、谢灵运与鲍照三人。文风至此一变,辞采较前代为茂密,体制较前代为雕斫,诗文均盛行一种排偶的风气,正始、永嘉之风渐息,而复归于建安、太康之流风余绪。

谢灵运之文学

谢灵运小名客儿,陈郡人。生于晋朝,死于宋代。他的一生经历,在晋代为多,故前与渊明齐名,并称陶、谢。后来又与颜延年齐名,改称颜、谢。所有六朝文人学问之渊博,没有哪个能赶他得上。讲史学,他曾修《晋书》。目录学,他曾编《四部目录》,经学自不待说,因为他的诗中常引经语,古今能熔铸经语入诗的,止当推他。永嘉以后一时风行的玄学,他也是内行,他引用庄子的话,有时比郭象注还妙。当时佛法涅槃宗分二派,北宗以昙摩谶为首领,南宗便以他为首领,又尝手改《涅槃经》。至于诗中引用或溶化楚辞之处,更不在少数。而且他对于各门学问,均有深造的功夫,甚至于书画等艺术功夫亦有独到的地方。但他的学问虽大,而他的言语行动无一处不矛盾,居江湖则思魏阙,在魏阙又思江湖。他的感情非常丰富,实际上又不大负责任。这位矛盾诗人的为人,殊可令人玩味不尽。

他的诗,形式崇尚偶体,《拟邺中诗》竟用复笔以代替原作之单笔,但他虽用偶语,又决不为他所拘束,颇能穷尽物态。他又是山水文学中的大家。晋代山水诗产生的地域,分两大支:一在江西庐山,如陶渊明与诸道人等是;一在浙东会稽上虞一带,前有王羲之,后即谢灵运。他本来是贵族出身,年少时即豪放成性。他平生酷好游览山泽,而且与别人游得不同,他组织一种大规模的游行,常有数百人结队向前,伐木开道,来势非常汹涌,临海太守以为他们是土匪来了,真是一个笑话。他的游兴无穷,当永嘉太守的时候,公事尽可以不问,然而山水不可以不游。

山水诗虽以陶、谢并称,但他们对于自然的态度极不相同,恰如其人。陶公胸怀恬淡,对于自然每与之溶化或携手,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很现出一种不疾不徐的舒适神气。至于大谢对于自然,却取一种凌跨的态度,竟不甘心为自然所包举,如他的《泛海诗》[1]中的“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气象壮阔,可以吞沧海。至于后来的小谢,不过只能赞美自然而已。

谢诗影响于后代不小。唐代有柳子厚学他的山水诗,尤其是工于制题目,这正是柳州的善于学大谢之处。次为孟郊,他用字之烹练,实渊源于大谢。

颜延年之文学

当时能与鼎鼎大名之谢灵运并称的人,有琅邪人颜延年。二家同以茂密之体擅长。大谢于此等处,尚有天然之妙趣,延年则全假人工,专事雕琢。有人以二人的优劣问鲍照,他的答词是:“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如铺锦列绣,雕缋满眼。”延年听人批评他的话如此,一辈子终不快活。其实这倒是两句真话。

大谢年仅四十余即遇害,延年竟活到八十几岁,后又与另外一位姓谢名庄的齐名,亦称颜、谢。《诗品叙》说“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孝武帝)泰始中,(元帝)文章殆同书钞”。萧子显作《南齐书·文学传叙》,以为用事始于谢灵运。谢诗长于用密,而好处乃在疏的地方。至于颜诗则几乎只见密而不见疏,密到如铜墙铁壁一般,简直看去会使人一点气都透不出来,所以令人读之闷倦。后来唐代元和中有樊宗师好作涩体,此风实开自延年。大抵文字做得太艰涩了,不惟令人难懂,而且极不易留传。樊集多卷,今只存二篇。清末与王湘绮齐名之高心夔(伯足)为文诡涩,他自以为是学陶公,现在翻开他的《陶堂志微录》去一看,他实在是学的颜延年呵。

鲍照之文学

宋代文人,以“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诗品》在此处并未提起鲍照,其实明远的文学对于后世之影响,决不在颜、谢之下。此君家室寒微,做官不过临海王的参军,而且一生作客,故他的作品颇多慷慨凄怆之词,惟在当时不大为人所重,因为他好用单笔,与时尚不相合。梁时人学他的尚多,但《诗品》均不以他们为然。可是他的五言诗用单笔,拟阮籍。在当时无大位置,倒不关重要。因为他的长处在杂言,最著名的为《行路难》十九首。(各书只收十八首。此乃根据《乐府诗集》而定为十九首。)以激昂的笔致,发玄妙的思想。因为他善用杂言,故在形式上能极参差变化之能事。而他诗的内容又参入玄想,大发议论,与南朝人专门作抒情诗的风气不相类。他的影响,乃及于唐人之歌行。初唐至盛唐歌行之能手,分两派:最先有四杰,及刘希夷等,描写宫情闺思,措辞侧艳,选字严密,实脱胎于沈约之《八咏》。到了盛唐,如李颀、李白、杜甫等的歌行变化百出,而又夹以议论,这显然是发源于鲍明远的。

明远之名作《行路难》,后来拟之者,有吴均、王筠及费昶诸人,但终究远不如他原来的作品。

第二期 齐梁文学—— 声律说

齐梁文学,承元嘉以来之遗风,而更加注意于声律。此时文学较之从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内容渐趋一致,形式更加不同,讲起来头绪甚为纷繁,什么四声呵,清浊呵,双声叠韵呵,大家都很讲究。由讲声律的结果,于是由古体诗而变为近体诗,(此中有一种过渡的作品,体较古体为严,但较律诗为松,玉湘绮名之曰新体诗)由骈文而变为四六。这种运动,起于南齐武帝永明年间,以沈约、王融、谢 等人为首领,故称之为永明体。《南史·陆厥传》叙述此事,颇为扼要。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脁、琅玡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音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其实作诗文讲究声律,并不从永明开端。在此以前的遗文尚见得到的,有陆机的《文赋》说得明白。他说: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稍后懂声律的人,又有范晔。看陆厥《与沈约书》中说:

“范詹事自序性别宫商,识清浊,特能适轻重,济艰难。”

究竟分四声始于何时,大约可以如此回答说:四声虽说分辨得很早,而用到诗文上来,却是较迟。即如陶渊明、刘琨诸人,作诗都不大分四声,如前者“荆扉昼常闭”中的“闭”字作入声,后者“昔在渭滨叟”的“叟”字当读作平声。

讲声律最早的书,要推魏李登所作的《声类》十卷。此书著录于《隋书·经籍志》,但早已佚失,清《玉函山房丛书》中有辑文。《隋书·文学传·潘徽传》中说:“李登《声类》……始判清浊,才分宫羽。”何以知道这里所说的宫商即等于指四声呢?但看《魏书·江式传》说吕静仿李登之法作《韵集》五卷:“宫商角徵羽,各为一篇。”可见此五音原来的意思,不是如元代作曲子的人所讲的喉舌齿唇等音。清纪昀作《沈氏四声考》,引唐徐景安《历代乐仪》所说的话,谓宫为上平,商为下平,角为入声,徵是上声,羽是去声。

从以上所讲,可以得一个小小的结论,就是声律之说,始于魏、晋之际,特施之于实用,却是从永明开始。

以下讲永明时所流行的四声八病之说:

二者每相对举,四声始于沈约,八病当亦同时产生。惟所谓八病的名称,如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南史·陆厥传》已有明文。蜂腰鹤膝,《诗品》亦曾说过。这四病始于梁代,毫无问题。至若大韵、小韵、正纽、旁纽,似乎至唐代始正式成立。故纪昀有“八病之说,始于唐人”的议论。然唐代皎然《诗式》又明明说的有“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文中子(王通)《中说》称李伯药与王通说诗而不答,语薛收云:“吾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分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他也主张八病在沈约时已具备。《诗人玉屑》更载有“沈约云诗病有八”之说。再看《南史·陆厥传》:“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此处所说的“五字之中,音韵悉异”,已包有大韵、小韵、正纽、旁纽之义,似乎当时尚无具体的名词,以后谈八病,仍当以始于沈约之说为是。

至于八病原来的意义到底如何,早已失传,唐代亦无人解释过,至宋代却有好几种解释,最著的有:(一)梅圣俞《续金针诗格》;(二)蔡宽夫《诗话》;(三)魏庆之《诗人玉屑》;(四)冯惟讷《诗纪》。以后又有:清仇兆鳖《杜诗详注》、纪昀《沈氏四声考》。齐、梁最初的解释如何,已不可见。现在姑且综括梅、魏等解释八病之说如次:

(一)平头 第一字不宜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宜与第七字同声。如“(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一说句首二字并是平声,如“(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飞雪”。

(二)上尾 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如“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又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三)蜂腰 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如“闻(君)爱我(甘),窃(欲)自修(饰)”。一说第三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如“徐步(金)门旦,言(寻)上苑春”。

(四)鹤膝 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如“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五)大韵 五言诗两句中除韵外,余九字不得有字与韵犯,如“(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六)小韵 五言两句中除韵外,余九字有自相同韵者,如“薄帷鉴(明)月,(清) 风吹我襟”。

(七)旁纽 双声同两句杂用,如“田夫亦知礼,(寅)宾(延)上坐”。

(八)正纽 “我本汉(家)子,来(嫁)单于庭。”

八病讲完,再回头来论四声。

关于当时声律的全部理论,除了看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以外,还得看萧子显的《南齐书·陆厥传》,以及刘勰的《文心雕龙·声律篇》,各篇都有很精到的说明。但后人的解释却不一致,尤其是“浮声”“切响”之说。《文心》所说的“声有飞沈,响有双叠,……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等话,即根据沈约自己所说的“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等语而来。有人以清浊解释浮切,以清音为浮声,浊音为切响。又有人以阴阳解释浮切,以阳声为浮声,阴声为切响。我们现在姑且不骤下结论,且以沈约所举以为模范作品的“先士茂制”,及他自己的作品来研究一番,结论自然会出来的。

(一)子建(曹植)“函京”之作 从军度函谷,驱马过西京。

(二)仲宣(王粲)“灞岸”之篇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三)子荆(孙楚)“零雨”之章 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

(四)正长(王赞)“朔风”之句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

由沈休文所举的几个例子看来,那些诗句都是古体中之颇合于律调者。只看每首诗都是平起仄应,如“从军”“南登”等为平起,而以“驱马”“回首”等仄声字应之(律诗第一字平仄无关)。即韵脚亦然。“谷”“岸”“草”等字为仄,而以“京”“安”“心”等平声字应之(只有第三例略为不同)。不只他所举的诗句很合平仄的标准,就是他在此处所作的四句文章,也很合平仄。“作”字是仄声,而以平声“篇”字去应它;再用一个平声“章”字去应“篇”字,乃转而又用一仄声“句”字来收。可见沈约所谓飞沈之说,即指平仄声而言。飞是平声,沈乃仄声。

在这里再举沈休文自己的作品以证明此说:

舍辔下雕辂,更衣奉玉床。

斜簪映秋水,开镜比春妆。

所畏红颜促,君恩不可长。

冠且容裔,岂吝桂枝亡。

(《携手曲》)

(一)证明浮是清声,沈是浊声,以〇代清,代浊,代半清,代半浊,则所得公式如下(旁注∠者为不合律之处):

(二)证明浮是阳声,沈是阴声,以〇代阳,以△代阴,则得公式如下(∠为不合律处):

(三)证明浮声为平,切响为仄。以—代平,以|代仄,则得公式如下:

照以上三种公式看来,则以飞沈为平仄之假定,其失律处较其他二者为少。(失律之数目,第一式为二十三,第二为八,第三只为六。)所以这个假设,得因证明而成立。

此外还有一点小小附带的说明,沈隐侯最注意平仄问题,在《南史》第二十二卷《王筠传》,载有他的《郊居赋》中有“驾雌蜺之连蜷,泛江天之悠永”这样的两句。他要王筠读给他听,王将“蜺”字读为仄声,沈氏大加赏识,以为知己。因为下句对“蜺”字的是“天”字,若是不将平声“蜺”字读作入声,便不合他的浮声切响之说。

关于断定沈休文之浮切为平仄,我最初以为是一件小小的创获。但后来看见一部湖南人邹叔子所留下的《遗书·五均论》当中早已有此论调,可见刻书要占年辈,否则有剿袭前人的嫌疑。后来看到阮元《研经堂续集》中的《文韵说》又早已如此说法。到后来又细翻到《新唐书》第二百〇一卷《杜甫传》(附《杜审言传》后)见到以下几句话:

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扬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

宋子京在这里所说的“浮切不差”,岂不是明明白白指的是绝不可错乱的律诗中之平仄吗?于是更叹读书及持论之不易。

自从声病之说发明以后,古诗变为律诗,骈文变为四六。以后中国文学,愈趋于偏重技巧一方面。好坏又另外是一问题,但是给永明以后的文学一种新面目,这是一桩事实。可见声偶论之发明,在中国文学史上要算是可以大书特笔的事件中之一。

齐梁之批评

中国的文学批评,至建安始能正式成立。但有批评的专书出现,则始于齐梁之际。我们可以说中国从前文学批评的事业,再莫有盛过齐梁的,也莫有好过齐梁的。此中当以刘勰之《文心雕龙》及钟嵘之《诗品》为代表。

文学批评之盛里,每随文学作品的本身为转移。先有诗而后发生诗话,先有词然后产生词话。中国文学,在梁代最盛,故批评的风气亦然。只看《隋书·经籍志》中所列集部,由汉至隋有文集的作家,不过四百余人,而出于梁代人之手的竟在八十家以上,竟占全数四分之一。梁代既有这么多的作家,所以同时又产生了几个很重要的批评家。他们中间的派别,虽说很多,但大概分来,不外乎尊崇文学、反对文学与折中二者之间的这么三派。

(一)反文派 齐、梁间文学极盛,故所遭之反感亦愈大。此派当以裴子野为代表。他著了一篇《雕虫论》用来正式发表他的意见。他以为一切学问必折中于六艺,又骂斥当时一般文人的弊端。至若“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性情”。在现在我们的眼光看起来,文学的妙处,正在“吟咏性情”,谁管它合乎六艺不六艺呢?但当时他竟发出这种论调,却也难怪。第一是由于他当时的环境,由汉至梁,文胜乎质,文学几乎家弦户诵。少年轻薄,文采风靡,盛极而生反感,理之必然。第二是由于他自己的地位。我们要明白子野之曾祖,为注《三国志》之裴松之,祖为作《史记集解》之裴骃,在他自己又曾删《宋书》、为《宋略》,可见他们几辈人,都是有名的史学家。史家尚质,自然不主张过于藻饰的文学。此派在当时的言论界上,并不发生若何影响。及至到了隋代统一以后,李谔始上书于隋文帝黜浮华,那时才有皇帝出来正式干涉文人作浮丽抒情之文学文。

(二)主文派 这派的批评,颇能代表当时的思潮,以刘勰与钟嵘之势力为最大,现在将他们的中心思想及具体主张,略举如下:

甲、经为文 原汉代后经学与文学分途发展,傅玄有五经诗,为引经入文之第一人。大谢动辄援引经义入诗,亦为前人所未发。齐、梁之际,乃有正式主张五经为一切文学之源,似乎以不懂经学为大耻。故《文心雕龙》有《宗经篇》,最要紧的几句话,是:“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又说:“百家腾跃,终入环内。”刘氏虽然如此地说,但我们总觉得这种话并非他的由衷之言。因为他是一个佛教信徒,晚年出家修行。但他迫于当时人的一般趋势,所以也不得不照例说几句门面的话。而且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经学家的地位,较文学家来得高,于是文人更不得不借经学家的招牌引以为自重。这种说法,在后来影响颇不小。颜之推以文章原出于五经,唐代柳子厚又以文章出于六经,宋代周敦颐乃进一步更以文学为载道之工具。

乙、返于自然 齐、梁之际,编辑类书的风气很为盛行。大家做起文章来,犹如抄书,藻缋太过,于是又发生一种崇尚自然之反响。彦和所说文必宗经,所以迎合当时人的心理;所谓文贵自然,所以救治当时人的弊病。而且在后一点上,钟嵘亦有同感。《文心·原道篇》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明诗篇》又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至于钟嵘更明目张胆,反对当时文人之用典。他在《诗品叙》上说:“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此语在后代颇产生相当影响,最容易看出的,就是宋严羽之主妙悟说,其言曰:“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妙悟二字,即为直寻二字之转语。再后又有王渔洋之神韵说,与袁子才之性灵说。

丙、侧重情性 南朝文学,极典丽之能事,最重外表,而忽略内容。故《文心》《诗品》均力矫此弊,主张文学的要素,还在性情。《文心·情采篇》说:“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辩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不消说得刘氏是主张文学是应当为情而造文的。钟记室的《诗品叙》开口就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他的主张,也是与彦和一致的。

丁、声韵 声律发明于王融、谢朓,成说于沈约。梁武帝问四声于周舍,他答以“天子圣哲”四字。梁武帝虽不喜好,然而他自己所作的诗仍不大与四声相背,可见四声在当时颇占有一部分的势力。关于此点,《文心》与《诗品》二者的主张并不一致。刘勰是主张声律论的,他有一篇专讲声律的话,最要紧的,就是说:“凡声有飞沈,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睽。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飏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其际会,则往骞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至于钟嵘则颇不以王、沈等之发明声律为然。他很痛恨声律发明以后,“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细微,专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不过声律的发明,在当时颇占势力,不惟南方的文人谨守勿失,即北方文人亦不敢违背。魏孝文帝迁洛的那年,就是沈约修《宋书》告成的那年。迁洛以后,北方文人也讲起声律来了,所以钟嵘的话,在当时是不大发生影响的。

(三)折中派 在当时的一般批评家之中,尊重文学者固大有人在,而诽谤文学者亦未免言过其实,大约南人多属于前者,而北人则属于后者。现在要举的第三派就是折中前二派而立言,此中代表人物为颜之推。他生于梁而后来入北,可说他能综合当时南北的思想,所以才会发生那种中立的议论。在他所著的《家训·文章篇》中,起首即说文章出于五经,又列举从来文士的通弊,以告诫他的子孙。他的正式主张是:“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当时南方文士最重情致,主张为情而造文,颜氏正式提出“理致”二字,以矫正一般文人的趋势。他不大满意而引以为戒的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殊不知这正是文学的真际呵!颜氏这种折中的议论,是不容易遭人信仰的。

第三期 陈文学

讲南北朝的文学史,大半把陈代与齐、梁相合而讲。齐开先声,至梁而成热;到了陈代,不过南朝文学之尾声而已。

陈代不过四传,君主中颇有能文之士,尤以后主为最,同时他的后妃与宗室,都有相当的文学修养,最有名的《玉树后庭花》《春江花月夜》等,都是陈代宫廷中文学的代表作品。最著名的文人,有徐陵、阴铿、张正见、江总等。题材不出宫廷的范围,而外表又极华丽哀艳。现在把这两点提出来讲,但不要忘记,齐、梁、陈虽说三次易代,而文学却是一脉相传,是不易断代来说明的。

先谈宫体诗。这种诗的特征,论其内容,专用以描写宫廷及闺阁,外表极讲究声律与辞采。这种体裁,倒不是起于陈代,不过到陈代更加发扬。盛极之后,几乎又近于衰落一途。当齐、梁之间,文学界发生一种崭新的运动,就是宫体诗之流行。宫体二字,实起于梁简文帝。这种体裁,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极长远的时期,而且有很大的影响,虽说在齐、梁才盛行,但在前已有晋、宋乐府开端,如《碧玉歌》《桃叶歌》《白铜鞮》等,如鲍照、惠休都善于作之《子夜歌》《懊侬歌》一类的侧艳之词。再往前推,当以楚辞中之《九歌》为始祖,不过到了齐、梁,此风极盛。陈代徐陵之辑《玉台新咏》就是替宫体做一种大规模的宣传。当时无论朝野,也不分男女,都一致地浸淫于此种轻靡悦耳的新诗之中了。到了初唐这种体裁的气息,尚可以在四杰及沈、宋的作品中寻出。降至盛唐此风稍衰,但不久遇到李长吉又把宫体中兴起来。到唐代末年,又得李商隐、温庭筠二位护法大将,再降又变化成为五代小词,再传而成为宋词,一直至今不绝。

其次,再谈当时文章的作风,自是以雕镂为正轨。自从永明以后,一般文人均从刻镂上用功夫,比如作诗由练章而练句而至于练字。汉诗有佳章,晋诗有佳句,至此时的诗方有佳字。因为过于雕琢,不免偏于技巧一方面,甚至发生只有零碎的好句子,或最精美的好字面,而忽略了全篇的结构。这种风气,对后代有不少影响。

练字在中国修辞学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中国的古代文学有定式,所以要想在此已定之范围内出奇制胜,遂不得不趋向练字的一途。此时的阴铿、何逊等,都是练字的大家,后来影响到唐代的杜甫。所以在杜工部的批评文学中,很推崇那位“能诗何水曹(何逊)”,又自谓“颇学阴何苦用心”。工部诗有全由何逊的诗中脱化而出的,如他的“孤月浪中翻”,从何水部之“初月波中上”而来。再举何逊诗的练字之处,如“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的“上”字,“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之“暗”字,“疏树翻高叶,寒流聚细文”之“翻”字、“聚”字,以及“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的“白”字,都是极千锤百练之功夫而成的。

注释

[1]指《游赤石进帆海》诗。——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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