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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夜晚在湖上的秘密的约会,官保满怀着幸福的恐怖与焦灼,他并没有想到他还没有吃晚饭,便躲着他爸爸的眼睛,溜到祖父的房间里去了。他可以在那里从容地准备着他赴会前所应该准备的一切:装菱角的篮子,钩子,划船用的桨片和补洗得好好的衣服。这些东西都是他预先安置在那里的。慈祥的,偏爱的祖父替他遮掩了一切,因此他装扮得非常顺遂而且迅速,丝毫没有给他的爸爸和小妹察觉,穿过菜园,溜到广场中去了。

太阳还没有完全陷落到坟地里去,月亮已经从东角的树林中挂出来了。秋收后八月的黄昏的田野,是这样的荒凉清静,稻田中除了遍地成堆的干草和几片零落的冬禾之外,差不多已经看不到一个工作的人影。炊烟从每家的屋顶上成串地冒出来,昇到上空,搀和着彩色的霞云的裂片,迷漫了半边天顶,因为没有风,就觉得虽然是中秋了,总还留存着有一点儿炎夏的热燥。

顺着年青的农民官保所跑着的大道朝南去,不到半里路,便是辽阔的凤凰湖底峡口。这时候正是湖中底菱角最成熟的季节,附近的农民们大都趁着这几日工作的余暇——特别是有月亮的夜晚——来湖上争相采摘着,以便赶应中秋节的市场。这原是农民们一年一度的最快乐的小集会。年青的官保今年虽然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恶意的谣传和父亲的严厉的告诫,但他还是执拗地,偷偷地溜出来了;因为他不但不愿缺席这小集会,而且还要借着这机会去秘密地赴一个能够解决他多年苦恼的根源的,幸福的约会。

他一边跑,一边总是掉头向后面回望,看有没有人追过来——他的父亲或是小妹——一直让很多的干草堆将他的身子完全隐蔽了之后。他匆匆奔到湖岸,太阳这才完全没入水底,月亮即刻透破着黄昏,用淡淡的银色的光芒,洒遍了整个湖面,而天空中,环绕着月亮,也慢慢地幻出了那秋夜特有的贝壳形似的,不动的云块。

走下泥滑的倾坡,官保的小船便系在一个小小的木桩上面。并排着左右两面,还停泊着有很多只各种各样的小船,大澡盆,打稻桶和一些临时用门片木板之类的东西拼扎起来的小木筏。大都是农民们预先准备在这里去采菱角的。这时候,两岸都还没有现出人影,满湖褐绿色的菱藤,正象一块平静的初冬的草坪似的,蔓延得那样辽远,那样浓厚和广阔,一直到峡口的对岸,很难看到一片干净的水面。官保从容地解着缆绳,跳上自己的小船,将篮子和钩子都安放了一个适当的位置。因了孤独和心情太不平静的缘故,他这才感觉到他来得过早了,他原应该在家里吃了晚饭才来的,虽然他并不觉得饥饿。现在,他是用全力摇动小桨,拨转着船头,笔直地切断菱藤,向对岸的一座灰暗色的小山庄急速地驶去,他的大而漆黑的眼睛开始不动地朝那一面凝望着,他的心中渐渐地激动而慌乱着,好象就在那对面,那灰暗的山庄的悬崖之下,立刻现出了他那久久所不能看到的,幸福和屈辱的对象似的。因此,当他更用力地将小船一逼近去,一清楚地看见了那黑黑的地方还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便又微微地感到失望,而心情也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因为他非常明白,不到达那约定的时刻,他所迫切期望着的那对象,是绝不会先他而出现在那里的。于是,他拨转船头,收上桨片,让小船横泊在深厚的菱藤里,而开始懒心懒意地去钩采着那躲藏在叶底的,绿绿的菱角。

在他的后面,已经渐渐地响来了一片杂乱的,采菱人的歌声,但他只佯装没有听见。他一面尽快地运动着他的手,一面却老用一种不安的惶惑的视线,不住地去打望着那灰黯的山庄;一直到歌声响彻了整个湖面,一直到人家用那种惯常的,讥讽的声调,惊动了他,开始呼唤了他的名字的时候,他这才将小船回转到那喧哗热闹的大伙儿里来。

而他的思想,却仍然停滞在那高高的,漆黑的,神秘的山庄之上。

十年前,当官保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是常常要到那小山庄上去的,那时候,他算是那山庄的主人尤洛书的女婿。他由他的祖父李老七公公携带着,差不多每天——只要不发风落雨当太阳由地平线上刚刚露出那通红的脸嘴的时候,祖孙们便由屋子里走出来了,弯到峡口的尖端,越过小鹅桥(那时候还是木桥,而现在是石桥了)。笔直地拖着两条长短不齐的影子,走向那山庄的前门去。那时候,这山庄也还是一个小小的茅屋,而且每当他们祖孙将欲走近台阶的时候,在大门底边沿上,便立刻现出了一个和祖父一样的,和颜悦色的老头子,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拖辫子的小姑娘,右手抱着一根长大的旱烟管,满面堆笑地向他们招呼着。于是,一阵寒喧:“今天天气哈哈哈!……”随后,两个老头子便各自捧着一杯浓茶,开始说着他们那好象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譬如年成,收获,譬如世界上的一切希奇古怪的奇闻,变化,和儿孙们的前程后路。正当这时候,两个孩子,——官保和那小姑娘——便趁着自然而然地打起交道来了。他们彼此都知道,由于两位祖父的互相友爱,将他们毫无条件地配成了一对未来的小夫妇,虽然她要比他大了四岁,因此,他总是叫她玉兰姐姐的。她是一个性情温和而又沉静的小女孩子,有着一双好象永远带着哀愁的,杏仁样的眼睛,长长的脸,尖尖的鼻子,她的两手总常常不安地扯着衣角,或是去捉着那两条左右分开的小发辫。她不大肯说话,尤其是在官保的面前,好象已经感到了未婚的小夫妇应有的羞怯似地。因此,每次都是官保先去叫她玩,或者问一个什么自己不懂得的问题,虽然有时她也自动地拉着他,教他编小斗笠,或是读几页祖父所教的《女儿经》。总而言之,她是一个非常逗人怜爱的好性情的孩子。而官保呢,却正跟他父亲育材叔一样,老是带着几分粗野和倔强,虽然并不暴躁,却也有着一个执拗得怕人的性子。并且他的相貌也有几分和他的父亲相似的:大而深陷着的,漆黑的眼睛,高大而强硬的鼻子,粗黑的美丽的眉毛,浑身结实得像一条小牛那样。在生气和愤恨的时候,老是紧皱着眉头,一声不响,眼睛里放射着执拗而又凶猛的光芒。然而,他却诚实,坦白,天真。虽然他和玉兰之间,有着若干性情和年岁上的差别,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的不幸,那就是他们两个都没有母亲了。玉兰底母亲是在她出世后不到半个月死去的,死在产后的伤风症里。由她的祖父去请了一位好心肠的远亲姨母来抚育她。那是一位刚刚死了丈夫,而又夭殇了唯一的婴儿的可怜的妇人。她哺育着玉兰的乳,而且不久以后,又无形之中做了玉兰的继母,因为那时候尤洛书还很穷,她又能替他们操作勤劳,管理家务,对尤洛书和玉兰也比待自己的丈夫和亲生女儿还好。因此玉兰虽然死了母亲,却从没有感到过没有母亲的悲痛。官保的母亲是在他满六岁,小妹也满三岁之后才死的,她死得很惨,仅仅和官保的父亲育材叔口角了几句,便悬梁吊死的,这在稚幼的官保的脑子里,永远留下了一个惨痛的烙印。育材叔也很穷的,无力续娶,便将两个孩子通统交给了六十岁的父亲——官保的祖父——好在他们都不吃奶了,很容易就长大了起来。

一切都过得好好的。孩子们一天一天地长大着,使得两位老祖父都增加了快乐,虽然他们的两个儿子——育材叔和尤洛书——在性情上有着好些不投洽,(尤洛书是一个外表非常漂亮,而内心极其刻毒的家伙,圆眼细嘴,稀疏的七八根胡子,因此后来人家都不叫他尤洛书,只叫他尤老鼠。)但两家的和气,却仍然是很好的保持着的。随后,不知道怎弄的,尤洛书突然发财了,跟着,尤老公公也去了世。(至于他是怎样发财的呢?那连鬼也不知道;有人说他在洞庭湖上捞了金元宝,有人又说他是贩卖烟土发财的。)于是,拆毁了那山庄上的旧日简陋的茅屋,造起一所大瓦房来了,并且立刻在庄子的前面,建立着一座高高的围墙。由于这围墙,便无形之中切断了他们两家的一切的关系……”

最初,当尤老公公刚去世的时候,他们还是互相往来,不过因了尤洛书的过份的客气,常使得李老七公公感到一些隔膜和冷淡,他想:“这也难怪的,世界上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人在人情在’。”而玉兰和官保,也就不能象从前那样放肆,因为他们都渐渐地长大了。随后,隔膜加深,冷淡露了骨,那座围墙也就现得更高了,高得简直使李老七公公不能够爬越过去。“不去就不去,”他又想,“无钱的亲戚还是不常往来的为妙。”于是,渐渐地,除了尤家还有一张红纸庚书在李家以外,两方面的一切关系,便无形之中冷淡了下来。并且跟着,因为略略拖欠了一点地租和债款的细务,还使得尤洛书大大地生了气,破了脸,(发财后他置了很多的田地,放了很多债)用了那最不顾情面和亲谊的手段,接连着一次又一次地将育材叔投进了县城的大监牢,这在性情倔强而高傲的育材叔本身看来,简直是一个致命的侮辱,因此他们两亲家很快就结下了不可解脱的冤仇,出狱后,当育材叔从旁人口中打听了他所以被侮辱的主要原因,完全是为了尤洛书不愿再跟他这穷人做儿女姻亲的时候,他是更加愤慨了,“我一定要杀死这作威作福的暴发户!……”他恨恨地叫着,并没有经过详细的考虑,也没有使他的父亲和儿子知道,就用草纸和干牛粪包了玉兰那份红纸庚书,从尤洛书的围墙外面,使力地摔了进去!于是,便连两家的那最后的,外表的姻亲关系,也都一切斩断了。等到李老七公公发现了这件事实,赶快想法子挽回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庚书就安安稳稳地回到尤洛书的神柜里去了,半点办法也没有。“你这狗崽子!你这没出息的败坏家风的畜牲!……”老头子用拐杖到处去找寻着,追赶着育材叔。结果:父子们大大地争吵了一场,逼得育材叔负气地脱离了家庭,宣誓着一定要报复这重大的侮辱,任谁也留他不住,投身到军队里去了。

六年后……

官保由于祖父的艰难的抚育,长大成人了,负起了一家人的生活的重担,跑到田里去,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农人。随后,父亲育材叔也回来了。不过,在事实上,他并没有实践他的誓言,既不曾发财做官,又没有办到将尤洛书枪毙或投到牢里去,六年的苦难的军队生活,倒反而给自己带回了一个并不光荣的标记,在强硬的鼻梁上,遭了一下重重的枪伤,将鼻尖弄歪了,弄得向左面塌下去了;并且,他的眼睛也好像现得更加深陷,性情也好像变得更加倔强和阴郁了。而年轻的官保,却正跟刚刚出山的太阳那样:清新,强壮,活泼而美丽。由于他的父亲历次所受的不能报复的侮辱,由于自己的甜蜜的童年的回忆和那青春所启示于他的对于异性的情爱的渴望,使得他一天比一天更迫切地需要洗去那婚姻问题所溅予他的屈辱的污泥。他爱玉兰,他永远不能忘怀那一对小辫子和那双杏仁状的哀愁的眼睛。那原是他自己的人,而现在却隔离得他这样遥远,虽然不过一两里路,却远得连见一见面都不能够;并且,更坏的是,也许不久的时候,她就改嫁给别人,去做一个陌生的,鬼知道是什么人的堂客,这是官保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他不能放下玉兰就同他不能放下他自己的性命那样,因此,他没有一天,甚至一时,一刻,不在设法子,寻主意,为的是必须要用一个什么适当的方法,很快地去将他那已经失掉了的人儿,再夺回来。不管人家怎样对他讥讽和嘲笑,也不管父亲的严厉的告诫和监视,他总是照着他所计划的,执拗而确信不疑地去进行着。并且,他知道:(在乡下,任何秘密都不容易保住的)玉兰近年来也是非常痛苦的,孤独的。自从他父亲发财以后,自从那张红纸庚书被包着草纸和牛粪抛回到她家以后,尤洛书就没有将她和那可怜的老姨母当自己的亲骨肉看待,他将她们关在那高高的,黑暗的围墙里面,拨一个老长工去服侍她们,监察她们,不多让她们出来,也不多让和外来的人接近。而他自己,却和一切的有钱人一样,跑到县城里去,过他的舒服生活去了。

他在那里租了房子,讨了年轻的小老婆,生下了两个孩子。他要到乡下来,一年中最多也不过三五次,一次最多也不过五六天。这样,玉兰和老姨母就很难得和他接近了,虽然每当他回家的时候,她们也去侍候他,也去寻他谈谈家务事或者要点什么日常用品之类的东西,但他对她们的态度,却是极其冷淡的,漠不关心的,好象他早就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和后妻那样。他并没有知道他的女儿已经有二十四岁,快要孤独地,寂静地度过那宝贵的青春了,而还没有给她定一个确实的人家;自从和李家闹翻以后,自从他有了另一份家室和儿女以后,这一问题或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当那可怜的老姨母趁着他回家了,畏缩地,小心翼翼地去告诉他,女儿应赶快给定一个人家的时候,他甚至还是这样地生气了:“人家?还早得很呢!讨厌的老鬼!你还想李家的穷骨头吗?”“李家有什么不好呢?那伢子,”老妇人闷气地想,记起了最近在什么地方看见的官保的那强壮的活泼的姿态,但不敢开口。“钱,……鬼晓得它有什么用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于是,一声不响,静静地,忧愤而不平地退了下去。并且总还是想:“我的天爷!么子时候才替她定亲呢?天爷!要等到头发白吗?要等到铁树开花吗?李家有么子不好呢?……”一走进房里去,虽然她并不说一句话,可是,这忧愤和不平,很快地就侵袭到玉兰身上来了。她知道:这位好心肠的老姨母是怎样为她去受了父亲的气闷,于是,她也一声不响,温和地,强为欢笑地等待着一个使她可以说话的机会,去安慰她那相依为命的,可怜的老姨母。她说,她还这样年青,婚姻的事情真还早得很呢,她请求她不要再为这事情去焦心。并且,最主要的是,在目前,她还实在舍不得离开她,她真愿意再跟着她老人家多过几年呢。话虽然这样说,但老姨母却从她那杏仁状的眼睛的深处,探出了一种可怕的,做老处女的恐怕的心情和那永远不能忘记的,童年和官保在一道天真而情爱的影子。这样,就使得那可怜的老人更为她而焦急了!她还有什么法子能将他们这一对可怜、可爱的人儿再拉在一道呢?她怎能够去消弭那两位男主人家的裂痕和仇恨呢?“天爷!我跟她生一个么子法子呢?他要到么子时候才替她定一个确实的人家呢?天爷,我的天爷啊!……”

于是,未来的日子,就好象一条永远不能抽完的纱线那样,变得更加悠长,更加抑郁而孤独起来了。

七月底,当官保已经打探了这一切情形,正准备要设法子去找寻那好心肠的老姨母的时候,在小鹅桥北面的一条水田路上,他无意中遇见了她。那时候,天色已经渐近黄昏了,她提着一个小篮子,为了不能越过一条农人们因放水而新决的决口而彷徨,焦急着,官保跑上去解救了她。她是到老家去看一个生病的侄儿,然后从那条路上回来的。农人们的新决口,必须使她多绕一个两三里路的大圈子,因而她现出了彷徨和困惑。官保从远远的稻田中望见了这个,便急忙地抛了手中的镰刀和扁担,飞奔上去,恭敬地将她背负过来了;并且还亲密地向她道着安,问了问她的来路。这使得老姨母感到了莫大的欢喜。因此,他就有了机会,同她在一个长满了淡蓝色的小野菊花的坟顶上,谈了一会话。她拉着他的手,浮上着一个战慄的,凄然的微笑,欢喜得似乎进出了眼泪来。“他长得这样高大了啊!”——他打量着他,想。并且立刻同他坐了下去,亲切地,极其关心地问了许多他的家务事,问了他的祖父的健康,随后,又问了他的父亲和小妹。官保逐一地,坦白地都告诉她了。当他们一谈及他的父亲,一谈及那六年前的,两家的可怕的争执的时候,老姨母便深深地叹息了起来,多皱的,忧愁的脸上,也立刻现出了怜悯和痛苦之色。“两家好好的亲戚哪,为么子要闹到那样子呢?看来,他们就像有么子杀死的冤仇一样!……”她几乎带着激动的,战慄的声音说,“还有,那张庚书哪,官保!……唉!官保!……年小的时候,你又同玉兰多好啊!……”一提到庚书,官保便不能不向她分辩道:那错过,是并不在他的;他和他的祖父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那完全是由于两位父亲的不睦(他极力地忍住着不骂他的岳父),以致使他饱受了这许多年的屈辱和相思的苦处。他说,六年来他从没有见到过玉兰一面,不见到,倒还不是怎样痛苦的,痛苦的是他也许永远见不到她了。他说,他喜爱她,他怎么也不能使自己的心离开玉兰一步。“姨啊!”他几乎是绝望地,悲哀地叫道,“你老人家是明白这一切的,也只有你老人家才明白,……我如果再见不到她了,我这一世还有么子话好说呢?……我不管别人家如何骂我,笑我,我都听得!……姨!我凭心,只要我能再见到兰姐一面,只要她亲自对我说一句,她还嫁我,或者她不愿再看见我了,我是死也甘心的!”

这种话,深深地感动了老姨母,她直望着他的诚实的漆黑的眼睛,想:“他还是这样一个有心肠的伢子啊!”因此,她也什么都不遮瞒地告诉了他,玉兰这几年来的许多苦痛,并且还向他保证着,她也一样地不曾忘记过他。“只要你们的爹能快些和好,我这老婆子倒真想看看你们小夫妇早些团圆哩!”她用了这样的衷心的愿望和同情来结束了她的话。天黑了,阴暗的布幕从四面八方拉了拢来,她起身要走了。官保便也急忙站了起来,一面护送着她,替她提着篮子,一面就趁着大胆地、哀怜地向她要求——他要见一见玉兰的面。这颇为突兀的要求,立刻使得老姨母大大地为难起来。最初,这事情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老长工监视得她们太严,而玉兰的父亲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家来,只要一泄漏,可就了不得了。但是,当官保赌着咒向她担保了决不会泄漏,而且还一再地申诉着他不见到他的人一面死也不甘心的时候,老人家的心中,便又软下来了,怜悯起来了。她知道不答应这要求不但太过不去,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想了一想,把这事情的重量在自己的心上称了一称,觉得也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便答应下来了。她告诉他:八月十三的夜半,当湖上的采菱人都散去了的时候,他可以驾一只小船到山后的悬崖下去等她们,因为那一天老长工照例要同玉兰的父亲到城里去收帐。“至于你那狠心的岳老子,”她突然地加重声音说,“他不死在城里快活地过了中秋节,是不会下乡来的”。官保感激地不住地点着头,记牢着她所嘱咐的这一切,将她小心地搀过到小鹅桥的那一面去了。但是,当他恭敬地向她告别了,退回到小桥上的时候,她又突然地叫住了他。“记住啊,我的好伢子!”她说。“当心别人家的生是生非!看不到我们的时候,千万不要爬上崖去!那个红鼻子的老酒醉鬼的心肠狠哩!

半个月的日子是如何的遥远啊,官保怎样也不能够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去。他站在那小桥上好久好久,激动地望了一望那满湖菱角藤,又望了一望那向黑暗中逐渐消逝着的老姨母的蠕动的背影,于是,便对自己幸福地、会心地微笑着,走向了那寂静的稻田之中。

“我倒要好好地准备起来呢!”他想着,拾起了镰刀和扁担,挑着谷粒,满心欢喜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飘地,飞也似地奔到家里了。

采菱采到……更半夜,……

想起了情郎……丢不下;……

湖中的寒雁……叫啾啾,……

叫得奴家呀……好心忧!……

寒雁儿本是……悲秋鸟,……

姐在房中想郎,郎不晓!……

鸟为食来……奴为情,……

青春年少呀,……好伤心!……

当官保将小船驶进那大伙的歌声里的时候,一个诨名叫做笑和尚的秃头的男子和他的瘦小的女人,第一个驾着莲子划子向他撞来了,那和尚的秃顶上闪烁着月亮的回光,那女人锐声地唱着采菱的曲子,一边摘着菱角一边故意地将划子碰在官保的船头上。

“你们发疯了吗?”官保叫道。

“没有的,保老弟,”和尚立刻抬起他的笑脸来,狡猾地,温和笑道,“我又不想别家的女儿,做么子发疯呢?”

“你想尼姑的!”官保大声地回笑道,转向那女人了:“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晏呢?和尚嫂!”

“他到你屋里去寻过你呀!”

“寻我?”

“是的,我去过!”笑和尚说,“你爹爹正在屋里发你的脾气呢,老弟!他说——‘和尚,劳神你替我把那不要脸的东西抓回来,我要饱捶他一顿’!……”

“见你妈的鬼!”官保讪骂着。

“不信?……好!你看:那边来了什么人?”

在明朗的月光里面,一个满面天花的矮小的汉子,驾着一个大澡盆,乌龟似地爬了拢来,口里唱着一支下流的,粗俗的曲子。随后是一个中年的妇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子,和一个小把戏;再后些,便是什么也分不出的黑黑的一群了。他们都驾着打稻桶和澡盆木筏之类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了拢来。……

那麻子一靠近来,就大声地呼哨道:

“呵哈!笑和尚你们摘得很多了吧?”

“不多,刚刚才来,”和尚应着,并没有去望他,却意味深

长地朝官保做了一个鬼脸。“祥麻子哥,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即使没有和尚的暗示,官保也是非常熟识这位祥麻子的,由于他那一天之内能造一百个不同的谣言的天大的本领,官保老早就受过他不少的恩惠了。于是,他立刻预感到了今夜约会的困难。

麻子耸了耸肩,剥着一个菱角。

“你晓得尤洛书家的玉兰后天要出嫁了吗?……”

“嫁把你?”和尚截着说。

“不要说笑,和尚哥!……他嫁把黄花岭孙大汉的儿子做小哩。…………”

“你前天不是亲口告诉我,她要嫁把你吗?”

“我?我!………”麻子窘得通红了,“哼!我才不要那种贱东西哩!…………她同她家的老长工快要困出崽来了!”

笑和尚用桨片暗地撞撞官保的手。笑道:

“不要播是非,麻子。”

“灰孙子播是非!…………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乌龟肚里才不明白!

官保气得浑身抖战地捏着钩子,再也忍不住了:

“是你亲眼看见的吗?祥麻子我的孙子!……”他将钩子挥过去搭着麻子的澡盆,使力地拖了过来。“拿见证来!”

“见证?要脸些吧,官保,又不管你的事,又不是你的堂客!”麻子护着澡盆,险恶地说。

“操你底妈妈,老子偏要管!”官保凶恶地,涨红到发根了。

一认真,麻子就颇为畏缩地说:

“要管?你去问尤七嫂,她晓得!”

“呵哈!麻子,不要栽诬做寡妇的,尤七嫂没有长癞子!”那中年妇人立刻从打稻桶里钻出头来说。

“郭和气公公晓得!”麻子慌乱起来了。

“我晓得你生了一脸麻子。”老头子摸着胡子大笑着。

“小季子!小季子!……”

麻子一急,便随便再拖个什么人来抵塞,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官保早就气势汹汹地扯住他的澡盆边了。

“到底哪个?麻子!”

“放手!官保!”麻子觉得不妙,软了,急护着头。“有话好好地说!……我,我告诉你,…………”

“打呀!”旁的人附和着,接着又是一阵大笑,“官保,打呀!不打的是乌龟!…………”

“我说……我操你们发干喊的妈妈!………我说,官保……”

麻子站起来,想趁势跳到笑和尚的划子上去,但给官保挟住了。

“哪里去?——我操你的祖宗!”

“呵哈!打呀!”旁的人又叫。

官保只将手略略一按,麻子便站不住脚……

卜——通!——

“啊哈,落水了!”

“打呀!官保!下水去打呀!不下水的不算好脚色!”

麻子拚命地从水里挣起半截头来!拖着澡盆想翻上去,可是浑身都给菱角藤绊住了。

“□(原文此处为“□”,下同)□□□□□!……李官保,□□□□□□!……你做乌龟寻老子泼醋!……你翻倒我四十斤菱角!……来,不怕你!老子跟你算帐!……”麻子在水里胆气十倍地叫着。

“下去呀!官保……有本事到水里去打!……官保,下去呀!……”

人们越集越多了,大家都伸长着颈子,停着船筏,象看把戏似地,叫着,笑着。

麻子也越骂越起劲了,他从官保本身咒起,一直咒到他的祖宗十三代。他在水里滚着,游着,但是怎么也不能够爬到自己的澡盆上去。一直到笑和尚驶近来救起他,将他送到岸上了,他还在叫骂着。

“你来,□(原文此处为“□”,下同)□□□□□!同到你屋里去算帐!我不怕你那歪鼻子老鬼不赔我四十斤菱角!……我操你的八百代!

官保半句也没有回骂,他只是急着他的心事,觉得太糟了。他想将小船赶快地驶出这屈辱的包围。但是突然地,一个什么人拖住了他的桨片,低声地;

“官保,官保!……”

“谁呀?”他掉过头来看着,“怎么?七嫂子!……”

“告诉我,官保!……你和玉兰家的事情到底怎样呢?……”

官保没有置答,他生怕这事情要越弄越糟了,便急忙挣脱了寡妇的手,将小船拚命地驶向了那无人的方向……

而看热闹的人们,却仍然在那里失望地议论着,咕噜着,觉得这把戏一点味道也没有,照理官保是应该跳到水里去大打一架的,而结果竟这样扫兴。………一直议论到麻子去远了,而且又发现官保早就不在了的时候,这才三三五五地,打着唿哨,唱着曲子,各自向四面八方分散了去。

这一夜的湖上的月亮,似乎也特别在和官保(注:原稿到此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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