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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元任先生的最后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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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兰

绍唐先生:

有一件很不幸的事要报告的,就是二月二十四日,父亲(赵元任)在美国麻省 3 剑桥的黄山医院(mt.auburn hospital)去世了。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全通知所有的亲戚朋友。因此就想用这个通信方式把情形给大家报告一下。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父亲是一月二十六日得的心脏病。入了医院之后,恢复得很好。我们都抱着很大的希望,预备接他回家。谁知道他还是身体太弱了,结果没有恢复过来。他足岁是八十九。我们按照他的嘱咐(同母亲一样)采取火化方式,以后打算同母亲的骨灰一起撒在太平洋里。他们二人都说好了,不要我们举行任何丧事的典礼。

父亲这一年在此地同我们一块儿过得其实很不错。我们都指望可以这样长久住下去,剑桥当然对父亲也是个老地方了。他到了这边,我们这个“赵家”的集中点也就又从西岸移回东岸来了。这一年我们都很开心,家里又热闹起来了。我们的女儿昭波跟她的丈夫林劢,住在华盛顿,来的更勤快一些。连我三妹莱思跟她的丈夫波冈维作,老远也从西雅图来过。他们的二女儿途子,在哈佛读书,这一年中更是常客了。

起初父亲还是留恋着柏克莱,不肯说是完全迁居到此地,不过后来生活渐渐上了轨道,尤其是后来我们把他手跟前的书、文件之类的东西搬了些过来,他的心也就比较定下来了。我的四妹小中(还有她的儿子力虎)住得离我们不远,她每天下午来,开车带父亲出去逛逛,有时看看他从前在哈佛读书常去的地方,比方说conant hall, perkins hall宿舍咧,音乐系咧等等。

父亲的生活一向都很规律化。什么时候做什么,有时一分钟都不差。但是偶然他也喜欢出些新花样,深更半夜出去吃宵夜,坐车兜兜风什么的。父亲平常总是笑咪咪的。当然近年来他也有些健忘,可是他脑子总是很清楚的。他的耳朵一直到老比我还灵。开汽车是他一生最大的嗜好。我们常常担心,怕他说不定哪一天就上了我们的汽车要自己开。

最近他正在整理他的日记(他是从一九〇六年开始的),他打算继续写他的回忆。到现在他已经用英文出版了一部分,一直到一九二一年。

这一年中他最满意的一件事是去年夏天同我、学、四妹小中,四个人一起回中国大陆去了一趟。他在北京、南京、上海还有他的常州老家,都见到了许多亲戚朋友。他非常高兴见到了许多语言学界、音乐界的同行朋友,我们跟二妹新那、二妹夫黄培云、他们的两个儿子,家汉、家林,还有他们的妻子,大家聚会了一阵。父亲是喜欢小孩子的,这趟回去,他凡是有空,就跟他的两岁半的重外孙又新一块儿玩儿。后来回美国时,半路在西雅图还停了一个多星期参加外孙女儿,秋子(三妹的大女儿)的婚礼。

父亲的人生观是入世的。他对于种种社会上的改造总是很热心,他很在乎要跟社会有接触。他绝不是一个隐居的人。我想这一方面父亲受母亲的影响最大,他爱跟朋友们通信,我们常常笑他每经过一个信筒总有信要发。他说他今年秋天还要同我们一起到北京去一趟,他也打算再上台湾去看他的许多亲戚朋友。他所有加入过的学术团体都照旧保持着关系,他本来已经订好了今年二月初要到纽约去参加lewis carroll研究会的年会。(l.c.是《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4 的作者)

至于私人的感情,父亲是不大露在表面上的。他不高兴的时候连对我们都不说。但是自从去年三月一号母亲去世以后我们也看得出来,他心里有多寂寞。

朋友们在劝我们说,父亲、母亲都活到这么大年纪,一生做了这么多事,我们不应当再太伤心了。这话自然也有道理。他们这一生是快乐的,他们懂得人生的趣味,这也是因为他们对人生是积极的、乐观的。同时我们也愿意再加一句:要不是他们一生有这么多朋友,他们也不会这么幸福。我们尤其要感谢他们在美国加州这些年的许多大号儿、中号儿、小号儿的朋友们,时时刻刻背后照顾他们,使他们觉得他们永远是年青的。

赵如兰

一九八二年三月一日美国麻省剑桥

原载《传记文学》第四十卷第四期(一九八二年四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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