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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回 狄希陈奉文赴监 薛素姐咒骂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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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抵人情乐唱随,冤家遇合喜分离。未闻石上三生笑,止见房中镇日椎。

不信鸳鸯能结颈,直嫌士女有齐眉。最是伤情将远别,一篇咒骂送行诗。

素姐替狄希陈、薛如卞、薛如兼建了超拔道场回去,悍性一些不改,只是那旺气叫那些光棍打去了一半,从此在家中大小身上,倒也没工夫十分寻趁,专心致志只在狄希陈身上用工。狄希陈被他赶逐出去,咒骂得不敢入门,只在书房宿歇。天气渐渐的暄热,自己逍遥独处,反甚是快活,所以那被咬的创臂也都好了。

过了端午,那明水原是湖滨低湿的所在,最多的是蚊虫,若是没有蚊帐,叮咬的甚是难当,终夜休想合眼。就是小玉兰的床上,也有一顶夏布帐幔。这狄希陈既是革退了的丈夫,其实不许复入房门,也便罢了;他却又要从新收用,说道:这房中的蚊子无人可咬,以致他着极受饿,钻进帐去咬他,又把小玉兰也被蚊虫咬坏。叫狄希陈仍到房中睡觉,做那蚊虫的饭食,不惟不许他挂吊帐子,且把他的手扇尽行收起,咬得狄希陈身上就如生疥癞相似。这狄希陈从五月喂起,直到七月初旬,整整两月,也便作践得不象了人的模样。

谁知人心如此算计,天意另有安排。那年成化爷登极改元,择在八月上下幸学,凡二千里内的监生,不论举贡俊秀,俱要行文到监。文书行到县里,县官频催起身。礼房到了明水,狄员外管待了他的酒饭,又送了五钱银子,打发礼房去讫,急忙与他收拾行装,凑办路费,择了七月十二日起身,不必细说。

素姐只恨将狄希陈放了生去,便宜了这个仇人,苦了这些蚊子没了血食,甚是不喜,恶口凉舌,无般不咒。起身之时,狄希陈进房辞他媳妇。素姐道:“你若行到路上,撞见响马强人,他要割你一万刀子,割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你也切不可扎挣!走到甚么深沟大涧的所在,忙跑几步,好失了脚掉得下去,好跌得烂酱如泥,免得半死辣活,受苦受罪!若走到悬崖峭壁底下,你却慢慢行走,等他崩坠下来,压你在内,省的又买箔卷你!要过江过河,你务必人合马挤在一个船上,叫头口踢跳起来,好叫你翻江祭海!寻主人家拣那破房烂屋住,好塌下来,砸得扁扁的!我听见那昝爹说,京里人家多有叫臭煤薰杀了的,你务必买些臭煤烧;又说街两旁都是无底的臭沟,专常掉下人去,直等淘阳沟才捞出臭骨拾来,你千万与那淹死鬼做了替身,也是你的阴骘:这几件你务必拣一件做了来,早超度了我,你又好早脱生。”

素姐坐在一把椅上,逐件分付。狄希陈低着头,搭趿着眼,侧着耳朵,端端正正的听。狄周媳妇在旁听的不耐心烦,说道:“大嫂,你怎么来!他合你有那辈子冤仇,下意的这们咒他!你也不怕虚空过往神灵听见么?”又说狄希陈道:“他也咒的够了,你不去罢?还等着咒么?”素姐才说:“你去,你去!你只拣着相应的死就好!”狄希陈才敢与素姐作了两个揖,抽身出去。狄周媳妇道:“没帐,只管去。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人才死哩。”

狄希陈辞了父亲,仍带了狄周,又新雇了个厨子吕祥、小厮小选子,主仆四人,骑骡向京进发。那时虽是太平年景,道不拾遗,山崖不崩,江河不溢,人无疾病,可保无虞。只是起身之时,未免被素姐咒得利害,煞也有些心惊。谁知狄周媳妇说得一些不差,平风静浪,毫无阻滞,一直进了沙锅门国子监东路北童七的旧居。其门景房舍,宛然如旧,门上贴着国子监的封条,壁上悬着禁止喧哗的条示。狄周下了头口,问那把门的人,说是国子监助教王爷的私宅,赁的是邓公家的房。问童七的去向,那把门人说才搬来不多两月,不认得有甚童七。问了几家古老街坊,才知童七乌银铺倒了灶,报了草商被累,自缢身死;小虎哥做了户部司官的长班;寄姐还不曾许聘与人;家事只可过日;见在翰林院门口西去第五六家路南居住,门口有个卖枣儿火烧的,便是他家。

狄周谢了那说信的邻翁,复上了头口,竟往翰林院门口奔来。走到那西边第六门卖火烧的铺子,正待要问,只见一个妇人,身穿旧罗褂子,下穿旧白罗裙,高底砂绿潞绸鞋儿,年可四十光景,站在门口商量着买豆腐干儿。狄周认道:“这不是童奶奶么?好意思儿,一寻一个着!”童奶奶道:“狄管家呀,爷合大相公呢?”狄周道:“俺爷在家里没来,只俺大哥来了,头口上不是么?”又使手招狄希陈道:“请下来,这就是童奶奶。”狄希陈即忙下了生口,走到跟前,让进里边,彼此叙说数年不见之情,与夫家长里短,谁在谁亡;吃茶洗面,好不亲热。寄姐长成了个大大的盘头闺女,也出来与狄希陈相见。

狄希陈见童奶奶住着一座三间房,东里间童奶奶合寄姑娘住,西里间虎哥住着。眼下又要娶亲,小小一个院子,东边一间小房,打着煤炉,是做饭的去处。狄希陈见得没处可住,就要起身往别处去。童奶奶道:“你且卸了行李,权且住下,等小大哥晚上回来,叫他在这近便处寻个方便去处,咱娘儿们清早后晌也好说话儿,缝补浆洗衣裳也方便。”狄希陈果然卸了行李,打发了骡夫,与了他三钱银子的折饭。童奶奶袖了几百钱,溜到外头央卖火烧老子的儿小麻子买的金猪蹄,华猪头,薏酒,豆腐,鲜芹菜,拾的火烧,做的绿豆老米水饭,留狄希陈们吃。

狄周已在外边另寻下处,就在翰林院里边一个长班家的官房。小小的三间,两明一暗,收拾糊括的甚是干净;里间朝窗户一个磨砖火炕;窗下一张着木金漆文兀,一把高背方椅,一个水磨衣袈;明间当中,一张黑漆退光桌,四把金漆方椅;上面挂着一幅仇十洲画的“曹大家史图”;一个中门,一个独院,房西头一间厨房,东头一个茅厕,甚是清雅。问那房主,就是翰林院堂上的长班,姓李,号明宇,这房是他讨的官地铺盖的,后边是他的住房。那日李明宇不在,只有李明宇的婆子李奶奶在家。双生两个小厮才够四五岁。李奶奶约有二十六七年纪,好不家怀,就出来合狄周答话,一团和气。说了一两一月的房钱,连一应家伙在内。狄周也没违他的言语,就留了一月的房钱,一钱茶钱。回来,狄希陈正合童奶奶坐着吃饭。

狄周说:“已寻有了下处。”童奶奶惟恐他寻的远了,不大喜欢,说:“看呀!我说等俺小大哥回来合你寻近着些的,你可自家寻在那里了?”狄周说:“我肯寻的远了么?就是在翰林院里李家的房子。”童奶奶道:“这好,这好!这情管是李明宇家。他的娘子是我的妹妹哩。要是那里,倒也来往方便。”

狄周吃完了饭,合吕祥、小选子往那里搬行李。及赶狄周回去,李奶奶叫人房门里外都挂了帘子,厨房炉子生了火,炕上铺了席,瓮里倒了水,碗盏家伙无一不备。收拾停当,请狄希陈过去,李奶奶迎出来,陪着吃茶,问了来历。狄希陈说起童奶奶来,李奶奶说是他认义的姐姐,小虎哥是他的外甥。有这段姻缘,更觉亲热。

待不多时,虎哥来拜,戴着明素凉帽,软屯绢道袍,镶鞋净袜,一个极俊的小伙。与狄希陈叙了寒温,又见过了他姨娘李奶奶,说狄希陈前次原住他家房子,是山东的富家,父子为人甚是忠厚。李奶奶越发敬重。李明宇晚上回来,相见拜往,不必细说。

次日,狄希陈赴礼部投过文,见过了祭酒司业及六堂师长,打开行李,送了童奶奶两匹绵绸、一匹纺丝白绢、二斤棉花线、两双绒裤腿子;送了李明宇一双绒袜、二双绒膝裤、四条手巾、一斤棉线。李明宇也是个四海朋友,李奶奶原是京师女人,待人亲热。狄希陈离了那夜叉,有了旺气,宾主也甚是相处得来。第三日童奶奶送了一方肉,两只汤鸡,两盒点心来看。狄希陈叫狄周添买了许多果品,请李奶奶合童奶奶同坐。日西时分,李明宇、虎哥都各回家,都寻做一处,吃了一更多酒。后来李明宇家摆饭,童奶奶留坐,狄希陈回席,每次都是这几个人。

狄希陈在家里守着素姐,真如抱虎而眠,这就是他脱离火池地狱的时节。八月初七日,伺候圣驾幸过了学,奉圣旨颁下恩典,许侍班监生超选一级。狄希陈也要赴吏部考官,投了卷子,考定府经历行头。那年明水镇发水的时候,都听见水中神灵说他是成都府经历;府分尚然未定,这经历既是不差,这成都府将来必定不爽,想:“这家中受那素姐万分折挫,秦桧、曹操在地狱里受不得的苦都已受过,不如使几千两银子挖了选,若果是四川成都,离山东有好几千里地,撇他在家,另娶一房家小,买两个丫头,寻两房家人媳妇,竟往任所,岂不是拔宅飞升的快活?童奶奶虽是个女人,甚是有些见识,为人谋事极肯尽心。先年调羹的事,管的甚是妥当,不免将我的真心吐露与他,合他商确个妥当。”

一日阴雨无事,狄希陈叫吕祥办了酒菜,做山东的面饭,请过童奶奶与李奶奶来闲话。吃酒中间,狄希陈言来语去,把家中从前受罪的营生,一一告诉。童奶奶叹惜换惶。李奶奶只说是狄希陈造言枉谤,说:“天下古今,断无此事!极恶穷奇,必不忍为!”童奶奶道:“妹妹,你乍合狄大叔相处,知的不真。狄大叔虽是今日才告讼咱,这事我从那一遍就知道了。咱的管家合尤厨长都合我说来,说美女似的一个人,只这们个性子哩。狄大叔,你算计的也不差,一个男子汉娶妻买妾是图生儿长女,过好日子,要象这们等的,这天长地久的日子怎么捱!没的把个命儿呜呼了哩!狄爷还壮实么?得他老人家高年长命,替你管着家,你就该做这个。”狄希陈道:“家不家我也不管;浮财我是久已不希罕的,舍了的物;地土房子没的怕他抬了去不成?待一千年也是我的。好便好,不然,我爽利舍了家,把爹也接了任上去,把家丢给他,凭他怎么铺腾。”童奶奶道:“这也无不可的。狄大叔自己主意。”李奶奶道:“我只信不及,谁家媳妇儿有这们凌逼男子的来!”狄希陈说:“李奶奶,你不信么?”露出左胳膊来,说道:“看看!这是镰刀砍的,差一点没丧了命!”又露出右胳膊来:“再看看!这是咬的!二位奶奶,你叫了俺那管家狄周合小选子,你背地里问他。我昨日家里起身,与其作揖,辞他,他也想的到,把那七十二般的恶死,没有一件儿不咒到我身上的。”李奶奶道:“情管你也不守法度,一定在外边养女吊妇的。”童奶奶道:“没的家说!一个男子汉,养女吊妇也是常事,就该这们下狠的凌逼么?这是前生的冤业,今生里撞成一搭了。”吃酒说话,直到掌灯的时节,各自散了。

次日,又与童奶奶商量,定了主意,挖年选官,差狄周到家还得捎百数银子使用。狄周行后,狄希陈又央童奶奶替他寻妾。童奶奶仍旧叫了寻调羹的周嫂儿马嫂儿与狄希陈四下拣眩谁知这们一个京城,要一个十全妥当的人儿也是不容易有的。不是家里父母不良,就是兄弟凶恶,或是女人本人不好。看来看去,百不中意。每次相看,都央了童奶奶袖着拜钱合两个媒婆骑着驴子,串街道,走胡同,一去就是半日。狄希陈合寄姐坐在炕上看牌,下别棋耍子。玉儿也长成了个大妮子,虎背熊腰的也不丑,站在跟前看牌,说着,三个斗嘴雌牙。狄希陈也常给小玉儿钱,门口买炒栗子合炒豆儿大家吃。或叫他到玉河桥买熟食酒菜。出去一大会子,丢寄姐仗合狄希陈在家,常常童奶奶相人回来,街门不关,一直径进到房中,不见玉儿,只见寄姐合狄希陈好好的坐着顽耍。他两个也不着意,童奶奶也不疑心。问玉儿去向,回说差出买甚东西。买的回来,大家同吃。

一日,童奶奶又去相人,寄姐合狄希陈掷骰赌钱,成对的是赢,成单的是输,把狄希陈袖着的几十文钱,赢得净净的。狄希陈说:“我输净了,你借与我几十文,我再合你掷。”寄姐说:“哟!你甚么有德行的人,我借给你!咱不赢钱,我合你赢打瓜子。我输了,给你一个钱;你输了,打你一瓜子。”狄希陈说道:“我为甚么?你输了就给个钱,我输了就捱打呀!咱都赢瓜子。”寄姐仗着手段高强,应道:“罢呀怎么!”一连掷了几个对,把狄希的胳膊,寄姐一只手扯着,一只手伸着两个指头打。狄希陈掷了一对么红,喜的狄希陈怪跳,说道:“我可也报报仇儿!”寄姐捏着袖子,拳着胳膊,甚么是肯伸出手来。狄希陈胳肢他的脖子,拉他的胳膊。只是不肯叫打,说:“你再掷一对么红,我就叫你打。”狄希陈说:“也罢呀怎么!”一掷又是一对么红。寄姐忙说:“我不依,你不依!”拿着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默念了几句,递与狄希陈说道:“你要再掷一对四红,我可叫你打了罢。”

狄希陈也把骰子举了一举,口里高声念道:“老天爷,我合寄妹妹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掷就是一对四红!”寄姐红着脸道:“甚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呀?”狄希陈道:“只许你念诵,不许我念诵罢?”一边掷下,端端正正掷出一对四红。寄姐与狄希陈俱甚喜欢。寄姐道:“我不赖你的,可叫你打下子罢。”伸出白藕般的手臂,带着乌银镯子。狄希陈接在手中,说道:“怪不得不叫打!我也舍不的打呢!”放在脸上蹭了几蹭,说道:“割舍不的打,咬下子罢?”放在口里,印了一樱狄希陈一边奚落,一边把手往寄姐袖子里一伸,掏出一个桃红汗巾,吊着一个乌银脂盒,一个鸳鸯小合包,里边盛着香茶。狄希陈说:“我没打你,你把这胭脂盒子与合包给了我罢?”寄姐道:“人的东西儿,给了你罢呢!我也掏你的袖子,看有甚么,我也要!”狄希陈伸着袖子,说道:“你掏!你掏!我又没甚么可龋”寄姐道:“谁说呀?掏出来,都是我的。”伸进手去,摸着一个汗巾,寄姐在他胳膊上扭了一下,说道:“我把你这谎皮匠……你说没有,这是甚么呀?”拉出来一个月白绉纱汗巾,包着一包银子。

寄姐把自己的汗巾撩到狄希陈怀里,说道:“咱就换了。”狄希陈道:“咱就换了,不许反悔。”寄姐说:“我只要汗巾,不要这包着的杭杭子。”解开汗巾结子,取出那包银来,约有八九两重,丢在狄希陈袖上。狄希陈仍把那封银子还丢在寄姐怀里,说道:“咱讲过的话:换了,换了。你光要汗巾,不要这杭杭子?你倒好性儿。我娶了你罢?”寄姐说:“你这们好性儿,我嫁了你罢呀!我只是光要汗巾子,不要这个!”狄希陈说:“我只是叫你要,不许你不要呢。”正翻缠着,童奶奶来到家里,问说:“你兄妹两个斗甚么嘴哩?”寄姐道:“我赢了他的汗巾子,他待把银子都撩给我,我希罕他的么!”童奶奶呃了一声,也没理论。

过了两日,二位媒人又有一家相应的,去到狄希陈下处商议。狄希陈说道:“我一来也拣人材,我二来也要缘法。我自家倒选中了一门可意的,只怕你两个没本事说。”两个媒人道:“你要说那差不多的人,俺怎么就没本事说?你要说那大主子,他不给人家做‘七大八’,俺敢仔没本事说。”狄希陈道:“你放着眼皮子底下一门好亲戚,他不消打听我,我不消相看他,你们不点上紧儿,可遥地里瞎跑。没的我这们个人,做不的个女婿么?”

周嫂儿伶俐,马嫂儿还懵懂,说:“是谁家?我们倒不晓的。”周嫂儿道:“狄大爷说的,情管就是寄姑娘。俺见童奶奶说得话撅撅的,拣人家,挑女婿的,俺倒没理论到这上头哩。”马嫂儿道:“哎!你就没的家说!他肯替人做小,他也不肯叫你带到山东去。”狄希陈道:“要只为这两件,都不必虑。我虽是家里有,拿着我就是仇人,我岂止舍了他,我还连家都舍了哩!我是另娶的妻,我何尝是娶妾?怕我带了家去,我家里恋着什么?我这不家里取银子去了?挖了选,选出官来,我从京中上任,我是爷,他就是奶奶。要是寄姑娘给了我,我还请了童奶奶都到任上替我当家理纪的。我又没有母亲,甚么是丈母?就是我的亲娘一样。我就不做官,我在京里置产业,做生意,丁仔要往家里火炕内闯么?我就做官不赚钱,那家里的银钱也够我过的。你去合童奶奶商议,依与不依,你就来回我的话。”周嫂儿道:“管他依不依,咱合他说声去。他就不依,没的有打罪骂罪么?丁仔缘法凑巧,也是不可知的事。咱去来。”

二人走到童奶奶家。童奶奶问说:“狄大叔在家里哩?多昝相去?”周嫂子道:“嗔道诓着瞎走道儿;相了这们些日相不中,原来他肚子里另有主意!”童奶奶道:“甚么主意?是待等等家里人来,探探家里的口气,又怕家里不给银子?”周嫂儿道:“倒都不为这个。”凑在童奶奶耳边说道:“他只待替你老人家做门贵客哩。”童奶奶道:“他两个从小儿哥哥妹妹的,好做这个?他家里见放着正头妻,咱家的姑娘给人家做妾不成!且是他回山东去了,倒没的想杀我罢了哩!”

周嫂儿见童奶奶拒绝的不大利害,都是些活络口气,随即将狄希陈的话说加上了许多文彩,添上一大些枝叶,把个童奶奶说的“石人点头”,那童寄姐“游鱼出听”。随问寄姐道:“姑娘,你听见来?这是你终身之事,又没了你爹爹,你兄弟又小,我终是个女人家,拿不定主意,说不的要你自己几分主张。你狄哥哥又不是别人,咱说面子话呀,可就说可,不可就说不可,别要叫他心猿意马的。”

寄姐道:“这事怎么在的我?只在妈的主意。要说从小儿在一搭里相处,倒也你知我见的,省的两下里打听。总之,这事只在妈的主意定了,我自己也主不的,兄弟也主不的。”童奶奶道:“咱等你兄弟来家,合他商议商议,再叫他往前门关老爷庙里求枝签再看看。”寄姐道:“合兄弟商议倒是该的;放着活人呢,可去求那泥塑的神哩!”童奶奶道:“你两个且消停这半日,等俺小大哥儿来家合他商议了,再看怎么样的。”两个道:“他盼得眼里滴血的火势,俺且到那里合他说声,再等回话。”童奶奶道:“这也是。你要不先到那里,只别把话说的太实了。”

两个媒人回到狄希陈下处,劈头子道:“我说这事难讲么,你只不信哩。俺想有个诀窍儿,只怕有二分意思。只是做这们费手的媒,狄大爷,你待赏多少钱哩?”狄希陈道:“我要得合寄姑娘做了两口子,我疼甚么钱,该使一个的,我就给你两个。你们别要小气呀。”周嫂儿道:“是了,舍着俺两个的皮脸替狄大爷做去,紧子冬里愁着没有棉裤袄合煤烧哩。”狄希陈道:“你放心,做成了,情管叫你二位暖和。”又叫吕祥:“你收拾酒饭,给两个媒妈妈子吃。”吃完辞别,约明早回话。狄希陈无时不在童家,这要做女婿的时节倒不好去的。这一夜,狄希陈翻来覆去不曾合眼,专听好音。

次早,两个媒婆齐到童家讨问下落。童奶奶合寄姐已是自己定了十分主意,说合虎哥商量不过意思而已。媒人一到,童奶奶慨然应允,又说:“凡有话说,请过狄大爷来,自己当面酌议,从小守大的,同不的乍生子新女婿。凡百往减省处做,不要妄费了钱,留着叫他两口儿过日子。”留两个吃了早饭。

狄希陈巴着南墙望信,只见两个吃得红馥馥的脸弹子,欢天喜地而来,说他两个费了多少唇舌,童奶奶作了多少腔势,方有了几分光景。又学童奶奶说道:“你合狄大叔说,往时不相干来往罢了,如今既讲亲事,嫌疑之际,倒不便自己上门了,有甚话,只叫你来传罢。”狄希陈喜的跳高三尺,先与了周嫂儿马嫂儿一两喜钱。“皇历上明日就是上吉良辰,先下一个定礼,至于过聘;或是制办,或是折干,你二位讨个明示。娶的日子,我另央人选择。”两个媒婆道:“这事俺们已是问明白了。童奶奶说来,虽是日子累了,还有亲戚们,务必图个体面好看,插戴、下茶、衣服、头面、茶果、财礼都要齐整,别要苟简了,叫亲戚街里上笑话。”狄希陈说:“我山东的规矩与北京不同,我不晓的该怎么样着。狄周又往家里去了,这里通没人手,只怕忙不过来。”周嫂儿道:“没人使,倒不消愁的,俺两个的老头子合俺那儿们好几个人哩,怕没人使么?”狄希陈道:“这都在不的我,你还合童奶奶那头商议去。”

这两个媒人走到童家,说:“狄希陈甚是喜欢,说姑奶奶玉成了这事,他永世千年也是忘不了的。明日就下个定礼,下茶过聘,首饰衣服该怎么着,任凭姑奶奶分付了去,务必要尚齐整,别要叫亲戚们笑话。”童奶奶道:“我合姑娘商议来,他在客边又没人支使,下甚么茶?脱不了只他老老家合他舅舅、舅母,有谁笑话?咱住着窄逼逼的点房子,下了茶来也没处盛;衣裳首饰际续随时制办,也不在这一时,只叫他做两套妆新的上盖衣服,簪环戒指,再得几件小巧花儿,拣近着些的吉日,娶过那边去,或过三日,或过对月,再看或是一处住,或是两下里,叫他别要费那没要紧的事。”周嫂儿道:“姑奶奶,这话我都对着姑夫说来,他只说是要齐整好看,别要疼钱。”童奶奶道:“也是个不听说的该子;他见不的我么,只传言送语的?你请了他来,我自家合他说。”周嫂儿道:“哎哟!我那样的请他来,他说:‘常时罢了,谁家没过门的新女婿,好上门上户?’”童奶奶道:“光着屁股看大的娃娃,又支起女婿架子来了!你别要管他,我住会儿自家合他说去。”也与了周嫂儿两个四钱银子,管待了酒饭,打发的去了。

童奶奶收拾了身上,自到狄希陈下处,从外头说着道:“狄大叔,呃!你说是新女婿不往我家去了,只叫人传言送语的好么?”狄希陈道:“周嫂儿学童奶奶说:‘既是女婿,同不的往时,要避些嫌疑,不可再往那头去了。’”童奶奶道:“你说,这是甚么嘴,这们可恶!我还合他说:你在客边又没人手,脱不了是你两口儿的日子,你成精作怪的下甚么茶?过甚么聘?买两套目下妆新的衣裳,换几件小巧花儿簪环戒指,拣近些日子,你两口儿团圆了罢,没要紧那钱待怎么?”狄希陈道:“我也说没人手,又不知道咱京里的规矩,我说都折过去了。也是周嫂说:‘童奶奶不依,务要齐整好看,怕亲戚笑话。’”童奶奶道:“你说那里有影儿?这们两头架话哩!你往后但是他的话,别要听他。凡事只往省处做,以后也不消只管与他钱,等姑娘过了门,给他几钱银子喜钱罢了。”

狄希陈道:“明日送个定礼过去,再看日子送个些微聘礼合姑娘的衣服之类。”童奶奶道:“这要是我常时的日子,我一分财钱也是不要的;如今的日子不成话说了,又在儿手里过活,打发女儿出门,也得几两银子使;如今的年成又荒荒的,说不的硬话,只得把财钱也要收几两用;只是搅缠出女儿来就罢了,没的好指着女儿嫌钱使呀?多也不过二十两够了。衣裳如今时下就冷了,你或者买套秋罗,再买套?丝,里边小衣括裳,我陪上几件,克能着过了门,慢慢的你们可拣着心爱的做。”狄希陈打发童奶奶去了,锁上房门,小选子跟着,走到东江米巷临清店内,买了一连头机银花喜字首帕,又到安福胡同换了一对钗子,一对宝簪,四个戒指,一副手镯,又定了薛银匠到下处打造首饰。

次日,周嫂儿老早的合马嫂儿都到了狄希陈下处,等送定礼。使大红毡包盛着,小选子拿了,同两个媒人一同送到童家。童奶奶收了定礼,管待了小选子合媒酒饭,又回了定礼,赏了喜钱,又合周嫂儿对了扯的舌头。回来上复了狄希陈。后来怎生过聘,何日娶寄姐过门,狄希陈曾否选官,俱在下回,此说不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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