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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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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国用

▲总论理财之道(上)

《书》:禹曰:“予决九川,距四海,浚畎浍距川。暨稷播(布谷种),奏庶艰(难也)食鲜食(血食曰鲜),懋(勉也)迁有无化居。烝(众也)民乃粒(米食曰粒),万邦作乂(治也)。”

蔡沈曰:“水平播种之初,民尚艰食,懋勉其民徙有于无,交易变化其所居积之货也。盖水患悉平,民得播种之利,而山林川泽之货又有无相通以济匮乏,然后庶民粒食,万邦兴起治功也。”

臣按:《易》曰:“何以聚人曰财。”财出于地而用于人,人之所以为人,资财以生不可一日无焉者也。所谓财者谷与货而已,谷所以资民食,货所以资民用,有食有用则民有以为生养之具,而聚居托处以相安矣。《洪范》八政以食与货为首者此也,大禹所谓“懋迁有无化居”,此六言者万世理财之法皆出于此。然其所以徙有于无、变化其所居积者,乃为烝民粒食之故耳。是其所以理财者乃为民而理,理民之财尔,岂后世敛民之食用者,以贮于官而为君用度者哉?古者藏富于民,民财既理,则人君之用度无不足者,是故善于富国者必先理民之财,而为国理财者次之。

《禹贡》:六府孔(大也)修,庶土交正,底(致也)慎财赋,咸则(品节之也)三壤,成赋中邦(中国也)。

蔡沈曰:“六府孔修者,谓水、火、金、木、土、谷皆大修治也。庶土则非特谷土也,庶土有等,当以肥瘠、高下、名物交相正焉以任土事。底慎财赋,谓因庶土所出之财而致谨其财赋之入。咸则三壤,谓九州谷土又皆品节之以上、中、下三等。成赋中邦,谓土赋或及于四夷,而田赋则止于中国而已。”

臣按:土者财之所自生,然必修金、水、木、火四者以相制相助,然后土顺其性而谷生焉。然是土也则非一等,有所谓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五者之不同,其质有肥者焉、有瘠者焉,其形有高者焉、有下者焉,其色又有黄白者焉、有青赤者焉。庶土所生之物各各不同,以此交相质正,于是因其土所出之财而致谨其财赋之入,兢兢焉罔或怠忽,不敢责无于有、取少于多也。然土虽有五而壤则有三,所谓三者,上、中、下也。壤之上者则出上赋,壤之中者则出中赋,壤之下者则出下赋,咸有一定之准则,用是之法以成赋于九州之内,若荒服之外则不敢例之以此也。有夏盛时,其取民之制有所品节准则如此。后世征敛无艺,惟循簿书之旧,无复考核之实,田之等则无别,赋之多寡不伦,既无底慎之心,复无咸则之法,此民财所以恒不足,而国用亦因之以不充也欤?

《王制》:冢宰制国用,必于岁之杪(末也),五谷皆入,然后制国用。用地小大视年之丰耗,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量入以为出。

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应镛曰:“必于岁之杪者,天时既周而来岁之事方始也。五谷之熟有先后,皆入则先后无遗而丰歉尽见矣。”

臣按:先王制国用必命冢宰者,冢宰为六卿之长,周时无宰相,冢宰即宰相也。每岁于年终之时、五谷皆入之后,俾其视今岁之所入以制来年之所出,而定国家一岁多少之用焉。用地小大视年之丰耗者,谓地之小者入亦小、地之大者入亦大,地小而入大则年之丰可知,地大而入小则年之耗可知。每岁以地所入而定其年之丰耗,年丰则国用随之而隆,年耗则国用亦随之而啬。以三十年之通制国用者,每岁所入析为四分,用度其三而储积其一,每年余一,三年余三,积三十年则余十年矣。以三十年通融之法,常留九年储蓄之赀,然后计其见在所有之数,以为经常用度之节,量其所入而出之,因府库之虚实为用度之赢缩,则国家无不足之忧,而兴事建功无有不成者矣。窃惟《王制》此章,说者谓为商制,以臣观之古今制用之法,诚莫有加焉者也。夫国家之所最急者财用也,财生于地而成于天,所以致其用者人也。天地岁岁有所生,人生岁岁有所用,岁用之数不可少而岁生之物或不给,苟非岁岁为之制,先期而计其数,先事而为之备,至于临事而后为之措置,则有弗及者矣。臣愚以为,今日制国用亦宜仿此法,每岁户部先移文内外诸司及边方所在,预先会计嗣岁一年用度之数,某处合用钱谷若干,某事合费钱谷若干,用度之外又当存积预备若干,其钱谷见在仓库者若干,该运未到者若干,造为帐籍,一一开报。又预行各处布政司并直隶府分,每岁于冬十月百谷收成之后,总计一岁夏秋二税之数,其间有无灾伤、逋欠、蠲免、借贷,各具以知。至十二月终旬,本部通具内外新旧储积之数,约会执政大臣通行计算嗣岁一年之间所用几何,所存几何,用之之余尚有几年之蓄,具其总数以达上,知不足则取之何所以补数,有余则储之何所以待用,岁或不足何事可从减省、某事可以暂已,如此则国家用度有所稽考,得以预为之备,而亦俾上之人知岁用之多寡、国计之赢缩、蓄积之有无云。伏惟万几之余留神省察,必使国家仓廪恒有九年之余而不至于六年之急,万有一焉而或不及余三年,则必惕然儆惧,凡事皆从减节,痛革用度之无益者,使毋至于国非其国焉,实惟宗社无疆之休。

《周礼春官》:天府祭天之司民、司录,而献民数、谷数则受而藏之。

林之奇曰:“岁献民数、谷数,最为致太平之要务。《管子》曰:‘制国以为二十一,工商之乡六,士乡十五。’三分其制而言之,即所谓七民而五农夫、二工商也。先王所以为此者非他,为欲等其民数、谷数,使之本末相当,用为平岁之经制。故尔至于水旱不虞之至则必有储蓄以待之,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三十年之通必有十年之储。国有十年之储则谓之太平,故曰岁献民数、谷数最为致太平之要务者也。自古在昔先民有作,其所以经纶图维,以富邦国、以生万民者,其要实在乎此,孰谓其可忽而不思,以坐视夫民之穷哉?”

臣按:民生于天而岁岁有生死,谷产于地而岁岁有丰凶,苟非有司岁岁各具其数以闻之于上,则朝廷之崇高、海宇之广远、闾阎之幽隐,曷由以知之哉?是以成周盛时,每岁必祭司民司禄而献民数、谷数焉。献民数俾其知登耗也,献谷数俾其知多寡也,料其民数、计其谷数,郡邑版图其户口凡若干,内外仓场其蓄积凡若干,就一邑而计之,农圃食力者若干人,工商末作者若干人,吏兵廪食者若干人,枚而举之,总而会之,一人之食日费几何,一月之食几何,一岁之食几何,某所有仓廪几何,一岁支发几何、存余几何,散之足以食几何人,积之足以给几何年。因其一岁之所入通其累年之所积,以谷之数而较之于民其果相当否邪,三年而有一年积否邪,十年而有三年积否邪,三十年而有十年积否邪。彼此通融,有无相济,以羡补不足。多而有余也则蠲民之逋负、除民之租赋,不尽利以遗民;少而不足也,则省上之常费,除人之冗食,不侈用以伤财,如是则民谷两足矣。民有余食,国有余积,则凶荒有备,祸乱不作,风俗淳厚,治教休明矣,太平要务岂外是哉?

《大学》: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

朱熹曰:“德即所谓明德,有人谓得众,有土谓得国,有国则不患无财用矣。”或问熹曰:“所谓先慎乎德,何也?”曰:“上言有国者不可不慎,此言其所慎而当先者尤在于德也。德即所谓明德,所以慎之亦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以修其身而已矣。”

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朱熹曰:“人君以德为外,以财为内,则是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也。盖财者人之所同欲,不能絜矩而欲专之,则民亦起而争夺矣。外本内末故财聚,争民施夺故民散,反是则有德而有人矣。悖,逆也。此以言之出入明货之出入也。”熹又曰:“有德而有人有土,则因天分地,不患乎无财用矣。然不知本末而无絜矩之心,则未有不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者也。《易大传》曰‘何以聚人曰财’,《春秋外传》曰‘王人者将以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故财聚于上则民散于下矣,财散于下则民归于上矣。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郑氏以为君有逆命则民有逆辞,上贪于利则下人侵畔,得其旨矣。”

臣按:财者人之所同欲也,土地所生止于此数,不在上则在下,非但上之人好而欲取之,而下之人亦恶人之取之而不欲与也。人心好利无有纪极,苟非在上者先谨其德,知义之可重而财利之轻,其不至专民之利而劫夺之也几希。今焉惟德之是谨,兢兢焉以自守,业业焉以自持,知财利吾所好也而民亦好之,吾之欲取之心是即民之不欲与之心,不得已而取之,所取者皆合乎天理之公而不咈乎人情之欲,如是而取之则入之既以其义而出之也亦必以其道矣。如是,则是能与民同好恶而以民心为己心,所谓絜矩之道而治平之要不外是矣。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

吕大临曰:“国无游民则生者众矣,朝无幸位则食者寡矣,不夺农时则为之疾矣,量入为出则用之舒矣。”

朱熹曰:“此因有土有财而言,以明足国之道在乎务本而节用。”又曰:“《洪范》八政食、货为先,子贡问政而夫子告之亦以足食为首,盖生民之道不可一日而无者,圣人岂轻之哉?特以为国者以利为利,则必至于剥民以自奉而有悖出之祸,故深言其害以为戒耳。至于崇本节用,有国之常政,所以厚下而足民者则固未尝废也,吕氏之说得其旨矣。有子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孟子曰‘无政事则财用不足’,正此意也。然孟子所谓政事,则所以告齐梁之君使之制民之产者是已,岂若后世头会箕敛、厉民自养之云哉?”

臣按:金履祥谓《大学》通章以货财为戒,而此以生财为言,何也?盖财用国之常经,不可一日无者,苟徒禁其为聚财之政而不示之以生财之端,则异时国用不给,终不免横取诸民,则是以理财为讳者乃所以为聚财之张本也。所谓生财者必有因天分地之源,所谓有道者必非管商功利之术,而究其所以为生财之道者,则生者众食者寡、为者疾用者舒而已。天地间自有无穷之利,有国家者亦本有无穷之财,但勤者得之、怠者失之,俭者裕之、奢者耗之。履祥谓《大学》此四语万世理财之大法,臣窃以为履祥所谓勤、俭、怠、奢之四言是又万世理财之节度也。

仁者以财发(犹起也)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

朱熹曰:“仁者散财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货,上好仁以爱其下则下好义以忠其上,所以事必有终而府库之财无悖出之患也。”又曰:“仁者不私其有,故财散民聚而身尊;不仁者惟利是图,故捐身贾祸以崇货也。然亦即财货而以其效言之尔,非谓仁者真有以财发身之意也。夫上好仁则下好义矣,下好义则事有终矣,事有终则为君者安富尊荣而府库之财可长保矣,此以财发身之效也。上不好仁则下不好义,下不好义则其事不终,是将为天下翙之不暇,而况府库之财又岂得为吾之财乎?若商纣以自焚而起钜桥、鹿台之财,德宗以出走而丰琼林、大盈之积,皆以身发财之效也。”

孟献子曰:“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言由小人导之也),彼为善(善字上疑有不字)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朱熹曰:“聚敛之臣剥民之膏血以奉上而民被其殃,盗臣窃君之府库以自私而祸不及下,仁者之心至诚恻怛,宁亡己之财而不忍伤民之力,所以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亦絜矩之义也。”又曰:“此言菑害并至,无如之何,何也?曰:怨己结于民心,则非一朝一夕之可解矣。圣贤深探其实而极言之,欲人有以审于未然而不为,无及于事之悔也。以此为防人,犹有用桑弘羊、孔仅、宇文融、杨慎矜、陈京、裴延龄之徒以败其国者,故陆宣公之言曰:‘民者邦之本,财者民之心,其心伤则其本伤,其本伤则枝干凋瘁而根柢蹶拔矣。’吕正献公之言曰:‘小人聚敛以佐人主之欲,人主不悟,以为有利于国而不知其终为害也,赏其纳忠而不知其大不忠也,嘉其任怨而不知其怨归于上也。’若二公之言可谓深得此章之指者矣,有国家者可不监哉?真德秀曰:‘近世所谓善理财者何其懵此也?元元已病而科敛日兴,不知皮将尽而毛无所傅也;出新巧以笼愚民,苟邀倍称之入,不知朝四暮三之无益也。孟子曰:我能为君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

金履祥曰:“国天下之国,家天下之家也,君之者长之而已,固非其所得私也,况可专其利以自私哉?夫为国家之长而惟财用之务,其原必起于小人,小人虽悖亦岂能自肆其毒哉?惟有国家者以其言利为善于体国,以其任怨为善于忠君,以其掊克为善于理财,是以使为国家,小人之得为于国家,所以悖取者无所不至,而国家之菑祸患害亦将无所不至矣。盖民穷众怨,兵连盗起,百姓畔于下,天变怒于上,国家至此不可复为也已,虽有善者以承其后,亦将如之何哉?盖财之聚者有必聚之怨,怨之聚者有必至之祸,而祸之已至者无可回之势。甚矣哉,小人之祸国家若是其烈也,不谨之于其始而何以救于其终哉!”

臣按:《大学》释治国平天下之义,谆谆以理财为言,岂圣贤教人以兴利哉?盖平之为言,彼此之间各得分愿之谓也。何也?天下之大由乎一人之积,人人各得其分、人人各遂其愿而天下平矣。是故天子有天下则有天下之用度,匹夫有一家则有一家之用度,天子之用度则取之民,民之用度将取之谁哉?居人之上者将欲取于民也,恒以其心度民之心,曰彼民之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一日不食则饥,一岁无衣则寒,彼之家计不可一日无亦犹吾之不可一日无国计也。体民之心反之于己,使彼此之间各止其所处之分,各遂其所欲之愿,无一人之不遂其生,无一人之或失其所,则天下无不平者矣。是则《大学》所谓絜矩之道,推极其理即圣门所谓仁、所谓恕也,虽然,有其心无其政是谓徒善,是以愿治之主不独有理财之法,又必有理财之人,理财之法即所谓生财之大道是也,理财之人所谓聚敛之臣决不用焉。不用聚敛之臣而行崇本节用之道,推吾所以以心度心者以为取民之节度,仅足吾用而已,不分外以多求,不极欲以侈用,如是,则上之人既得其分愿而下之人亦遂其分愿矣,天下岂有不平也哉?抑考理财之说昉之《易大传》,而《大学》不言理而言生,何哉?噫!理之为言有人为分疏之意,生之为言有生生不穷之意,有以生之而财之源生生不穷,有以理之而财之流陈陈相因,如是,则存于民也无不足,而用于君也恒有余矣,治平之道端在于此。朱熹所引陆贽、吕公著告其君之言尤为切要,伏惟圣明留神玩味。

以上总论理财之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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