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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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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尝语人云:“才欲其大,志欲其小。才大,则任事有余;志小,则愿无不足。孔北海志大才疏,终于被难。邴曼容为官不肯过六百石,没齿晏然。”童二树诗云:“所欲不求大,得欢常有余。”真见道之言。

夫用兵,危事也;而赵括易言之,此其所以败也。夫诗,难事也;而豁达李老易言之,此其所以陋也。唐子西云:“诗初成时,未见可訾处,姑置之,明日取读,则瑕疵百出,乃反复改正之。隔数日取阅,疵累又出,又改正之。如此数四,方敢示人。”此数言,可谓知其难而深造之者也。然有天机一到,断不可改者。余《续诗品》有云:“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

《西河诗话》载:曹能始先生《得家信》诗:“骤惊函半损,幸露语平安。”以为佳句。一客谓:“‘露’字不如‘剩’字之当。大抵‘平安’注函外,损余曰‘剩’;若内露,不必巧值此字矣。”人以为敏。余独谓不然。“剩”字与“半”字不相叫应,函不过半损,则剩者正多,不止“平安”二字。“幸露语平安”,正是偶然触露,所以羁旅之情,为之惊喜耳。若曰“不必巧值”,则又何以知其必不巧值耶?

卢雅雨先生与蒋萝村副宪,同谪塞外。蒋年老,虑不得归。卢戏作文生祭之。文甚谲诡。尹文端公一日谓余曰:“汝见卢《出塞集》乎?”曰:“见矣。”曰:“汝最爱何诗?”余未答。公曰:“汝且勿言,我猜必是《生祭蒋萝村》文。”余不觉大笑,而首肯者再:喜师弟之印可也。其词曰:“先生之寿,七十有七。先生之壮,如其壮日。先生旷达,不讳其恤。先生有教,乃载之笔。先生书来,示我云云。昔同转运,与君为寅。今同谪戍,与君为邻。我欲生祭,乞君一言。仆谢不敏,非甘懒惰。诅老咒生,无乃不可!既而思之,公非欺我。辱公之教,奈何弗果!爰卜吉日,乃驾黄骊。羔羊熏炙,酪酥淋漓。干糇窨酒,载携载随。造庐展笑,大放厥词。昔公早达,久食天禄。遭际尧廷,而登宪副。有其志之,非仆所录。仆识公晚,盖始投荒。过公信宿,示我周行。何以图报?祝寿而康。今年闻公,报三周岁。忆公语我:‘军台有制;诸弛形徒,考绩为例;瓜代为常,喜而不寐。’何期命宫,磨蝎流连!帝闻臣罪,未闻臣年。草霜风烛,能否再延?有死之心,无生之气。仆忝同群,敢忘敦慰。言之违心,听之无味。破涕用奇,于是乎祭。世之祭者,罗鼎列牲。岂无酹奠,谁进一觥?岂无呼告,谁应一声?祷尔曰诔,莫若及生。我闻设台,防厄鲁特:雪山为窟,师老难克。鬼能为厉,殊便杀贼。生不如人,死当报国。我闻西域,佛教常新:恒河沙数,皆不坏身。此去天竺,无间关津。一灵不昧,便入法门。我闻阎罗,即包孝肃:其家庐州,仆曾为牧。牧不负神,神应电瞩。为问年来,神颇忆不?我闻冥司,分隶城隍。我辈头衔,颇与相当。定容抗礼,谦尊而光。岂如井底,妄肆蛙张?我闻此地,李陵所窜:苗裔及唐,犹通祖贯。游子河梁,妙绝词翰。地下相逢,定非冰炭。我闻归化,葬古昭君:青冢表表,血食为神。乃心汉阙,同乡是亲。死如卜宅,请傍佳人。凡诸幻想,谓死有觉;有觉而死,不改其乐。若本无知,何嫌沙漠?沧桑以来,谁非委壑?公曰信哉,君言慨慷。君浮我白,我奉君觞。饮既尽兴,食亦充肠。饮食醉饱,是为尚飨。”

松江曹黄门先生陆夫人,自号秀林山人。归先生时,年才十七;奁具旁,皆文史也。尤爱《楚词》,针黹暇,必朗诵之。侍婢私语曰:“夫人所诵,与在家时何异?”先生因赠诗云:“幽意闲情不自知,碧窗吟遍楚人词。添香侍女听来惯,笑说书声似旧时。”因戒夫人曰:“卿爱屈子词,此生不当得意。”已而果亡。先生为梓其《梯山阁遗稿》。《冬日病起》云:“病里生涯百事赊,一弦一柱谱《平沙》。弹来却怪人偷听,闲倚栏杆看雪花。”《寄外》云:“烟水迢迢泛木兰,寒风残雪怯衣单。客裘自着江边雨,莫作临行泪点看。”余闻方问亭宫保,少时亦爱《离骚》。自忏云:“爱读《离骚》便不祥。”其后功名显赫。然则黄门先生之言,亦未必尽然与?先生讳一士,官御史。

人或问余以本朝诗谁为第一,余转问其人:《三百篇》以何首为第一?其人不能答。余晓之曰:诗如天生花卉,春兰秋菊,各有一时之秀,不容人为轩轾。音律风趣,能动人心目者,即为佳诗;无所为第一、第二也。有因其一时偶至而论者,如“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一首,宋居沈上。“文章旧价留鸾掖,桃李新阴在鲤庭”一首,杨汝士压倒元、白是也。有总其全局而论者,如唐以李、杜、韩、白为大家,宋以欧、苏、陆、范为大家是也。若必专举一人,以覆盖一朝,则牡丹为花王,兰亦为王者之香。人于草木,不能评谁为第一,而况诗乎?

王阳明先生云:“人之诗文,先取真意;譬如童子垂髫肃揖,自有佳致。若带假面伛偻,而装须髯,便令人生憎。”顾宁人与某书云:“足下诗文非不佳。奈下笔时,胸中总有一杜一韩放不过去,此诗文之所以不至也。”

王梦楼侍讲云:“诗称家数,犹之官称衙门也。衙门自以总督为大,典史为小。然以总督衙门之担水夫,比典史衙门之典史,则亦宁为典史,而不为担水夫。何也?典史虽小,尚属朝廷命官;担水夫衙门虽尊,与他无涉。今之学杜、韩不成,而矜矜然自以为大家者,不过总督衙门之担水夫耳。”叶横山先生云:“好摹仿古人者,窃之似,则优孟衣冠;窃之不似,则画虎类狗。与其假人余焰,妄自称尊,孰若甘作偏裨,自领一队?”

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班鸠、鸣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

一o

富贵诗有绝妙者。如唐人:“偷得微吟斜倚柱,满衣花露听宫莺。”宋人:“一院有花春昼永,八荒无事诏书稀。”“烛花渐暗人初睡,金鸭无烟却有香。”“人散秋千闲挂月,露零蝴蝶冷眠花。”“四壁宫花春宴罢,满床牙笏早朝回。”元人:“宫娥不识中书令,问是谁家美少年。”“袖中笼得朝天笔,画日归来又画眉。”本朝商宝意云:“帘外浓云天似墨,九华灯下不知寒。”“那能更记春明梦,压鬓浓香侍宴归。”汤西崖少宰云:“楼台莺蝶春喧早,歌舞江山月坠迟。”张得天司寇云:“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皆绝妙也。谁谓“欢娱之言难工”耶?

一一

贫士诗有极妙者。如陈古渔:“雨昏陋巷灯无焰,风过贫家壁有声。”“偶闻诗累吟怀减,偏到荒年饭量加。”杨思立:“家贫留客干妻恼,身病闲游惹母愁。”朱草衣:“床烧夜每借僧榻,粮尽妻常寄母家。”徐兰圃:“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说邻家午饭香。”皆贫语也。常州赵某云:“太穷常恐人防贼,久病都疑犬亦仙。”“短气莫书赊酒券,索逋先长(按:民国本作“畏”)扣门声。”俱太穷,令人欲笑。

一二

杨花诗最佳者,前辈如查他山云:“春如短梦初离影,人在东风正倚阑。”黄石牧云:“不宜雨里宜风里,未见开时见落时。”严遂成云:“每到月明成大隐,转因云热得佯狂。”薛生白云:“飘泊无端疑‘白也’,轻盈真欲类‘虞兮’。”王菊庄云:“不知日暮飞犹急,似爱天晴舞欲狂。”虞东皋云:“飘来玉屑缘何软?看到梅花尚觉肥。”意各不同,皆妙境也。近有人以此命题,燕以均云:“小院无端点绿苔,问他来处费疑猜。春原不是一家物,花竟偏能离树开。质洁未堪污道路,身轻容易上楼台。随风似怕儿童捉,才扑阑干又却回。”蔡元春云:“沾裳似为衣添絮,扑帽应怜鬓有霜。似我辞家同过客,怜君一去便无归。”李荚云:“偶经堕地时还起,直到为萍恨始休。”杨芳灿云:“掠水燕迷千点雪,窥窗人隔一重纱。”“愿他化作青萍子,傍着鸳鸯过一生。”方正澍云:“春尽不堪垂老别,风停亦解步虚行。”钱履青云:“风便有时来砚北,月明无影度墙东。”严海珊咏《桃花》云:“怪他去后花如许,记得来时路也无?”暗中用典,真乃绝世聪明。

一四

最爱周栎园之论诗曰:“诗以言我之情也,故我欲为则为之,我不欲为则不为。原未尝有人勉强之,督责之,而使之必为诗也。是以《三百篇》称心而言,不著姓名,无意于诗之传,并无意于后人传我之诗。嘻!此其所以为至与!今之人,欲借此以见博学,竞声名,则误矣!”

一五

英梦堂相公,诗才清绝。作里河同知,与余游扬州僧寺云:“萧寺廊回水一层,阑干闲处有人凭。书生自笑酸寒甚,不看春灯看佛灯。”后三十年,金陵弟子龚元超有一首云:“烟萝暗处石棱蹭,翠竹玲珑月作灯。听是谁家吹玉笛,画栏清冷夜深凭。”何其风韵之相似也!

一六

合肥进士田实发,庚戌会试,梦其母浴小儿于盆,意颇恶之。过黄河,资尽,不能雇车,意阑珊欲返。有驴夫苦劝前行。问夫:“何姓?”曰:“姓孟。”因忆梦中:儿者,子也;盆者,皿也:或者此行其有益乎?果以是科获售。咏《晓钟》云:“雨云魂梦初惊后,名利心思未动前。”又:“鸟立树梢徐坠果,风来檐隙自翻书。”颇近放翁小品。咏《花下鸳鸯》云:“翠幄红帱梦未阑,频倾香露不知寒。除非花上蜂儿落,才肯抬头仔细看。”

一七

余尝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仿之,云:“池昨平添水三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曰:“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子语也。

一八

诗有认假为真而妙者。唐人《宿华山》云:“危栏倚遍都无寐,犹恐星河坠入楼。”宋人《咏梅花帐》云:“呼童细扫潇湘簟,犹恐残花落枕旁。”有认真为假而妙者。宋人《雪中观妓》云:“恰似春风三月半,杨花飞处牡丹开。”元人《美人梳头》云:“红雪忽生池上影,乌云半卷镜中天。”

一九

黄梨洲先生云:“诗人萃天地之清气,以月露、风云、花鸟为其性情。月露、风云、花鸟之在天地间,俄顷灭没;惟诗人能结之于不散。”先生不以诗见长,而言之有味。

二o

江州进士崔念陵室许宜嫫,七岁《玩月》云:“一种月团圆,照愁复照欢。欢愁两不着,清影上阑干。”其父叹曰:“是儿清贵,惜福薄耳!”宜英不得于姑,自缢死。其《春怀》云:“无穷事业了裙钗,不律闲拈小遣怀。按曲填词调玉笛,摘诗编谱入牙牌。凄凉夜雨谋生拙,零落春风信命乖。门外艳阳知几许,兼花杂柳鸟喈喈。”《寄外》云:“花缸对月相怜夜,恐是前身隔世人。”进士已早知其不祥,解环后,颜色如生。进士哭之云:“双鬟双绾娇模样,翻悔从前领略疏。”崔需次京师,又聘女鸾嫫为妾。崔故贫士,归来省亲,嫫之养父强售之于某千户,嫫不从,诡呼干户为爷,而诉以原定崔郎之故。千户义之,不夺其志,仍以归崔。嫫生时,母梦凤集于庭。崔赠云:“柳如旧皱眉,花比新啼颊。挑灯风雨窗,往事从头说。” 崔有《灌园余事》一集,载宜嫫事甚详。陈淑兰女子阅之,赋诗责崔云:“可惜江州进士家,灌园难护一枝花。若能才子情如海,争得佳人一念差?”“自说从前领略疏,阿谁牵绕好工夫?宜嫫此后心宜淡,莫再人间挽鹿车。”呜呼!淑兰吟此诗后十余年,亦缢死,可哀也!然宜嫫死于怨姑,淑兰死于殉夫:有泰山、鸿毛之别矣。

二一

常宁欧永孝序江宾谷之诗曰:“《三百篇》:《颂》不如《雅》,《雅》不如《风》。何也?《雅》、《颂》,人籁也,地籁也,多后王、君公、大夫修饰之词。至十五《国风》,则皆劳人、思妇、静女、狡童矢口而成者也。《尚书》曰:‘诗言志。’《史记》曰:‘诗以达意。’若《国风》者,真可谓之言志而能达矣。”宾谷自序其诗曰:“予非存予之诗也;譬之面然,予虽不能如城北徐公之面美,然予宁无面乎?何必作窥观焉?”

二二

吾乡吴修撰鸿,督学湖南。壬午科,湖南主试者为嘉定钱公辛楣、陕西王公伟人。诸生出闱后,各以闱卷呈吴。吴所最赏者,为丁牲、丁正心、张德安、石鸿翥、陈圣清五人,曰:“此五卷不售,吾此后不复论文矣。”榜发日,吴招客共饮,使人走探。俄而抄榜来,自第六名至末,只陈圣清一人。吴旁皇莫释。未几,五魁报至,则四生已各冠其经,如联珠然。吴大喜过望。一时省下传为佳话。先是,陈太常兆仑在都中,以书贺吴云:“今科楚南得人必盛。”盖预知吴、钱、王三公之能知文,能拔士也。吴首唱一诗,云:“天鼓喧传昨夜声,大宫小徵尽含鸣。当头玉笋排班出,入眼珠光照乘明。喜极转添知己泪,望深还慰树人情。文昌此日欣连曜,谁向西风诉不平?”一时和者三十余人。后甲辰三月,余游匡庐,遇丁君宰星子,为雇夫役,作主人,相与序述前事,彼此慨然。且曰:“正心管领庐山七年,来游者先生一人耳。”

二三

钱香树先生为侍读时出都,泊济宁,立船头为霜所滑,失足入水,家人救以篙,得不死。笑谓宾客曰:“吾闻坠水死者,必有鬼物凭之。倘昨夜遇李太白,便把臂去矣!”明日过李白楼,题云:“昨夜未曾逢李白,今朝乘兴一登楼。楼中人已骑鲸去,楼影当空占上游。”

二四

予在转运卢雅雨席上,见有上诗者,卢不喜。余为解曰:“此应酬诗,故不能佳。”卢曰:“君误矣!古大家韩、杜、欧、苏集中,强半应酬诗也。谁谓应酬诗不能工耶?”予深然其说。后见粤西学使许竹人,先生自序其《越吟》云:“诗家以不登应酬作为高。余曰:不然。《三百篇》行役之外,赠答半焉。逮自河梁,洎李、杜、王、孟,无集无之。己实不工,体于何有?万里之外,交生情,情生文;存其文,思其事,见其人,又可弃乎?今而可弃,昔可无赠;毋宁以不工规我?”

二五

比来闺秀能诗者,以许太夫人为第一。其长嗣佩璜,与余同征鸿博。读太夫人《绿净轩自寿》云:“自分青裙终老妇,滥叨紫绰拜乡君。”《元旦》云:“剩有湿薪同爆竹,也将红纸写宜春。”《喜雨》云:“愆期休割乖龙耳,破块粗安野老心。不独清凉宜翠簟,可知点滴尽黄金。”皆佳句也。夫人为徐清献公季女,名德音,字淑则。王太仓相公拨出清献之门,其视学浙江也,遣人告墓。夫人有句云;“鱼菽荐羹惟弱女,松楸酹酒属门人。”

二六

尹望山制府在途中寄鄂夫人诗云:“正因被冷想装绵,又接音书短榻前。暖阁遥思春雪冷,长途更犯晓冰坚。不言家事知予苦,频寄征衣赖汝贤。依旧疏狂应笑否?偷闲时复耸吟肩。”夫人为鄂文端公之从女,贤淑能诗。常侍尹、鄂两公小饮。鄂公老矣,向尹公云:“阁务殷繁,何日得抽身是好?”夫人正色曰:“女闻圣人云‘事君能致其身’,其次则明哲保身,未闻有抽身之说。”公为莞然。

二七

辽东三老者:戴亨,字遂堂;陈景元,字石闾;马大钵,字雷溪。三人皆布衣不仕,诗宗汉、魏,字学二王,不与人世交接,来往者李铁君一人而已。戴诗不传。陈有《崇兆寺》诗云:“世外招提境,浮生寄一时。铃声吟殿角,涧影落松枝。鸟语留归念,山僧笑索诗。东方明月上,若遇此心期。”马《闻西师振旅寄宁远大将军》云:“雪飘组练归榆海,花满弓刀入玉关。”《偶成》云:“晒药偶然来竹外,修琴不复到人间。”石闾弟景钟,字橘洲,有《夜阑曲》云:“春夜频倾金叵罗,胡姬按板对筵歌。低徊笑语牵红袖,如此风光可奈何!”明七子论诗,蔽于古而不知今,有拘墟皮傅之见。辽东三老,亦复似之。铁君作《尚史》,专搜三代以上事,而竟不知本朝有马辅之《绎史》,亦囿于闻见之一端。然近今士人,先攻时文,通籍后始学为诗,大概从宋、元入手,俗所称“半路上出家”是也。源流不清,又不若三家之力 争上乘矣。

铁君名锴,父为总督,而能隐居不仕,自称鹿青山人,有《瞧螟斋集》行世。录其《梅花》云:“众木正如梦,一枝方自春。遂令江水上,真见独醒人。”《咏月》云:“清绝自成照,何曾挂树生?有时通夜白,一片得秋明。远水若相接,浮云或并行。年年圆便缺,谁悟善持盈?”

二八

康熙初,吴兆骞汉槎谪戍宁古塔。其友顾贞观华峰馆于纳兰太傅家,寄吴《金缕曲》云:“季子平安否?”“谅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曾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太傅之子成容若见之,泣曰:“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我当以身任之。”华峰曰:“人寿几何?公子乃以十载为期耶?”太傅闻之,竟为道地,而汉槎生入玉门关矣。顾生名忠者,咏其事云:“金兰倘使无良友,关塞终当老健儿。”一说:华峰之救吴季子也,太傅方宴客,手巨觥,谓曰:“若饮满,为救汉槎。”华峰素不饮,至是一吸而尽。太傅笑曰:“余直戏耳!即不饮,余岂遂不救汉槎耶?虽然,何其壮也!”呜呼!公子能文,良朋爱友,太傅怜才,真一时佳话。余常谓:汉槎之《秋笳集》,与陈卧子之《黄门集》,俱能原本七子,而自出精神者。

二九

阮亭《池北偶谈》笑元、白作诗,未窥盛唐门户。此论甚谬。桑瞍父讥之云:“大辨才从觉悟余,香山居士老文殊。渔洋老眼披金屑,失却光明大宝珠。”余按:元、白在唐朝所以能独竖一帜者,正为其不袭盛唐窠臼也。阮亭之意,必欲其描头画角若明七子,而后谓之窥盛唐乎?要知唐之李、杜、韩、白,俱非阮亭所喜。因其名太高,未便诋毁;于少陵亦时有微词,况元、白乎?阮亭主修饰,不主性情。观其到一处必有诗,诗中必用典,可以想见其喜怒哀乐之不真矣。或问:“宋荔裳有‘绝代消魂王阮亭’之说,其果然否?”余应之曰;“阮亭先生非女郎,立言当使人敬,使人感且兴,不必使人消魂也。然即以消魂论,阮亭之色,亦并非天仙化人,使人心惊者也。不过一良家女,五官端正,吐属清雅;又能加宫中之膏沐,熏海外之名香,倾动一时,原不为过。其修词琢句,大概捃摭于大历十子,宋、元名家,取彼碎金,成我风格,恰不沾沾于盛唐,蹈七子习气,在本朝自当算一家数。奈归愚、子逊奉若斗山,屿沙、心余弃若刍狗:余以为皆过也。”

三o

杭州周汾,字蓉衣,咏《春柳》云:“西湖送我离家早,北道看人得第多。”不脱不粘,得古人未有。惜客死于清江。壬寅余过天台,齐侍郎召南亡久矣。其昆季延余小饮,捧侍郎全集,高尺许,乞作序。尽半日之暇,为之翻撷,见其鸿富,美不胜收。仅记其《咏汉武》七律一首,后四句云:“亲承文景升平业,开辟唐虞未有天。到底英雄晚能悔,轮台一诏是神仙。”其兄周南、弟世南,俱以甲科作广文,庞眉白发,年八十余。

三二

陶篁村置屋孤山。余月夜访之,怜其孤寂,劝置燕玉,为暖老计。篁村以为然,购一小鬟。梁山舟侍讲调以诗云:“病来久不见陶潜,隔着重城似隔天。昨夜中庭看星象,小星正在少微边。”“见说榕江泛橹枝,已成阴后未凉时。一根柳栗无人管,分付樵青好护持。”“不比朝云侍老坡,也如天女伴维摩。对门有个林和靖,冷抱梅花奈尔何?”“好将班管画眉双,莫染星星鬓上霜。比似诗人张子野,莺花还有廿年狂。”山舟又有句云:“毕竟人间胜天上,不然刘阮不归来。”余适从天台山归,诵此,为之一笑。

三三

余寓西湖漱石居,有徽州汪明府见访,名乔年,字绣林,年八十矣。适余外出,未获相见。蒙其题壁云:“无人不识元才子,今我来寻李谪仙。底事闲云无处捉?教侬空荡钓鱼船。”

三四

诗如言也,口齿不清,拉杂万语,愈多愈厌。口齿清矣,又须言之有味,听之可爱,方妙。若村妇絮谈,武夫作闹,无名贵气,又何藉乎?其言有小涉风趣,而嚅嚅然若人病危,不能多语者,实由才薄。

三五

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要像初拓《黄庭》,刚到恰好处。孔子曰:“中庸不可能也。”此境最难。予最爱方扶南《滕王阁》诗云:“阁外青山阁下江,阁中无主自开窗。春风欲拓滕王帖,蝴蝶入帘飞一双。”叹为绝调。后见其子某云:“翁晚年嫌为少作,删去矣。”予大惊,卒不解其故。桐城吴某告予云:“扶南三改《周瑜墓》诗,而愈改愈谬。”其少作云:“大帝君臣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可称工矣。中年改云:“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觉牵强。晚年又改云:“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真乃不成文理!岂非朱子所谓“三则私意起而反惑”哉?扶南与方敏恪公为族兄。敏恪寄信,苦劝其勿改少作,而扶南不从。方知存几句好诗,亦须福分。

三六

诗虽奇伟,而不能揉磨入细,未免粗才。诗虽幽俊,而不能展拓开张,终窘边幅。有作用人,放之则弥六合,收之则敛方寸,巨刃摩天,金针刺绣,一以贯之者也。诸葛躬耕草庐,忽然统师六出;靳王中兴首将,竟能跨驴西湖:圣人用行舍藏,可伸可屈,于诗亦可一贯。书家北海如象,不及右军如龙,亦此意耳。余尝规蒋心余云:“子气压九州矣;然能大而不能小,能放而不能敛,能刚而不能柔。”心余折服曰:“吾今日始得真师。”其虚心如此。

三七

梦中得诗,醒时尚记,及晓,往往忘之。似村公子有句云:“梦中得句多忘却,推醒姬人代记诗。”予谓此诗固佳,此姬人尤佳。鲁星村亦云:“客里每先顽仆起,梦中常惜好诗忘。”

三八

徐雨峰中丞士林,巡抚苏州。人以为继汤文正公之后,一人而已。母丧去官,有诏夺情,不起。其方正如此。然其诗极绵丽。宫中书时有句云:“归来惹得山妻问:侍女熏香近有无?”

三九

金陵僧药根,工楷法,住扬州某庵。商人洪姓者,欲买其庵旁隙地起花园。药根意不欲,乃投以诗云:“自笑蜗庐傍寺开,邻园树木迥崔巍。侬家院小难栽树,但有青青一片苔。”洪知其意,乃不果买。药根"白瓜渚》云:“星光全在水,渔火欲浮天。”《喜晴》云:“雨收亦似痊沉病,日出浑如见故人。”

四o

贤者为情,每离所官之地,动致留连。韩魏公离黄州,依依不舍。尹太保四督江南,三十余年。乙酉入相,正值重九之时,先别栖霞,再辞蜀阜,凄然泣下。公不能舍江南,犹江南之人亦不能舍公也。余送至清江浦,每晚必见。及渡黄河,公犹教以明晨作别。临期,余乍盥面,而公遣家人来,云:“公已上马行矣尸盖恐面别之难为情耳。后从京师寄诗云:“歌到离亭声断续,人分淮浦影东西。”又曰:“三年只觉流光速,一别方知见面难。”

四一

古之忠臣、孝子,皆情为之也。胡忠简公劾秦桧,流窜海南,临归时,恋恋于黎倩。此与苏子卿娶胡妇相类。盖一意孤行之士,细行不矜。孔子所谓“观过知仁”,正此类也。乃朱子讥之云:“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黎涡恰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高守村和云:“批鳞一疏死生轻,万死投荒尚有情。不学遁翁捧蓍草,甘心钳口自偷生。”

四二

闺秀能文,终竟出于大家。张侯家高太夫人著《红雪轩稿》,七古排律至数十首,盛矣哉!其本朝之曹大家乎?夫宗仁袭封靖逆侯,家资百万,以好客喜施,不二十年,费尽而薨。夫人暗埋三十万金于后园,交其儿谦,始能袭职:其识力如此。夫人名景芳,父琦,为浙闽总督。作女儿时,年十五,《晨妆》云:“妆阁开清晓,晨光上画栏。未曾梳宝髻,不敢问亲安。妥贴加钗凤,低徊插佩兰。隔帘呼侍婢,背后与重看。”又《示谦儿》云:“高捧名花求插髻,遍寻佳果劝尝新。”

四三

余不喜佛法,而独取“因缘”二字,以为足补圣经贤传之缺。身在名场五十余年,或未识面而相憎,或未识面而相慕:皆有缘、无缘故也。己亥省墓杭州。王梦楼太守来云:“商丘陈药洲观察,愿见甚切。”予不解何故。晤后,方知其尊人讳履中者,曾在尹制府署中读余诗而爱之,事已三十余年。其夫人李氏见余名纸,诧曰:“是子才耶?吾先君门下士也。”盖夫人为存存先生之女。先生名惺,宰钱塘时枚年十二,应童子试,受知入泮。因有两重世好,欢宴月余。别后,观察见怀云:“早从仙佛参真谛,且向渔樵伴此身。”又曰:“犹记何郎年少日,新诗赏共沈尚书。”

四四

汪度龄先生中状元时,年已四十余。面麻身长,腰腹十围。买妾京师,有小家女陆氏,粗通文墨,观弹词曲本,以为状元皆美少年,欣然愿嫁。结婚之夕,于烛下见先生年貌,大失所望。业已郁郁矣。是夕,诸同年嬲饮巨杯,先生量宏兴豪,沉醉上床,不顾新人,和衣酣寝;已而呕吐,将新制枕衾尽污腥秽。陆女恚甚,未五更,雉经而亡。或嘲之曰:“国色太娇难作婿,状元虽好却非郎。”

四五

商宝意诗集刻成,有人摘其疵累,余为怅然。仲小海曰:“但愿人生一世,留得几行笔墨,被人指摘,便是有大福分人。不然,草亡木卒,谁则知之?而谁议之?”余谓此言沉痛,深得圣人疾没世无名之意。然古来曹蜍、李志,又转以庸庸而得存其名,岂非不幸中之幸耶?宝意先生有句云:“明知爱惜终须割,但得流传不在多。”

四六

黄允修云:“无诗转为读书忙。”方子云云:“学荒翻得性灵诗。”刘霞裳云:“读书久觉诗思涩。”余谓此数言,非真读书、真能诗者不能道。

四七

谚云:“死棋腹中有仙着。”此言最有理。余平生得此益,不一而足;要之,能从人而不徇人,方妙。乐取于人以为善,圣人也;无稽之言勿听,亦圣人也。作史三长:才、学、识,缺一不可。余谓诗亦如之,而识最为先;非识,则才与学俱误用矣。北朝徐遵明指其心曰:“吾今而知真师之所在。”其识之谓欤?’

四八

汪舟次先生作周栎园诗序曰:“《赖古堂集》欲小试神通,加以气格,未必不可以怖作者;但添出一分气格,定减去一分性情,于方寸中,终不愉快。”

四九

淡莲洲明府称芜湖胡漱泉秀才,有“日影度花轻”五字,得五言妙境。江君旭东亦赏沙斗初“花气半湖阴”五字,所见与莲洲同。

五o

诗境最宽,有学士大夫读破万卷,穷老尽气,而不能得其阃奥者。有妇人女子、村氓浅学,偶有一二句,虽李、杜复生,必为低首者。此诗之所以为大也。作诗者必知此二义,而后能求诗于书中,得诗于书外。

五一

陶悔轩方伯任衡阳时,署中小池,为署外居民所买。先生赎归,置轩其上。朱玉阶督学赠句云:“官廨买归三径内,夜窗补惜寸阴余。”一咏其事,一切其姓。石君文成为序云:“先失楚弓,旋归赵璧。汶阳田反,合浦珠还。支公之鹤可高飞,子产之鱼真得所。鲲鹏待化,行看君去朝天;台榭长存,知是谁来作主?”

五二

癸酉春,余在王孟亭太守处,见建德布衣徐凤木席间吟一绝云:“自笑不如原上草,春风吹到也开花。”《除夕在外》云:“阅历深知客路难,非关白首恋江干。岁除一,息争千古,莫作寻常旅夜看。”武进庄念农初宰建德,即往相访,赠诗云:“玉峰花影扬帘旌,罨户闲云静不扃。未必山城无绮皓,斯人即是少微星。”“粗官未敢师严武,泥饮无由续旧题。剧喜少陵居杜曲,得闲还过浣花溪。”凤木得诗喜,刻之集中。后庄殁十余年,诗多散失,其子宸选搜寻不可得,予于凤木集中抄此与之。呜呼!使无凤木代为之存,则人琴俱亡矣;岂非爱才之报乎?

五三

蒋用庵侍御罢官后,与姚云岫观察同修《南巡盛典》。《过随园咏菊》云:“名花自向闲中老,浮世原宜淡处看。”后姚为广西巡抚,寄信来犹吟及之。

五四

余年二十三,馆今相国稽公家,教其幼子承谦。今四十三年矣。承谦官侍读,行走上书房,假满赴都,过随园,赠云:“万事由来夙有缘,七龄问字记当年。读书好处心先觉,立雪深时道已传。每盼凤巢阿阁上,果摩麟顶绛帷前。德门善庆知无限,伫见骊珠颗颗圆。”余附书相国云:“当日七龄公子,为问字之佳儿;此时白发词臣,作青宫之师傅。能无对之欣然,思之黯然也乎?”

五五

千古善言诗者,莫如虞舜。教夔典乐曰:“诗言志。”言诗之必本乎性情也。曰:“歌永言。”言歌之不离乎本旨也。曰:“声依永。”言声韵之贵悠长也。曰:“律和声。”言音之贵均调也。知是四者,于诗之道尽之矣。

五六

每见热中人锐进不已,身家交瘁,未尝不隆隆而升;一旦化去,若烘开花,精神已竭,次年必萎。尝咏《唐花》云:“百花开落虽天定,倘不烘开落或迟。”又见媚长官者,损下益上,徒招怨尤,而于己毫无享受。《戏咏箸》云:“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

五七

己未翰林五十人。蒋君麟昌,年才十九,大京兆晴崖公讳炳之长子也;目空一世,尝言:“同馆中,吾服叔度、子才耳。归愚先生虽耆年重望,意不属也。”和皇上《消夏》诗,援笔立就,赐葛二匹。旁观者疑君正笨青云,而竟一病以卒。余《别后寄怀》云:“干将莫邪虞缺折,我有数言赠李邕。”乃成谶语。诗有奇气,咏《七夕》云:“一报人间箫鼓喧,羊灯无焰秋云碧。”《中元》诗云:“两岸红沙多旋舞,惊风不定到三更。”刘相国纶序其诗曰:“十八载夜燔太白,知臣则但问王公;廿七年昼见绯衣,召汝而重呼阿奶。阿翁投杖,谁当荷此析薪;稚子牵衣,未得预其元草。”盖静存亡时,大父犹存,子尚幼故也。同年金质夫哭之云:“渐看豪气笼人上,不料英年似梦中。”余哭之云:“一榜少年今剩我,九原才子又添君。”

五八

某侍郎督学江苏,罗致知名之士。所选五古最佳;七古则不拘何题,动辄千言,引典填书,如涂涂附,杳不知其命意之所在。程鱼门阅之,掀髯笑曰:“欲吓人耶?此扬子云所谓‘鸿文无范也’,吾不受其吓矣!”

五九

乾隆辛未,予在吴门。五月十四日,薛一瓢招宴水南园。座中叶定湖长杨、虞东皋景星、许竹素廷铢、李客山果、汪山樵俊、俞赋拙来求,皆科目耆英,最少者亦过花甲;惟余才三十六岁,得遇此会。是夕大雨,未到者沈归愚宗伯、谢淞洲征士而已。叶年八十五,诗云:“潇潇风雨满池塘,白发清尊扫叶庄。不有忘形到尔汝,那能举座尽文章?轩窗远度云峰影,几席平分水竹光。最是葵榴好时节,醉吟相赏昼方长。”虞八十有二,句云:“入座古风堪远俗,到门新雨欲催诗。”俞六十有九,句云:“社开今栗里,树老古南园。”次月,一瓢再招同人相会,则余归白下,竹素还太仓,客山死矣。主人之孙寿鱼赋云:“照眼芙蕖半开落,满堂名士各西东。”

六o

升平日久,海内殷富,商人士大夫慕古人顾阿瑛、徐良夫之风,蓄积书史,广开坛坫。扬州有马氏秋玉之玲珑山馆,天津有查氏心谷之水西庄,杭州有赵氏公千之小山堂,吴氏尺凫之瓶花斋:名流宴咏,殆无虚日。许巩璜刺史赠查云:“庇人孙北海,置驿郑南阳。”其豪可想。此外,公卿当事,则有唐公英之在九江,鄂公敏之在西湖,皆以宏奖为己任。不四十年,风流顿尽。唐公号蜗寄老人,司九江关,悬纸墨笔砚于琵琶亭,客过有题诗者,命关吏开列姓名以进。公读其诗,分高下,以酬赠之。建白太傅祠,肖己像于旁。甲辰冬,余过九江,则太傅祠改作戏台,唐公像亦不见。

六一

马氏玲珑山馆,一时名士如厉太鸿、陈授衣、汪玉枢、闵莲峰诸人,争为诗会,分咏一题,裒然成集。陈《田家乐》云:“儿童下学恼比邻,抛堕池塘日几巡。折得松梢当旗纛,又来呵殿学官人。”闵云:“黄叶溪头村路长,挫针负局客郎当。草花插鬓偎篱望,知是谁家新嫁娘?”秋玉云:“两两车乘觳觫轻,田家最要一冬晴。秋田晒罢村醪熟,翻爱糟床滴雨声。”汪《养蚕》云:“小姑畏人房闼潜,采桑那惜春葱纤。半夜沙沙食叶急,听作雨声愁雨湿。”陈云:“蚕娘养蚕如养儿,性知畏寒饥有时。篱根卖炭闻荡桨,屋后邻园桑剪响。”皆可诵也。余题甚多,不及备载。至今未三十年,诸诗人零落殆尽;而商人亦无能知风雅者。莲峰年八十三岁,僳然尚存;闻其饥寒垂毙矣!

六二

金陵女徐氏,适桐城张某,夫久客不归,寄诗云:“残漏已催明月尽,五更如度五重关。”又有鲁月霞者,嫁徽邑程生而寡,有《扫花》诗云:“触我朱栏三日恨,费他青帝一春功。”陈淑兰读两诗而慕之,题其集云:“吟来恍入班昭座,恨我迟生二十年。”

六三

本朝诗家,序事学古乐府《孔雀东南飞》而绝妙者,如陈元孝之《王将军歌》,许衡紫之《伍节女歌》,马墨麟之《戴烈妇歌》,胡稚威之《孝女李三行》,皆古藻淋漓。惜篇页繁重,不能尽录。

六四

乾隆初,杭州诗酒之会最盛。名士杭、厉之外,则有朱鹿田樟、吴鸥亭城;汪抱朴台、金江声志章、张鹭洲湄、施竹田安、周穆门京,每到西湖堤上,掎裳联(衤艺),若屏风然。有明中、让山两诗僧留宿古寺,诗成传抄,纸价为贵。《南屏坐雨》,朱云:“一角山昏秋欲晚,满窗叶战雨来初。”张云:“荷声冷带跳珠雨,铎语遥飞泼墨山。”汪云:“云气半遮山下塔,秋光早入水边村。”施云:“浓云拥树湖先暝,凉雨到窗山欲应。”让山句如:“多情无过鸟,到处似留人。”“室敞许云住,竹深无暑通。”“树声满壑秋初到,山影一池泉洗青。”明中句如:“烧烟隔岸水犹静,初日到窗山自移。”皆可爱也。四十年来,儒、释两门,一齐寂灭,竟无继起者。

六五

山阴吴修龄有句云:“雁将秋色去,帆带好山移。”人因呼之曰“吴好山”。好山《晚晴》云:“江皋收宿雨,征雁卷帘闻。野戍空千里,高秋无片云。海明天落日,风响马归群。赋罢衫巾岸,应书白练裙。”与胡稚威交好,两序皆胡所作。胡和其《寒夜》一联云:“冻苦星辰白,霜明鼓角干。”真乃不愧孟郊。

六六

或云:“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文选》:“寡欲罕所缺,理来情无存。”唐人:“廉岂活名具,高宜近物情。”陈后山《训子》云:“勉汝言须记,逢人善即师。”文文山《咏怀》云:“疏因随事直,忠故有时愚。”又,宋人:“独有玉堂人不寐,六箴将晓献宸旒。”亦皆理语,何尝非诗家上乘?至乃“月窟”、“天根”等语,便令人闻而生厌矣。

六七

诗家有不说理而真乃说理者。如唐人咏《棋》云:“人心无算处,国手有输时。”咏《帆》云:“恰认己身住,翻疑彼岸移。”宋人:“君王若看貌,甘在众妃中。”“禅心终不动,仍捧旧花归。”《雪》诗:“何由更得齐民暖,恨不偏于宿麦深。”《云》诗:“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许鲁斋《即景》云:“黑云莽莽路昏昏,底事登车尚出门?直待前途风雨恶,苍茫何处觅烟村?”无名氏云:“一点缁尘浣素衣,瘢瘢驳驳使人疑。纵教洗遍千江水,争似当初未洗时?”

六八

苏州黄子云,号野鸿,布衣能诗。有某中丞欲见之,黄不可,题一联云:“空谷衣冠非易觏,野人门巷不轻开。”《郊外》云:“村角鸟呼红杏雨,陌头人拜白杨烟。”《上王虚舟先生》云:“两晋而还谁翰墨,九州之内独声名。”皆佳句也。子云于城外构一草屋,客至,则具鸡黍,夜留榻焉。父子终夜读书。客叹其好学。曰:“非也。我父子只有一被,撤以供客,夜无以为寝,故且读书耳。”

六九

己卯乡试,丹阳贡生于震,负诗一册,踵门求见,年五十余矣。曰:“苦吟半生,无一知己;今所望者惟先生,故以诗呈教。如先生亦无所取,则震将投江死矣。”余骇且笑,急读之。是学前明七子者,于唐人形貌,颇能描摹,因称许数言。其人大喜而去。黄星岩戏吟云:“亏公宽着看诗眼,救得狂人蹈海心。”

七o

刘春池赋《白牡丹》云:“神仙队里风流易,富贵场中本色难。”陈紫澜宫詹浩赋《白桃花》云:“后庭歌罢酲初醒,前度人来鬓已华。”蒋用庵御史亦赋《白桃》云:“亡息国因红粉累,避秦人是白衣尊。”皆妙。

七一

山阴胡西坨素行诡激,落魄扬州,屡谒卢转运不得见,乃除夕投诗云:“莽莽乾坤岁又阑,萧萧白发老江干。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门高再拜难。庾信生涯最萧瑟,孟郊诗骨剧清寒。自怜七字香无力,封上梅花阁下看。”雅雨先生见之,即呼驺往拜,馈朱提数笏。

七二

卢招人观虹桥芍药,诸名士集二十余人;独布衣金司农诗先成,云:“看花都是白头人,爱惜风光爱惜身。到此百杯须满饮,果然四月有余春。枝头红影初离雨,扇底狂香欲拂尘。知道使君诗第一,明珠清玉比精神。”卢大喜,一座为之搁笔。

七三

诗家闺秀多,青衣少。高明府继允有苏州薛筠郎,貌美艺娴,赋《秋月》云:“风韵乱传杵,云华轻入河。”《旅思》云:“如何野店闻钟夜,犹是寒山寺里声。”《晓行》云:“并马忽惊人在后,贪看山色又回头。”皆有风调。筠郎随主人入都,卒于保阳。高刻其遗稿,属余题句。余书三绝,有云:“绝好齐、梁诗弟子,不教来事沈尚书。”

七四

沈归愚选《明诗别裁》,有刘永锡《行路难》一首云:“云漫漫兮白日寒,天荆地棘行路难。”批云:“只此数字,抵人千百。”予不觉大笑。“风萧萧兮白日寒”,是《国策》语。“行路难”三字是题目。此人所作,只“天荆地棘”四字而已,以此为佳,全无意义。须知《三百篇》如“采采苯苜”、“薄言采之”之类,均非后人所当效法。圣人存之,采南国之风,尊文王之化;非如后人选读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会圣经,极力赞叹。章菔斋戏仿云:“点点蜡烛,薄言点之。点点蜡烛,薄言剪之。”注云:“剪,剪去其煤也。”闻者绝倒。余尝疑孔子删诗之说,本属附会。今不见于《三百篇》中,而见于他书者,如《左氏》之“翘翘车乘,招我以弓”,“虽有姬姜,无弃憔悴”;《表记》之“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古诗之“雨无其极,伤我稼穑”之类:皆无愧于《三百篇》,而何以全删?要知圣人述而不作。《三百篇》者,鲁国方策旧存之诗,圣人正之,使《雅》、《颂》各得其所而已,非删之也。后儒王鲁斋欲删《国风》淫词五十章,陈少南欲删《鲁颂》,何迂妄乃尔!

七五

宋人好附会名重之人,称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微之称少陵云:“怜渠直道当时事,不着心源傍古人。”昌黎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今就二人所用之典,证二人生平所读之书,颇不为多,班班可考;亦从不自注此句出何书,用何典。昌黎尤好生造字句,正难其自我作古,吐词为经。他人学之,便觉不妥耳。

七六

女宠虽自古为患,而地道无成,其过终在男子。使太宗不死,武氏何能为祸?李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宫内何妨更六人!”杨诚斋云;“但愿君王诛宰韶,不愁宫里有西施。”唐人咏《明皇》云:“姚、宋不亡妃子在,胡尘那得到中华?”《僖宗幸蜀》诗云:“地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范同叔云:“吴国若教丞相在,越王空送美人来。”此数首,皆为美人开脱。余咏《陈宫》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亦此意也。唐人又有句云:“吴王事事都颠倒,未必西施胜六宫。”尤妙。

七七

余雅不喜四皓事,著论非之;且疑是子长好奇附会,非真有其人也。后读杜牧“四皓安刘是灭刘”、钱辛楣先生“安吕非安刘”二诗,可谓先得我心。顾禄伯亦有诗诮之云:“垂老与人家国事,几闻巢、许出山来?”

七八

己酉夏间,鳌静夫图明府与张荷塘过访随园,蒙见赠云:“太史藏书地,因山得一园。西风吹蜡屐,凉雨叩蓬门。霜重枫将老,秋酣菊已繁。十年荒旧学,诗律待深论。”此诗虽成,逾年不寄。直至鳌公调任金山,余过松江,舟中相晤,方出以相示。予问:“何不早寄?”曰:“荷塘道不佳。”余笑曰:“此诗通首清老,一气卷舒,不求工于字句间。古大家往往有之,颇可存也。想荷塘引《春秋》之义,必欲责备贤者,诱出君惊人之句耶?”彼此冁然。鳌第三句是“西风吹倦客”。荷塘道:“‘倦’字对不过‘蓬’字。”为改作“西风蜡山屐”。余道;“‘蜡’字又与‘风’字不相联贯,不如改‘西风吹蜡屐’,益觉清老也。”

七九

奇丽川方伯,笃友谊而爱风雅。辛亥清明后三日,寄札云:“有惠山侯生,名光第,字枕渔者,尝携之同至黔中。诗多清妙,而身亡后,散失无存,向其家搜得古今体一卷,特揣函寄上。倘得采录入《诗话》中,则鲰生附以不朽,而余亦有以报故人也。”余读之,颇近中唐风格,为录其《送友之河南》云:“亲老难为别,家贫耐远行。东风吹客梦,落日已孤征。尽此一樽酒,相将无限情。梁园春正好,莫听鹧鸪声。”《山塘竹枝词》云:“当垆十五鬓堆鸦,称体单衫浅碧纱。玉盏劝郎拼醉饮,更无花好似侬家。”“陂塘春水碧于油,树树垂杨隐画楼。楼上玉人春睡足,一帘红日正梳头。”其他佳句,五言如:“蝉吟出高树,山色落孤篷。”“隔水犬争吠,断桥僧独归。”七言如《吊李白》云:“千载比肩惟杜甫,一生低首只宣城。”《落花》云:“丁宁落向春波去,不许东西两处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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