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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悔第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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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驍壯。因在卞太后閤共圍棋,並噉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蔕中。自選可食者而進,王弗悟,遂雜進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預敕左右毀缾罐,太后徒跣趨井,無以汲。〔一〕須臾,遂卒。魏略曰:「任城威王彰,字子文,太祖卞太后弟二子。性剛勇而黃須,北討代郡,獨與麾下百餘人突虜而走。太祖聞曰:『我黃須兒可用也!』」魏志春秋曰:「黃初三年,〔二〕彰來朝。初,彰問璽綬,將有異志,故來朝不即得見,有此忿懼而暴薨。〔三〕」復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四〕」魏志方伎傳曰:「文帝問占夢周宣:『吾夢磨錢文,欲滅而愈更明,何謂?』宣悵然不對。帝固問之,宣曰:『陛下家事,雖欲爾,而太后不聽,是以欲滅更明耳。』帝欲治弟植之罪,逼於太后,但加貶爵。」

【箋疏】

〔一〕吳承仕曰:「須水豈必須井邊汲?豈無豫儲之水耶?想見古時生具之拙。」嘉錫案:井水解毒,不見於本草,然古人相傳有之。後漢書李固傳曰:「冀忌帝聰慧,恐為後患,遂令左右進鴆。帝苦煩甚,使促召固。固入,前問:陛下得患所由?帝尚能言,曰:『食煮餅。今腹中悶,得水尚可活。』時冀亦在側,曰:『恐吐,不可飲水。』語未絕而崩。」

〔二〕程炎震云:「三年,魏志彰傳作四年,曹子建贈白馬王彪詩序亦作四年。」

〔三〕李慈銘云:「案有蓋用字之誤。」

〔四〕林國贊三國志裴注述卷一云:「后妃傳注引魏書,稱東阿王為有司所奏,卞后終不假借。及見文帝,亦不以為言。裴注非之。案曹丕偪於卞后,不能深罪植,史有明文。植傳注引魏略正同。且彼時植方為臨菑侯,迨徙王東阿,丕卒已八年矣,亦不得於彼時遽稱東阿王。世說新語稱魏文帝既害任城王,復欲害東阿。太后曰:『汝已殺我任城不得復殺我東阿。』亦足與裴說互參。惟稱植為東阿,仍與魏書同誤。」嘉錫案:魏志植本傳:植以太和三年徙封東阿,即丕死後之三年。林氏以為丕卒已八年者,亦誤。魏書之稱東阿,時代雖誤,猶可諉為史臣敘事之詞。若世說此語出於卞氏口中,安得預稱其後來之封號?其誤又甚於魏書矣。蓋彰之暴卒,固為丕所殺,又實有害植之意。以卞氏不聽,得免。世俗遂因其事而增飾之耳。

2王渾後妻,琅邪顏氏女。王時為徐州刺史,〔一〕交禮拜訖,王將答拜,觀者咸曰:「王侯州將,新婦州民,恐無由答拜。」王乃止。武子以其父不答拜,不成禮,恐非夫婦;不為之拜,謂為顏妾。顏氏恥之。以其門貴,終不敢離。婚姻之禮,人道之大,豈由一不拜而遂為妾媵者乎?世說之言,於是乎紕繆。

【箋疏】

〔一〕程炎震云:「晉書渾傳:『武帝受禪,遷徐州刺史。』」

3陸平原河橋敗,〔一〕為盧志所讒,被誅。王隱晉書曰:「成都王穎討長沙王乂,使陸為都督前鋒諸軍事。」機別傳曰:「成都王長史盧志,與機弟雲趣舍不同。又黃門孟玖求為邯鄲令於穎〔二〕,穎教付雲,雲時為左司馬,曰:『刑餘之人,不可以君民!』玖聞此怨雲,與志讒構日至。及機於七里澗大敗,玖誣機謀反所致,穎乃使牽秀斬機。先是,夕夢黑幔繞車,手決不開,惡之。明旦,秀兵奄至,機解戎服,箸衣幍見秀,容貌自若,遂見害。時年四十三。軍士莫不流涕。是日天地霧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干寶晉紀曰:「初,陸抗誅步闡,百口皆盡,有識尤之。及機、雲見害,三族無遺。」臨刑歎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三〕八王故事曰:「華亭,吳由拳縣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吳平後,陸機兄弟共游於此十餘年。」語林曰:「機為河北都督,聞警角之聲,謂孫丞曰:『聞此不如華亭鶴唳。』故臨刑而有此歎。」

【箋疏】

〔一〕晉書惠帝紀:「太安二年十月戊申,破陸機於建春門。」水經注十六穀水注曰:「穀水又東屈,南逕建春門石橋下。昔陸機為成都王穎入洛,敗北而還。」

〔二〕程炎震云:「晉書雲傳作『孟玖欲用其父為邯鄲令』,與此不同。」

〔三〕元和郡縣志二十五曰:「華亭縣華亭谷在縣西三十五里,陸遜、陸抗宅在其側。遜封華亭侯。陸機曰『華亭鶴唳』,此地是也。」通鑑八十五注曰:「華亭時屬吳郡嘉興縣,界有華亭谷、華亭水。至唐始分嘉興縣為華亭縣。今縣東七十里,其地出鶴,土人謂之鶴窠。」

通鑑八十五胡注曰:「機發此言,有咸陽市上歎黃犬之意。」

4劉琨善能招延,而拙於撫御。一日雖有數千人歸投,其逃散而去亦復如此。所以卒無所建。〔一〕鄧粲晉紀曰:「琨為并州牧,〔二〕糾合齊盟,驅率戎旅,而內不撫其民,遂至喪軍失士,無成功也。」敬徹按:「琨以永嘉元年為并州,于時晉陽空城,寇盜四攻,而能收合士眾,抗行淵、勒,十年之中,敗而能振,不能撫御,其得如此乎?凶荒之日,千里無煙,豈一日有數千人歸之?若一日數千人去之,又安得一紀之間以對大難乎?」〔三〕

【校文】

注「敬徹」「徹」,景宋本作「敬胤」。

【箋疏】

〔一〕此條有敬胤注。

〔二〕嘉錫案:并州凶荒之狀,具見於晉書本傳琨在路所上懷帝表。御覽四百八十六引琨與王丞相牋曰:「不得進軍者,實困無食。殘民鳥散,擁髮徒跣。木弓一張,荊矢十發。編草盛糧,不盈二日。夏即桑椹,冬則營豆。視此哀歎,令人氣索。恐吳、孫、韓、白,猶或難之。況以琨怯弱凡才,而當率此,以殄強寇。」此牋晉書不載。觀其所言,知遺民所以逃散者,實因乏食之故。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者,不能守也。」(漢書食貨志引)大禹曰:「民無食也,則我弗能使也。」(賈子脩政語上引)饑困如此,而責琨不能撫御,是必王敦黨徒之議論,所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三〕嘉錫案:汪藻考異錄第十卷五十一事,與世說多重出,惟有三事為今本所無。其注則與孝標注全不同,多自稱「敬胤案」。汪藻云:「其所載以宋、齊人為今人。則敬胤者,孝標以前人也。」嘉錫又案:孝標並不採用敬胤注,而獨有此一條,蓋宋人所附入也。

5王平子始下,丞相語大將軍:「不可復使羌人東行。」平子面似羌。按王澄自為王敦所害,丞相名德,豈應有斯言也。

6王大將軍起事,丞相兄弟詣闕謝。周侯深憂諸王,始入,甚有憂色。丞相呼周侯曰:「百口委卿!」周直過不應。既入,苦相存救。既釋,周大說,飲酒。及出,諸王故在門。周曰:「今年殺諸賊奴,當取金印如斗大繫肘後。」大將軍至石頭,問丞相曰:「周侯可為三公不?」丞相不答。又問:「可為尚書令不?」又不應。因云:「如此,唯當殺之耳!」復默然。逮周侯被害,丞相後知周侯救己,歎曰:「我不殺周侯,周侯由我而死。幽冥中負此人!」〔一〕虞預晉書曰:「敦克京邑,參軍呂漪說敦曰:『周顗、戴淵,皆有名望,足以惑眾。視近日之言,無慚懼之色,若不除之,役將未歇也。』敦即然之,遂害淵、顗。初,漪為臺郎,淵既上官,素有高氣,以漪小器待之,故售其說焉。」

【箋疏】

〔一〕建康實錄五引中興書曰:「顗死後,王導校料中書故事,見顗表救己殷勤。乃執表垂泣,悲不自勝,告諸子曰:『吾雖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今晉書顗本傳略同。宋施德操北窗炙輠錄卷上云:「禹錫問余曰:『周伯仁救王導,逮事已解,固嘗同車入見,雖告之以相救之意,庸何傷?卒不告,後竟遇害。伯仁亦□□。』余曰:『不然,此所以見古人用心處也。元帝與王導,豈他君臣比?同甘共苦,相與奮起於艱難顛沛之中。今以王敦,遂相猜疑如此,此君子所以深惜也。故伯仁之救導,欲其盡出於元帝,不出於己,所以全君臣終始之義。伯仁之賢,正在於此。』」嘉錫案:此論推勘伯仁心事可謂入微。

7王導、溫嶠俱見明帝,帝問溫前世所以得天下之由。溫未荅。頃,王曰:「溫嶠年少未諳,臣為陛下陳之。」王迺具敘宣王創業之始,誅夷名族,寵樹同己。及文王之末,高貴鄉公事。宣王創業,誅曹爽,任蔣濟之流者是也。高貴鄉公之事,已見上。明帝聞之,覆面箸床曰:「若如公言,祚安得長!」〔一〕

【校文】

「祚安得長」袁本「祚」作「胙」。

【箋疏】

〔一〕李慈銘云:「案祚李本作胙,是也。古無祚字。」程炎震云:「晉書宣紀載此事,但云導,不言嶠,蓋略之。」

8王大將軍於眾坐中曰:「諸周由來未有作三公者。」有人荅曰:「唯周侯邑五馬領頭而不克。」〔一〕大將軍曰:「我與周,洛下相遇,一面頓盡。值世紛紜,遂至於此!」因為流涕。鄧粲晉紀曰:「王敦參軍,有於敦坐樗蒱,臨當成都,馬頭被殺,〔二〕因謂曰:『周家奕世令望,而位不至三公,伯仁垂作而不果,有似下官此馬。』敦慨然流涕曰:『伯仁總角時,與於東宮,相遇一面,披衿便許之三司,何圖不幸,王法所裁,悽愴之深,言何能盡!』」

【校文】

注「臨當成都」「都」,景宋本作「者」,是。

【箋疏】

〔一〕李慈銘云:「案邑疑已字之誤。」

〔二〕李慈銘云:「案晉書顗傳作『敦坐有一參軍摴蒱,馬於博頭被殺』。

9溫公初受劉司空使勸進,母崔氏固駐之,嶠絕裾而去。溫氏譜曰:「嶠父襜,娶清河崔參女。」迄於崇貴,鄉品猶不過也。每爵皆發詔。〔一〕虞預晉書曰:「元帝即位,以溫嶠為散騎侍郎。嶠以母亡,逼賊,不得往臨葬,固辭。詔曰:『嶠以未葬,朝議又頗有異同,故不拜。其令入坐議,吾將折其衷。』」

【箋疏】

〔一〕李慈銘云:「案晉書孔愉傳云:『初,愉為司徒長史,以平南將軍溫嶠母亡,遭亂不葬,乃不過其品。至蘇峻平,而嶠有重功。愉往石頭詣嶠,嶠執手流涕曰:「天下喪亂,忠孝道廢。能持古人節,歲寒不凋者,惟君一人耳!」時人咸稱嶠居公,而重愉之守正。』」吳承仕曰:「鄉評不與,而發詔特進之。然則平人進爵,必先檢鄉評矣。當時九品中正之制乃如此。」

10庾公欲起周子南,子南執辭愈固。庾每詣周,庾從南門入,周從後門出。庾嘗一往奄至,周不及去,相對終日。庾從周索食,周出蔬食,庾亦彊飯,極歡;并語世故,約相推引,同佐世之任。既仕,至將軍二千石,尋陽記曰:「周邵字子南,與南陽翟湯隱於尋陽廬山。庾亮臨江州,聞翟、周之風,束帶躡履而詣焉。聞庾至,轉避之。亮後密往,值邵彈鳥於林,因前與語。還,便云:『此人可起。』即拔為鎮蠻護軍、西陽太守。」其集載與邵書曰:「西陽一郡,戶口差實,非履道真純,何以鎮其流遁?詢之朝野,僉曰足下。今具上表,請足下臨之,無讓。」而不稱意。中宵慨然曰:「大丈夫乃為庾元規所賣!」一歎,遂發背而卒。

11阮思曠奉大法,敬信甚至。大兒年未弱冠,忽被篤疾。阮氏譜曰:「牖字彥倫,裕長子也。〔一〕仕至州主簿。」兒既是偏所愛重,為之祈請三寶,晝夜不懈。謂至誠有感者,必當蒙祐。而兒遂不濟。於是結恨釋氏,宿命都除。以阮公智識,必無此弊。脫此非謬,何其惑歟?夫文王期盡,聖子不能駐其年,釋種誅夷,神力無以延其命。故業有定限,報不可移。若請禱而望其靈,匪驗而忽其道,固陋之徒耳。豈可以言神明之智者哉?

【校文】

「蒙祐」「祐」,沈本作「佑」。注「豈可以」「以」,景宋本及沈本俱作「與」。

【箋疏】

〔一〕程炎震云:「晉書裕傳云:『三子:傭、寧、普,傭早卒。』牖、傭字相近,恐是晉書誤也。」

12桓宣武對簡文帝,不甚得語。廢海西後,宜自申敘,乃豫撰數百語,陳廢立之意。既見簡文,簡文便泣下數十行。宣武矜愧,不得一言。

13桓公臥語曰:「作此寂寂,將為文、景所笑!」既而屈起坐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續晉陽秋曰:「桓溫既以雄武專朝,任兼將相,其不臣之心,形于音跡。曾臥對親僚,撫枕而起曰:『為爾寂寂,為文、景所笑!』眾莫敢對。」

14謝太傅於東船行,小人引船,或遲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從橫,撞人觸岸。公初不呵譴。人謂公常無嗔喜。曾送兄征西葬還,征西,謝奕。日莫雨駛,小人皆醉,〔一〕不可處分。公乃於車中,手取車柱撞馭人,聲色甚厲。夫以水性沈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無得保其夷粹。孟子曰:「湍水,決之東則東,決之西則西。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豈水之性哉?人可使為不善,性亦猶是也。」

【校文】

「或速」景宋本及沈本作「或疾」。

【箋疏】

〔一〕程炎震云:「御覽卷十雨部引駛作馭,無小字,是也。」

15簡文見田稻不識,問是何草?左右荅是稻。簡文還,三日不出,云:「寧有賴其末,而不識其本?」文公種菜,曾子牧羊,縱不識稻,何所多悔!〔一〕此言必虛。

【箋疏】

〔一〕淮南子泰族訓曰:「夫觀逐者,於其反也。而觀行者,於其終也。故舜放弟,周公殺兄,猶之為仁也。文公樹米,曾子架羊,猶之為知也。」高誘注云:「文公,晉文公也。樹米而欲生之也。架,連架所以備知也。」其語仍不可解。新語輔政篇曰:「故智者之所短,不如愚者之所長。文公種米,曾子駕羊,相士不熟,信邪失方。察察者有所不見,恢恢者何所不容。」說苑雜言篇曰:「文公種米,曾子駕羊,孫叔敖相楚,三年不知軛在衡後。務大者,固忘小。」劉子新論觀量篇曰:「項羽不學一藝,韓信不營一餐。非其心不愛藝,口不嗜味。由其性大,不綴細業也。晉文種米,曾子植羊,非性闇惷,不辯方隅。以其運大,不習小務也。」以此參互考之,知菜當作米,牧當作駕。此言君子可大受,而不可小知。故智有所不明,神有所不通。如種田當樹穀,駕車當用牛,此愚夫愚婦之所知也,而文公、曾子不知。然不可謂之不智,何者?君子之學務其大者、遠者,薄物細故,雖不知無害也。故曰:「縱不識稻,何所多悔?」若作種菜牧羊,則語意全失。高誘之注,望文生義,亦非也。

16桓車騎在上明畋獵。東信至,傳淮上大捷。語左右云:「群謝年少,大破賊。」因發病薨。談者以為此死,賢於讓揚之荊〔一〕。續晉陽秋曰:「桓沖本以將相異宜,才用不同,忖己德量,不及謝安,故解揚州以讓安。自謂少經軍鎮,及為荊州,聞符堅自出淮、肥,深以根本為慮,遣其隨身精兵三千人赴京師。時安已遣諸軍,且欲外示閒暇,因令沖軍還。沖大驚曰:『謝安乃有廟堂之量,不閑將略。吾量賊必破襄陽,而并力淮、肥。今大敵果至,方遊談示暇,遣諸不經事年少,而實寡弱,天下誰知?〔二〕吾其左衽矣!』俄聞大勳克舉,慚慨而薨。」〔三〕

【箋疏】

〔一〕程炎震云:「寧康元年,沖為揚州。三年,改徐州,鎮丹徒。太元二年,桓豁卒,始代為荊州,非自揚之荊也。」

〔二〕程炎震云:「『天下誰知』,晉書沖傳作『天下事可知』。」

〔三〕程炎震云:「太元八年十月,有肥水之捷。九年二月,桓沖卒。晉書七十四沖傳云『沖本疾病,加以慚恥』,得之。」嘉錫案:沖不知謝玄之必能立勳,其知人料事,誠不及郗超。然淝水破敵,江左危而復安,舉國以為大慶。沖聞捷音,固當驚喜出於意外。縱恥其前言之失,不過慚沮而已。亦復何關利害,而遂至於發病以死乎?今以晉書及通鑑考之,則沖之死,蓋自有其故矣。孝武紀云:「寧康三年五月,以中軍將軍揚州刺史桓沖為鎮北將軍、徐州刺史,鎮丹徒。尚書僕射謝安領揚州刺史。」此即續晉陽秋所謂「解揚州以讓安」也。沖傳云:「時丹楊尹王蘊以后父之重昵於安。安意欲出蘊為方伯,乃復解沖徐州,直以車騎將軍都督豫、江二州之六郡軍事,自京口遷鎮姑熟。」紀不書解沖徐州事,傳又不著年月,惟通鑑一百四載之。太元元年正月云「謝安欲以王蘊為方伯,故先解沖徐州」,是也。(晉書記此事多誤。如稱王蘊為丹楊尹,而據蘊傳則其尹丹陽在徐州之後。又紀於太元二年十月始書尚書王蘊為徐州刺史,恐亦不當懸缺,待蘊至年餘之久也。)其時距沖之讓揚州纔八閱月耳。徐州刺史鎮京口,為天下勁兵處。桓溫所稱「京口酒可飲、兵可使」者也(見捷悟篇注)。故溫嘗逐郗愔而代之。沖先本以江州刺史監江、荊、豫三州之六郡軍事。溫死後,乃徙督揚、江、豫三州,揚州刺史代溫居任。及讓揚州,改授都督徐、兗、豫、青、揚五州之六郡軍事、徐州刺史。至是,謝安忽無故解其徐州。蓋安意在強幹弱枝,以尊王室,不欲桓氏兵權過重,故解沖方鎮之任,以朝廷親信之王蘊代之。僅令沖督豫、江二州之六郡,又不兼刺史,其勢任反不如溫未死時。自常人視之,則安為以怨報德,殆非人情所能堪。度沖之心,未必無少望。至太元二年,桓豁卒,乃復用沖都督荊、江等七州軍事、荊州刺史,始得復領重鎮。此在謝安,必有甚不得已者。蓋已察知沖之心無他,而桓氏積為荊、楚所服,非沖無以安之耳。沖至鎮,請以王薈補江州刺史。薈遭兄喪,不欲出,謝安更以中領軍謝輶代之。沖聞之而發怒,上疏以為輶文武無堪,求自領江州,許之。按輶乃會稽謝氏,非安之子弟,其人南土之望(見宋書裴松之傳),後為會稽內史,嘗發妖賊孫泰反謀,泰遂伏誅(見晉書孫恩傳)。是其才智足辦,何至如沖所詆「文武無堪」?安以宰相用一刺史,而為方鎮所距,朝廷亦曲從之。孰謂沖與安果能和衷共濟,毫無芥蔕耶?傳又云:「初,沖之西鎮,以賊寇方彊,故移鎮上明。謂江東力弱,正可保固封疆,自守而已。又以將相異宜,自以德望不逮謝安,故委之內相,而四方鎮扞,以為己任。又與朱序款密,俄而序沒於賊,沖深用愧惋。」今按沖之材武,本不如溫。懲於枋頭之敗,而苻堅之強,又過慕容暐,故甫鎮荊州,即移州治。其畏葸之情,已可概見。然當溫北伐時,沖嘗破苻雄於白鹿原,大敗姚襄於伊水(見溫傳)。故心雖怯敵,猶狃於前事,自負將才,以鎮扞四方為己任。既而堅遣苻丕等寇樊、鄧,(此據苻堅載記及通鑑。沖傳作苻融,誤也。)魯陽、南鄉、魏興等郡,所在陷沒(事在太元三四年)。此皆沖之所部,坐視胡騎縱橫,而莫之能禦。沖之愧惋,蓋不獨朱序敗沒一事而已。其後六年冬,沖遣桓石虔擊擒秦襄陽太守閻震。計沖與秦戰,惟此一役,尚為有功。至八年五月,沖帥師十萬伐秦,攻襄陽不克,僅桓石虔敗其別將張崇,頗有俘獲。會秦慕容垂救至,沖懼,遽退,還上明。(沖傳載此事不詳,又誤敘於擒閻震之前,今據堅載記及通鑑一百五。)其畏敵如虎若此。沖之所以自任者,固已情見勢絀矣。(傳言沖遣將攻克魏興等三郡,據紀及通鑑乃九年事。)及其年八月,苻堅傾國入寇。以當時諸將位望言之,元帥之任,非沖莫屬。荊州雖重,別遣他將守之可矣。安竟以謝石為征討大都督,(安傳言安亦為此官,不應頓有二人,本紀及通鑑皆不書。)諸將玄、琰等,皆其子弟也,而沖不敢爭。固由其能盡忠守分,亦以前此屢敗,氣已中餒故也。沖嘗以十萬之眾,望風遁走。石等所統,纔八萬人耳。以與百萬之敵相當,固應憂其寡弱。又為堅先聲所奪,談虎色變,則其惴惴懼為左衽也亦宜。然謝玄已於太元四年破秦將俱難等於淮陰,其時秦兵去廣陵僅百里,朝廷震動,賴玄卻敵,功亦鉅矣。玄三戰三勝(見玄傳),雖古之名將,何以過之?而沖乃斥為不經事年少,何其言之易也。蓋沖畏堅太甚,又夙輕安不知兵,料其必敗,且己與安有隙,故發此憤懣不平之言耳。既而玄等竟獲大捷,勳庸莫二,而己無尺寸之功。回思居分陝之任,既已六年,喪敗頻仍,而大功乃出於向所薄視之少年,不免相形見絀。此乃於桓氏之威望有損,不徒自愧而已。沖之為人,非能不以得喪動心者。固宜其憤怒傷身,鬱鬱以死矣。然但深自怨艾,而不為跋扈之舉,為國家生事。此所以談者以為此死賢於讓揚之荊也。續晉陽秋敘次不明,晉書改之曰:「俄而聞堅破,大勳克舉。又知朱序因以得還。沖本疾病,加以慚恥,發病而卒。」於情事較為得之。通鑑但云「沖自以失言慚恨」,而刪去朱序得還事,非也。由此可見謝安雖保全江左,功在奕世,而當其時,固眾謗群疑,極艱貞之會。大勳之成,良非易事。沖既卒,朝議欲以謝玄為荊、江二州刺史,安自以父子名位太盛,又懼桓氏失職怨望,桓石虔新有功,而慮其難制,不欲令據形勝之地,乃以桓石民為荊州,桓伊為江州,石虔為豫州。彼此無怨,各得其任(安傳及通鑑一百五)。安之所以能安江左者,以其能用人,而不務張己之權勢也。然當其用王蘊及石、玄時,人猶不免疑其信用私昵。使非遇桓沖能守臣節,或尚難免因以致亂。桓伊嘗為孝武歌曰:「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伊傳),詎不信哉!

17桓公初報破殷荊州,〔一〕周祗隆安記曰:「仲堪以人情注於玄,疑朝廷欲以玄代己,遣道人竺僧愆齎寶物遺相王寵幸、媒尼、左右,〔二〕以罪狀玄,玄知其謀,而擊滅之。」曾講論語,〔三〕至「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不以其道得之不處」。孔安國注曰:「不以其道得富貴,則仁者不處。」玄意色甚惡。

【箋疏】

〔一〕程炎震云:「陳少章曰:桓公當作桓玄。」又云:「隆安三年十二月,玄襲江陵。」

〔二〕嘉錫案:此所謂媒尼,疑是支妙因,詳識鑒篇「王忱死」條注。

〔三〕李慈銘云:「案曾當作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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