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狮子》与西河《剑器》,都由甘肃传来;因为《剑器舞》尝与《浑脱舞》相结合,连为一曲,所以又叫《剑器浑脱》。唐代擅此舞者有公孙大娘,杜甫在开元三年(715年),曾于郾城亲见公孙大娘舞《剑器》,以后过了五十二年到大历二年(767年),又于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李十二娘是公孙大娘的徒弟,舞艺犹得公孙大娘的规模。杜甫想起了幼年的往事,抚今追昔,作过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作序说明由来,这首诗写得很生动逼真,是我们研究《剑器舞》最重要的文献,在杜甫富于形象的诗句中,使我们在千载之下,还能约略想象出这个舞的大概光景。[1]
从杜甫的诗中看,《剑器舞》是群众性的广场舞,因为群众在四周围观,所以说“观者如山”,杜甫童年,就在人丛中观看。《剑器舞》又是单人舞,从公孙大娘到李十二娘,都是一位女艺人在场中舞蹈。杜甫幼小时在郾城所见,和他老年在夔府所见,都是单人舞,这五十余年来并无变化。其后又经过约三四十年,据姚合(唐宪宗时人)的《剑器词》[2],似乎这个舞蹈形式,已经有了变化,它正在向着队舞发展,并且据敦煌所出写本卷子《剑器词》三首,[3]这时在军中表演的《剑器》,已完全成为队舞了。
此舞创始于唐武则天时 [4]或在武周以前,已流行于河西甘肃地区,如《西河狮子》、《西河长命女》之类,都是西河的民间舞曲,而后传入长安,以备宫廷教坊舞曲之一。杜甫说:在开元初年“宜春”“梨园”教坊伎人之内,晓此舞者,只有公孙大娘一人。舞艺“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想来她是把这个民间舞艺加工,更加娴熟,才能这样特别突出的。
《剑器》,段安节《乐府杂录》归之于健舞曲,与《棱大》、《阿连》、《柘枝》、《胡旋》、《胡腾》等并列,从杜甫的诗中,也可体现出它是一种武技。但舞《剑器》究竟手持何物,却有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是舞的双剑。据唐郑嵎《津阳门》诗:“公孙剑伎方神奇!”注说:“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这是舞“剑器”也就是舞“剑”的最早说法。清宋翔凤《过庭录》同意此说;近人陈寅恪《元白诗笺证》也认剑器为剑;此说任二北已在《敦煌曲初探》中,加以否定,兹不赘述。我认为舞流星就是舞剑器,这在以后说明。第二种说是“雄装,空手而舞”,创自宋马端临。《文献通考》说:“剑器,古武舞之曲名。其舞用女伎,雄装,空手而舞。”此说未知所据,大概宋时舞《剑器》,有此空手而舞的一种。唐司空图《剑器》诗:“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潼关一败胡儿喜,簇马骊山看御汤。”诗中说公孙舞此,爱着军装,与《通考》雄装说相合。旧藏有唐玉雕军装舞女像,空手而舞,但也不能断定就是《剑器舞》。明张自烈《正字通》,清胡鸣玉《订沩杂录》,皆不认为剑器是剑。方以智《通雅》三十说:“《剑器》乃武舞之曲名。健舞,武舞也。……子美《公孙大娘歌》,无一字涉剑,可知矣。徐文长载此。”但因何“空手而舞”却名为“剑器”,均无说明。从杜诗所描写的看起来,若说她是“空手而舞”,大概不是当时所见的景况。究竟剑器是何物,过去均无一定的解释。到清代的桂馥,才有第三种说法,他说《剑器舞》公孙大娘舞的是彩帛所结彩球。桂馥的《札朴》六说:“姜君元吉言:在甘肃,见女子,以丈余彩帛,结两头,双手持之而舞,有如‘流星’。问何名?曰:‘剑器也。’乃知公孙大娘所舞即此。”此说来自西北民间,与唐时《西河剑器》的地望相合,而且也是女艺人,与唐时相同。我们虽不能说千余年后甘肃民间的《剑器舞》,就是唐时公孙大娘的《剑器舞》,但这个民间的资料,却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我幼时在皖北,也曾见过一位四方卖艺的女艺人,她用丈余长的彩帛,两端结束两个铁制圆球形的“流星”,磨得闪闪发光,初用两手舞起,后用口衔着彩帛的中间舞起,前后、左右、俯仰、高下、急徐,无不如意,有时折腰而舞,有时倒卧而舞,有时脱空而舞,作出通身的解数,迅快之至。舞时金鼓齐震,一对流星如同两条飞电,上下飞转,霍霍有声。仿佛雷霆乍惊,风雨骤至,使广场上四围的观者,目眩神摇,不能自已。这虽不敢说就是杜甫观公孙大娘舞《剑器》的情景,但确使我觉得杜甫诗中“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这样精彩的描写,正可移作我童年所见的感受。我所见的这位来往黄河南北的女艺人,是否就是公孙大娘以后的舞艺传人呢?这我不敢臆说,只好让深入民间的舞艺研究者去调查吧!因为它至今还流传在民间。至于《札朴》所说的彩帛结两头,这正是“流星”的变化。据说这种“流星”也可作为临阵的器仗,逼近周围的人马,击无不中,它比之刀剑一类的武器,也更加迅疾,手臂也像是更加长了一些。舞起“流星”,仿佛群龙之夭矫,挟雷电而俱下,杜甫大诗人的神来之笔,正可借做舞“流星”的写照。与杜甫同时的苏涣有《赠零陵僧》诗说:“忽闻斐旻舞双剑,七星错落缠蛟龙……”说的是《西河剑器》,以比怀素上人的草书,却也与咏“流星”相似,如舞双剑而非双剑,再没有比流星相像的武器了。公孙大娘《剑器舞》曾经激动过杜甫的心灵,写出惊人的诗篇;也曾激动过张旭,使草书长进,如龙蛇飞舞。据传斐闵(一作旻)的《剑舞》也有相似的情形,它曾经激动过吴道子,画出若有神助的壁画,也曾激动过张旭,作书一壁。两者常常混为一谈,大概《剑器舞》与《剑舞》颇有相似的地方。这种舞势迅急壮快,它能表现诗的灵感、画的意境,它又具有雕塑之美与书法之妙,因此艺术家尝引以作喻,历久不衰。
但《剑器舞》随着时代的进程,却并非是一成不变。它在元和(806—820年)诗人姚合的诗中,已经是掉剑而舞的军中队舞。敦煌卷子的《剑器词》,也是军中队舞,这已开宋代大曲队舞的先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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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并序:“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州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一作教)坊内人,洎外供奉(仇本据《英华》补舞女二字),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书帖,数尝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洞昏王室。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2].姚合《剑器词》三首录二:(之一)圣朝能用将,破敌速如神。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积尸川没岸,流血野无尘。今日当场舞,应知是战人。(之二)昼渡黄河水,将军险用师。雪光偏著甲,风力不禁旗。阵变龙蛇活,军雄鼓角知。今朝重起舞,记得战酣时。
[3].敦煌卷子《剑器词》三首录二:(之一)皇帝持刀强,一一上秦王。闻贼勇勇勇,拟欲向前汤。心手三五个,万人谁敢当。从家缘业重,终日事三郎。(之三)排备白旗舞,先自有由来。合如花焰秀,散若电光开。喊声天地裂,腾踏山岳摧。《剑器》呈多少,《浑脱》向前来。
[4].据陈旸《乐书》说,则天末年,即有《剑器入浑脱》之犯声。又说:“乐人孙楚秀,善吹笛,好作犯声,时人以为新意而效之,因有犯调。盖《剑器》宫声,而入《浑脱》之角调,故谓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