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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与最后》和“A dra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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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高尔斯华绥的《最先与最后》,我第一注意的是它题目下面两个小字: a drama。为什么作者要加这个小注呢?我们晓得,这个字原来是动作的意思。亚里士多德以为悲剧模仿的对象是动作,而动作就是情节,情节之与情节也就是通常我们所谓的人生。没有动作,没有情节,依照亚里士多德,便没有戏剧。自从亚里士多德以迄于今,杰作层出不穷,所谓drama这个字,也有了种种不同的应用。一代给它一个涵意,一代添上一点混淆。

第一,一般人往往把这个字的形容词和theatre的形容词说成一个东西。亚里士多德所谓动作,没有特别标明属于内在或者外在,他仅仅指出悲剧模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生,而是苦乐。假如纯粹属于外在,便有接近theatrical这个形容词的可能; 它比较是机械的,技巧的,附加的; 具有一时的炫惑,然而缺乏深永的意味。譬如说,周冲的死是theatrical,而周繁漪的疯是dramatic。

第二,一般人往往把这个字和法文的同一字混为一谈。法文的drame这个字,在一般的意义之外,还有十八世纪的一种特殊的解释。法国十八世纪把莎士比亚的作品说做drame,意思是说,他往悲剧里面放进喜剧的成分,所以另立一类,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它比较接近当时法国流行的一种眼泪喜剧 (comédie larmoy-ante),虽说不就是一个东西。譬如说,曹禺的《日出》可以算做drame,含有多量的喜剧成分,而又不失其本质的严肃。

第三,这个字很容易和悲剧 (tragedy) 或者闹剧 (melodra-ma) 打成一片。什么是闹剧?记得发表我的《十三年》(原名《一个没有登记的同志》) 时,我怕读者误会它的类别和性质,我加了一个英文小注: amelodrama; 某教授忽略我这个附注,自以为它的结构“巧得使人不大愿意相信那是事实”。所谓闹剧,从前有音乐相伴,到了近代,音乐的成分逐渐减消,仅仅注目于情节的紧张和情绪的激动。它不惜利用一切意外的成分,物质的条件,造成它奇窘的险巇。它要的只是动作,动作的集中,或者惊奇,惊奇的递变。一出戏要有可能性,甚至于或能性。然而它没有悲剧那样深厚,仅仅抓住了一个或能性。它是悲剧的一种变形,一种缺乏人生基石的境界。悲剧是内在的,不一定有人死,然而悲哀永在。drama有悲剧的严肃。它偏重动作,却又不像闹剧那样过分机械,勉强。

我希望我没有把这几个名词的类性弄得格外紊乱。其实,看看现代文学,明白分类 (在传统上十分重要) 近乎徒然,我们也就不必过分认真。从前诗是诗,散文是散文,如今我们有了散文诗。一切繁复而精致,我们追寻的不仅是外表,而更是内在。但是,这拦不住我们尊重传统,即使只为了解传统。现在,我们不妨看看drama这个名词的类性。它应当是严肃的、变动的、紧张的,然而合理的。它不像悲剧那样容人喘息,也不像闹剧那样奇突,它的theatricality建筑在心理的过程,它有一个结实的生命。它不一定要切合现实。它反映最坚实的现实。

看过《最先与最后》,我们便明白高尔斯华绥这个小注用的十分恰切。在第一场的开首,他立即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弟弟杀了人,哥哥 (犹如我们观众) 不知道。怎么办?观众要问。哥哥也在问。哥哥审询,代表我们观众审询。哥哥思索方法解脱弟弟,不是为了弟弟,是为了自己,名声、地位、门第。弟弟接受了哥哥的善意。同时,把他准备好的毒药给哥哥看。于是我们来到第二场,看见那无辜的苦女孩子。随着哥哥 (我们观众要求) 走进凶殴的场合。哥哥吩咐她为她的情人牺牲自己; 她应允了。巡警的脚步,杞虑的增加,然后,弟弟来了,良心鞭策着他,爱情吸引着他。哥哥告诉他捉住一个替身、一个弟弟认识的老叫化子。哥哥觉得一切安全了,弟弟的良心却不许自己安宁。过了两个月,弟弟和情妇藏在暗地,等候审判的消息。良心叫他偷偷溜到法院旁听。老叫化子判处死刑。弟弟拿着花回来,他快活了,他不必再担心了,他决心寻死。他逃掉了法律,他逃不掉良心。他有正义;他恨人世。他用不着人世的光明,他要黑暗。一对情人服了毒。哥哥来晚了一步,但是还不太晚,还够他销毁物证的。

不要恨这自私自利的卑怯的哥哥。这哥哥不是别人,是你,是我,是人世,是我们这些可怕的弱者。他是一个征象。自私自利逼死了天真,法律促成了罪恶。

所以,《最先与最后》是严肃的、变动的、紧张的,然而合理的。它有一个结实的生命。是速写,然而是drama。而且是那样经济的drama,角色只有三个。

四月四日

(载1939年4月15日《文汇报·戏剧周刊》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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