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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样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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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十八点钟。亲爱的上海市民,你们正好用完晚饭,有的喝茶,有的吸烟,有的没有出去寻找娱乐,坐在自己的房间感到无聊。你们辛苦了一天,疲倦,上床又觉得太早,于是需要消遣,你们顺手扭开无线电,听见我这个陌生人的声音和你们说话。这个陌生人其实和你们并不生疏,他一向活在你们中间,从来没有觉得彼此有过什么距离。

距离这两个字有许多意思,含着近,也含着远; 含着密切,也含着对立。相对论便是一部距离的学问,任何人之间的了解,尤其是感情上的爱恶,也只是一个向背的问题。在我没有提出正题以前,我先点破距离这个关键,就是因为通过了这一关,此后全是下坡路,我们的困难便不至于有想象上的那样险巘。

好些年以前,我常常听到像张太太一样的社交人物议论话剧。我现在不妨学给你们听听。她打电话给李太太: “喂! 李太太,你今天打算怎么玩儿呀? 我这两天闷死了,你看到哪儿去好呀,什么! 去看话剧? 话剧有什么看头儿? 还不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说长说短地说个没有完,又不唱,又不议论,又没有锣鼓,又不像美国电影花样儿多,去看话剧还不是活活儿添罪受? 不成,不成,说什么也不去。”张太太的高论,换一张嘴,换一种说法,我曾经听了不知道有多少回。你们猜怎么着? 就是大前天,对了,李太太打电话约她去看绍兴戏,她干脆回绝了她的建议: “对不起,我不去。我要去看《蜕变》,在辣斐,周太太看过了,说是挺有味儿,挺像样儿,才过瘾。”

你们说怪也不怪,张太太对于话剧的看法儿变了,不但变了,也许因为看话剧看出了门道,简直成了行家,至于她电话里面的周太太,那简直成了剧评家。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她们的态度? 最好的解释,我想,还是在她的电话里面。

五年以前,她不高兴去看话剧,因为她望文生义,以为话剧就是说话。太太们一天没有事不是议论东家长,便是议论西家短,完全是在飞短流长中过日子,自己说话早说烦了,听人家说话也听腻了,再到剧院一本正经去受份儿罪,太没有意思了。没有看过话剧,她老老实实接受了字面的意思,原是她有道理。她需要娱乐是应当和她的生活有些距离。可是,话剧还是话剧,倔强的张太太怎么会在五年之中变成话剧忠实的观众? 难道话剧不是说话,真还和她生活有什么了不起的距离? 她说她要去看《蜕变》,难道说那位娇生惯养的院长太太不有点儿像她? 难道她的亲友当中就没有那样一群男女?

要想回答这些问题,说容易也很容易,不要把话剧分成两个字看,就好办多了。

有话剧,有歌剧,平剧属于歌剧,文明戏属于话剧。说起来全是戏剧,可是为什么又要分成两截子呢? 是这样的。

唱也好,说也好,唱的说的其实全是人生之中应有尽有的东西。平常为了容易分类起见,不管唱些什么,说些什么,我们着眼在唱的本身,说的本身,拿表现的工具来点定各自的特征。当然了,它们全是艺术,什么叫做艺术? 我斗胆在这里瞎来一个界说。那就是工具和人生合在一起的一种美满的运用的造诣。人生是一样的。绘画用颜料和纸笔做工具; 文学用文字; 文学又分出好些门类,有诗,有散文,歌剧应当属于诗,话剧应当属于散文,同时话剧之外又有诗剧,诗剧却又不是歌剧。再往细处推敲,散文却也不就是谈话,只有以对话为主要表现形态的属于戏剧,而完全拿日常生活之中的话语当作工具的才是话剧。雕刻也好,绘画也好,诗也好,散文也好,等到各自工具的运用达到一种完美的境界的时候,和人生配合好了能够个别站直了的时候,我们全都当作艺术看待。人生是广义的,创作者自身就算在里面。

所以如今我们明白,话剧拿谈话当作工具,属于文学的是在纸上面说话,属于戏剧的是从纸上面搬到舞台上面说话。话剧并不就是说话。就是说话也不就是为了说话,必须有内容,有意义,有使命,有效果,必须达到一种艺术的目的,不一定就会自足自用,也不一定就完全符合实际的要求。把许许多多材料,生活之中从来不大为人注意的东西,注意然而看不出道理的东西,淘沙捡金,一点一点聚起来,为了一个目的聚起来,不是一盘散沙,是经过理智详密的考验,情感长久的孕育,用一个有计划有组织的形式完美无间地呈现出来。古人说: “语不惊人死不休。”到了一出有作用的话剧里面,这句话就得改做“语不中的死不休”,为了一个目的,一个效果,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怕平常,就怕杂乱无章。这不容易。艺术的产生全不容易。即使样样东西齐备,万一时地两不相宜,嗐! 只欠东风,周郎的妙计和兵也不得不暂且收起。话剧既然是艺术,便应当有力量担当艺术本身的任何要求。

文明戏虽然属于话剧,好比龙有九子,却不就是话剧。好比有些话剧也不就是话剧。话是一样在说,言论老生会站在戏台子上大谈特谈,然而,离题八丈远,缺乏肯定的集中的效果,没有浑厚的人生的根据,到头只是说话,只是当着观众议论,话说得再响,再动听,也算不了什么本领,因为从整个来看,这是突出,这是破坏,各自为命,大而无当,不是戏,不是艺术,也就不是话剧。

话说回来,任何东西和你我全有一个距离,和你是一个距离,和我又是一个距离,因人而异,各不相同。因为你和我根本没有可能完全吻合。但是,妙就妙在你和我会有一个地方碰头,说起来似乎绕脖子,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含有共同的人性的艺术。我们在这里会合,共鸣,陶醉,醒悟。不过距离,这个害人精,是相对的,没有尺好去量它,它在无形之中,在心理上,在精神上,由于环境个别,气质的厚薄,决定你我接受艺术的感受的深浅和明暗。张太太起初错会了话剧的意思,以为只是两个人穷聊天儿,所以不敢领教。等到有一天她真有了经验 (也不就那么容易),明白话剧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一下子就缩短了她的艺术的感受的距离,她体会出来许多道理,属于话剧本身的,属于它的反应的,“挺有味儿,挺像样儿”。张太太懂周太太的批评。

什么是“样儿”? 她们没有告诉我们,她们没有术语打底子,她们永远没有想到仔细分析她们的感受,她们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办法,她们举例。那么,什么“样儿”? 我不见得比她们更懂。我只会往俗里解说。鞋有鞋样儿,人有人样儿,看多了戏的人,当然明白戏也有戏样儿,平剧有平剧样儿,话剧有话剧样儿。文明戏么,不像样儿,也就是有了“样儿”。“样儿”和本色是两个东西。文明戏,绍兴戏,全有本色,就是走了“样儿”。“样儿”往往决定艺术上所谓的价值问题。我自然没有说出它的底细,可是有谁说得清楚? 干脆一句话,话剧就是话剧,没有第二个“样儿”,张太太和周太太的话顶实在,像样儿的东西“才过瘾”。

我的废话说完了,你们一定问我要一个题目,也罢,鞋有鞋样儿,人有人样儿,我这篇瞎三话四就叫做“话剧样儿”。完了。

(载1945年11月9日《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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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此文为1945年11月2日傍晚8时上海电台广播稿。——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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