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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和剧本——关于诵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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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诸位第一次见面,觉得非常荣幸。我预备谈的题目,有是有,不过很难确定。可以说做演员和剧本,剧本的诵读,总之,有关于表现的种种。一个剧作者把剧本写成,交到别人手里,在他就算卸了责任。对于我们,这里的“别人”有各式各样的类别,他们含有一般的读者,像读小说一样地读它,同时也有专门家,例如导演,演员,剧评者,等等。我现在所要谈的就是一个演员拿到这个剧本应该怎么办。

第一步,当然是诵读剧本。关于读词,我们不妨撇开剧本,先从诗和散文的诵读入手。单就诗来讲,据我所知道的,可以说有两种主张。一个是,从音乐家丰盈的旋律降到诗人所需要的有节制的中和的旋律。现代法国大诗人梵乐希 (valéry)[2]在他给某夫人的信里,特别坚持这个主张。通常我们唱歌,有一种倾向,就是字义往往丢掉,专在字音上做工夫。梵乐希要我们以歌唱的丰盈适应诗词的节奏。同时,另一个是,例如我们的新诗人何其芳先生,谈到朗诵诗,关于吟诵,他有两条具体的主张: “一、利用自然的谘旨的音乐性期诵。二、说朗诵则不是低吟,不是拿起诗稿宣读,也不是唱。”[3]我们可以说,和梵乐希的主张正好相反。何先生要的是口语的音乐性,不是低吟,宣读,更不是唱。是怎样叫朗诵法,可惜何先生不在眼前,我们没有法子印证。有一点,我们不妨指出来,就是注重口语,又不许唱,则其接近散文,或者从散文的诵读出发,提高它的音乐性,成为诗的朗诵,也许不太歪扭他的意思。他给朗诵诗规定了一个内容——抗战的,积极的,正常的。显然,他不要从歌唱下来,因为那要模糊了字义。

这两个主张,究竟哪一个对,哪一个好,不是一句话说得尽,也不容我们外行人插嘴。我听过许多人读新诗。有些是新诗人,有些是新诗爱好者,然而不幸全不是音乐家,歌人,所以像梵乐希的主张,我就难得机会在新诗方面找到一个实例。我喜欢听人读诗,自己也偶而学着练习。自然,我们都是从散文往上去,而且说实话,一个人一个腔调。沈从文先生有一次对我讲,他听过许多诗人吟诵自己的诗词,最感动他,沉醉他的,只有徐志摩。可惜我们没有那种福气,领略他美妙的吟诵。记得我有一次选读某先生的诗,带了一点手势和激昂,我的意思在加重诵读的效果,但是,我怕我失败了。因为,现在我明白,表情可以妨害诗词的内在的美丽。诗是人生的精英。需要我们潜心去领会,拿精神和精神暗相拍合。我的作法太形象化,给了听众一种另外的吸引,分散了他们对于诗词的全部注意。

我想读散文也应该避免具体的形象化。它没有诗那样纯洁、高亢,但是,在另一方面,它也许格外逼近我们繁杂的人生。

无论是读诗也罢,读散文也罢,我们十九是为了自己在读。也许我们有听众,然而那和诗和散文本身没有特殊决定的关系。读剧本便不然了。它也许是诗剧,是散文剧,然而它对话的形式在限制。一个演员必须抓住他诵读时的对象: 一个是台上其他演员饰扮的人物,一是台下静静在领受的广大的观众。他们所要的是整个的人生,一种集中的形象,一个意象在它完整的活动的状态。

有了这两种对象放在心上,一个演员就好配合语言和动作的距离。还是先说那句话?还是先来那个动作? 还是同时?在什么样的情态下,因为语言动作前后的配合,可以收到最高的效果? 一个演员忽略了二者之间距离的必然性,往往种下自己 (甚至于全剧)失败的恶因。这种忽略表示他缺乏绵密的思想、深致的灵魂、内心的表情,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致命伤。但是,这还不够。他还得进而测量四周角色语言动作的反应的距离。他不是一架机器,他必须灵活到应付一切人生的色相。这也就是为什么,导演不肯放松排演,演员企求熟练的缘故。

配合好了语言同动作,我们就要用心把剧词背熟。在背词的时候,我们必须注意每一段,每一句,每一个字的强度、高度和时间。哪一句话应当高,哪一个字应当高,哪几个字应当快,哪一个词应当慢,或者哪一句话不应当高,然而应当强,都是我们下工夫研究的地方。许多人呆板地把高度当做强度,往往忘记一句低话更可以深深打动观众的心。困难在各人有各人方言,怪音,或者个别的语调,一个有本领的演员知道弥补自己的缺陷,为了人物性格上的要求,尽量抛弃固有的成分。特别是语调,具有决定情感方向的力量。

要想达到完全的把握,他同时还得把词性斟酌清楚。在这一句话里面,什么是实词,什么是虚词,我们先要认识明白。一句话也许有一两个语助词,一段话也许有好几个惊叹符号。我们要用种种不同的声调个别地表现它们。惊叹符号永远一般无二,但是它们所象征的内在情思却没有一次完全相同。一个人有个性,就是一个惊叹符号也有个性。

甄别这一切,说容易真容易,说难可也真难。赵元任先生的剧谱是一种指示,但是,一个有创造力的演员反而嫌它机械[4]。文法学、修辞学只可以帮一点点小忙。决定的标准是人生经验,而人生经验又因人而异。有经验算不了什么,深切的体会才是最后的裁判。

所以,背熟了剧词算不得什么本领,一个高明的演员还知道怎么运用。只要情感灌输进去,好比唱歌,模糊的语言同样感动观众。平时我们说话,不一定句句明白清楚,真真留在我们心里的是情感、声音、形态、美妙、神韵,而不一定就是明白清楚的语言。但是,我的要求也许有些过分。背熟剧本已经不容易,清楚就够麻烦的了,还要不清楚,熟到忘记自己在背词,实在近乎刁难了。

现在,幕要开了,我们的演员究竟用什么方式演出呢?他应该把情感放进去——不是他自己的情感,而是人物性格应有的情感。有些演员演到淋漓酣畅的时候,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跟人物化而为一,所谓主观演出者是。有些演员,例如盖芮克 (david gar-rick),艺高胆大,一边扮演莎士比亚的角色,一边还有余暇指正同场的演员,所谓客观演出者是。这两种演出的方式无所谓真优劣,只是基于各个演员的习性和才质而应有的不同。

体会经验,认识自我,是演员成功的不二法门,特别是在剧词的分析和理解上。所谓经验,想象上的活动也得算在里面。一个演员不见得做过所有角色做过的事。但是,他想象的生命却要有一切实际的可能。就我的经验来讲,一个导演最难对付的演员,不是缺乏想象的男女,而是不肯透彻地了解自己的虚荣的男女。演过一个比较成功的角色,他们就以为自己是天才,傲形于色,摆起架子,要演任何剧本的任何角色。结局,一次的成功做成他们十次的失败。他们的虚荣弄瞎了他们的眼睛,然而艺术家,认清而且拿稳了自己,才敢出手。演员是艺术家,技巧具有深厚的人性,从正面迎住人生。他不卖弄,也不盲目,晓得他事业的神圣。

最后,我必须指出的,就是,谈到诵读剧本,演员要有一付运用自如的喉咙。这用不着我详细解说,因为,人人知道,没有喉咙,你不用妄想做一个成功的演员。

(载1939年1月20日《剧场艺术》第1卷第2期)

* * *

[1] 本文是在复旦大学海燕文艺社的演词。汪小辉先生笔记,由我整理出来,重新发表。

[2] 参阅梵乐希致克洼萨 (croiza) 夫人书。

[3] 参阅何其芳先生在四川主编的《川东文艺》16号。

[4] 参阅赵元任先生所谓的最后5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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