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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的戏剧[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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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是各种艺术的合溶。音乐、文学、图画,所有这些全不在灿烂的时期上,我们便不会有好的戏剧; 不仅这样,一切我们人类的思想、情感、哲学、宗教,全是完成它的一个基本的原子。单独来看,所有这些各自有各自的价值同范围,正如戏剧自身也是一种有个性的艺术: 它是独立的。我们平日的观念,看它做各种艺术的拼合物,或是某种艺术的畸形的发展,都在同样的错误之下。说它是它们的结晶,也不免有些过火吧。我的意思是,戏剧自身即是一种表现的工具,这里头所呈出底东西是整个的,分不开,因为它的特性就存在这种东西的全体的无论哪一部分里。譬如木耜,有木制的曲柄,有铁铸的刀刃,起始各不相属,合在一处,形式变了,要做的工作也完全与分离时不同了: 戏剧就像这样。

我的例举得很有语病,不过劣质的木柄同劣质的铁刃绝不会弄成一把优良的农器,这是很显明的; 它们是它组成的原子,正如各种艺术的对于戏剧。它们化合无痕的效果在戏剧里反映着,这种效果另是一种东西,在我们的感觉上; 我们觉得某出戏失败了,这缘故就在某种艺术特异的发展或退步,不然就在大家的同等的窳弱; 因为它们产不出一种谐和,让我们感到一种完全的情知上的适意。这是我们理想中的戏剧,它有它自己的世界: 你在剧场中坐着,觉得所表演的触着你的心情,时远时近,时轻时重,恍若重发现了一个新生命,恍若回到一个亲切的似有似无的经验里,然而结果,还不是它的表现。你觉得剧中主人极像你,或者简直就是你,这因为在那一个世界中,有许多东西与你的近似,勾起你的同情和好奇。它的价值就在这一点。这一点不是音乐的,不是文学的,也不是其他所可驾驭而攘动的。

不过实际上没有这样黄金似的梦。我们不得不俯就通常的观点,这在我们日常的应用上,的确有相当的功效的。我们把戏剧当作人生的表现,而且在内容上形式上,都臻最高最美的地位;然而我们还得添上一句人生的诠释。如果把戏剧同人生拉在一起,那么我们所想要的,不仅是画一张人物像,还得寻出它的意义;然后我们感觉上的印象才不支离破碎,如遥隔烟云看台榭似的。求这样完美的工作,又是一件极难的事。于是在我们的戏剧里所见的,多是趋于一端,有强有弱。普通为研究便利起见,把希腊的古剧同瓦庚来[2]的戏剧,看做倾向于人生的诠释的; 莎士比亚、易卜生以及近代欧西的剧作家,看做倾向于人生的表现的,这仿佛正是倚重音乐与否的结果。至于那些只能在书本上掀波鼓浪,苟安地生活的,无论表现也罢,诠释也罢,总不会得到在它自己的国度里——舞台上——那种无可媲美的价值与光荣。

好了,转说我们自己的——中国的——戏剧吧。

这里所说的中国的戏剧,只就通常人讲的旧剧来说。反对的方面即是新剧,是从欧西介绍来的一种表现的新形式,如今还在初期,暂且不谈。中国的旧剧是我们国家的代表戏,有特色,有历史,有成绩。它同希腊古剧相近,但是同瓦庚来以及近代的歌剧更相近。中国戏剧在艺术上的价值,大半是在它的倚重于人生的诠释一点,这和它们都一样; 然而它在音乐与歌唱上的表演,却还甚于希腊古剧,这个同瓦庚来的歌剧显得更为近似了。

为什么中国戏剧的特色在人生的诠释一点,这很容易弄清楚,并且这种论调的萌芽,几年前便像有了。我们看《华容道》这出戏,它所告诉我们的是什么? 这最先让我们觉得的,是一个极善的宏大——关羽,同一个极恶的委琐——曹操。换句话,便是红脸与白脸两种泾渭分流的印象。这两张脸在戏剧的开始,已经把下文透给我们了; 虽然不是全体,至少也要占一大部分。它们的功用便在解释,因为在表现上它们实在缺乏真实性。日人帚川有贺长雄于《中国戏曲》序内云: “中国剧中所以涂面勾脸之法,为个人人格之标志; 与希腊以假面贯音为人性之区别,其用意相同。”所以我们拆开戏剧来讲的话,那么图画在这个地方的效果就只在诠释,或者内心的表现上。再举一个例,《哭长城》这出戏,我还是在十三岁时听金刚钻女伶唱的。在她高响如云的时候,我仆倒父亲怀里哭了——为什么? 因为我完全懂得它的意义? 一点不! 这完全是那凄凉悲噎的乐声同歌声在作祟! 这种声音不是纯在表现,它同实际的关联只在给它增加势力,让空气浓厚; 它用一种不可理会的力量,敲动了我们的同感,就只因为它在暗示,在解释。

让我跑一趟野马罢。在瓦庚来剧中的乐谱上,音乐差不多同诗歌一样,犹如希腊戏剧中间插入的抒情诗歌,差不多达到了音乐的程度——这是pearl clevel and wilson的评语。nibelungs的铁锤挞挞的声音,巨灵的雄沉的足声,valkyrs的骑骥奔骋,在brünubilde石岩四围的火热的灼烁: 都从瓦庚来的乐谱上表示出来。中国戏剧里音乐上所表示的没有这样阔大,然而也尽乐器的能力,合起歌声的袅绕,以达到这种的境地。在中国的戏剧里,越是主要处所越趋重于唱工,最显明的例,是两人的对话,如《武家坡》夫妻的快板; 或者一人自述身世、思想、感慨,如《滑油山》老旦的自唱。这个就是利用音乐来增加观众对于事实的观感的浓度。近来一种旁敲侧击的工作,仿佛烘云托月的方法,然而都不是:因为这里音乐自身即是意义,或者可以说藉音乐而传达出的意义。像瓦庚来的化天地万物于音乐之中,中国戏剧上也有类似的情形,譬如战争时的鸣鼓敲锣,嫁女时细吹细打,婴孩的呜呜,这些都是中国戏剧里的音乐。其所以不能臻瓦庚来的地步,只在乐器所给出的,除去淳朴的单调的刺激以外,没有别的更丰满的在意义表现上的更大的功能。然而其解释意义一点是相同的。

可是中国戏剧的故事的来源,和它们大不一样; 瓦庚来受希腊古剧的影响最大,不过他有自己的采撷故事的方法。希腊古剧是国家的、民族的; 瓦庚来的戏剧是国家的、民族的: 两者故事的来源却各自不同。瓦庚来是在精神上做了前者的承嗣,他未曾盗窃前者用旧了的材料。归根落叶,我们的戏剧也是国家的、民族的。坪内逍遥在《中国戏曲》序内,谓中国戏剧“足为东洋古剧之代表,而与希腊古剧并”。这句话并不夸大,因为我们的戏剧的确也是国家的、民族的。这不仅在乐器、语言之类与他们的不同,而思想的岐趋实是根本上的异调。我们在表现上与它们一样,精神上却简直两样。我们的取材,在神话里寓着伟大的教训的,真可以说凤毛麟角。所以我说,希腊古剧的故事在宗教的观念下,德国的在音乐下,中国的在伦理下。

这种差别的背景,是东西文化观念的根本不同; 换句话,就是我们的戏剧的环境,是有自己的长远的历史的。关于这个我不敢饶舌,写下一个问题就行了: 自从我们民族有史以来,发生过某种的确定的宗教吗? 我们的文化诚然披了不少的宗教的色彩,然而这并非我们原始的精神,思想的中心点。在中国许多戏里,描神画鬼,他们的影响甚至于能直接间接使全剧的结构发生变化,不过这并非编剧的主旨,只作解决纠纷、转圜事端的一种应手的工具。中国戏剧的起源就和世界各国一样,由于祀神贺节; 可惜当它还未曾形成一种明确的概念,已经让“敬鬼神而远之”的见解代替了。孔子的思想主宰了我们二千多年,不过与其这样讲,还不如说以孔子为典型的历代思想家协力造成了这种空气: 伦理的观念。在我们的戏剧里,所表演的事实,几乎都以它为骨髓,而用各种的情调粉饰成功。没有一出戏,不是为求得这种最高的效果,古代的媚神媚帝王的歌舞,也只为表现出忠、孝、节、义这些抽象的真理。也就因为这个,它才更是人生的诠释。

但是,让我们来看,就在这种传统的伦理的观念上,我们所表演的也是毫不如火如荼,不曾达到美满的境地,比起古希腊认同日耳曼人对于他们工作的努力,实在松懈得多。在他们的戏剧里,民族的精神整个活泼泼地反映出来,这并不是说他们有结了晶的国家的神话可用,也不是说他们所用以表现的方法比我们锐利;只是我们的戏剧多表演一些历史上的国家思想的断定,缺乏伟大的意境,和育养它们的优越的环境。我们民族思想的价值,同欧西的都在水平线上,无可轩轾,所可惜的,是一般剧作家不肯去深入地、透骨地从事于内在的观察,扒剔出我们的痛痒来。我们最大的剧作家,多在元明间,他们的杂剧存到今日的,总不能说太少,然我们——至少我——对于这些作品不能予以非常的赞赏。这是什么道理呢? 北曲方面的关汉卿,白仁甫,马东篱等; 南曲方面的高则诚,施君美等。这些差不多是我们最仰爱的剧作家,然而私人的意见上,我总觉得他们很难列入最伟大者之林。这个根本的原因许就在他们不置身于积极的精神上,作品里所表现的只是一些消极的事实。他们的态度多是玩世的,目标多是把这个当作下酒物。这并非说他们应该有什么主义,只是嫌他们不更致力于忠诚的完美,绝未尝认明了它在艺术的本身上持有伟大的势力。

《宋元戏曲史》中谓: “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 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紧跟着便是类乎意境的定义的话: “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假如只拿这一点来论元剧,我怕这能生出相当的错误——就在纯视元剧为书本上的词句,而未曾付以有血有肉的生命,以当日实际上的表演来看它。这同西洋文学系的学生专研究莎士比亚一样。这是文学家的眼光,不是观众的眼光。学为文章的人们需要这样的笔,这样的墨; 最多,这也只是使戏剧成功的一个必备的条件,如果以戏剧批评家的眼光来看。我们通常都忽略了实际; 因为尤其在中国戏剧里,所重的倒不仅在辞章,反更在音乐、歌唱、舞蹈,这些上面着眼。这种辞章只是个人的思想、情感、牢骚联合成的反映。它的表现力并不猛烈,除非有其他如音乐、歌唱、舞蹈之类的合作。所以像这种只在书本上领会出的意境,——这其实一大半属于文笔的技术的效果,王氏预先括出思想结构是很对的——说实话,不会达到至美至善的程度,绝不能同我们在实演时得的印象相比; 这些人物只是粗渺的轮廓,在我们蒙尘千丈的记忆中,他们简直没有地位可占。

说到育养国家的思想的优越的环境,真有无限感慨,非一言两语能尽。我们从来不多有这样的环境,这就是我们的戏剧的使命所以不能彻底完成的缘故。它在别人的屋檐下站着,来往的行客不以为它是叫花子,便以为它是妓女。尤其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想起它喘息在君王之流的念头上。但是这些都还在其次,那最厉害的,是戏剧的背景,也就是国家的思想,非特不像大江东去的汹涌澎湃,灿然成一大观,反而淤定一处,和死塘中的秽水一样。这不是伦理观念的流弊,是我们的因循成见的惰性的转盛。这在一切民族的活动上都是最大的绊脚石。在这样的情形下,除去小部分有若干成绩外,绝难产生好的天才的戏剧,因为它不能离开这种社会走进自己的世界。

如今我们从别一个方面看一看。中国戏剧是各种艺术的雏形结合。这句话初似责己过苛,其实细为思索之后,并不见怎样的乖谬; 也许你以为我凌辱了它的神圣,不过我总坚持这句话。为研究的便利起见,我们可以把这种假定的它的结合的东西拆开,一件一件地来酌量个大概——最初我说戏剧自身是一种独立的艺术,不仅在中国的旧戏里,这显然只是几种东西的结合,因为它们的不谐和性太大了——譬如最主要的如音乐、歌唱、舞蹈、辞章、图画、雕刻,然而还得添上几样,如剧场、优伶、观众。这种的研究,抽出几个特色来看一过,有时是极有用的,只要我们心上早存一个不要喧宾夺主的见解。

孔子是一位喜好音乐的大师,不过他影响后世最深的,却并非这件东西; 我还嫌他把音乐纯粹建筑在礼教的观念上,减掉不少它在艺术上独立的性质。这些却不要紧,如果后人不墨守成法,而能不断地努力于创作,自然我们不得不说几声: 惭愧! 理论上的问题且不多提,再来看乐器: 现今的旧戏,昆曲主要的乐器是笛子,高腔是锣,梆子是碗琴,皮簧是胡琴; 其余辅助的乐器总共有二十余类。它们所奏出的声音,我觉得有种倾向: 第一,这种声音有时过于单调,不能随歌声到谐和,仿佛格格不入; 第二,有时乐声完全掩过了歌声,同样给不出谐和。这些乐器似乎需要更精湛的研造。同这有大关系的,要算乐谱。在元明时代,出不去那几百种刻板的曲牌,绝少有繁复的创新的变化; 到如今,作家还在这种束缚下苟延残喘,无所建树。在这种挦扯尽了的曲谱里,想表现出颖特的伟大的戏剧的使命,实在是忧乎其难,绝少成功的: 因为这音乐不是作者自己的,同戏剧的其他的成分,不易融合无痕。

“中国剧之歌调,最初聆之,固多可笑可怪之处; 殊如外国人,聆其歌曲,因为声音过高,且多用假嗓,故觉奇怪可厌。然其声调之抑扬顿挫,均有一定规矩……是以剧中歌曲,聆之渐久,则无论何人,渐觉趣味……”这是日本人辻武雄在他的《中国戏曲》里的评语,在今日旧剧界中,他像持有相当的言论上的权威的。但是,这里上下语言的矛盾太可笑了,至少这种辩护的方法是可笑的。对于歌唱,我们普通有两种理论上的冲突: 第一种以为假嗓是艺术的,或者可以说是古典派的艺术的,它的价值便在这上面,所以有存在的恒久性; 第二种以为这完全是非自然的,摹拟的,而且对于演员在身体上有损害的: 这正是新与旧的抵牾。在说我偏于哪一方以前,还有两种事实颇值得注意: 乡间赛会演戏多在旷场举行,需要这种“声音过高”; 而丝竹金革发音过细过大,歌者 (尤其是男伶) 为谐和起见,不得不“多用假嗓”。希腊古剧在露天表演,所以得用贯音器传声; 中国的纯以人力,用意相同。不过我们不能因为它有实证可以凭借,便不敢去指出它的谬误。我们不能说某种艺术的是或非,然而未尝不可用比较上的完美这种眼光来审查,来改善它。法国歌剧改良的时候,卢梭在他的nouvelle héloise中嘲笑道:

这些女伶差不多抽搐起来,拼命从肺里往外喊,手在胸前不住地揉搓,头扔向后去,脸烧得火一般,筋也涨起来,身子往高里挣扎。要想弄清楚究竟是眼睛还是耳朵,这样乱七八糟地感动着,真是难事。她们用的力量让看的人难受,正和歌声让听的人难受一样; 而且最不通情达理的,观众的赞赏几乎只在这一种叫唤上。我们真要以为他们是聋子,拍手嚷好,仿佛他们真有时也得了点儿奥妙,简直盼着演员双倍地再加劲儿。

卢梭反对这种歌剧,因为“不上半点钟,没有一人不会凶烈地头疼的”。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的戏剧,无论大家怎样地辩护,法国编撰百科全书的先生们要来看了,总不会不起同感吧。艺术是没有时间性的,但是我们的歌唱,却并未达到艺术的地位;在旧剧里,最失掉我们同情的,怕就是这种歌唱了。

仅就舞蹈自己的历史而论,学者可以写成洋洋洒洒一部书; 我不敢拿这种知识来欺人,说什么今不如昔。不过未尝不能把亲从茶园里得来的经验,详度一番,来下一句总评: 凡庸而嫩弱。中国人,尤其是儿童,总算爱看武戏的了。我愿问他们一句,在东安市场或其他热闹地方,大家没有看过“卖艺的”吗? 也许这是一种艺术,然而把它整个地搬进戏剧里,我再声明,这种艺术的独立性格太强了,完全是叛徒,仿佛一块不可溶解的硬石,抛在化学炉里。如果以为这可以提倡尚武的精神,那么老实不客气地答道: 请大家带子女往西班牙斗牛场之类的地方去好啦。如果以为非这样象征不出侠勇与军威,那么我们仍然有考虑的必要,这种方法实在太笨拙,太幼稚了。它既不能提高观众的想象力,又减轻了戏剧的艺术上的势力与价值。它毫无雅致的德性,正因为缺欠艺术化过。在这里,我们可以提出最近极受上流社会赏识的优柔的舞蹈,天女散花之类的身段。这种仿佛是所谓艺术化了的,不过与其叫这个作舞蹈,还不如改称姿态,或者中国式的舞蹈为妙。这第一要明白,便是向来我们很少在动作上留意,它的幼稚性表现到了充分。中国人的确是喜好规律的,一举手,一迈步,全有板眼的,于是戏上的人物无时不呈一种雕刻的型态——这成了令人所要反抗的三一律。但是这种美女式的舞蹈,一般人所以惊赏交加,实在只因为它是新的,不仅是时间上的新,是对于我们实际环境上的新。这不是艺术,是幻术。

今日中国戏剧的致命伤,最奇怪的并不全在这些歌舞上,而在辞章上。它在今日,为新旧所共同攻击的目标。新派站在自然上,旧派站在书堆上,一个要解放它,一个要装点它; 前者是革命,后者是复古; 总而言之,都想再美化它。所以新派打算别立门户,甚至根本否认旧剧的价值; 旧派弃而不屑顾之,只在笔墨上痛心元曲的不复生于今日。不过这并非辞章本身的腐朽,只是清末一般民众化的作者,在学识上的低落。不惟如此,实在也由于观众鉴赏能力的薄弱,由于社会环境种种的恶劣。所以新旧两派的态度都有些错误: 新的近乎盲目,旧的近乎骄懒。我们需要辞章的改良,甚至于彻头彻尾的革新,然而还得有伟大的诗人才行。

但是辞章最大的失败,我说,还只是在它太是诗的一点上。这句话仿佛很奇怪,尤其像和旧派有很大的抵触。其实不然,旧派所奉为师法的不是元剧吗? 不过元剧的特色正在它不是非戏剧的辞章上——至少不是摹拟的,不是缺乏真的情境的。在这里有一个误会先得说明,就是我并不指现时旧剧的——特别是皮簧同梆子——所谓的剧词; 它们是平民化的,可惜趣味太俗鄙,完全将艺术的、美术的观念给低落,差不多低落到零度: 我们该晓得,平民化并非粗俚化,尤非龌龊的肉欲化。此地我们所要特别指明的,可以说是中国文人对于剧词的谬误的见解。他们以为辞章在戏剧中单有地盘可以独立。把辞章装潢得十分的典丽,以为即使它不能在舞台上生活久长,至少总可以因它自身而遗芳终古。许多许多的后代的曲本,除去少数专研文学的人们一读以外,对于常人皆变为尘灰,总有一点儿是这个缘故。这些辞章就我看来,尤其在今日,完全或者大多数缺乏丰实的生命。我们多在字眼儿上钩心斗角 (这并不是应不应的问题),然而有几位是在改良乐器? 创制新谱? 现今我们所用的乐器与从前的大同小异,乐谱也永是那一簇现成的古董货。这种结果就是削足适履,埋没了蓬勃的天才,养成一些舞文弄墨的巧匠。这种结果就是戏剧变为一二人的“玩意儿”,丢弃了民族的信仰与精神,更不需说音乐自身的损失了。例如汤若士的《玉茗四梦》,普通观众多视为“宫调舛错,音韵乖方”,其实就只因为他既不愿苟安于死谱中,而又不能自创新的音乐,以应和自制的辞章,才至于如此。这样它怎能会有一个玄妙的谐和,在戏剧的生命中活动着? 我们的辞章,还可以讲,并非没有生命,这个生命实在是早已枯竭了! 例如常人都以为汤若士是一位大作家,只因为他“于胡元方言极熟,故北词直入元人堂奥”; 不错,它的价值大半在这一点上; 可是无论如何,不用自己的方法、自己的语言,来表现有关自己的思想以及情绪之类的东西,我怕十之九对于一般作家是不相宜的。碰见有天才的人还罢了,否则连原始的精神同华丽的背景,也要让我们寻不见了。所以我们需要大诗人,然而他得有革新的毅力,不是我们今日俯拾皆是的纨绔作家。

我们不能一件一件地,在这里细密地观察,但是我想大家只要看过一次旧剧,总不会不感到可惊的图画同雕刻的印象。这两种的作用完全是象征的,在解释,在使观众自己领会。不过这些象征的总结果,绝不深永,绝不统一,虽然它们能让你猛地里吃一惊。我们所最引为遗憾的,就是它们同戏剧的全体的不衬贴。拿一条马鞭子,在台上绕两三个弯子,好似奔波了千山万水,真是经济极了; 然而请问,不用马鞭子,不需绕两三个弯子,以其他更高的技术来表现,岂不更为经济些吗? 不过大家都在誉扬这一类的古典的遗迹。我并非说这个使不得,并且我相信,这有它自己的好处。我们最有趣的是来看中国南派的山水画,这些画的作家并不注重在它们的真肖,全在这些画于抽象上所烘托出的意境:中国的戏剧受了这同样的影响。所以无论在哪一方面,让我们感到这只是几笔的轮廓,其余那些最主要的部分,反留给我们来替它补充。但是在图画同雕刻自己,这是可以的,若在戏剧中,那么这二者的工作,我说,至少要戏剧化过。譬如我们的戏剧完全是象征的,那也就罢了; 如其不能如是,似乎还有商榷的余地。

要想知道我们的真正的剧场的情形,不应当在今日都市中的茶园内寻问,应当到乡间看去。在这一点上,我们同希腊古剧颇有相像的地方; 都在露天下,主要原因都为的谢神。也有不同处:他们的建筑可以算作俯瞰式,我们的算作仰观式; 他们的建筑在特殊的情形之下,有不断的改良的历史伴同精湛的策划,我们的永久只是那一种简单的型式,绝少人置喙。我不愿比较地论谁好谁坏。不过都市发达的结果,把这种露天的临时剧场移在它里边来了,这更将戏剧的使命纯粹改向娱乐方面了。所痛恨的,就是我们的不彻底,敷衍了事的性格太强烈,因为要晓得在露天表演的戏剧,决不能食而不化,再囫囵搬入另一个世界里来。这里没有山水明媚的大自然的匀衬,它得更讲求光线的适称,音乐的改良,以及种种有关图画同雕刻的地方的精进。空气的鲜洁,自然更不用说。但是普通人都忽略了这些,法国的gluch在自己的al-ceste开演以后,颇受非难。他忿忿地答道,在这种不健全的戏馆中,它决不会成功的。欧西近有露天剧场的运动,我们可以不去过问,我只愿忠告主持旧剧的君子道: “如果你们缺乏力量来求中国戏剧的改善,最好还是请你们回到乡间去好。”这在理论上,实际上,都是健全的; 因为在我们所谓的茶园里,只有埋没了那一点点的真正的价值。

关于中国的优伶同观众,我最好还是少说两句,这只要稍有点头脑的人,总不会看不出,中国的戏剧让他们共同毁坏到什么程度。优伶的缺乏学识,观众的自私; 前者的卑贱与自贱,后者的无意识的侮蔑; 他们都没有道德上的责任心,至少对于艺术的尊严是这样。我们并非对他们有若干的苛求,因为在实际上这最有势力的主持者,实在别是少数在社会上负有名势的人物。他们很少将全生牺牲在这件事情上,这种结果便使戏剧永久建设在浮沙上,和漂泊的孤鸿一样。但是无论如何,一般的优伶同观众要负更大的责任,因为从来他们欠积极的精神,丢不下摇尾乞怜的样子。

我这样零零碎碎地观察,也许惹得大家厌腻,不过即让我的方法纰缪,事实总不会是虚构的; 而且我还怕有许多人以为这里讲的太浅薄,观察也太不深透,这个我认罪。我不是来批评,只是做一个简单的报告书,而且就是它,也太零碎了。但是把这些零碎的事实凑拢来看,适足以证明我最初的假定: 中国的戏剧是各种艺术的雏形的结合。或者如傅斯年先生在《戏剧改良的刍议》中,叫它做“百衲体”之类的东西。

那么,我们的戏剧究竟应该怎么样啊? 什么是我们今日的工作? 什么是我们将来的光明?

这些问题在分量上真不轻,绝非我这样浅识的学生,在这样一篇短文中所能细论的。设如大家不厌烦的话,我们随便闲谈一谈吧。第一,我不承认今人所谓的新旧剧的冲突。我们不能说旧剧是中国的、民族的,所以它的价值便较西洋舶来品高出许多,而有维持的必要。同样,我们不能说新剧在社会上的效用更深远,在自然上更接近,而有发展的必要。结果就是你死我活。关于前者,罗曼·罗兰在他的《过去之音乐家》中有一句话,也是人人所可想得到的,很可引来做答辩: “艺术同生命一样,是无穷尽的。”我们尽可以为旧剧捧场,然而就现今它在艺术上的成绩来看,这实在好似谄谀一位方入门的纨绔的艺术家。说不上什么维持不维持,因为根本我们就爱护它。关于后者,我也觉得这种态度的轻浮,因为实际上这里头掺有偏见的。我们要清楚,在艺术上的功能,两者最后的结局是一样的。说一个不恰当的譬喻,一个犹如使你进了诗的境界,一个犹如使你进了人生的地域。再明白地讲,这两种只是形式上的差异。

第二,我希望大家对于戏剧上的似是而非的见解的改正。这些太多了,我只能随便举一两件做个例证。最显然的,是一般人视戏剧为社会上的一种工具。因之而起的作用,就是为公众的不良的积习,要牺牲了它的艺术上的性格。我根本反对这种偏见。他们以为戏剧的目标,只在改良社会,至少总在减少它的罪恶; 他们能立刻引出一大堆的剧作家,无论中西,充他们的护卫; 而且,他们还可以同声喊道: “请看,这不是他的,或者其他的,唯一的目标吗?”不错,拿这样的目标来写戏,遇见有天才的人,或许会弄出伟大的作品; 然而我说,这绝非它的唯一的目标,简直就不是什么目标。我敢斗胆讲一句: 这其实只是它的效果的一方面,存这样心的一般艺术家,决不会是好的纯粹的艺术家; 存这样心的一般批评家,终于和灰云一样,会遮尽了培养艺术的嫩芽的阳光。最坏的结果,他们要把戏剧完全变成一种迎合有潜势力的凡俗的脾胃的打诨。谁要问我旧剧在清末百年来价值上低落的缘故,或者新剧在最近潮流中失败的缘故,我敢简截地答道: “大部分由于这种观念的作祟。”我并非在唱“为艺术而艺术”高调,这是事实: 即让胡适之先生一面虽然用“文学进化论”给顽固派来了顶门一针,一面也还得承认旧剧的必须改良。所以说戏剧是社会上的一种工具,实在无异谓它等于法律、政治、体育之类的东西。

还有一种谬见,以为新剧将来一定能代旧剧而有之。自然能够,如果将新剧的定义扩大,把重创的歌剧也算在里头。如果把新剧只作话剧解,我实在看不出这种一丝之的倾向。傅斯年先生以为新剧终能战胜——我对这话表示相当的同情,思想革命者应当有这种激烈的主张,而且就现今腐朽的旧剧论,未尝没有这种倾向——旧剧,让我们细细一体察,总觉有些勉强。他的一个有力的证据,是元剧渐渐多趋向于道白。我相信这是一种反动,然而这种反动的一个大原因,最值得注意的,实在是它的音乐的破产,并非纯由于社会上一般观众的需要。瓦庚来的歌剧是完全将音乐同道白打成一片,在这一点上,我们不敢瞎讲他较别人为失败罢。不过旧剧要想达到艺术上的美满的境地,的确非从骨子里洗刷不可,消极同积极的反对,在我看来,都容易误入歧途的; 中国的歌剧总该有一天出世,经过艰难困苦以后。这也不是反对可以了局的事情: “一种艺术决不能藉着反对,战胜了别种艺术,藉着吸取它的精华,丢开它,然后才能够。”

“我们的歌剧总得返到自然去!”法国的d'alembert这样嚷着。我们今日也该这样地疾呼。我们的工作是在常常地认清了自己同戏剧,然后付之以生命,有元气,有活血。虚伪的改头换面,只是时髦的产物; 最近一般略有知识的优伶同文士,竭力来编新而长的歌剧,不过想求合乎潮流而已,于是两败俱伤,新剧同旧剧的不值的损失,都是一样的。“诗人、乐师、歌伶,这些对于舞台上都没有什么健全的观念。”新剧方值桃李年华,我愿它有一个丰美的寿命。至于我们具有千年历史的旧剧,我盼它走进艺术的国度里。我们今日的工作是要铲尽所有有碍戏剧上进的思想上的荆棘,从事实际上的改革与创作,给未来的光荣辟一条宽正的坦途。

我们的戏剧应该怎样——这个问题请从事于戏剧的君子们努力去解决,我这个外行人所能暗示的,实在是不如一涓滴。如今不是老旧的中国,一切都得重新勘定,否则只有“择吉入土”。我们需要一位大人物,他不仅是诗人、音乐家……而是溶合万有的大戏剧家。这是莎士比亚; 这是瓦庚来; 这些才是我们的英雄。到我们头发苍苍了,他总该降临吧? 来重创中国的戏剧,与所有属于它的音乐、歌唱、舞蹈、辞章、图画、雕刻、剧场、优伶、观众……我们怎样地热盼着它啊。

thou shouldst be living at this hour.

十六年,四月

(载1928年10月24日、31日,11月7日、14日、21日、28日,12月5日《大公报·戏剧》)

* * *

[1] 本文署名为“李川针”。——编者《大公报》“戏剧”编辑按:这篇稿子是由清华寄来的,因篇幅甚长,只大略的看了一过,信为很热心,所以腾些地位,分期披露,共同好之研究。

[2] 现统译为瓦格纳,下同。——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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